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茲
對于毫無叢林探險經(jīng)驗的我來說,第一次探訪亞馬孫流域,不知從何開始準(zhǔn)備:整個雨林足有550萬平方公里,相當(dāng)于大半個中國的面積,無論是查閱旅行指南還是電影資料,實際的情況都遠(yuǎn)超我的想象。
我從哥倫比亞南部的臨海小城——卡塔赫納乘坐飛機,經(jīng)首都波哥大轉(zhuǎn)機到了南部城鎮(zhèn)萊蒂西亞,當(dāng)我從降落的飛機舷窗俯視遼闊無限的亞馬孫叢林時,感覺眼前的景象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萊蒂西亞可以被看作是哥倫比亞公路的盡頭,因為距離它最近的國道也有800公里遠(yuǎn),即使是哥倫比亞本國人也很少來這里。這座與世隔絕的前哨小鎮(zhèn),雖孤零零地處于這個國家的最南端,卻擁有冰可樂、鮮美的烤魚、舒適干凈的旅館和滿大街的外國人。因為從萊蒂西亞出發(fā),只需幾個小時,便可以前往熱帶雨林遠(yuǎn)足旅行,還可以親眼看到那些令人魂牽夢繞的動植物。
從萊蒂西亞往南,穿過邊境便可抵達塔巴丁加——一座規(guī)模不大的巴西小鎮(zhèn)。這里沒有邊境關(guān)卡,兩座異國小鎮(zhèn)幾乎融合在了一起,不需要簽證便可自由往來。在亞馬孫河的中游,還有一座小島與萊蒂西亞和塔巴丁加隔河相望——圣羅莎。我的計劃便是從圣羅莎出發(fā),乘船沿河逆流而上,前往秘魯境內(nèi)的叢林城市伊基托斯,從那里深入亞馬孫支流,開始叢林探險。
到達圣羅莎后,我發(fā)現(xiàn)這座秘魯村莊小得超乎我的想象:從碼頭上岸的一條土路是島上唯一的主干道,全長不超過800米。我投宿的一家旅館,也僅是一間簡陋的茅草屋,屋主面善且熱心,說凌晨會有人叫醒我并送我去碼頭坐船,這讓我安心了許多。
凌晨兩點半,我被一陣巨大的雷聲驚醒。外面傾盆大雨,屋頂也開始漏雨,我無法入睡,坐立不安地挨了半個多小時后,打著手電出去叫醒了本該要叫醒我的人——一位矮小精壯、毛發(fā)濃密的中年男子。他看了看雨勢,從漆黑的屋中翻出兩個麻袋并示意我套在頭上。凌晨的圣羅莎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光亮,在這樣一個三國交境處,說不恐懼是假的,但我別無選擇,只好套著麻袋隨他一頭扎進了磅礴大雨中。一路上,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感覺許久才到達碼頭。他放下我的行李,轉(zhuǎn)身便消失在了黑夜中,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凌晨4點,船在暴雨中準(zhǔn)時啟航,13個小時后到達伊基托斯,那里風(fēng)和日麗。
伊基托斯是世界上最大的陸路無法到達的城市,它與外界的連接方式只有航空和水路,因此以一種“叢林都市”的獨特氣息聞名于世。放下行李,我迫不及待地前往貝倫棚戶區(qū),這里成千上萬的居民都住在棚屋中。每天早上7點,人們便撐起獨木舟開始販賣叢林產(chǎn)物,主市場位于貝倫的南面,堪稱世界級的法外之地——凡是會動的,都有人賣、有人吃,其中包括各種魚、海龜、巨嘴鳥、猴子甚至凱門鱷。市場里還有人販賣各種不知名的薩滿草藥和五花八門的毒蛇藥酒……這里完全符合我想象中的亞馬孫:潮濕,濃烈,巫氣彌漫。
