李駿虎
東門外來了個耍猴兒的。戴著一頂掉了圈兒的破草帽,一手牽著拴猴子的長繩子,一手揚著一條鞭子。猴子有兩只,一大一小。小猴子像個害羞的孩子一樣趴在耍猴人的背上,胳膊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眼神驚懼地打量著周圍看熱鬧的人們;大猴子脖子上拴著繩子,頭上戴著插著兩根雉雞尾羽的英雄翎子,兩只前爪平端著金箍棒,像人一樣直立著跑圈子。耍猴人手里的繩子輕輕抖一下,它就把兩只后爪跳起來從金箍棒上越過去,眼神不斷地在耍猴人的臉色和手里的皮鞭上游移著,表情驚恐而可憐。耍猴人牽繩的手里還提著一面小銅鑼,拿鞭子的木柄敲一下,大猴子就翻一個跟頭。
進出城門的人漸漸圍攏過來,城門樓上的兩個日本兵也被吸引了,一個半張著嘴,一個瞪圓了眼,端著大槍嬉笑著朝下張望。城門口檢查行人出入的偽軍和警察看看鬼子的臉色,沒有叫驅趕的意思,索性也探頭探腦地看起熱鬧來。走江湖賣藝的都是人來瘋,耍猴人看到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上來,開始跟猴子做起戲來,瞪起眼睛指指畫畫地罵猴子:“呸,你個長毛的畜生,你打扮成這個樣子,你以為你穿上人的衣裳你就成了呂布?還是成了周瑜?你看什么看,你瞅什么瞅?你看著哪位大姐長得像貂蟬?還是像小喬?嗯,我把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猴子被罵得用爪子捂住了小紅臉。耍猴人一步步逼前,它一步步后退,突然兩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就像那戲臺上被氣死的白臉小生。人們被逗得哄笑起來。耍猴人聳聳肩膀,小猴子從他身上溜下來,搖搖擺擺地走到大猴子身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扳后腿。耍猴人也蹲在旁邊假裝著哭喪:“你看你氣性還挺大,我罵你兩句你還氣死了。你死了不要緊,這年月我拿什么給你買棺材???讓你兒子替你求求好心的爺爺、奶奶、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大哥、大姐吧,我又不是你的孝子賢孫,犯不上給你披麻戴孝,我把你個長毛的畜生!”他把手里的小銅鑼“當啷”扔到地上,小猴子躥過去撿起來,把銅鑼翻過來頂在腦袋上,轉著圈兒走,讓人們往里面扔錢。人群松動起來,這個年月誰還有閑錢扔給猴子啊?看見小猴子走過來,都扭過臉轉身訕笑著躲開了。
耍猴人見狀惱怒了,他一鞭子把大猴子抽起來,呵斥道:“起來,你還有心思裝死,再裝就真要餓死了,我們都幾天沒吃飯了?幾天了?幾天了?”看來是真急了,問一句抽一鞭子,把猴子打得也惱了,沖他齜出長長的犬牙來嘶叫,招來主人更加兇狠的鞭子。幾個沒走遠的人站在遠處用內疚的眼神望著這一切。
正鬧騰,一隊巡邏的日本憲兵從城門里出來,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腰里懸著倭刀的小隊長指著耍猴人罵道:“八格牙魯,三賓地給!”三個憲兵呼啦地沖上去,兩個架住耍猴人,一個掄起巴掌左右開弓地打起耳光,打得耍猴人啊啊地慘叫,嘴里冒著血沫子哀求:“先生啊,別打了,我的良民的干活……”小隊長不理他,走到已經嚇得不知所措的大猴子跟前,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來,俯下身,另一只手撐著膝蓋,笑瞇瞇地向猴子伸出手掌。猴子觀察了一下他的表情,試探著伸出爪子從他掌心里拿起糖來,先嗅了嗅,幾下剝開糖紙,舉到嘴邊一口咬掉了半個。它的小臉兒頓時舒展起來,甜蜜的味道讓它從驚恐里醒過神來,把剩下的半顆糖扔到嘴里,對著小隊長開始不住地鞠躬作揖,把鬼子們逗得前仰后合。
小隊長腆著肚子笑夠了,扭頭喝令憲兵停手。他摸摸猴子毛聳聳的頭,指指耍猴人,抬起雙手做了一個兇狠的鷹爪動作,猴子抬頭望著他揣測著意思。小隊長把手指指向耍猴人的鼻子,揮動另一只手掌示意猴子發(fā)動攻擊。猴子扭過頭去望望主人,又回過頭望望鬼子。小隊長拍了拍剛才拿糖的口袋,瞪起兩眼甩了甩下巴。耍猴人驚魂未定地望著猴子,眼睛越睜越大。猴子吱的一聲跳起來,撲到他頭上,對著鼻子就是一口。耍猴人慘叫起來,掙扎著去抓猴子,雙臂卻被日本兵死死地扭住了。日本兵發(fā)出開心的大笑,城門口負責檢查女人出入的婆娘用衣袖掩住了眼睛。
“吆西!”小隊長眉開眼笑地走過去,把猴子從耍猴人頭上抱下來,又賞給它一顆糖。耍猴人滿臉是血癱坐在地上,他的鼻子只剩下了半個,呼吸之間吹起一個巨大的血氣球,倒伏在那里呻吟著。小隊長走過去,抬起皮靴踢了他一腳,耍猴人哼哼著抬起頭來,淌滿血的臉上張開兩道眼白,哀哀地望著日本兵。小隊長指著大猴子對他說:“你的,猴子,我的,進上?!彼:锶说难郯走€呆呆地望著他,一個穿黑衣服的警察跑過來,提醒道:“太君的意思,讓你把猴子給他,你還不快點個頭!”耍猴人哀求道:“猴子是我的飯碗啊……”警察悄悄給他使個眼色,嘖一聲罵道:“死腦筋,你的命重要還是猴子重要!”轉身對小隊長鞠個躬,賠著笑說,“太君,猴子,你的,進上的干活。”小隊長左右看看遠遠圍觀的人們,撇著嘴角閉閉眼,從口袋里摸出一張聯(lián)銀票,扔到耍猴人身上,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示意憲兵抱上猴子,搖搖擺擺地進了城門。
耍猴人呆呆地望著日本兵消失在黑乎乎的城門洞里,從地上抓起一把浮土按在自己鼻子上止血,痛苦地哼唧著。這時候,受到驚嚇的小猴子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把那張票子撿起來,塞到耍猴人手里,哀傷地蹲在旁邊望著悲慘的主人。警察低聲地勸著耍猴人:“快走吧,你這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東門里不遠有一家濟世堂藥鋪,去上點白藥止止血吧?!?/p>
耍猴人囔聲囔氣哭泣著說:“今天出門沒看黃歷,把飯碗子砸了!謝謝老哥啊?!睊暝酒饋?,收拾東西。
警察冷笑兩聲,低聲感嘆道:“要說你這猴子可比我更會當漢奸啊。我是為了家里那幾張嘴沒法子干這個,掙的還沒拉黃包車的多。你這猴子倒好,直接去吃‘皇糧了!這世道,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兒都有啊!”他仰頭看看藍汪汪的天,轉身往城門口走。一股小旋風在他面前打著轉兒,他沖著旋風連吐幾口唾沫,嘴里恨恨地念叨著:“旋風旋風你是鬼,刀子斧子剁你的腿……”
忽然聽見身后人群亂喊叫,一回頭,看到耍猴人縱身跳進了護城河,懷里黃乎乎的好像還抱著那只小猴子。巡警趕緊吹著哨子跑過去,看到護城河油膩膩的濃綠水面上蕩起的漣漪正一圈圈散開來。
晌午時分,通背拳師徐克功走出太原大東門街上的濟世堂藥鋪,從晉王宮西側的西肖墻路拐進南華門巷。巷口的墻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日華親善”“共存共榮”的標語,遮蓋了原先閻錫山的“主張公道團”刷在墻上的幾個大字:“做好人,有飯吃!”
