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桅桿,一面布帆,一葉木舟,兀自橫流于資水高峰對峙的蒼茫深處。
在這條碧水翻涌、泛著古意的江河里,兩岸綠草和起伏的翠竹,仿佛一面碑石上的斑駁印記。沉甸而幽深的河,原是四方溝壑的輻輳,湘桂兩省的通衢,扼守著一方的漕運、鹽運、河工、榷關(guān)及郵驛之機杼,同時又是商賈云集之所。那時,街市酒浮花影,霞色斑斕,南船和北馬,不分晝夜。在屋之檐,在山之崖,在船幫纖歌里,有著狹長而久遠的記憶。
船幫人多住在潤溪。這個古鎮(zhèn)有一條纖細而修長的街巷,讓人伸長脖頸也看不到盡頭,更看不盡資水所綻放的姹紫嫣紅的繁華。
在潤溪古鎮(zhèn),不緊不慢的青石板一步一步地丈量著季節(jié),青磚黑瓦堅守的時光慢慢地數(shù)著浪花和青峰,然后輕輕流逝了。沿街的店鋪五花八門,那些茶食店、雜貨店、車店、布店、藥店、花坊,叫賣之聲雜沓,交流之聲此起彼伏。
李大妹是船幫后代,在潤溪開了一間酒樓。來往的人不乏在資水上跑船的老板及船工,他們粗大著嗓子,散著一身的干魚咸味,吆喝道:“來一壺米酒?!本剖呛镁疲蓾嵃兹缬竦呐疵拙贫?。大凡資水上的人家,年頭釀的米酒多喚二月紅或桃花酒,年中釀造的米酒多喚中秋酒或團圓酒,只有年尾釀造的米酒多了許多心思,喚作團年酒。
團年酒是李大妹酒樓的一大招牌,清亮無糟,香氣悠長而甘洌。來酒樓的船工皆好這一口。他們擇一個臨資水的窗口,邊飲邊望江上的古樸的風(fēng)景。一團朱砂似的太陽離水平線一丈高了,莊重地在山峰左側(cè)的開闊處升騰。尤其碼頭上那棵墨黑的老樹,枝丫蒼虬,遠遠地支撐著一段江面,心情愉悅地融入瀲滟的波光。
酒樓的位置恰好是潤溪街的高處,是看資水的絕佳角度。我想在潤溪街找到致遠的古意,或許李大妹的酒樓詮釋了這一點。廳中多姿的石頭撫摸著那些花草,像撫摸著逶迤的希冀。
船幫人善飲酒,主要是防預(yù)江上風(fēng)寒。過去的船幫人出船,先飲一壺酒,然后敬先祖一壺酒,再敬天地一壺酒。
離潤溪古鎮(zhèn)約一公里,有一地名啰灘。此處河灘浪高水急,正是船幫人膽寒的地方。李大妹的祖父是一名駕毛板船技術(shù)頗高的行家里手。他在潤溪碼頭喝了三壺酒,又灌滿了腰上的酒葫蘆,行至啰灘時,他取下酒葫蘆再喝幾口,便穩(wěn)若泰山般立于艄位,一雙濃眉大眼盯著二三丈的灘水,大喝道:“穩(wěn)好舵!撐好竿!”話還沒落地,毛板船“嗖”地進了啰灘,很快,人和毛板船飛般沉入了浪底,讓站在啰灘岸上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氣,緊張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吹娜穗p手握拳,沁出了汗。
啰灘是資水最險峻的灘口,能在這里不下毛板船的人,資水眾多船幫人中也僅有李大妹的祖父。除此,過啰灘的大多船幫人會停船下船,再由李大妹的祖父一一送下啰灘。
李大妹的祖父過啰灘多少次了,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了。但他從啰灘的浪花中潛入,又從浪花中露頭,像一場撼動人心的雜技,讓人不得不佩服他表演的精彩。這時,下岸的船工都蹺起大拇指,紛紛解下自己腰間的酒葫蘆遞給這個英雄般雄赳赳的人。
擇水而居,依水而息。資水映照了潤溪的日月星辰,資水也滋潤了潤溪的春夏秋冬。當(dāng)我到來,資水流淌的每一滴水都閃耀著生機,偎依在古舊的土墻,拉近了我和它們的距離。
我爬上資水旁的峰巔,從高處看資水就像一朵泊在青峰中的睡蓮,日出時,水面像一片片睡蓮花瓣,泛著柔波細浪。搖曳生姿間,風(fēng)又揉碎一瓣瓣睡蓮,漫生出氤氳水霧,一江又詩意朦朧了。
只有湊近的蘆葦叢,冷不丁的幾只水鴨,鬧醒了舒適的古鎮(zhèn)和船幫,那種依河成街、河埠廊坊、貼河跨街的水鄉(xiāng)澤國韻味,仿佛讓人走進了一幅“盈盈碧水相環(huán),樓閣隔河相望”的水墨畫。資水把一張湘桂的宣紙畫得溫潤潤、釉光光。
(作者劉群華,選自《人民日報》2019年7月8日,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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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人的生活是辛苦的,然而絕不是枯燥的,他們的生活不是秋季過后陳列于河灘上的枯草尸體,而是盛夏之季飽經(jīng)潤澤的豐美水草,是生機勃勃的,是溫柔繾綣的,一方水土孕育了他們,這一方人沒有辜負這方水土,他們活出了自己的姿態(tài)、活出了自己的風(fēng)情,活在風(fēng)景里,將自己活成了一首首動人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