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枕頭

陳茂智

一

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我正在川西高原阿壩州金川縣馬爾邦鄉(xiāng)的碉王村看梨花。

母親說，你扁頭表叔走了。

扁頭表叔？我一下子沒緩過神來，問了一句。

母親提高了聲音，說：“扁頭表叔你都不記得了？就是姨公家里撐渡船的那個表叔啊！就是小時候帶你去道州看劃龍船的表叔??！就是你去橋頭鋪鎮(zhèn)上趕鬧子過船從不收你錢的那個表叔?。　蹦赣H生怕我還記不起來，一口氣講了許多我與表叔有關(guān)的事情。

我不可能不記得我的扁頭表叔，只是一時無法接受他去世的消息。

母親嘆息說：“你扁頭表叔是一個人在渡船上過世的。”

我默然，很久才說，“他還在撐船嗎，不是早架了橋，誰還坐他的渡船？”

母親沒有回答我，我在外地工作，又恰逢出差，她知道我不能回家鄉(xiāng)參加扁頭表叔的葬禮，只是說：“唉，要是能回來就好了，表叔家里親戚不多，你去送送他，也就多一個人給他熱鬧熱鬧?！?/p>

我知道表叔對渡船的感情，可以說，他的生命就是一只渡船。

二

是的，扁頭表叔是個撐渡船的。他守的渡口叫古芝江，住的村子也叫古芝江，村里人都姓唐。而我的村子叫古芝貝，跟表叔的村子一字之差。兩個村子相距不過五里，都在瀟水河邊，只是我在上游，表叔在下游，我們?nèi)蝾^鋪鎮(zhèn)趕鬧子時，必須要經(jīng)過表叔的渡口，坐表叔的船。我每次過船，表叔都不收我的錢。從我記事起到后來離開村莊，來到縣城里工作，表叔都沒收過我一分錢過渡費(fèi)，有幾次他買了好菜，還留我在他家里吃飯。

姨公病逝那一年，我剛開蒙上學(xué)，父母把我從學(xué)校領(lǐng)回來，直接到了姨公家給姨公送葬。姨公就扁頭表叔一個兒子，喪事卻操辦得熱鬧，因?yàn)橐坦牧x子多。我們那里的習(xí)俗，義父義母過世，義子也跟親生兒子一樣，都得披麻戴孝當(dāng)孝子?？吹侥敲炊嗯榇餍⒐蛟谝坦`柩前哭天喊地叫爹的孝子，我實(shí)在分不清誰是姨公的親生兒子——我真正的表叔。

直到姨公入葬，孝子們在墳前跪成一排，扯下包裹在頭上的孝布去接師公撒出的白米、銅錢，接受代表死者蔭庇的福祿時，母親指著其中的一個對我說，看，那個頭大、頭扁的，就是你表叔。

哦，原來他就是扁頭表叔！

母親說，扁頭表叔命硬，還沒生下地，他母親就因?yàn)楸忸^表叔的腦殼大被卡在生命之門難產(chǎn)而死。接生的老穩(wěn)婆不忍新生兒胎死腹中，用了蠻法，把表叔從產(chǎn)道里拖了出來，好歹救下了一條性命。

姨公把表叔當(dāng)寶貝一樣養(yǎng)著，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總算把他養(yǎng)大成人，但表叔的扁頭也就成了他由此失去母親的一個傷痛的標(biāo)志。

那年端午節(jié)正好是姨公的頭七，母親帶我給姨公燒紙錢，還送了一竹籃子粽子。一切忙妥，母親和我正要離開，扁頭表叔跟母親說，要帶我去道州看劃龍船。

母親擔(dān)心人多，怕我走丟，自然沒答應(yīng)。扁頭表叔說，這是他父親臨終的吩咐，要他一定帶我去道州看劃龍船的。母親這才說，啊呀，姨公真是好記性，他一直說要帶鑼鑼去道州看一次劃龍船的，看，老人家臨走還記著帶鑼鑼去看劃龍船的事……扁頭，這既然是老人家未了的一個心愿，那你就帶鑼鑼去吧！