往年的這個時節(jié),晉王府花園里的杏花已經開得很熱鬧了。那幾百株老杏樹從明朝開到民國,無論盛世亂世,年年春二月都像天上的白云飄落在東城的這塊高地上,待到春濃,落花又乘著東風飛雪般彌漫大半個太原城。因為地勢高,老百姓美其名曰杏花嶺。晉王府土筑的宮墻早就在五百多年的風雨中化作泥土,在沒有了圍墻的花園里,老杏樹年年遵從時序花開花謝,到今年卻絕了種!—— 去年冬日本人進城后,滿世界搜查劫掠,足足禍害了四十多天,殺人如割草,還把晉王府的老杏樹都砍光了,好好的園子拿車輪子壓得平展瓷實,成了練兵的操場。
望得見家門的時候,迎面來了一隊出去巡邏的日本憲兵,踩著牛皮靴齊步走,背著大槍嘩啦嘩啦地開過去。徐師讓在一邊,站在前排屋檐下的陰影里,看著這些除了嘴角下垂外和中國人一張面孔的東洋人。穿黃呢大衣的軍官騎在馬上,笑容可掬地向徐師舉了舉手里握的馬鞭,睜大眼睛問:“飯的,吃了?”陽光照在他腰間指揮刀玉制的刀把上,帽檐下的面孔半明半暗,面孔俊秀,笑容很熱情。
從日本軍官的馬頭上望過去,對面圍墻內的兩株老梧桐樹開滿了紫紅色的花朵,桐花甜絲絲、黏膩膩的芳香夾雜著東洋馬的汗腥味,一股股鉆進徐克功的鼻孔里,讓他想打噴嚏,他對著軍官微微頷首,沒有說話,也沒有笑。平常中國老百姓見了日本人都得鞠躬行禮,不然就得挨馬鞭和槍托。徐師心里頂著一口氣,彎不下腰來,日本軍官也沒為難他,撇撇嘴角,點頭說:“吆西!”催馬走過去了。
徐師等他們拐過街口,把視線放回地面上,轉身走路,心里琢磨:這些個東洋人跟中國人一個長相,還都是些小矬子,頭上又沒有長角,怎么就能把中央軍和閻錫山的人馬都打得稀里嘩啦的呢?打仗前聽人說閻錫山在兵工廠下了血本,晉綏軍的手榴彈里裝的都是雙份炸藥,日本人根本不是對手啊,咋就被人踢著屁股一路攆到了黃河邊?這樣尋思著不覺走到了自家門前,抬起手來拍打門環(huán)(幾十年摸砸藥材,他的手指都被染成了棕黃色)。停會兒,大門上的小暗格開了,徐師母一雙略呈三角的眼睛在里面張了一下,傳來拉動門閂的聲音。徐克功進來,轉身把門閂插上,徐師母問:“回來啦?”她秉承著婦德,為夫者諱,半輩子從未直呼過丈夫的名字。
“嗯。”徐克功幾步走過四合院兩邊擺放著空兵器架的沙土地,撩起袍子的下襟抬腳走上臺階,徐師母扭動著小腳緊緊跟在后面。貼著棉紙的雕花風門推開了,女兒英桂迎出來,初春的陽光照得她飽滿的額頭上金黃色的細小茸毛纖毫畢現(xiàn),她笑嘻嘻問:“爸,回來啦!”高高撩起棉門簾讓父母進去。
進來廳房,徐克功擰身在黑色長條幾前面的太師椅上坐下,拿起八仙桌上的黃銅水煙鍋來含住煙嘴,像一個銅鉤子掛在嘴上,又掀開煙鍋上的煙盒蓋,捏出一撮黃亮的新煙絲,三根手指輕輕地揉成團,塞進煙鍋里,用銅煙杵搗實在了,撿起擱在桌上碟子里的火紙來,吹著了,湊在煙絲上呼嚕嚕吸了兩口。英桂還沒放好門簾,徐師一鍋煙已經抽完,拿起碟子里的銀針挑松了煙灰,鼓起腮幫子猛力吹了一口氣,煙灰飛彈出去。他撲一撲落在衣襟上的煙灰屑,把水煙鍋擱桌上,接過徐師母遞過來的泥筋短嘴捧壺,對著壺嘴喝了兩口熱熱的大葉茶,鼓動四四方方的腮幫子讓茶水在嘴里呼嚕嚕刷了三遭,咽了下去,核桃大的喉結在棕紅的脖子里上下滑動著。自去年初冬舉家從太原避禍回到老家洪洞縣的鄉(xiāng)下,他每天的日子都是在練功和采藥中度過,村野的太陽曬黑了他的皮膚,紅薯和棒子面兒讓他原本健壯的身軀略顯精瘦,關老爺一樣的丹鳳眼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只有眼睛里綿善、豁達的神情依舊。
徐師母在八仙桌另一邊的太師椅上坐下,努力歪過圓滾的身子來打量著丈夫的臉色問:“看著不高興,日本人不好好的嗎?”
徐克功把手里的茶壺擱桌子上說:“來者不善!”
“走的時候不是囑咐你去了少說話嗎?”
徐師從細長的眼角嚴厲地看了老妻一眼:“我根本就沒有說話!”
英桂站在父母跟前的腳地下,手扶著八仙桌,撲閃著毛眼眼問:“爸,日本人給你們開的什么會呢?他們說話嗚哩哇啦,你能聽懂嗎?”
徐師仰頭看著閨女,眨眨眼,有了點笑容,口氣也像棒子面發(fā)糕一樣松軟起來:“有的日本人也會說中國話?!迸み^臉去低聲對徐母說,“給我們開會的是維持會的漢奸,日本人就是在旁邊坐鎮(zhèn)。”
“說的什么事?”英桂急著知道究竟,徐師母也望著丈夫。
徐師冷笑一聲說:“叫咱們東門這一片兒選個人出來當保長?!?/p>
“咱這一片兒的保長不是跟著閻錫山跑了嗎?”徐師母瞪圓了眼睛。
“跑了的是閻錫山的保長,日本人讓選的是給他們當狗腿子的人,說白了就是在維持會手下當漢奸!”
英桂急了:“哎呀爸,你會耍拳,日本人不是要讓你當保長吧?”
仿佛一片黑云籠罩在了徐克功的頭上,他下意識地搖搖頭。徐師母也沉不住氣了,問:“都是些什么人里選出的呢?”
徐師干咳一聲,又端起了水煙鍋,鼓搗著說:“東門這一片兒有頭有臉的都被叫去了,前清當過官的兩個老的——吳老爺、趙老爺,中學給英桂當過老師的杜雪圃,開旅館的杜家弟兄倆,布行的康老板,賣古董的老苗,還有咱藥鋪隔壁雜貨店老梁,八九個人吧。一說讓選保長,誰都不吭氣了。日本人當下沒翻臉,給了三天時間讓我們自己商量一下誰當這個保長,選出來到海子邊的市政公署去登記,推不出人來就都抓起來?!?/p>
嚇得英桂吐了吐舌頭,徐師母喊起來:“哎呀,這可把人熬煎死了,我說別著急回太原吧,你非要回來,不就是為了埋在炕洞里的兩罐銀元嗎?看值得不值得……”
“低聲,隔壁就是日本人!”徐師嘖一聲打斷婆娘,丹鳳眼圓睜,徐師母抬起胖手捂住了嘴?!驮趲滋烨?,日本人讓太原行政公署貼出布告,凡市民手里有大洋、白銀和國民政府的法幣、閻錫山發(fā)行的晉幣的,限二十天內到日本銀行兌換成“聯(lián)銀卷”票子,法幣和晉幣逾期沒兌換的全部作廢,發(fā)現(xiàn)私藏大洋和白銀的一律槍斃!
徐師低聲責怨女人:“不是那兩罐銀元的事,你婆娘家不懂!”又裝起一鍋水煙來,專心呼嚕著,紫紅的臉膛全是心事。母女倆望著他抽煙,誰也不敢再吭氣,英桂抿著嘴坐到了杌子上去。抽完一鍋,徐師用銀針挑掉煙灰疙瘩才說:“閻錫山打不過日本人,跑得不見面,山西遲早要被日本人都占了,咱不回來也逃不過去,當老百姓的往哪里跑?世道不太平,可總得活人吧,回來還有個藥鋪子能養(yǎng)活你們娘倆。再說日本人也要吃飯,不可能把人都殺光了,反倒是不回來跟真的怕了小日本似的!我提前讓家喜回太原打聽消息,家喜說日本人貼出安民告示,讓留下的人寫信吆喝跑了的親戚朋友都回城,凡是回來的人家都發(fā)還家產,該做買賣的做買賣,該上班的上班。只一條:抓的是八路探子。家喜說家門的鎖還好好的沒被賊撬了,咱這才回的太原嘛。”
徐師母心服口不服,也抱怨道:“哼,家喜什么都打聽到了,就是沒有打聽到隔壁成了日本人的憲兵隊,這一到半夜鬼哭狼嚎的,瘆人不瘆人!”
“家喜心里肯定害怕么,心慌忽拉地跑到家門口看了一眼,他能知道日本人在隔壁鬼搗什么?”徐克功冷笑一聲,“隔壁如不是日本人的憲兵隊,咱家也早被賊偷了,全太原城里十家倒有九家被撬了門,閻錫山的督軍府(省政府)里的桌椅板凳都被偷得一把不剩!”
“看看!”徐師母拍著巴掌感嘆,“看成了什么世道了,日本人來之前家家戶戶睡覺都不關大門,半夜天氣變了臉,巡警就進來敲窗戶叫你收院子里晾的衣裳。這怎么日本人一來,賊娃子一群一伙都從地下冒出來了!”
英桂只關心著母親說的隔壁憲兵隊的事,問她媽:“媽你剛才說隔壁怎么啦?我怎么沒聽著動靜?”
徐母說:“上刑罰哩,嘰里呱啦地叫,你娃娃家睡得沉,聽不見?!毕肫鹗裁磥恚慌拇笸让娼械?,“哎呀,光顧說話了,該做飯去了,你家喜哥還在鋪子里餓著!”雙手扶著膝蓋撐起身子來,指著地下從風門玻璃照進的日影說,看看都什么時分了!
被炮彈劈斷枝杈的柳樹執(zhí)拗地按時令飄飛起柳絮,空氣中流竄著捉摸不定的腐爛的臭氣和潮濕發(fā)霉的氣息。午飯后,徐克功又穿過東肖墻路去往大東門街上的藥鋪坐診,替換徒弟家喜回來吃晌午飯。拐過巷子口煮元宵的飯攤,遠遠望見大東門的門樓子上高掛著三條白布標語,橫幅掛在滴水檐下,寫的是“中日親善為中日和平之基礎”;兩邊的門柱上各自垂掛著一條,右邊是“撲滅共產主義”,左邊是“絕對信賴大日本軍”。底下的城門洞上方掛著一面膏藥旗,像一條白色的大圍裙上涂著一顆猩紅的大藥丸,原先閻錫山防共保衛(wèi)團用石灰刷在墻面上的“剿共救國”四個字,中間兩個字被遮去了一半。
“哼,倭寇!”徐克功嗤之以鼻,跟廟里關老爺一樣的丹鳳眼瞇縫起來,腳下沒停,雙手背在有些微微佝僂的脊背上,不疾不徐地走向街邊自家的藥鋪。作為通曉中醫(yī)的通背拳傳人,他每日精研兩本書:《本草綱目》和《忠義拳圖稿》,沒工夫去翻看閻錫山發(fā)給各家各戶的防共小冊子,他不知道什么是共產主義,也沒見過共產黨長什么樣子,尋思著無非就是李自成的農民軍和太平天國起義那樣的吧,造反最多不太平,倭寇的禍害卻比八國聯(lián)軍還要大,要讓中國人給他們當牛做馬。閻錫山講過的話他未必都贊成,有一句他是贊成的,在晉省各界人士赴韓國參觀團歡送會上,閻錫山說:“朝鮮被日本殖民,使我深感亡國之民不如喪家之犬,生命、財產、廉恥都無以自保,你們去到朝鮮目睹事實,回來報告給全省人民,以自警警人,讓山西人民對亡國慘痛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誰知道話音沒落地,太原就被日本人占了!
