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觀
在巴西,人們利用戲劇藝術為精神病患者、精神分裂癥患者和抑郁癥患者提供刺激,取得了一定的治療效果。
有個名叫維克托?波爾德厄斯的醫(yī)生成功地飾演了英國偉大的劇作家莎士比亞作品中哈姆雷特這個角色。他蓄著胡子,英俊瀟灑,站在一群演員中間。在棕櫚樹和海灘的天然背景下,他就像自然界的一股力量,與從大西洋吹來的風作斗爭,讓人們聽到他激昂的話語。
在波爾德厄斯的身后,是兩兄弟山,這個風景如畫的山丘位于伊帕內瑪海灘后面,這也是里約熱內盧市新近改造的維迪加爾貧民窟的所在地。扮演丹麥老國王的人坐在他的寶座上,一動也不動。他是一個瘦弱的人,只有一條腿。他周圍的合唱團唱起了嘹亮的歌聲:“生存還是毀滅。”然后,這群人開始圍成圓圈唱歌,跳舞。他們唱道:“重生吧,復活吧。”
這不是一群專業(yè)的演員。用金色、藍色和橙色三種顏色裝飾的狂歡節(jié)橫幅上寫著“瘋狂酒店”,這是這場演出的集體名稱。20多名表演者從人口稠密、天氣炎熱的里約熱內盧市北部的一家精神病院來到海邊,波爾德厄斯是他們的醫(yī)生,不過現(xiàn)在稱他為一個演員兼導演可能更準確。
戲劇藝術為精神病患者、精神分裂癥患者和抑郁癥患者提供了一種少有的刺激,使他們有機會與其他人進行交流和互動。波爾德厄斯說:“我們都是演員,我們接受這種身份,接納我們的文化。”這些人不再是緊張癥、好斗癥或者孤僻癥的患者,而是演戲的演員——波爾德厄斯稱他們?yōu)榭蛻?,而不是患者——可以像莎士比亞劇作中的人物那樣,自由地戴上不同的面具,體驗幾個小時的劇中生活。在這樣安全又新鮮的表演環(huán)境中,人們可以談論或者嘗試不同的新事物。當人群圍成的圓圈移動時,會不時停下來,讓人們互相擁抱;也可能聽到爭吵的聲音,但不久就平息了。每個人都有機會開始領唱新的圣歌,然后由其他人跟著唱。
波爾德厄斯說,從他拍攝的眾多視頻和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工作的成功,這些視頻和照片記錄了患者在伊帕內瑪海灘和里約熱內盧市尼斯?達?西爾維拉心理健康研究所“瘋狂酒店”和“水療中心”的表演。當患者們后來回顧這些影像資料時,他們可以看到自己所取得的進步,并能夠更好地理解自己的行為和與他人的互動。波爾德厄斯說,那些在加入“瘋狂酒店”之前從未說過話的患者,現(xiàn)在也開始微笑或者自發(fā)地與他人進行互動,這證明了戲劇的治愈力量。
這個項目在巴西引起了一波宣傳浪潮,現(xiàn)在每年都有一些藝術家在“瘋狂酒店” 醫(yī)院舉辦有關藝術活動。
從廣闊的角度來看,“瘋狂酒店”的表演、歌曲和服裝,可以被視為巴西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例如,桑巴舞總是把人們聚集在一起,通過對過去苦難的集體回憶來尋求救贖。重要的是,在巴西文化中,這種救贖往往是集體救贖而非個人救贖。而集體主義是戲劇的一個重要因素。
利用戲劇藝術醫(yī)治患者的方法是巴西戲劇家、戲劇理論家、政治活動家奧古斯托?波爾(1931—2009)在巴西首創(chuàng)的,他于20世紀50年代創(chuàng)建了現(xiàn)在享譽世界的被壓迫者劇院。在被壓迫者劇院里,人們通過戲劇直觀地感受和理解社會工作中的權力動態(tài),并利用扮演角色來探索新的可能性。受到奧古斯托?波爾的啟發(fā)而產生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彩排”,已經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等飽受戰(zhàn)爭蹂躪的地區(qū)以及整個拉丁美洲和歐洲普遍實踐。奧古斯托?波爾認為,每個人都是集觀眾、演員和劇本于一體的獨立的整體;如果我們從觀察自己的行為和與其他人的互動開始,將來就可以不同的方式做事。
里約熱內盧市尼斯?達?西爾維拉心理健康研究所有著悠久的通過藝術和某種文化來釋放患者內心情感的傳統(tǒng),即使是最嚴重的精神疾病患者也是如此。自1946年開始,巴西著名精神病學家尼斯?達?西爾維拉女士(1905—1999)讓患者在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地方進行繪畫和雕塑創(chuàng)作,這些人的作品被存放在她建立的“無意識影像博物館”里,該博物館于1952年開始對外開放。這些繪畫和雕塑作品表達了焦慮、抑郁和精神錯亂的折磨,但它們也表達了快樂和美麗。許多作品受到了評論界的好評,一些作品還在傳統(tǒng)博物館里展出。