鑼鑼是我，是我的小名。

三

那次，扁頭表叔還真帶我去了看劃龍船。

在道州縣城，看龍船的人還真多。扁頭表叔記著母親對他的叮囑，怕把我弄丟了，在人群里一直抱著我。他抱著我擠了幾次，卻一直到不了河岸，自然也沒看見龍船，他甚至把我架在他脖子上，騎著，也無濟(jì)于事，因?yàn)樗麄€子不高，高大的只是他的一顆腦袋。一路擠來擠去，我只聽到鑼鼓喧天，只聽到號子聲和呼叫聲一排排傳過來。扁頭表叔說，這么多人，看不了劃龍船，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

其實(shí)，這個地方在哪里，他自己都不知道。

“大伯，曉得雙巴祖在哪里嗎？”

“阿婆，曉得雙巴祖在哪里嗎？”

一路上，扁頭表叔問了好幾個上了年紀(jì)的人，打聽一個叫雙巴祖的地方。

后來總算到了。所謂的雙巴祖，其實(shí)就是兩座墳?zāi)?。墳?zāi)挂淮笠恍。谂R河的飛霞嶺上。站在嶺上往河面看，瀟水河里有幾條龍船，龍船上有幾個人，哪條龍船快，哪條龍船慢，都看得一清二楚。

扁頭表叔沒有看劃龍船，而是跪在雙巴祖前面，磕了三個響頭之后，他對著其中那一丘大的墳?zāi)贡戆渍f：“恩人叔叔，我爹叫我來看您，他不在了，他要我告訴您，我長大了，我很好，您不用再惦記！”說罷，拉過站在一邊看劃龍船的我，一起磕了三個頭。

回的時候，我問扁頭表叔，埋在雙巴祖里的那兩個人是誰??？怎么跑那么遠(yuǎn)的路來給他們磕頭??？扁頭表叔說，是姨公死的時候留下話要他來的。葬在那里的兩個人都是紅軍，一個是紅軍的大官，是救過他命的大恩人，另一個是紅軍大官的警衛(wèi)員。

扁頭表叔還告訴我，原本他的扁頭是可以治好的，辦法很簡單，生下來就睡米枕頭。但他只睡了三天米枕頭，后來他爹把米枕頭送給了那個紅軍大官，就沒再給他做新的米枕頭。

四

母親告訴了我許多關(guān)于扁頭表叔的故事。這些故事是姨公講給她聽的。后來我讀縣志，參與縣里的黨史資料收集整理，接觸到了當(dāng)年紅軍長征隊(duì)伍過境時發(fā)生在瀟水河邊的一些事。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竟然就發(fā)生在離我出生的村莊不足五里的這個古老碼頭，竟然還與我當(dāng)渡工的姨公有關(guān)。

扁頭表叔降生那天是農(nóng)歷十一月初二，節(jié)氣是大雪。他生下來，一直哭鬧。起初，姨公以為他是死了娘沒奶吃，就抱著他到村里剛生了孩子的人家去討奶。

扁頭吃了奶還是哭，直到第三天，抱給穩(wěn)婆看。穩(wěn)婆說，孩子得病了，肚臍紅腫化膿，是臍爪風(fēng)，得趕緊想辦法治，再耽誤人就沒了。穩(wěn)婆叫姨公趕緊去鎮(zhèn)上的蔣記診所拿藥，就說孩子得了臍爪風(fēng)，蔣醫(yī)生就曉得抓藥的。蔣醫(yī)生治這個病在行，三服藥就夠了。