臨街的一排鋪面,清和元頭腦最排場,兩層的店面,年月太平不太平,老太原人都習慣了天天清早來這里喝一碗傅青主傳下來的八珍頭腦糊湯,先吸溜一口湯,嚼巴著湯里黃芪煮的羊肉,咬一口大餡燒麥,夾一筷子腌韭菜,佐一壺燙好的黃酒,醇厚爽口,符合山西人的個性。眼看著好景也不長了,聽說跟著侵華日軍來太原做買賣的日本商人正逼著清和元的董老板把店面盤給他開日本酒館!大東門街不在太原的鬧市地界,熱鬧的地方在鐘樓街和柳巷一帶,跟著軍隊來的日本商人在柳巷開了兩家酒館,陪酒的都是日本的藝伎,還有一家專門給日軍開的慰安所。清和元北邊是家照相館,被日本人征用了給老百姓照良民證相片。徐師還記得民國二十一年晉西北鬧紅軍,閻錫山的防共保衛(wèi)團征用了這里給人們照“好人證”相片,也熱鬧過兩年,現(xiàn)時玻璃窗上正貼滿了電影明星的照片,還有些戴著簇新的瓜皮帽、穿著洋布長袍的青年的合影,之前大戶人家老太爺鬧壽的全家福不見了,大概太原城里有頭臉有辦法的都跟著閻錫山跑去黃河邊了。緊鄰著照相館就是徐家藥鋪濟世堂,比較清和元的食客盈門和照相館的頭面光鮮,濟世堂赭黑色的鋪面很不起眼,彌漫著清冷寂寥之氣,門面上掛著一幅字跡斑駁的榆木板對聯(lián),上聯(lián)寫“但愿世間人無病”,下聯(lián)寫“寧可架上藥生塵”。橫批“平康兆民”。是徐克功的父親通背拳名師徐秀清的親筆。
世道不太平,藥鋪只開著半扇門。徐師正要撩門簾進去,從下首梁老板的雜貨店里轉出一個人來,上來就打躬作揖,滿臉堆笑地問候。徐師收住腳,瞇縫著丹鳳眼打量他。西曬里,只見這人佝僂著一副瘦高的骨頭架子,快三月天氣還裹著油亮的黑色破棉襖、棉褲,光頭帶一頂大小不合適的瓜皮小帽,刀條臉上餓紋入嘴,齜出一排焦黃的大馬牙來只顧著賠笑,眼角還掛著兩顆風干的眵目糊。徐師拿手指指定他,張開眼問:“嗨呀,好家伙張九餅,你還在太原哩!”
張九餅訕笑著說:“好我的徐師父,我還能去哪里?閻老漢跑的時候也沒顧上吆喝我??!”腰更加彎下去些,小聲說,“我的毛病你老人家知道,離開太原還有個活路嗎?”
這人是東門一帶有名的賭鬼、煙鬼,靠著給城里大戶人家的紅白喜事幫閑為生,沒著落的時候就在街上的各家鋪子里轉圈圈,不拿出三瓜倆棗來打發(fā)不走,是個讓正經買賣人頭疼的泥腿無賴。他也不笨,會看眼色,知道徐師是個拳把式,藥鋪里味兒也重,從沒敢到鋪子里來搗亂。倒是徐師看他被煙土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醫(yī)者仁心,斷不了叫住他,給他口袋塞一把甘草叫沒事了放嘴里嚼,指望他能戒了煙。
徐師嫌張九餅身上有鴉片煙味,從來不讓他進鋪子,怕壞了藥性。這時對張九餅說:“也是,現(xiàn)在誰還顧得上誰??!你在這里等一下,我進去給你抓把甘草?!迸ど硪M門,張九餅想抓住徐師,伸伸手沒敢,連叫幾個徐師父,打個哈欠的工夫兩眼開始淌淚,趕緊用手掌去擦,嘴里說:“不用了,不用了,甘草不頂事了?!庇志局渥硬裂劬Γ景a發(fā)作的人眼睛變成了晉祠的難老泉,怎么也擦不干凈,只好像個受了委屈的娃娃一樣不停地拿臟兮兮的袖筒擦著臉上的鼻涕和淚水,嗚咽著哀求徐師:“你老人家心好,藥鋪里有治病的罌粟殼給我一兩片泡茶喝吧!”徐師說:“從來沒有那東西。”不想看張九餅出洋相,往后退了半步。
“好我的徐師父哩,我知道藥鋪子里都有止疼的煙土膏子,好歹給我點過了這個難關!”他從指頭縫里露出喪家狗般哀哀的目光。
“我從來不用那些東西!張九餅,太原都成了日本人的了,你還是這毬勢,你好歹把這東西戒了,活得像個人樣子!”徐師瞪他一眼,撩門簾進了鋪子。煙鬼撲了空,瑟縮著靠在墻根,歪歪斜斜站在那里,身子幾乎雙曲起來,像只進了油鍋的大蝦,流著涎水口齒不清地罵著:“日本人,我日你先人!遭死老子了!”
張九餅本名張久炳,原先在雙龍巷有一處祖宅,他爸活著的時候還有一間買賣不錯的糧油鋪子,也算個殷實人家,因為是獨子,父母溺愛得不得了。自古慈母多敗兒,張久炳自小游手好閑,爬上房去用麥草堵街坊煙囪、套走鄰居家的狗偷著煮了的事常干,操碎心的母親終于一病不起,睜眼看著他娶了媳婦才撒手人寰。本指望成家后能有個管束他的人,沒想到張久炳娶親后更是嗜賭如命,竟然把祖宅和媳婦都輸給了人,活活把他爸也給氣死了。老漢死后張久炳索性把鋪子也賣了,天天泡在賭場,成了東門一帶的一個笑料,被人喊成了張九餅。那個年月閻錫山正聯(lián)合著馮玉祥跟蔣介石打中原大戰(zhàn),顧不上治理民生,沒打過老蔣,反而被人家逼著下野出洋,扔下山西跑去了大連避難。馮玉祥的西北軍鼠竄般進入山西境內。這些吃不到老蔣的軍餉的雜牌軍脅迫官府,搶糧拉伕,制售毒品賣給山西的老百姓。張九餅輸光了家產,走投無路,就替西北軍倒賣煙土和“金丹”(一種形似綠豆,顏色或粉紅或杏黃的毒丸),自己也染上了毒癮,成了雙料的賭鬼和毒鬼。閻錫山復出后在全省推行禁毒,張九餅想辦法混入了禁毒巡緝隊,跟小隊長串通,把查沒的鴉片煙偷著倒賣出去,坐地分贓。對于他這樣一個雞鳴狗盜之徒來說,知法犯法、監(jiān)守自盜的日子就是天堂般的生活,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好景不長,閻錫山又被日本人趕出了太原!當大炮還在太原城外很遠的地方悶雷般地轟鳴的時候,閻錫山叫省政府貼出布告,為防止日軍飛機轟炸,緊急通知民眾撤出太原。老百姓一下子就炸了窩,拖家?guī)Э?、呼兒喚女、大車小輛地往城外擁,城里亂成了一鍋粥。當兵的守在各個城門口只許出不許進,防止日本特務混進來。城門口正因為搶道爭吵,天空傳來一陣陌生而不祥的嗡嗡聲,腳下的地皮微微發(fā)顫,就看到涂著膏藥旗的飛機(據說是繳獲東北軍的)像蝗蟲群一般投下陰影。人們在炸彈的呼嘯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哭喊叫罵著,人流像開閘的洪水從各個城門口向著四野的莊稼地和樹林子里流淌,徒勞地尋找著可以躲避炸彈的安全地方。
最后城里除了守城的軍隊和省政府打點行裝的公務員,就剩下了那些無處可以投奔也自覺命不值錢的窮人,還有叫花子和拾荒者,去哪里生活都一樣艱難,索性就打算死在太原了。再就是像張九餅這樣的在恐懼中更加覺得興奮的慣于趁火打劫的流氓無賴,他們早已沒有什么做人的尊嚴,也就不在乎太原城是閻錫山的還是日本人的,只要不被炸死,就可以茍且偷生為非作歹。張九餅沒被炸死,不是命大,是托福閻錫山的福。之前省府動員民眾把各條街上準備植樹刨的坑都深挖擴大成一個個小小的防空洞。最后一撥日本飛機轟炸過后,日軍開進城里之前,硝煙散盡,太原城里的每一條街巷都空無一人,時間仿佛停止了。張九餅從一個樹坑里探出腦袋,他轉著圈子看看,確定沒有日本兵,撥拉著頭上的灰土爬出來,蹲在那里像個被踩住尾巴的喪家犬一樣吆喝了一聲:“有活人嗎?”然后他看到遠遠近近的樹坑上,一顆又一顆腦袋探出地面,像受到驚嚇的地老鼠一樣張望著,都是些跟他一樣的角色,光棍、流氓、叫花子、拾荒的。他們像大地震前紛紛出洞的老鼠和蛤蟆一樣,慢慢地聚攏在一起,奔向往日里只敢繞著走的雕梁畫棟的省政府的朱紅大門,在日本兵到來之前破門而入,開始第一輪偷竊和搶劫。省政府大院除了些破舊的桌椅、板凳和壞了的電話,并沒有什么值得拿走的東西,進山鐘樓上那四座大鐘也停擺了,表盤比磨盤還大,搬不動,他們悻悻離開,散入大街小巷,開始洗劫人去樓空的富商和大戶人家。這時候,最后一隊從前線敗退下來的晉綏軍穿城而過,他們大概想補充點給養(yǎng)和過冬的棉衣,砸開了幾家商鋪,貨架上都空空蕩蕩的,而留下來的窮人家里本來就缺吃少穿。這支軍隊只收攏到游商小販在轟炸中扔下的幾輛小車和挑子,匆匆忙忙地出城向南而去了。他們僥幸沒被俘虜,還算是武裝力量,不像張九餅他們一樣有時間慢慢在大戶人家的院里挖掘帶不走的金銀財寶。