當(dāng)我從市場出來,就被“亞馬孫背包客”旅行社的工作人員拉進了辦公室。銷售代表鏗鏘有力的語調(diào)頗有一種林中之王的氣勢,我被他的激情打動,預(yù)定了四天三夜的行程。次日清晨集合時,我見到了此次探險之旅的5位同行伙伴,他們均來自不同的國家:英國、法國、美國、澳大利亞和秘魯。巧合的是,我們5個人都是獨自出來旅行的。
向?qū)Ю滓潦且晃挥兄〉诎惭y(tǒng)的男子,皮膚黝黑、矮小壯實。我們在他的帶領(lǐng)下,乘坐快船,來到位于亞馬孫支流上的一處營地,即叢林中的大本營。營地由3間大屋組成,有著叢林中的傳統(tǒng)樣式——全木結(jié)構(gòu),棕櫚葉覆蓋的大屋頂被木梁高高托起,雖布置了吊床和休息區(qū),但雷伊告訴我們,這里蚊蟲肆虐、被褥潮濕、不通水電。
稍作休息,雷伊便讓我們換上長筒膠鞋,開始叢林徒步。我突然想起《探索》節(jié)目中的一段話:熱帶雨林不單是物產(chǎn)豐富的花園,也是這個行星上最好的戰(zhàn)場,為生存而進行的不停歇的無情戰(zhàn)爭,每分每秒都在侵?jǐn)_著這里的每位居民。換言之,這片雨林里集中了各種可能的死法,且不說隨時會踩到的毒蛇和劇毒蜘蛛,單是常識里無害的蝙蝠、螞蟻、蜜蜂等,在這里都足以致命。
一進入亞馬孫叢林,“雜亂”一詞便出現(xiàn)在腦海里。這里的樹木不僅高大密集,而且被各種藤蔓樹根穿插環(huán)繞,顯得擁擠混亂。雷伊走在隊伍最前面,用砍刀硬生生劈出一條路?!澳銈兛催@個,這是會走路的樹,”雷伊說,“這種樹每年都會長出一些新的不定根,把支撐點逐漸平移,這是它們?yōu)槲胀寥罓I養(yǎng)而進化出來的方式,看起來就好像在走路。”繼續(xù)往前走,一些樹上出現(xiàn)了丑陋的大鼓包,乍一看像瘤子,向?qū)О咽执钤谏厦?,幾十只螞蟻立刻布滿他的皮膚,看得我全身發(fā)麻。雷伊迅速將螞蟻搓碎,在手臂上邊涂抹邊說:“這蟻穴中的螞蟻可是驅(qū)蚊良藥,印第安人沒有驅(qū)蚊液,都靠這個?!?/p>
越往叢林深處走,枝丫越密集。雨林里物種雜亂,從最初的豐富,逐漸變成一種單調(diào)——放眼望去,一切并沒有什么不同。并且,樹林內(nèi)密不透風(fēng)、悶熱潮濕、道路泥濘,大家無時無刻不被密集的蚊蟲包裹?!拔铱焖懒?,這地方簡直就是地獄!”最先崩潰的是法國小伙,他剛在智利做完6個月的義工便來秘魯旅行了20天,這里是他的最后一站;隊友喬丹為了防蚊,即使?jié)M頭大汗也要裹著雙層沖鋒衣,但露在外面的腦門上卻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蚊子叮咬的腫塊;說著一口流利美語的秘魯女孩科拉兒一進林子,便被藤蔓絆住摔破了腿;來自美國的冷面老太太薩莉,顯然是走不動了,一路上都在扶著樹干喘粗氣……隨著困難的不斷增加,我的新鮮感也逐漸消失。
如果說此時的叢林就是地獄,那么身處夜晚且下著暴雨的亞馬孫叢林,則堪稱“十八層地獄”。
第二天晚上,雷伊帶領(lǐng)我們進行夜間徒步,夜晚的叢林比白天熱鬧很多,就像在舉行一場永不停歇的音樂會。夜里,只需把手電光聚集在一處,仔細(xì)看上幾分鐘,就會發(fā)現(xiàn)幾十種從未見過的昆蟲。蜘蛛算是比較熟知的了,但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每只蜘蛛都不盡相同:或長著一身黑色長毛,體型比人臉還大;或四肢細(xì)長,幾乎和樹干顏色融為一體;或紅黑相間,全身布滿可怕的花紋……雷伊告訴我們,世界上體型最大的蜘蛛就生活在這片叢林里,身長可達30厘米,最長可活25年,能輕易地捕食和吞下鳥類、老鼠等小型動物,引得大家異口同聲地發(fā)出“天哪”的驚呼。