聽說要去鎮(zhèn)上抓藥，姨公犯了難。去鎮(zhèn)上得過河啊，可過河的船三天前都叫縣保安團(tuán)給沒收了，全都沉到了河里。

那陣子，風(fēng)城的保安團(tuán)像釘子一樣扎在村里，在河岸邊挖了長長的戰(zhàn)壕，還把臨河的幾間民房征用了，在墻上開了槍眼，村子里一天到晚到處是崗哨。據(jù)團(tuán)丁們說，從江西過來的“赤匪”在廣西界子上被桂軍和湘軍前后夾擊，吃了大虧，剩下的兵敗退回來，要從這里過河，回轉(zhuǎn)江西去。

縣保安團(tuán)放出狠話：“留船不留命，見匪殺干凈！”他們把沿河所有的渡口都封了，把渡船都沉了。姨公的船被沉了河，沒事做，正好可以帶孩子?？涩F(xiàn)在孩子病了，再不治命都保不住，這可怎么辦呢？姨公是有名的浪里白條，游過河去自然不在話下，可現(xiàn)在正是寒冬臘月，又是老北風(fēng)，又是雨夾雪，天氣奇冷，莫說下河泅渡，就是撐船過河都會冷得掉肉。

姨公把早已卸下的一塊門板悄悄背到離碼頭很遠(yuǎn)的河邊，自己爬上去后就揮動竹篙往對岸劃去。門板畢竟太薄，浮力不夠，人站在上面門板吃水厲害，有些半沉半浮，再怎么用力都游動不快。就在姨公拼命劃“船”時，村子方向響起了幾聲尖厲的槍聲，子彈帶著亮光從他的耳邊飛過。緊接著，岸邊就傳來保安團(tuán)的叫喊聲：“不要命啦，膽敢私自下河，作通匪論處，殺你全家！”

話音剛落，又是幾聲槍響。

姨公算是見過陣勢的人，這下也嚇得不輕，子彈不長眼，他顧不得河水洶涌，寒冷刺骨，趕緊溜下水里，雙手扶著門板朝對岸游去。

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姨公不論怎么咬牙，一個接一個的寒戰(zhàn)還是讓上下兩排牙齒不停地敲打。好不容易到了岸，姨公的雙腳卻怎么也不停使喚，冷得站不起來。

就在他哀嘆自己要死在河里的時候，岸邊來了兩個穿長袍棉衣的人，把他從水里撈了起來，一左一右把他攙扶到岸邊的一棵楓楊樹下。

楓楊樹下站在一個人，個子很高，戴著一頂八角帽，帽子上的紅五星跟他的一雙眼睛一樣，在夜色里很亮閃。他吩咐那兩個人，把姨公身上濕透了的衣服脫下來，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親自給姨公裹上。

脫掉棉衣，高個子顯得很清瘦。他對冷得發(fā)抖的姨公說：“老鄉(xiāng)，別怕，我們是紅軍，是專為窮人打天下的隊(duì)伍。”

姨公想點(diǎn)頭，但只有牙齒磕得厲害。

高個子紅軍又問：“老鄉(xiāng)，這大冷的天，你摸黑過河來，是為了啥子事？”

姨公仍是磕著牙齒，說不出話。

高個子蹲下身子，把姨公的頭靠在自己懷里。兩個撈他上岸的年輕戰(zhàn)士也跟著坐在地上，撩開長袍棉衣，把姨公的身子捂在自己懷里。這個辦法讓姨公的身體很快暖和起來。姨公把自己撐門板過河，到鎮(zhèn)上給兒子拿藥的事告訴了他們。

聽姨公這么一說，高個子紅軍沒有絲毫怠慢，立即安排其中一個穿黑長袍棉衣的戰(zhàn)士陪姨公去鎮(zhèn)上拿藥。

他問姨公：“你能走嗎？”

姨公動了動腿腳，點(diǎn)頭說能。

他又問姨公：“你拿藥，帶錢了嗎？”

姨公搖了搖頭。

高個子紅軍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兩個光洋，塞在姨公手里，說，帶上錢穩(wěn)靠一些。他叫另一個戰(zhàn)士用身上的灰色長袍棉衣，把裹在姨公身上的軍棉衣?lián)Q下來。他對穿黑色棉衣的戰(zhàn)士說：“小林，你必須保證老鄉(xiāng)的安全，把救他兒子性命的藥取回來，然后派一只渡船在安全的地方送他過河回家，越快越好?！?/p>