張九餅是竊賊,也因為留下來當竊賊成為了日軍在太原暴行的見證者。他和一個跟家人走散的外號叫“假女子”的小后生成了伴兒,白天在殘垣斷壁里躲避日本人搜查,夜里潛入大戶人家院子里找尋藏匿的財寶。日軍進城后,展開過篩子一樣的洗劫,家家戶戶有人沒人都要搜查一遍。槍聲響了四十多天,并不密集,而是冷不丁噼噼啪啪幾聲,像魔鬼的鞭子抽打著奄奄一息的太原。鬼子兵把全城活著的人都集中到了幾座廟院里,每天每人只給一個小面包,人們?yōu)榱藫屩纫豢诶渌窆芬粯訃八簱?。張九餅和假女子找地方埋好偷來的財物,也混入了押往廟院的人群里。后來日軍把老弱病殘放回了家,把青壯年都留下來組成清道隊搬運掩埋死尸,進行戰(zhàn)后的市區(qū)清理。張九餅才看到太原城的犄角旮旯里到處都是被鬼子炸死和打死的尸體,城里城外有四五千死人,鬼子擔心天熱起來后發(fā)生疫情,讓清道隊把尸體都運到城外覆蓋上石灰深埋了。埋完人,接著拆除晉綏軍建在各個路口阻擋日軍坦克的土石壁壘。有一次,張九餅看見好幾千穿著晉綏軍的藍布軍裝的俘虜從小東門的營房被押出來,排著長長的隊上了一輛輛卡車,被拉到城外去了,煙鬼心說肯定是被執(zhí)行槍決了。過了幾天日本兵又押著一撥俘虜出了城,后來才聽說俘虜不是槍斃了,是被送去了山西各地的煤礦下井,最遠的被送到了日本本土當苦力。
張九餅和假女子還有一個從河南來的“流竄”一組,他和流竄裝車,假女子拉車。聽說俘虜都要被送去當苦力,假女子臉都嚇白了,哭聲囔氣地問煙鬼:“哥,要是咱也被送到日本咋辦?”張九餅把纏在鼻子和嘴上擋味兒的破布扯到下巴底下,撇著嘴角嘿嘿笑笑說:“那不正好?就當是去東洋留學了!”假女子就抽抽搭搭起來:“哎呀,真那樣的話,我爺和我媽誰養(yǎng)活啊……”張九餅哼一聲:“干你的活兒吧,這年月,他們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快拉車吧,被日本人瞅見了要挨槍托兒!”假女子彎下瘦弱的腰肢,繃緊了拉帶,左手扶著車轅,抬起右臂來用臟兮兮的袖子抹著眼淚。
尸體和路障都清理完后,日軍讓登記了戶口的居民來清道隊認領家人,沒人認領的視同戰(zhàn)俘對待,送去挖煤或到工廠當苦力。假女子被家人領回去了,張九餅沒人要,眼看就要被押上卡車,也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他命不該絕。那天正好纏在褲帶里的“金丹”吃完了,毒癮發(fā)作加上過勞和營養(yǎng)不良,癱倒在地上打擺子,涕泗橫流,雙手在地上抓挖半天,又把臟土摸得滿臉花。日本兵看到是個鴉片鬼,圍上來嘻嘻哈哈地看熱鬧,末了讓一個漢奸從身上摸出小半包白粉來,用手指抹到了張九餅的牙花子上,救了他一命。
張九餅后來才知道,不是自己命好,更不是日本人菩薩心腸,他們對中國人里的鴉片鬼總是網開一面的。不知道為什么,鬼子很優(yōu)待吸毒鬼。
亂世里,老百姓家家一天只吃兩頓飯。
城門樓子的暗影快過街時分,徐師和徒弟家喜開始給鋪子上板關門。日本人實行宵禁,斜陽壓上城墻垛口街上的商鋪就都打烊歇業(yè)了,走夜路碰上巡邏的憲兵,不是當八路的探子抓到憲兵隊,就是送到工廠和煤窯去當苦力。家喜夜里看鋪子,就把被子鋪在柜臺上睡覺,也不敢點燈。徐師囑咐徒弟幾句,看他上好了門,背抄著手往家走。聽見城外歸巢的黑老鴰吵鬧成一片,回頭望一眼城墻上空晚霞里起起落落的那些不祥的鳥,不由得輕嘆一口氣。
徐克功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到家。進了門,先讓徐師母回屋,他一個人在院子當間低頭踱步,琢磨著明天該找那幾位商議商議怎么應付日本人讓選保長的事情,就聽大門上的鐵環(huán)被扣響了。徐師尋思著是不是誰家有了急癥病人,醫(yī)者仁心,未及多想,轉身疾步往門口走,一邊抬眼看看已經墨藍的天,也沒問一聲門外是誰,就手拉開門閂。拉開門,一時呆住:門外暮色中站著一個日本軍官,尖頂軍帽上一顆黃五星,笑瞇瞇地望著他輕輕點頭。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毙鞄熞汇墩?,想到這句老話,即使隔壁就是日本憲兵隊,天天出門能碰上日本兵,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日本人會找上門來,此刻就算他一身功夫,也難免心里發(fā)慌。“什么事?”他的手在門后緊握著門閂,看了看日本軍官身后,只跟著一個肩扛大槍的短腿士兵。
日本軍官身量稍高,也不像常見的日本兵那樣僵硬,笑容可掬地又點點頭,用不很熟練的中國話問道:“你是徐師父吧?”
徐師看到他身后的鬼子兵并沒有平端著上刺刀的步槍,那顆為徐師母和小英桂懸著的心暫時放了下來,手放開門閂,從容地站好身姿,反問道:“有什么事嗎?”
軍官上前一步,眼神熱切地說:“我們,中午見過面的!”
“哦。”徐克功想起來了,眼前正是中午碰上的那個騎在馬上跟他打招呼的日本軍官,他點點頭,猜測不到他的來意,他是來借什么東西的嗎?日本憲兵隊還會缺什么呢?
“我的名字叫木村秀?!避姽倏吹剿肫饋恚芨吲d,“徐師父,方便到府上拜訪一下嗎?”
“這……”徐師擔憂著英桂母女,遲疑著。偏偏這時候英桂一身紫色云領對襟緊袖衣靠,手提鳳齒鐮從練功的西屋跳到院中間來,嚷嚷著:“哎呀爸,你關個門關了半個月,你還教不教我新路數了!”大辮子甩到背上,繃起腳尖耍了一招丹鳳朝陽給徐師看。門洞里黑乎乎的,又有徐師的背擋著,她看不到門外的日本人。木村站在徐師近處,剛好從徐師頭側的門縫里看到英桂舞鐮,暮色朦朧中,他看呆了。
徐師轉過身來望著女兒說:“今天有客人,不練了,吆喝上你媽去燒壺水泡茶。快去吧!”英桂這才覺察到門外有人,吐一下舌頭,風快地跑回去了??粗⒐疸@進了屋里,徐師才回過身來把門打開半扇,面沉似水地對木村說:“先生請進吧,小家小戶,也沒什么可看的?!彼а劭戳艘谎勰敬迳砗蟮娜毡颈?/p>
木村回頭對跟著他的兵說了句日本話,日本兵打個立正回答:“哈依!”側過身去在門外站崗了。木村高興地邁過門檻,站在門洞里望著院子兩邊擺放的兵器架子,興奮地感嘆:“這就是中國的十八般兵器了吧?可是為什么架子上是空的?”他疑惑地望著徐師,徐師擔憂著那娘兒倆,回身把大門虛掩上,回答:“這是先人留下的老東西了,兵器沒了,光剩下架子了?!?/p>
木村看他一眼,沒有追究下去。徐師搶在前面帶路,兩人一前一后緩緩走過院子里的沙地,上了臺階。掀門簾之前,徐師大聲地咳嗽了兩下,提醒著屋子里的人。前院的正房是五間的北廈,三間臥房夾著東西兩間廳房,都是相通的,兩個廳房的門都可以通到院子里,他在告訴英桂母女他們從東廳房進來了,讓她倆從西廳房繞出去到灶房燒水。近來日本人恢復了城區(qū)的電力,廳房里的電燈亮著,徐師撩開門簾,看看里面沒人,把木村讓了進去。
木村站在八仙桌前面,抬頭欣賞著中堂上掛的猛虎下山圖和配聯(lián)上的書法,目光緩緩自上而下,忽然看到條幾上擺放的徐克功父親徐秀清的相框,定定地望了好一會兒,伸手解開軍裝胸扣,從襯衫口袋里摸出一個紙袋來,展開手掌,從袋子里倒出一張小照片,捏起來舉到臉前,不住地抬頭低頭,和相框里徐師的父親比對著。燈光昏暗,徐師是老花眼,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心里發(fā)緊,感覺手心里也沁出汗來,上前一步告訴木村:“這是家大人的遺像,已經過世了,沒有辦過良民證……”
“家大人?是什么意思?”木村瞪著徐師。
“就是我的父親大人?!?/p>
“吆西!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木村眼里放射出光芒,跨上一步,把手里那張小照片恭恭敬敬地放在八仙桌上,又后退一步,雙臂貼在身側,垂手肅立片刻,深深地彎下腰去,他在給徐師的父親遺像鞠躬!