尼斯?達?西爾維拉是在精神疾病的治療方法非常殘酷的時代工作的,她與諸如額葉切除手術和電擊療法等做法進行了激烈斗爭,并主張采用更有人性的治療方法。被她治療過的藝術家當中,巴西著名女畫家和雕塑家阿德麗娜·戈麥斯(1916—1984)是其中之一。1936年,20歲的阿德麗娜·戈麥斯因為她的父母不允許她和一個不被他們認可的男人交往而陷入極度抑郁,于是她來到尼斯?達?西爾維拉的醫(yī)院治療。阿德麗娜·戈麥斯在生前一共創(chuàng)作了17,500件繪畫和雕塑作品,其中許多作品保存在“無意識影像博物館”里。
尼斯?達?西爾維拉并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一個對精神病患者采取更人性化的治療方法或將觀察藝術作為一種治療方法的精神病學家。在20世紀20年代,巴西著名精神病學家奧索里奧·塞薩爾(1895—1979)就開始將藝術作為一種治療精神病患者的方法。1919年至1921年,在德國海德堡精神病醫(yī)院工作的德國精神病學家漢斯·普林茨霍恩(1886—1933) 從許多精神病醫(yī)院收集了數(shù)千件由精神病醫(yī)院的患者創(chuàng)作的藝術作品,并從其中選出一些有相當水平的作品,呈現(xiàn)在精神病醫(yī)生、藝術家和普通公眾的面前。這些作品展出之后,他又匯編成《精神病人藝術作品選》一書,于1922年出版。精神病患者作品的展覽和有關書籍的出版,一時在人們的心中引起一陣陣的震蕩。如果精神病人可以創(chuàng)作出具有相當水平的藝術作品,那么是否可以反推,藝術作品也會對精神病人的心理起到重要作用呢?
這一運動的高潮出現(xiàn)在20世紀60年代。1965年,英國著名的精神病學家R?D.萊恩(1927—1989)在倫敦東區(qū)的社區(qū)中心金斯利會所進行了一次精神病學實驗。在這個實驗中,人們不鎖門,病人(包括精神分裂癥患者)沒有使用藥物治療,致幻劑不受限制地發(fā)放出去?;颊咧邪ㄝz學的學生和藝術家,英國著名演員肖恩·康納利也曾經訪問過這里。五年之后這個中心被關閉了,R?D.萊恩的許多治療方法也受到質疑,但他的這次精神病學實驗引起了人們的極大關注。R?D.萊恩說,瘋狂是“對混亂的世界完全理性的調整”。 R?D.萊恩的一位病人,參與這次精神病學實驗的瑪麗·巴恩斯女士,后來成了一名頗有名氣的藝術家和詩人。
自金斯利會所在1970年被關閉以來,英國的精神疾病的治療方法發(fā)生了變化,患者不再被送進精神病院,并且廣泛接受了包括藝術治療在內的各種療法。然而,R?D.萊恩在距今50多年前提出的許多問題仍然是值得關注的,因為如果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能夠對精神疾病患者帶來治療效果和根本性的變化,而且這些患者很有可能成為有成就的演員和藝術家,那么這肯定指出了瘋狂與創(chuàng)造性活動之間存在更深層次聯(lián)系的可能性。
古希臘著名哲學家柏拉圖和蘇格拉底認為,詩人和牧師可以通過一種“神圣的瘋狂”與神靈交流,從而確定創(chuàng)作靈感和瘋狂的來源是相同的,而“瘋狂的藝術家”在許多文化中始終是一個持續(xù)的主題。
美國臨床心理學家、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yī)學院情緒障礙和精神病學教授、作家凱·雷德菲爾德·賈米森女士(1946— )在她1991年出版的《瘋狂天才:躁狂抑郁癥與藝術氣質》一書中指出,有大量證據(jù)可以證明兩者之間存在聯(lián)系,其中一些研究表明,在極具創(chuàng)造力的人群中,情緒障礙的發(fā)病率比較高,這進一步表明,兩者的聯(lián)系是由基因決定的。賈米森引用了奧地利精神病學家Adele Juda 在1944年發(fā)表的研究報告,Adele Juda對113位藝術家、作家、建筑師和作曲家進行了研究。他發(fā)現(xiàn),在這113人當中,自殺者和患有“精神錯亂和神經官能癥”的人比正常人群要多,并且許多藝術家的家庭成員也存在同樣的傾向。從這個角度看來,瘋狂可能是一種恩賜,一扇以獨特的視角通往世界的門戶。
賈米森認為,躁狂抑郁癥患者的狂熱可以提高感覺意識,增強自信心和提高生產力,所有這些都有助于他們自己的藝術追求。其他研究人員認為,從事藝術工作的人的生活方式,如孤獨、收入不穩(wěn)定以及經常酗酒和吸毒,都會引發(fā)心理健康問題,而不是遺傳因素導致的。對于他們來說,疾病只代表著痛苦,這種痛苦不能夠也不應該被美化,或者賦予其任何神秘感。