后來姨公才知道，那個高個子紅軍是位師長，而且那只渡船，是他們師里僅有的幾條渡船之一。那幾條渡船，在當(dāng)時的緊要關(guān)頭，是部隊(duì)的命。但師長還是毫不猶豫地作出了如此決定。

五

因?yàn)轭^扁得難看，總是被人嘲笑，扁頭表叔不止一次怨恨過姨公。

姨公知道自己對不起扁頭，就默不作聲，任由他怨恨去。有時被扁頭表叔逼得急了，姨公也發(fā)火，說，比起你的性命來，頭扁一點(diǎn)有什么要緊！

扁頭表叔犟得很，說，我寧愿不要性命，也不要有這么難看的一個扁腦殼！

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扁頭表叔上初中那一年，因?yàn)橛腥四盟谋忸^當(dāng)歌唱，羞辱他，他對那人動了刀子，被學(xué)校開除了。

扁頭表叔從學(xué)?；貋砟翘?，在渡口搶過姨公手里的竹篙，說：“爹，你回家吧，我給你撐船！”

從此，姨公的渡船就到了扁頭表叔手里。扁頭表叔似乎天生就是一個擺渡人，他的駕船技術(shù)很快就超過了父親。而且扁頭表叔是個相當(dāng)敬業(yè)的擺渡人，特別是解放后的幾十年，他的渡船為兩岸人民的生活和工作起了重大的作用。那時兩岸人民忙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他天沒亮就會來到渡船上，除了渡兩岸過往的農(nóng)人，他還渡過農(nóng)田機(jī)械，特別是耕牛。耕牛上船時往往都很緊張，但扁頭表叔好像有魔法，只要是他撐船，那些耕牛都會乖乖地聽他的話，一蹦一跳就上了船。有時遇到浪頭，船在浪濤里打轉(zhuǎn)，耕牛也不會緊張、煩躁，在渡船上安之若素。據(jù)說有農(nóng)人趕著牛過河，牛不肯上船，那農(nóng)人就會牽著牛走上好幾里路，來到扁頭表叔的渡口，一來，不費(fèi)幾下工夫，那牛就能順利地上船，過河上岸。

扁頭表叔是個開心的人，他的船上總是歡聲笑語。他除了和過渡的人拉家常，談莊稼收成，講講笑話，還會唱漁歌調(diào)子。有時船上有小孩，他就會拿出一枚糖粒來，一手扶著木槳，一手伸出老遠(yuǎn)，將那枚糖粒鄭重其事地放在小孩的手心里。

也許是因?yàn)轭^大、頭扁，扁頭表叔一輩子沒有結(jié)過婚。

但他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名叫起鳳。

這個叫起鳳的女孩，是他五十歲那年在渡船上撿到的。那天，扁頭表叔照例起得很早，剛走到渡口，就聽到渡船上有孩子的哭聲。當(dāng)時起鳳還沒滿月，裹在襁褓中，用一個紙箱裝著，放在渡船上。

那年月，經(jīng)常有人把女嬰放在村頭路口，扁頭表叔的渡船上也曾有過遺棄的女嬰。扁頭表叔知道自己很難養(yǎng)活她們，每次遇上了就叫過渡的好心人抱走。也不知怎么的，那天早上遇到起鳳，他竟然動了自己收養(yǎng)起來的念頭。

起鳳長得很可愛，柔細(xì)的頭發(fā)，一張粉嫩的小臉，黑葡萄一樣的兩個圓眼睛，見到扁頭表叔第一眼，就咧開小嘴跟他笑。

扁頭表叔說，是起鳳的笑臉讓他接受了她。

這么小的一個孩子，怎么見到他就笑呢。當(dāng)時他的心就軟了，覺得這個孩子是上天特意派送給他的。扁頭表叔為她起名叫起鳳，他決定好好撫養(yǎng)她，讓她好好長大成人。