徐克功呆了,他不知道這鬼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木村撅著屁股,身體彎成了一個木工尺的直角,一動不動。呆了半晌,徐師才想起伸手去攔他,嘴里說:“你這是干什么!”木村直起身來,后退一步,又對著徐師深深地彎下腰去,把他的尖頂軍帽戳在徐師下巴底下?!澳氵@是,你這是……”徐師驚成了個木偶人,想扶起他,又不愿意去碰他的身體,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師母撩門簾進來,看到這一幕,提著茶壺定在了那里,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術的王母娘娘,眼睛在眨巴,腿卻邁不開了。徐師看見,趕緊過來接過茶壺,對徐師母說:“行了,你到英桂房里去吧!”徐師母不動窩,直盯盯地打量著剛剛直起身來的木村。木村在沖她笑,有走過來打招呼的意思。徐師一把把她推出去了。
徐師母扭著小腳一步三回頭地回到灶房,伸手拉住英桂,拽著女兒踉踉蹌蹌走過院子,從西廳房回到英桂住的西角房。跨過門檻,一屁股坐到女兒炕沿上,驚恐萬狀地瞪圓了三角眼低聲告訴女兒:“英桂英桂,那個日本兵在給你爸磕頭!”
“???!”英桂張大嘴望著母親,突然縱身跳起來,落在地上后捂著嘴笑做一團。
“叫花子女子,笑什么哩笑!”徐母低聲呵斥女兒,“別笑了,誰知道這些東洋人安的什么心眼兒!”她扭動著圓滾滾的腰身掙扎著下了地,撩起門簾望一眼外面,試圖望穿一道道門簾看看那邊廳房的究竟。望了半天,徒勞地回來坐下,拉住女兒的手擔憂地問:“求你爸多大的事兒,要行這么大的禮呢?黃鼠狼給雞拜年,準沒安什么好心!”
英桂還是娃娃心性,一點也不擔心,一對黑珠在眼眶里轉了半天,瞪圓了對她媽說:“欸,是不是他沒有爸,想認我爸當干爸?。俊闭f完笑得倒在炕上打滾兒。
徐母聽了心里咯噔一下,望著英桂的好模樣兒,臉兒漸漸地白了。
東廳房里,徐師已經讓木村坐下說話。出于禮儀之邦的習慣,他給面前的強盜也倒上一杯從晉南老家?guī)淼幕羯矫?。這個日本人的行為古里古怪,臉上卻一副懇切的表情,眼圈兒多少還有些發(fā)紅,徐克功目光如水般平靜,打量下他,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不像是家父的舊相識,疑惑地問道:“木村先生見過家大人?”
看得出,木村正盡力平復著激動的心情。他放下茶杯,鄭重地面向徐克功說:“徐師父,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無巧不成書,為了尋找徐秀清老先生和他的后人,我特意申請調到山西的第一軍。進入太原后,我專門到市政公署民政科查了戶口,沒想到我們就是鄰居!”他又一次把雙掌放在膝蓋上,深深地低下頭說,“我爺爺叫木村茂,當年在天津武術比賽輸給了徐秀清老先生,并拜他為師!”轉身拿起放在八仙桌上的那張小照片,雙手遞給徐克功。
“啊,啊,哦……”徐克功恍然大悟,接過照片向著燈光瞇縫著丹鳳眼仔細觀瞧。照片小,他老花眼,放遠了看,到底“認”了出來。不錯,正是父親徐秀清和一個日本武士的合影,這張小照片他也有一張,是父親當年在天津國際擊劍比賽中擊敗日本選手木村茂之后,木村茂給父親敬茶的照片。當年徐秀清取勝后載譽回到太原,恰逢夫人臨盆生子,為紀念自己打敗日本人,給兒子取名克功,表字靖國,希望兒子將來能夠像岳武穆一樣精忠報國。接下來的十多年,父親將一身武藝悉數傳授給兒子,實指望他能繼承鏢局祖業(yè)。可是徐克功性格像了母親,好靜不好動,一有工夫就鉆研中醫(yī)中藥,練功并不刻苦。徐秀清便因材施教,找來傅山的劍譜和醫(yī)書給他,讓他領略中華武術和中醫(yī)相輔相成的道家高深境界。
“原來木村秀是木村茂的孫子,怪不得晌午碰見他看著面熟!”多年后再次看到這張照片,徐克功渾身一震,想起自己十二歲生日那天,父母的親朋好友來家里給他“過圓滿”。晉南的風俗,門樓上掛著“草芽兒”(稻草扎成的小房子,房子里有個騎馬的小人兒),草芽兒上貼著一條紅喜帖,上書四個小字:國家棟梁(換做女娃家“過圓滿”的話,喜帖上的四個字就是“巾幗英雄”)。宴客用的是洪洞特有的八碟八碗、四干四鮮、四葷四素的“重八席”。當時正熱鬧的當兒,有人帶來大清北洋艦隊敗給日本聯(lián)合艦隊的消息,父親聞訊立刻就像被剔掉骨頭一樣無力地靠坐在太師椅上,半晌不吭氣。勉強打發(fā)完客人,已經是黑天了,父親從書房墻壁上摘下寶劍,悶頭走到院子里,醉中舞劍,高歌岳飛《滿江紅》,劍華在月光下如同銀練飛瀑裹住了身體。從那天起,父親夜夜把自己關在書房,通宵達旦,家里人只看見燭光把他的影子印在窗戶紙上,不敢問他在干什么。半月之后,父親把徐克功叫進書房。少年克功看到父親面容憔悴兩眼卻精光四射,旬日不見竟然須發(fā)花白!父親和藹地微笑著,招手讓兒子來到跟前,把他攬在懷里說:“爸今天給你講個故事?!彼_桌上一本書冊,拿出夾在書里的一張小照片來,問:“知道為什么給你取名克功,字靖國嗎?”克功搖搖頭。父親笑笑,把照片拿給他看,給他講當年在天津打敗日本選手的故事,叮囑兒子:“記住,倭寇最是個欺軟怕硬的國家,要想讓他尊重你,非要把他打倒才行,打得越疼,他越對你好!也許現(xiàn)在你聽不明白,將來你就知道了?!笨斯c點頭,父親又拿過桌上那本書冊來給他看,“這是我花半個月時間,把一百零八式通背纏拳的九路拳術架子、二十四套手、四大名手套手和八大金剛套手,吸收了太谷車二師傅的形意拳和郭云深師傅的半步崩拳的長處,畫成的新拳譜,取名《忠義拳圖稿》,現(xiàn)在傳給你,指望你能發(fā)揚光大,長大成人后參加比賽,多打敗幾次倭寇!”父親的眼神從來沒有這般威嚴,少年不由得跪了下來,他感到了什么,卻說不出來,只在眼里噙滿了淚。父親摸摸他的頭,把那張照片夾進《忠義拳圖稿》,傳給了徐克功。這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面對恭恭敬敬的穿著日本軍裝的木村秀,年過半百的徐克功才聽懂了父親當年那句話的意思,才弄明白他把拳譜取名《忠義拳圖稿》的真正用意(“倭寇最是個欺軟怕硬的國家,要想讓他尊重你,非要把他打倒才行,打得越疼,他越對你好!”)。木村秀的恭敬正是來自他爺爺木村茂當年的被打敗,他才低下侵略者的高傲頭顱,向著一個亡國奴鞠躬!徐克功慚愧地閉上了眼睛,假如父親泉下有知太原人如今已經在倭寇的鐵蹄下茍活,不知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會是多么的悲憤!
木村看到徐師閉眼,以為他在思念父親,站起身來又鞠了一個躬,恭敬地說:“我的爺爺能夠拜徐老先生為師,實在是三生有幸。論輩分,你就是我的師爺,以后我會常來府上拜訪,請多多關照!”他的中國話比那些只會說“你的”“我的”“什么的”“干活”的日本人好多了,還能搞清輩分,可見是有備而來。徐克功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像個睡夢中被驚醒的人一樣,乍然張開關二爺一樣的丹鳳眼,目露精光看著木村秀說:“家大人跟我說過,他沒有收你爺爺為徒,恐怕是你爺爺記錯了吧?”
“啊?!”木村秀始料未及,木雕泥塑般愣在了那里。
徐克功把照片還給木村,平靜地看著他說:“謝謝先生的抬舉,時候不早了,你們要宵禁,我不敢再留你了。”他站起來端茶送客。
“好吧,徐師父,那就不打攪了,我過兩天再來拜訪!”木村站起身,鞠躬告辭。
徐師送他到大門口,那個日本兵在外面打了個立正。木村回過身來又給徐師鞠了個躬,轉身帶著鬼子兵向隔壁走去。徐師插好門,轉過身來,在門洞里的黑暗中站了一會兒,心里有點煩躁:他知道木村還會來的,他想干什么呢?就是來替他爺爺鞠幾個躬嗎?徐克功想不清楚,他有了把英桂母女送回洪洞老家的打算,可就在前幾天,臨汾也被日本人打下來了,誰能保證日本人就不會去洪洞的村槽里掃蕩呢?山西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
徐克功大步跨過院子,疾步向英桂母女的屋子走去。
已經是月底,夜黑得很稠,細弱的星光無法穿透它,屋里屋外黑成了一塊巨大的煤塊,沉重、窒息。在這樣的暗夜里,從前可以聽到東門外城郊遠遠近近的狗吠,在夜的深遠處,混沌、沉悶,像是春雷在天外滾動,又像是從很深的地底下傳來的轟鳴,輕柔、溫情,讓人一陣陣地想打瞌睡。而現(xiàn)在只是死寂,人都成了“良民”,狗也不敢作聲了。日本人的狼狗不撲人的時候,是不叫的。“會咬的狗不叫。”俆師母這樣評判隔壁撕咬“犯人”的狼狗。她是個豁達的婦人,心寬體胖,愛說愛笑,即使跟魔鬼當鄰居,每天夜里也能頭沾枕頭就睡,但今天卻不能。夜很深了,黑暗中她眼里的兩點光亮依然不肯熄滅,她的臉在枕頭上朝向丈夫,擔心地問:“你說那會兒來的那個日本人,他不會是瞄上咱女子了吧?”聽不到回音,好一會兒,徐師才說:“應該不會,他來就是告訴我他爺爺和咱爸比武那件事,非說咱爸收他爺爺為徒了,我沒有承認?!?/p>
“他也沒翻臉?”徐師母用手肘撐起身子,聲音高了不少。女人身上熱烘烘的氣息撲到徐師臉上,他低沉地回答:“沒有?!?/p>
“他還給你磕了那么多頭,那不是白磕了?你說這個日本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徐師母憋不住笑了。
徐師嘖了一聲背轉身去:“那不是磕頭,是鞠躬,日本人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p>
“還不是跟磕頭一樣?腦袋都碰到膝蓋了!”徐師母躺下來,“我總覺得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么好心。你尋思呢?”