然而,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實踐可以減輕痛苦,這種創(chuàng)造性實踐可以將無形的、無法表達的痛苦轉化成有形的、有序的、最終令人愉悅的東西。正如賈米森所寫的:“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不僅可以作為一種逃避痛苦的方式,而且可以作為一種將混亂的情緒和思想規(guī)范化的方式。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抽象思維,可以減少對痛苦的感知,并與絕望的源頭保持距離?!币虼艘恍┯行睦斫】祮栴}的藝術家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尋求自己的專業(yè),因為這能夠讓他們放松,不管他們自己是否意識到這一點。對詩人或畫家來說,這些情感的宣泄是個人的,而一個共同的戲劇或音樂經歷有可能產生一種集體的宣泄和轉化。
波爾德厄斯在里約熱內盧的許多患者除了參與藝術表演,也會接受常規(guī)的治療和服用藥物。波爾德厄斯認識到,在患者的危急時刻,仍然需要醫(yī)療干預。自從20世紀60年代R?D.萊恩進行了激進的醫(yī)學實驗以來,認為僅憑毫無節(jié)制的自我表達就能治愈所有類型的精神疾病的觀點就不那么可信了。
在多大程度上精神疾病可以被解釋為對環(huán)境壓力的一種合理反應,其中有多少是遺傳的,這些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精神分裂癥沒有單一的診斷方法,而且醫(yī)生們有時對患者的診斷意見并不一致。
盧西亞娜是波爾德厄斯的一位精神分裂癥患者,當她談到在她長大的社區(qū)里警察和黑幫之間不斷發(fā)生的槍戰(zhàn)時,她的雙手隨著回憶而顫抖。她說:“在巴西,槍擊事件經常發(fā)生……這會引起恐慌和害怕?!?/p>
作為一個精神分裂癥母親的女兒,盧西亞娜的病很容易被解釋為是遺傳性疾病。但是,面對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理智的反應是什么呢?如果可以部分地歸咎于環(huán)境,那么一個更加良好的、更具支持性的環(huán)境能夠扭轉這種傷害嗎?盧西亞娜沒有答案,但她發(fā)現(xiàn)在大海的背景下跳舞、唱歌以及舉行擁抱和表演的儀式,比她過去在傳統(tǒng)的精神病醫(yī)院經歷的孤立和無聊感覺要好?!拔易≡卺t(yī)院里,但在其他病房里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人們只是吃飯和睡覺。在這里,我們互相擁抱,表演戲劇。它為我的生活帶來了價值?!彼f。
“這里所有的患者都來自貧民階層,這并不是偶然的。”波爾德厄斯說?!八麄兌冀洑v過這個城市最糟糕的時期。”貧窮不僅剝奪了人們的許多權利,還使很多人處于暴力升級、住房條件差和家庭支離破碎的環(huán)境中,更不用說在很多情況下最糟糕的心理健康治療了?,F(xiàn)在,波爾德厄斯的幾個患者是從里約熱內盧東部的Santa Edwiges精神病醫(yī)院轉來的。這家精神病醫(yī)院已經被關閉了,一名檢察官將其描述為“一個真正的中世紀地牢”。在那里,患者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他們住在窗戶沒有玻璃的病房里,門還被繩子捆住了。
波爾德厄斯的表演至少為患者提供了一個相互了解的機會。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對對方的手勢和話語做出反應。他們唱道:“照顧他人,照顧我?!边@也許不足以治療最嚴重的精神疾病,但它肯定是每個人幸福和自尊的基礎。
“瘋狂酒店”正在恢復許多有可能消失的東西,從巴西文化的根源,到將莎士比亞戲劇作為平民的街頭戲劇而不是高級藝術形式的觀念。最重要的是,它使我們重新認識到,對人們彼此的精神恢復有多么重要。
當波爾德厄斯導演的戲劇《哈姆雷特》接近尾聲時,海灘開始變黑,但維迪加爾貧民窟的燈光在山上迷人地閃爍。扮演的奧菲莉婭死了,哈姆雷特死了,丹麥國王死了。然后演員們脫下表演的服裝,縱身跳入大西洋中——這是重生階段中的洗禮。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但這并不是真正的結束。波爾德厄斯說:“如果你不正視自己的陰暗面,你就無法獲得屬于你的陽光。”
儀式的本質是它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下星期,他們都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