扁頭表叔悉心照料起鳳。除了求村里和過渡的那些正在哺乳期的女人給她喂奶，他還買牛奶喂她。在起鳳上學(xué)之前，他在渡船上專門給她做了一間小屋子，任由船來船往自己都一直陪伴她。還有，從把起鳳撿回家那天起，他最上心的一件事，就是親手為起鳳縫制了一個米枕頭。他不能讓起鳳跟他一樣，從小落下一個扁頭的壞毛病。

起鳳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他在她的作文本上讀到了自己：

我的爸爸是個擺渡人，無論刮風(fēng)下雨，爸爸每天早出晚歸給人擺渡。他很勤勞，也很愛我。

小時候，為了照顧我，他在渡船上給我建了一座漂亮的小木屋，我每天跟著他，在河面上漂來漂去，享受我快樂的童年時光。爸爸出生時受過傷，腦袋長得很扁，但他心地善良，遇到老人孩子過船，他總是很和氣地安頓好才開船。有一次，我生病了，爸爸把渡船托付給別人，陪我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在醫(yī)院，爸爸給我買了最好吃的蘋果、雪梨，還有小蛋糕，還給我買了很多有彩圖的書。在我心里，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帥的男人，也是最可親最可愛的人……

我為爸爸驕傲自豪，我愛爸爸！

扁頭表叔一遍一遍地讀，一遍一遍地流淚。

六

姨公在世的時候，每年有兩個日子他必定要到渡船上來。一個是清明節(jié)，一個是農(nóng)歷十一月十二。

天不亮，姨公就提著竹籃上船。竹籃里裝著香燭、紙錢，還有一瓶米酒。扁頭表叔把船撐到河心，插上竹篙，靜靜地泊了船，看著父親從竹籃里把香燭、紙錢拿出來，看著他點(diǎn)燃香燭和紙錢，看著他把燃燒的紙錢一小疊一小疊灑向河面，看著他把一瓶醇香的米酒一點(diǎn)一滴倒進(jìn)河水……

按照姨公的吩咐，扁頭表叔也會去燒些紙錢。紙錢帶著火苗，飄飄悠悠飛在河面上，就像一只只飛舞的蝴蝶，就像一尾尾跳動的魚。

姨公每次都會跟他念叨，要他記住這兩個日子，特別是農(nóng)歷十一月十二。他告訴扁頭表叔，這一天，是那個救他、派人給他拿藥的高個子紅軍的忌日。

姨公說，要不是那位紅軍大官發(fā)話救他，他早就淹死、凍死在河里了；要不是那位紅軍大官派人陪他去診所拿藥，哪里還有如今的扁頭喲！

雖說是扁頭，好歹你還有一條命留著?？赡俏患t軍大官生生在他眼皮底下，在他的船上，被埋伏在岸邊的保安團(tuán)槍手打中了腹部，腸子都流了出來……因?yàn)槭芰藗?，那個紅軍大官沒過幾天就被道州保安團(tuán)抓住了，被塞進(jìn)豬籠里要抬到縣城去領(lǐng)賞。沒想到，那個紅軍好漢性子烈，伸手從傷口扯出腸子來，拼了死勁把腸子絞斷……

“唉，那是一個多好的人啦！可惜了！”姨公很是嘆息。

扁頭表叔說，他父親這輩子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這么好的一個人，一個救了兒子性命的人，他卻無法報答，只送了他一個米枕頭，滿打滿算也就兩升米。這讓姨公很是遺憾，這種遺憾直到姨公臨終還念念不忘。他反復(fù)跟扁頭表叔說，每年一定要去道州，去祭拜一下葬了那個紅軍遺體的雙巴祖。