聽不到回音,徐師已經起了鼾聲。
“這人,心可真大!”徐師母也背轉身去,打算睡了。剛有點瞌睡的意思,被一聲鬼哭狼嚎般的慘叫嚇醒了——憲兵隊準時開始審犯人——緊著把手按在胸口,心跳得嗵嗵響,鼓蕩得耳膜生疼。“她爸?”她喊了一聲,徐師的呼嚕響亮而悠長。徐師母不想聽那瘆人的叫喊,耳朵偏偏自己支棱起來。
…………
“你的,什么的干活?”
“先生啊,我是良民啊,放了我吧!”
“你的,八路的干活!”
“我不是啊,我真的是良民啊……”
傳來皮鞭抽打在人肉上的噼啪聲,徐師母隨著隔壁鞭打的節(jié)奏打著哆嗦?!鞍浲臃穑@些個日本人都要下十八層地獄,叫小鬼扒了他們的皮!”
“說不說?”
“先生啊,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 ?/p>
不知道又上了什么刑罰,叫得已經不是人聲了,像被門夾住尾巴的狗,中間也不歇氣兒。
“我說,我說……”
“好,給你去掉一塊磚。說吧!”是個中國人的口音,一定是個狗腿子。
“先生啊……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八嘎,你的死啦死啦的!上電椅!”
接著慘叫,突然安靜下來,應該是昏死過去了。
潑水的聲音。
“說不說?”
“……”
該上狼狗咬了。徐母早就熟悉了接下來唱的是哪一出,不住地念著阿彌陀佛。嗯?傳來的卻是猴子尖利的嘶叫聲,還有受刑的人驚恐的啊啊啊的喊叫。這又是哪一出?徐師母側耳細聽,還真是猴子的尖叫聲,三更半夜聽起來比鬼叫還瘆人。
“這日本人真是日洋,還養(yǎng)猴兒哩!”她爬起來,披上衣服,伸著筍尖般的腳去勾地上的鞋,“不行,我得過去陪英桂睡,萬一猴娃子跳墻過來,把我女給嚇著!”
杜雪圃騎車穿街過巷,死寂的太原讓他胸中感到憋悶。街上行人寥寥,且都在低著頭踩著碎步快快走過,仿佛越來越濃烈的春天氣息跟他們八竿子打不著。樹蔭下的行人都變作了莊稼地里溜著田埂躥行的鼠輩,鵝黃的柳色不再入眼點亮人心里的希望,柳絮和楊花的紛飛也給不了人浪漫的遐思,倒仿佛是那嚴冬的飛雪。他懷念去年夏天那個活力充沛的太原,在街上行走的有國民黨黨部的特務,有共產黨的八路軍辦事處的干部,有動員起工農商學兵一起呼喊抗日的犧盟會會員,也有閻錫山嫡系的公道團團員,最活躍和有朝氣的是從北平、上海、廣州這樣的大城市,還有淪陷的東北為了抗日救國奔赴太原的熱血青年!那時候的太原仿佛就是一座火爐,不,一座熔爐;不,一座火山;它是全中國懷有抗戰(zhàn)到底的熱血情懷的人們的火山口,也是中國人活力精神的集中爆發(fā)。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眼前的太原仿佛一具失去靈魂的死尸,看著那些默不作聲的走路的人們,讓他想起閻錫山評判被日本殖民的朝鮮的一句話:“亡國之民不如喪家之犬?!?/p>
他正穿過海子邊街。這條弧形的環(huán)湖街道之前走過無數次,因為他任教的省立第一中學就在中山公園內的文瀛湖畔,他每天從東門的家里出來,由上馬街騎到橋頭街,左拐上海子邊街,進中山公園的東門,沿著湖畔去學校上班。碰上進步青年和學生在這里集會演講,向市民傳播抗日救國的思想,他會駐足傾聽,并不去分辨講話的是國民黨人還是共產黨人。在他心里,都是炎黃子孫,就應該共御外侮,同赴國難,他愛的、重的,是國家和民族,打日本的他就贊成。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國土淪陷,學生失散,校舍已經被日本人扶持的太原市政公署占用,為紀念孫中山先生在這里宣講“三民主義”的中山公園,也被侵略者改叫了新民公園。他們希望在日本的統(tǒng)治之下,“以華制華”,把太原民眾改造為“新的順民”!
他騎過公園的東門,并沒有朝門口站崗的警察看一眼,更沒有朝公園內觀望,那里已經從知識的殿堂變?yōu)闈h奸的賊窩,他不屑一顧。正是那些做了漢奸的,還要為虎作倀,接著逼迫別人都做漢奸,逼著他和兩位遺老恩師、徐師父還有幾位商人,推舉出一個人來做東門一帶的保長,明天就要把名單報來,還要大家湊錢在東門內修一個崗亭,作為保長的值班室。那哪里是什么崗亭?分明是一座火爐子,是一根恥辱柱,不管誰坐上去都將遺臭萬年啊!兩位老先生都是愛惜名節(jié)的,死也不會當漢奸,但怎么才能夠過了這一關?需要把大家請在一處商議個對策。作為兩位老先生的弟子,跑腿叫人的事情杜雪圃是責無旁貸的。不是沒有跑腿的,是他自己要跑,不但要自己跑,還專門兜了一個大圈子,有意從日軍的特務機關、憲兵隊和漢奸太原市政公署門前過,他是在示威。
日本人進城之前,街上騎自行車的多是政府的公務員,現(xiàn)在換成了漢奸和跟著軍隊來的日本商人,杜雪圃這樣把長袍下擺掖在腰里,皮鞋蹬著腳踏子,昂然前行,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反倒讓街口執(zhí)勤的日本兵把他當做“自己人”,視而不見了。
杜雪圃這輛自行車,是省政府對他治學育人精神的嘉獎,政府主席趙戴文老先生親題“學道愛人”匾額相贈,還邀他到辦公室做過一次儒學和佛學共性的長談,互相引為知己。省政府撤出太原時,趙先生曾派人來邀請杜雪圃一起走,杜雪圃讓來人帶口信給他說:“老先生看得起雪圃,雪圃更要留在太原,繼續(xù)教授子弟儒學,不使日本人的教育荼毒少年人。”杜雪圃不愿離開,還因兩位前清遺老執(zhí)意要留下來全節(jié)就義。一位是他朱程理學的授業(yè)恩師吳舉人,一位是他拜的書法前輩趙貢生。二老是清宣統(tǒng)乙酉科同期好友,吳舉人欽加四品銜,賞戴花翎,保升知府,民國后做了綏遠省塞北郵包稅局局長,族人都跟著他在綏遠、包頭一帶經商。趙貢生只做過不長時間的知縣,就辭官回到太原專心研究經史子集、金石書道,書法與姑蘇吳昌碩并稱“南吳北趙”。二遺老風燭殘年還要與太原共存亡,作為弟子的杜雪圃就沒有逃走的理由了。
徐克功正在藥鋪柜上照著古方配藥,覺得屋里暗了一下,抬頭看,開著的半扇門里走進一個人,遮住了照進來的那條黃白的日光。來人徑直來到柜前,拱手道:“徐師父正抓藥啊?”他背著光看得清楚,徐師逆著光端詳一下,看清是英桂的中學老師杜雪圃,趕緊招呼徒弟家喜沏茶,推開柜臺擋板出來請杜雪圃到窗下的椅子上坐下說話。杜雪圃雖是舊學出身,卻畢業(yè)于山西大學體育??啤R驗槭菄y時期,閻錫山要求體育??浦饕淌谖湫g,徐克功常被請去演示無極通背纏拳,杜雪圃當學生時常向他請教,所以一直尊稱為徐師父。二人都屬羊,徐師正好年長雪圃一輪,二人喜好相同,而性格互補,雪圃到一中任教后又成了英桂的老師,因而也常走動,成為忘年之交。練字、習武都是耗費時日的慢功夫,雪圃苦惱于無法分身兼顧,徐師就教給他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在院子里栽一根齊腰高的木樁,木樁上放一塊水磨大青磚,木樁旁置一口水缸,每日五更早起,在木樁前扎好馬步,手中握一管大狼毫筆,在缸里蘸飽水,屏氣凝神懸腕運肘,在大青磚上寫字,這樣既練了馬步樁、腰力,又練習了臂力和筆力。雪圃自覺受益匪淺,對徐師感激不盡。
雪圃說:“茶不忙?!被厣戆涯前肷乳T虛掩上,拉徐師到墻角,低聲說:“兩位老恩師請各位東家到松花坡后的賢良祠去商議那件事,我跑了半天了,就差你和隔壁梁老板了。”徐師點頭說:“好,這事情還就得靠你撩攬哩,別人都不合適?!毖┢怨肮笆终f:“那咱走吧。”徐師說:“你跑了半天,喝口茶再走不遲?!贝跋虏鑾咨系牟璞P里倒扣著幾只大茶碗,家喜提著瓷壺過來翻過兩只,倒上兩碗大葉茶。徐師吩咐他:“你到隔壁把梁師傅請過來?!彪s貨店梁老板祖?zhèn)鲿R粭l九節(jié)鞭,徐師按照練武人的規(guī)矩,尊稱他一聲梁師傅。梁老板很快過來,徐師又翻過一只碗來給他倒上茶,一二三說了事情,梁老板說:“我跟著你!”