一陣閃電過后,大雨傾盆,蚊蟲開始躁動,成群的飛蛾以及各種不明飛行物充斥著整個林子,腳下的泥地瞬間變成了泥潭,有些地方一腳踩下去深至膝蓋,整個隊伍舉步維艱,大家都處于崩潰邊緣。我已經(jīng)記不得最后是怎樣走出叢林的,只記得在泥漿里翻滾了一圈后不能洗澡的事實,而且在濕氣彌漫的叢林里,衣服一旦濕掉,就永遠(yuǎn)也別想再晾干。
這就是真正的大自然,讓我們這些自負(fù)的城市人節(jié)節(jié)敗退。
第三天,雷伊決定帶我們乘獨木舟去更遠(yuǎn)的流域看看。經(jīng)歷了前兩天的壞天氣,我們終于迎來晴朗的日光,獨木舟在平靜的亞馬孫河面輕巧地劃過,陽光溫柔地灑向叢林、大地,微風(fēng)拂面,舒服極了。我們的船停在了一片寬廣的流域,周圍一片寂靜。突然,河面上泛起漣漪并傳來一陣呼吸聲,瞬間又消失不見,大家紛紛探出頭去,好奇地觀察水域。過了一會,整個河面又律動起來,我清楚地看到了浮出水面的粉色背鰭。聽雷伊介紹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亞馬孫粉色淡水豚!同行的伙伴們開始不淡定,竟學(xué)著雷伊吹起口哨,爭相與水中的粉色精靈進行互動。
早就聽聞亞馬孫流域的食人魚堪稱淡水區(qū)的“猛獸”,它們會因血腥味而極度興奮,這次能夠親自垂釣食人魚更是令我激動不已。雷伊把船停在一片看似靜如死水的支流中,開釣前,他發(fā)給每人一根自制的魚竿和大塊的新鮮雞肉。我緊握釣竿,剛把肉丟下去,便感受到食人魚群強大的力量,不到幾秒,誘餌就被吃了個精光。由于食人魚反應(yīng)敏捷、速度極快,大家拉桿永遠(yuǎn)慢了一步,最終還是雷伊成功地釣上一條。大家好奇地圍了上去,這條食人魚有手掌大小,背部呈紅色,看起來并沒什么威力,但當(dāng)雷伊掰開它的嘴時,我們不禁驚嘆:好一口利齒!
當(dāng)天回營的路上,隊友山姆和雷伊聊起了“aywaska”,一聽到這個詞,我馬上豎起耳朵,要知道從南美旅行開始時,這個我此前聞所未聞的詞便開始高頻出現(xiàn)。一開始,我并不知曉這是什么意思,但隨著旅行的深入,我逐漸明白了他們所說的“aywaska”其實是亞馬孫地區(qū)一種特有的植物,也是當(dāng)?shù)鼐用裾J(rèn)為最神圣、最有智慧的植物。薩滿巫師會用這種植物和其他草藥煲成一種藥湯,它有個毒藥般的中文名——“死藤水”。據(jù)說,飲用這藥湯的人能和精靈溝通、治愈疾病,甚至可以預(yù)見未來。
“aywaska”雖然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它也并不像在酒吧買醉那樣隨處就可以來一杯。它被眾多人所迷戀,卻依然隱匿于這片廣袤無邊的叢林深處,特別是作為一名初來乍到的外國人,根本無處可尋?!鞍匆?guī)矩我是不能帶你們?nèi)サ摹阅銈儾豢梢哉f出去。”雷伊最終還是答應(yīng)帶我們前往體驗。
薩滿儀式定于晚上9點進行。我們乘獨木舟提前到達了薩滿所在的村莊,上岸后被雷伊帶到一個舉行儀式的房間,等待薩滿出現(xiàn)。我環(huán)顧四周,微弱的燭光下,房間里只有幾張地鋪和4個盆,趁著空閑,我趕緊向同行的前輩山姆討教經(jīng)驗?!白钜o的只有兩件事,看好自己的嘔吐盆,然后知道廁所在哪兒?!彼腴_玩笑地告訴我。