七

我調(diào)到省城工作后，扁頭表叔曾經(jīng)找過我兩次。

一次是因?yàn)橛腥苏宜?，問起?dāng)年他父親送紅軍過河的事。扁頭表叔有點(diǎn)害怕，問講出去會不會有壞的結(jié)果。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他父親就因?yàn)樗图t軍過河，受過一撥又一撥人的盤問、調(diào)查。甚至還有人誣陷他，說當(dāng)年是他引來了白狗子，打傷了紅軍首長，使紅軍首長被敵人捉住砍了頭。

我明確告訴他，如實(shí)講吧，壞的結(jié)果不會再有了。

我還把我參與編輯的黨史資料送了一本給他。扁頭表叔說自己眼睛不好，認(rèn)不清楚字了，我就把長征時有關(guān)紅五軍團(tuán)三十四師過古芝江渡口那一段讀給他聽。扁頭表叔說，這上面寫的跟他父親講的差不多，只是他父親給紅軍撐船的事好像沒有哦！

我把其中一段話再讀了一遍給他聽。那段話是這么說的：“過古芝江渡口時，紅軍在當(dāng)?shù)厝罕姷膸椭?，好不容易弄到了幾條船……”我對扁頭表叔說，這個“群眾”，就包括了你父親！

扁頭表叔最后一次來找我，是帶著他的養(yǎng)女起鳳來的。起鳳上大學(xué)，扁頭表叔問我能不能想辦法給她聯(lián)系“希望工程”或者助學(xué)貸款？扁頭表叔很是無奈地告訴我說，古芝江渡口的大橋已經(jīng)正式通車了，他的渡船廢了，沒有用了。沒有渡船，他又老了，沒有辦法再供起鳳上大學(xué)……

我答應(yīng)幫他想想辦法，爭取籌到一筆錢保證起鳳能完成學(xué)業(yè)。后來我聯(lián)系了一位跟我關(guān)系不錯的企業(yè)老板，我把扁頭一家的故事講給他聽，他二話沒說，決定通過公司的愛心助學(xué)項(xiàng)目，資助起鳳大學(xué)期間的所有費(fèi)用，還說如果起鳳愿意，以后可以接受她到他的公司工作。

過了兩天，也許是母親為了減少我不能參加扁頭表叔葬禮的不安，特地打來電話，她說和父親一起去參加了扁頭表叔的葬禮，扁頭表叔沒有什么親戚了，哪想到在那個碼頭上，自發(fā)前來祭奠的人很多。都是兩岸的居民，那些曾經(jīng)坐過他渡船的人。他的遺體在那個渡船上擺放了兩天，人們?nèi)齼蓛傻厣洗o他燒紙、祭拜?？h史志辦的人也聞訊趕了過來，感謝他每年對紅軍先烈的祭拜，以及他在船上給過渡的小孩講述先烈的事跡。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安了。扁頭表叔雖說是一個人在渡船上過世的，但可以肯定，他在身后并不會感到孤獨(dú)。

我問起鳳回了么？

母親說：“當(dāng)然回了，還帶回了丈夫和兒子，她哭得喲，”母親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感覺有些難過，但她很快變換了語調(diào)說，“不過啊，你扁頭表叔這輩子值了，那么多鄉(xiāng)親來為他祭拜，雖說只是一個撐船人，普普通通的，甚至生活一直艱難，但他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

母親告訴我，起鳳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上海工作，干得很不錯，幾年前，起鳳就多次想接扁頭表叔去上海安享晚年，但他每次都找借口婉拒了。因?yàn)樗岵坏秒x開他的渡船，就是有了大橋以后，只要身體好，他還會在河里擺渡，哪怕有時沒有一個坐船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每年還要去雙巴祖給那位紅軍師長和紅軍戰(zhàn)士掃墓，祭拜。

在金川縣馬爾邦鄉(xiāng)碉王村，我在一棵掛牌為“紅軍梨”的梨樹下，朝我生活的南方，向著這棵梨樹深深地鞠了一躬。據(jù)說，這棵梨樹結(jié)的香梨，救了三個住在碉樓里養(yǎng)傷的小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