雪圃口渴,喝過兩碗大葉茶,前面先騎著自行車趕去賢良祠,徐師交代了徒弟家喜,梁老板吩咐了小學徒看店,二人取道東夾巷,來到松花坡。
松花坡原本有百十株落葉松,很多一摟粗的大樹,遮天蔽日,太原城里蓋學校和修祠堂廟院的大梁都來自這里,日軍進占后,在城東的臺駘山修建工事防衛(wèi)太原,滿坡的樹都被伐倒用卡車拖到山上修了暗堡,不復往年秋冬時節(jié)金黃的松針落滿山坡的景象,樹沒了,春來雜草趁勢占領了這里。徐師和梁老板一前一后在樹樁間繞行,有些樹樁已經開始抽出新的嫩綠枝芽,刺破龍鱗般厚實密集的根部粗硬樹皮。他們下了坡,走得熱起來,兩顆光頭上蒸騰著白氣。徐師留著短須,而梁老板臉上刮得精光,他比徐師矮瘦一些,眼睛卻亮,很精明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南方人,他的確是廣東人。
杜雪圃的自行車在祠堂前面的龍爪松下支著,這棵千年老松,因為長相怪異,從根部就分叉,歪斜逸出,虬枝盤曲,雖然身軀龐大,卻沒有幾尺可取之材,倒讓它躲過了千百年來的斧刃和鋸齒,得享天壽,應了那句“千年松萬年柏”的俗話。不知道從什么朝代開始,樹下被人設了香爐,成了祈福增壽的神祇,龍爪狀的枝條也被人們系滿了紅布條。
杜雪圃聽到腳步聲,從祠堂偏殿的茶室里迎出來,整個人器宇軒昂,而臉上掛著謙和的微笑,這是內修儒學而外練筋骨的效果。他嗓音低沉而渾厚地招呼道:“人都到齊了,二位師傅請跟我來?!?/p>
茶室地方不大,靠墻兩把圈椅,正中一條長幾,兩邊各有一條長板凳,兩位遺老抱著水煙鍋并排坐在圈椅里,其他人都在板凳上坐著。徐師和梁老板進來跟各位打過招呼,也在板凳上坐下,各人掏出水煙鍋、旱煙桿來,照例先是吃煙。杜雪圃坐在條幾末端,與兩位老先生相對,各位東家在條幾兩邊,相互看得清楚,但只是瞇著眼吃煙和咳嗽。只有南方人梁老板不吃煙,他摸出一塊花生酥來嚼巴著,腮邊鼓起個會跑的疙瘩。茶室里青煙繚繞,各人沉默不言,那種景象不能說多么的愁慘,卻完全不是聚會慣有的氣氛。
淪陷前,太原城的國共干部都抽卷煙,現(xiàn)在抽紙煙的多數是漢奸,老太原還是習慣抽水煙和旱煙,嫌卷煙有紙味,不地道。吳舉人在前清和民國都做過不小的官,見多識廣,垂著眼皮用銀杵搗著水煙鍋里的煙絲,慢悠悠地說:“吃煙,總要有個煙鍋才像樣子,紙煙容易熏黃手指,又浪費煙絲,不像歐美人吃的雪茄,是煙葉子卷的,還有個金屬環(huán)可以舉著吸完?!北娙它c頭贊同,各自專心地吞云吐霧。
“各位,過完癮呢咱就說正事?!倍叛┢韵劝褵熁铱牡?,煙袋纏在煙桿上,插進衣兜里,站直身子手指輕撫著幾案說:“雪圃騎車跑了半天,把兩位老先生和幾位東家請到賢良祠,是為了昨天日本人讓我們推選保長的事情。如今大家身陷敵窟,該怎么應對,要趕緊商議個法子出來?!?/p>
大伙兒把目光投向圈椅上的兩位遺老。吳舉人咳嗽一聲,收起煙袋:“雪圃,那我先說兩句吧?!蔽⒑诘拇蠓侥樕涎鄞蠖林?,眼里布滿血絲,但目光依然鎮(zhèn)定豁達,語氣也頗沉靜,他和旁邊的趙貢生都留著花白的長須,蓬蓬扎扎,長可及胸。沒有精心修剪的長須并不使他們看上去有多么老邁,相反很見風骨。
吳舉人手捻著長須,睜開眼泡,略帶著點風火嗓子說:“咱們中國人,倒灶就倒灶在小日本子身上。我是親身經歷過甲午年間的失敗的,從那個時候起,朝廷年年把白花花的銀子都給日本賠了款。大清把中國的根本傷著啦,很難恢復元氣,幾十年來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年不勝一年。倭國在漢唐的時候是個什么龜孫樣子?如今也敢蛇吞象了,這都是大清的三萬萬兩白銀養(yǎng)虎為患啊!什么東西!”
老先生拍著椅子扶手,咳嗽起來。旁邊趙貢生兩個嘴角往下撇著,慢慢地點頭。吳舉人嘆一口氣:“民國二十六年,‘七七事變,日寇侵占北平,我正在綏遠的郵稅局長任上,看情形就知道綏遠也要淪落敵手,二話不說就辭了官。給本家在塞北做買賣的弟兄子侄們打電報,叫他們都收拾東西回山西老家,‘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誰也不許跟日本人做買賣,誰也不許給日本人做事當差!”他站起身來,短墻般的身軀向前走了兩步,胡子抖抖地訴說起來,“真?zhèn)€是車轔轔馬蕭蕭,一大家子老小往娘子關內跑,日本人就在身后打炮,那個恓惶勁兒啊,不能說!回到太原沒幾天,歸綏、包頭就陷落了,閻主任中了小日本的暗度陳倉之計,他在娘子關布陣,東洋鬼子從小路繞過來打太原,傅將軍有名的會守城,也沒擋住小日本,只好又往南走,到現(xiàn)在閻主任一直跑到了黃河邊上。指望他到了黃河也不能死心啊,還能有回來的一天!”說不下去了,只是不住地搖頭。
眾人仰頭望他,老先生的唾沫星子濺在蓬松的胡須上,像是秋天沾滿露珠的枯草。
“當時,省政府叫老百姓往城外跑,閻主任派人來請我一起走。家里人也慌了,讓我拿主意,我尋思太原是咱們的家啊,還能跑到哪里去呢?你在前面跑,日本人在后面攆,跑到哪里是個了啊?干脆不跑了,留下來,一家老小都不準出門,餓死也不給當日本人當差?!被厣砜粗w貢生說,“我和趙大人自從去冬就蓄須明志,寧死不為日本人做事,倭寇在一日,胡子留一日!”
趙貢生嘴角牽動著長須,點頭說:“日本人占了太原,我就封筆了,不讓一個字落在倭寇手里。我家院子有一口甜水井,寧肯讓犬子天天推著水車賣水,好歹養(yǎng)活一家人?!?/p>
雪圃聽得兩頰淌滿熱淚,贊賞道:“二位恩師錚錚鐵骨,學生在此立誓,臨難茍且者,遺臭萬年!”他向二位遺老抱拳施禮。
布行的康老板和古董店的苗老板對視一眼說:“我們是買賣人,沒念過什么書,可也知道當漢奸辱沒祖先!”苗老板贊同:“寧可拖著棗木棍子去要飯!”開旅館的杜家弟兄同時拍響了幾案:“說得好,就是這話!”
徐師低著頭又裝了一鍋煙。關于回太原的理由,他對英桂母女說過,但那不是他的隱衷,他怕說出實話來讓她們怕。當時自己心里也不十分清楚,直到昨晚木村突然造訪,并且向他父親徐秀清的遺像鞠躬,他才像一個夢游般的人被叫醒,有了勇氣和思想面對這個亡國的現(xiàn)實,面對自己的內心。這個時候,面對著這些個打定了老主意要和太原共存亡且鐵了心不做漢奸的人,這些個在閻錫山眼里從未是“守土抗戰(zhàn)”的主要分子的被遺棄的遺老、教書先生和買賣商人,他不由得說出了肺腑之言,對他們說,也是對自己說:“嗯吶,聯(lián)手(兄弟,洪洞方言)們,我回太原來,主要是不能扔了祖先的基業(yè)。我家大人當年是名滿三晉的鏢師,通背拳、六合槍、鳳刺鐮無所不精,年紀輕輕打遍天下無敵手,迎娶了鏢局主家獨女。我咩(媽)生我那一年,家大人代表本省到天津參加國際擊劍比賽,擊敗日本劍道高手木村茂奪魁,給國家爭了光,回來披紅掛彩受歡迎。后來家大人接替了鏢局,給我起名叫‘克功,表字‘靖國。我沒有家大人的本事,開了藥鋪,可也不能因為怕日本人把他老人家的院子扔下不管。不瞞各位聯(lián)手,昨晚日本人到我家里來了,是家大人當年打敗的那個日本武士木村茂的孫子,拿著一張相片,非說他爺爺拜家大人為師了。我沒有承認。”
聽說日本人進了家門,個個都瞪圓了眼睛等他的下文,大概都沒有直接和日本人打過照面,因而感到驚詫。徐克功慢慢地說:“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想遲早把家里的和女子送走,我一個人不怕他們!”