沒過一會兒,傳說中的薩滿就進來了,我的心情絲毫不亞于小學(xué)開學(xué)時第一眼看見班主任的興奮和緊張。這是一位約莫60歲的瘦小老頭子:沒有光著膀子,也沒有戴著牛鬼蛇神的飾品,只是簡簡單單地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襯衣,看上去像是路邊擦鞋的。其實,對于大部分貧窮的亞馬孫居民來說,西醫(yī)的昂貴費用是無法負(fù)擔(dān)的,所以服用“aywaska”就成為了當(dāng)?shù)刈盍畠r的醫(yī)療。因此,亞馬孫地區(qū)的薩滿并不神秘,相反,他們以叢林醫(yī)師的身份存在,為貧苦大眾服務(wù)。
薩滿席地而坐,從帶來的籃子里依次拎出了4個大小不一的瓶子和幾個口杯,儀式便正式開始了:他點燃一根煙草,四下噴煙,接著念咒語,在門口低吟,當(dāng)感到周圍都潔凈了才坐下來。薩滿念念有詞,拎起一個瓶子上下?lián)u晃。我死死地盯著那個盛滿了黏稠液體的瓶子,由于四周環(huán)境太黑,看不出液體的顏色,我只覺得這瓶子像百年未洗過那般污濁。搖晃均勻后薩滿開始把“aywaska”倒進口杯,并依次往杯里噴煙,然后拿起另一個瓶子,朝每個人的頭頂噴水,一股刺鼻的味道瞬間襲來,彌漫了整個房間。
做完這一切,薩滿示意我們可以開始飲用“aywaska”了。
作為中國人,我對這種味道并不陌生:感覺像是加了酒精的藿香正氣水,比中藥濃稠,同時混合著泥土的腥味。待我們每個人喝完后,薩滿便吹熄蠟燭,后續(xù)的儀式在全黑和靜默的環(huán)境中進行,我們靜坐在地鋪的被褥上,聽薩滿時而吹著口哨,時而低聲吟唱。
黑暗中,我的耳邊傳來了“新音樂”:芭蕉扇沙沙作響,夾雜著屋外的鳥叫蟲鳴,此起彼伏。隨著“曲目”的自由轉(zhuǎn)換,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張開了,我無法相信自己居然透過屋頂看到了星空!隨即,畫面快速地扭曲旋轉(zhuǎn),密密麻麻的色塊和幾何圖形不停轉(zhuǎn)換,伴隨著成群的蟲子、鳥兒朝我的視線內(nèi)極速砸來,這種感覺就像同一位武林高手過招,而他的招數(shù)完全超出我的預(yù)料。此時,天旋地轉(zhuǎn),一股強烈的氣團在我體內(nèi)噴涌,我迎來了一輪地獄般的嘔吐。所有人的藥效仿佛都在此刻發(fā)作了,除了此起彼伏的嘔吐聲,大家也都在寧靜中獨自面對可能遇到的來自天堂或地獄的異象。
輪番的嘔吐讓“aywaska”的藥力逐漸散去,我的恐慌感也隨之退去。這時,眼前出現(xiàn)了更清晰的幻象:耳邊有水聲、蟲鳴、鳥叫,眼前的猴子在樹梢擺蕩……這些聲音和畫面變得越來越立體,仿佛觸手可及。儀式歷時4個小時,薩滿最后以噴煙作結(jié),祝福了每一個人。
次日很早我便醒了,獨自離開營地,來到了河邊。雖然經(jīng)歷了前一晚的嘔吐和內(nèi)心的掙扎,但此刻我卻絲毫沒有頭暈和疲憊感,相反,整個人異常清醒并且倍感輕松,就好像和一位植物朋友——“aywaska”徹夜談了一次心。
太陽初升,陽光一點點照亮密林。在這片廣袤無邊的熱帶雨林里,古老的印第安人、不計其數(shù)的萬物生靈、物競天擇的生存法則交織成一片紛繁美好的叢林世界,譜寫著一個個有關(guān)亞馬孫的傳奇。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環(huán)球人文地理》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