這件事情值得議論議論,布行的康老板擔憂地揣測:“哎呀,不是找你給他爺報仇來了吧?”開旅館的馮家兄弟的老大擺手反對:“我聽說日本人找人決斗是要先下挑戰(zhàn)書的,徐師,他沒有給你下挑戰(zhàn)書吧?”徐師搖頭說:“沒有,木村秀對我很恭敬?!彼烈饕幌?,對望著他的眾人說,“我家大人說過,倭寇最是欺軟怕硬的,你打他越狠,他越尊重你。”
“那就是專門找你攀交情來了,想讓你教他幾手?”古董店苗老板撇著嘴角笑。
“靖國,不可收日本人為徒,收了就是漢奸!”吳舉人瞪圓了眼睛。
徐師一震:“他會有這心思?”一拍幾案,“想得美,我怎么會教他?教會他收拾中國人?!”
兩位遺老都挑起了大指,眾人也都叫好。靜下來,雪圃微微皺著眉頭說:“漢奸是絕對的不能當,可問題是,日本人和漢奸公署逼著咱們推選保長,選不出來就都要遭難,大家看有沒有什么好法子。”
聽了這話,眾人都沉默了。這沉默仿佛雨天的高積云,累積到最后成為唯一沒有說過話的人頭上的烏云,那團烏云里游竄著黃白的閃電,滾動著作響的冰雹和雷雨。唯一沒有說過話的是南方人梁老板,他感到了這種壓力,雖然并沒有人用眼睛看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屋頂、窗外,或者自己的鞋子,也沒有人提醒他是這里唯一的外鄉(xiāng)人,他自己感到被孤立了,孤立讓他逼迫自己想辦法給自己解困。梁老板清了清嗓子,直起一直收縮著的肩背,看看大家,笑了一聲說:“我,我是個外鄉(xiāng)人,可我也是個中國人……”說完,他感到頭上那塊烏云瞬間就散了,雷電、冰雹、風雨都化為無形,他從在座的表情里看到了釋然,雖然多少也有點憂心忡忡。他看到二位老先生在閉著眼微微頷首,雪圃和各位東家也望著他微笑,他心里一熱,醒悟過來并沒有人想逼著他當漢奸,大家是在擔心他的默認,感激之下他馬上想起一個主意來,轉動著眼珠,用思索和探討的語氣說:“日本人總要哄一哄才好,為什么非要讓瘋狗咬一口呢?倒是有個現(xiàn)成的漢奸在,不知道……”
雪圃不容他賣關子:“哎呀,梁老板你快說!”
“我看煙鬼張九餅閑得尿醋,天天在我們的鋪子里亂竄,不如我們按月給他幾塊錢,讓他來做這個保長?!彼χ^察在座的反應,補充一句,“大家商議,不合適就算了。”
吳舉人聽說,看看趙貢生問:“張九餅是誰?”趙貢生也看看他,搖搖頭。
雪圃回答:“就是個混吃混喝的泥腿子無賴,又賭又抽的洋煙鬼?!彼UQ鬯妓髦f,“這倒也是個辦法,張九餅成天對著巡邏的日本兵點頭哈腰的,我看遲早也是個漢奸,問題是,誰去跟他說這話呢?”
“我去!”梁老板自告奮勇。
事情多少有了個解決辦法,二位遺老沒有反對,其他人也就不說什么了。
“日本人,那是救過我的!”張九餅眼睛瞪得老大,眼皮吊起老高,生怕梁老板不相信他的話,“你還別不信,他們本來要抓我去下煤窯,湊巧上車前我犯了煙癮,難受得快死了都,不是日本人叫人給我牙上抹了白面兒,我早就死球了!”他伸出手掌拍拍梁老板的肩,那姿態(tài)仿佛他已經當上了這一片兒的保長,而在之前他是不敢動手動腳的。勸別人當漢奸,梁老板原本心里有些不安然,覺得就算張九餅是個鴉片鬼,泥腿子無賴,一群正經人商議好了讓人家頂缸,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沒想到眼前這主兒心里早就是個十足的漢奸了,只是沒有機會兌現(xiàn)!梁老板覺得放下了千斤重擔,他笑瞇瞇地問道:“這么說,你愿意當咱們這片兒的保長了?”
“那是當然!”張九餅兩只皮包骨的大手啪地一拍,干脆地說,“我當,我當然當!我才不管日本人殺了多少人,抓了多少人,反正人家救過我,我就說日本人好?!彼笥铱纯礇]人,彎下腰來跟梁老板咬耳朵,“要我說,日本人不見得比閻錫山壞,閻錫山打著禁煙的招牌,官販煙土,白花花的大洋都流進了督軍府,你看人家日本人,你愛種煙、愛賣煙、愛吃煙,不管!都說日本人盡干壞事,可我看未必,我就親眼見過日本人看見咱的娃娃就從兜里掏洋糖,‘小孩,你的,米西米西!”
“可我聽說日本人給的糖里有毒,娃娃們回去都被大人從口袋里掏出來扔進茅廁里了?!绷豪习逍ξ乜粗鬅煿?。
煙鬼再次把眼睛瞪得像燈籠:“胡說哩,我就吃過,比蜜還甜!你不想想,他們下毒干什么,把咱們全毒死誰給他們挖煤、做工、拉車。人家那是巴結咱們,是日華親善!”
“行,這活兒你能干好!”梁老板也拍拍煙鬼的肩,把手伸進前襟里,摸出三塊錢來,“你新官上任,得置辦身行頭,才顯得咱東門有面子,這錢我們公出?!睙煿硌劾锪亮艘幌?,拿著架子不去接,冷眼看著梁老板不住笑。梁老板笑一下說:“布料也不要太好,做個時新樣式就行,布行里黑粗布兩毛一尺,扯上六尺,個子再大也盡夠你穿了。裁縫鋪老羅說了,他白給你做,就照著市政公署的科長們的樣式做。鞋店我也問過了,大中華圓口膠鞋一雙九毛錢,你先湊合著穿吧。等你上任了,日本人和市政府覺得你干得好,發(fā)給你洋布衣裳和皮鞋也不是不可能的?!?/p>
煙鬼斜睨著梁老板,哼一聲說:“做買賣的精明,你們南方人更是算計到了骨頭里了。好吧,我也是記著這些年咱們的交情,日本人也缺人幫忙,先將就著吧。”他拿手指戳一戳梁老板的胸口,鄭重地囑咐,“別的我不管,每月初找你們挨家挨戶地收我的保護費啊,別忘了,不然叫日本人收拾你們!”
梁老板賠著笑打發(fā)了張九餅,囑咐小學徒看好店,出來疾步走進隔壁的濟世堂。徐師在柜上配藥,看到梁老板進來,推開擋板迎上來,兩人坐到窗下喝茶說話。梁老板一五一十說了跟煙鬼的事,徐師沉思半晌,苦笑著點一點頭。
“他要一個月二十四塊,比咱商議的多出一半(倍)!你看……”梁老板望著徐師。
徐師把茶碗擱下,說:“多少都給!”
“那我就去找一下杜先生,讓他去告知兩位老先生,市政公署那邊也得他領著煙鬼去,咱們沒怎么和市政公署的人打過交道?!?/p>
“行,那就勞煩梁師傅?!毙鞄熋鏊膲K錢放在茶幾上,推到梁老板面前,“三塊給張九餅,一塊修崗亭的份子,你都撩攬吧,咱們都信得過你!”
雪圃如今給幾家人當私塾先生,梁老板去尋他,沒想到在半路上碰見雪圃正騎著自行車過來。兩人找個背靜的地方站著說話,雪圃聽了梁老板的話,雙眉一挑說:“好,我去稟告二位老恩師,好叫他們安心。多虧你了,梁東家!”梁老板受不了贊揚,趕緊擺手:“大家的事,大家的事!杜先生你快去,我得去找人給煙鬼修崗亭?!?/p>
“嗯吶,你讓張九餅拾掇干凈了,我后晌就帶他去市政公署?!毖┢砸辉賹χ┒Y,提起自行車籠頭轉身去了。梁老板沿街去知會康老板、苗老板和杜家兄弟,都對他千恩萬謝的,利索地把錢都出了。梁老板通知了張九餅,又緊著去小東門找木匠老么,老么一攤手,支棱著因為常年拉大鋸被張九餅譏笑成“狗雞巴”的彎胳膊說:“活兒我可以白干,可是沒木料,像樣的木料都被日本人拉到城外修碉堡了。你得給我木料,總不能讓我把門板卸下來給煙鬼做棺材亭子吧!”一句話提醒了梁老板,他跑到棺材鋪子里,買下幾口日本人看不上的薄皮棺材,叫人給老么送了過去。
半后晌,梁老板和老么正在街邊的三官廟里拆棺材板,雪圃和張九餅從市政公署回來,帶來了崗亭的草圖,老么拿著草圖用角尺比畫兩下說:“簡單,兩天就能做好。”張九餅戴著一頂半新不舊的禮帽,手里拎著市政公署發(fā)的警棍在一邊監(jiān)工,告誡老么說:“別不當事啊,做好了多上兩遍大油(桐油),夏天雨水大,別給我淋漚毬了!”
崗亭做成,老么刷了一遍大油,放在三官廟的廊檐下等風干后刷第二遍,張九餅等不及要耍威風,催著搬到大東門街口,和城門樓子遙遙相對,每天對著城門樓上的日本兵深深鞠一個躬,然后躲到崗亭里面抽大煙。到了月初,腰里懸著警棍,晃蕩著沿街到各家鋪子里收取保護費,有了錢好下館子、抽大煙。過了段日子,張九餅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把跟他一起做過賊的“假女子”找到了。有了個跟班兒的,走在街上就更加威風八面,好像占領太原城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他張九餅。
責任編輯 ? 丘曉蘭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