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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夢者

      2019-09-25 05:24謝青皮
      文學港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游樂園老頭電話

      謝青皮

      史飛有天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困在夢里出不來了。我第一反應是他在跟我開玩笑,但是想到他那冷漠寡言的樣子,我又有點相信了。我問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夢里面,其次夢里面他怎么能打電話給我。他不是很會說事情的人,所以先沉默了一會兒,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開始講。

      史飛告訴我,最開始的時候他行走在一片白霧里,周圍是巨大的香樟、水杉和榕樹,道路兩旁雜草叢生,四季桂、蘇鐵、海桐、火棘交纏在一起,像是他小時候走在貴州黔西的山道上。他在白霧中行走,絲毫沒有不安。穿過白霧之后,一座游樂園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游樂園里的門衛(wèi)告訴他這個時間段游樂園還在試運行,他是前一百名游客,所以可以免票。史飛對門衛(wèi)說:許哥你別裝了,又不是不認識我,我是阿飛啊,算起來我們還算是表兄弟,你結(jié)婚那陣我來你家討喜糖的,我媽給你包了三百。那門衛(wèi)聽了,仔細打量了一下史飛,突然猛拍了一下史飛的肩膀,說:原來是你小子,好幾年不見長大了,行啊,以后帶女朋友來這里都不用買門票,哥幫你辦妥。史飛有些怕生,但是對熟人又是另外一個樣子,說:沒問題,得先找一個女朋友,許哥你都沒怎么變啊,和結(jié)婚的時候沒啥兩樣,我記得你本來是去城里酒店當大廚的,怎么在這里了?門衛(wèi)說:廚子太累了,刀劈火燒的,整天一身油,你嫂子嫌棄,就托人在這里幫我找了個活,手底下管著七八個人,日子悠閑不累心,這不才保養(yǎng)得這么好。來,這是你哥現(xiàn)在的電話,等晚上哥找你喝酒,你先進去吧,不然等會兒人就多起來了,排隊都得排一個小時。

      史飛進了游樂園,果然園里沒什么人,連工作人員都沒幾個,而且都離他遠遠的。

      這之前他只去過一次游樂園,那是在小學的暑假里,他爸和一個叔叔開著電三輪把家里的臭豆腐干運到縣里去,他偷偷卸了一半豆腐,藏在白布下面。一路上三輪車很晃,平日里聞習慣了的臭豆腐味道此時變得可怕起來,讓他覺得頭暈又惡心,終于吐了出來。他爸和他叔本來在前面說著些葷冷段子,聽到后座響聲,停下車,掀開了白布,看到吐得不成樣子的史飛。史飛說他本來以為會挨上一頓毒打,沒想到在家里少言粗暴的父親和他叔并沒有露出想象中暴怒或者陰沉的神色,反而爽朗地大笑起來。他爸跑去林子里找了一圈,拿過來一團草,嚼了幾下,塞進史飛的嘴巴中,一股又苦又辣,同時帶著清香和父親口中土煙味的氣息充滿史飛的鼻腔,讓他一下子從頭昏胸悶的境地中醒轉(zhuǎn)過來。此后史飛叔叔稍微清理了一下后車就讓史飛坐在后面,史飛背向他們,后腦勺迎著早上清爽的風,剛剛因為難受冒出的冷汗被迅速吹干。

      到了縣里,他爸和叔叔賣了豆腐就到麻將館子里捉雞去了,留給他十塊錢讓他到處逛逛。史飛沿著路走了一陣子,天下起雨來,他跑到一個院子里躲雨,抬頭一看,院門口寫著“水西游樂園”。他往里面張望了一下,果然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設(shè)施。院口小屋里一個人探出窗外,沖他喊道:哥皮,進去玩玩?二十一個人。史飛說:我沒錢,就十塊錢。那個人說:看在下雨沒人的份上,十塊錢也行,來這里交錢。史飛把十塊錢從窗口遞進去,那人拿了錢,示意史飛院子里沒鎖,可以隨便進去,又如同起初突然出現(xiàn)一樣突然消失在窗口后面。史飛走進水西游樂園,其實就是院子里一塊巨大的空地,上面沒有蓋子,所有的設(shè)施都暴露在雨水里。黔西有一半時間都在下雨,很多設(shè)施上蓋著一層厚厚的綠銹,史飛心里有點懊悔,覺得不應該就這樣隨便買了票。他其實對這些東西不怎么感興趣,剛剛是被門口那個人一句“哥皮”晃了神,二十多歲的人和他這個小孩稱兄道弟,一方面讓他覺得那個人不像好人,另一方面又讓他覺得很受用,于是稀里糊涂地買了票。水西游樂園里的旋轉(zhuǎn)木馬沒有通電,或者是已經(jīng)壞了,史飛無師自通,先助跑推了幾圈,然后跳上去,沒一會兒他的屁股就濕了,黏糊糊的。他覺得無聊,就下來,到旁邊的蹦床上去了。彈力網(wǎng)上掛滿了水珠,隨著史飛跳動,那些水珠也上下瘋跳,在最高處,水珠和史飛都靜止下來,然后同時下墜。史飛看著那些跳動的水珠入了迷,下意識忽略了蹦床外架發(fā)出的吱吱啦啦的響聲。隨后那蹦床就突然塌倒,史飛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的時候史飛感受到了熟悉的晃動感,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父親和叔叔的電三輪車后面,豆腐已經(jīng)賣干凈了,比早上來的時候空敞很多。此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電三輪開得不快,空中飛舞著一群螢火蟲,周邊的樹木、草和花都影影綽綽,還沒有它們的氣味鮮明。他輕輕叫了聲,前面開車的父親轉(zhuǎn)過頭來,問他怎么回事,到處亂跑,害得他和史飛叔叔跑了一下午才在一個破院子里找到他,昏倒在地上,還在發(fā)燒。史飛說跑到水西游樂園去了。他爸說從來沒聽過有這么個游樂園。史飛辯解,說自己還花十塊錢買了張門票。他爸說,放屁,十塊錢你手里攥得牢牢的呢。史飛這時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果然有一張十塊錢。之后他就不說話了,他爸也沒怎么責怪他,只是告訴他別再亂跑了。

      史飛說,這就是他之前關(guān)于游樂園的所有記憶。這次在夢里的游樂園要高級很多,所有設(shè)施都不需要人工操作,只要檢測到有人在上面就會啟動。這并非有人告知他,而是他一看到那些設(shè)施就自然產(chǎn)生的想法。他坐了一趟過山車,然后又試了一次跳樓機,在跳樓機到達最高點的時候他想起了蹦床,以及蹦床上的那些水珠。他向游樂園外望去,潮濕的白霧籠罩著游樂園,來時的那些植物都看不真切。史飛說,那個時候他特別想再玩一次蹦床,然而他舉目四望,沒有發(fā)現(xiàn)蹦床的影子。他想,這么大的游樂園,不可能連一個蹦床都沒有的,于是他離開跳樓機,去尋找蹦床。史飛在游樂園里逛了好幾圈,找了許久,都沒有發(fā)現(xiàn)蹦床的影子。有幾次他看見幾個管理人員在前面,想走過去問問,但是短短的距離仿佛永遠也走不到底,所有的管理人員都和他隔著十幾米路,背向著他,無論他怎么大喊大叫都不轉(zhuǎn)過身來搭理他。

      這時候史飛還沒有覺得奇怪,他打算去找門口的許哥,打聽打聽蹦床的事情。許哥大名叫許志強,小時候經(jīng)常帶著史飛下河釣魚抓小龍蝦,皮膚黝黑,個子不高,但是一身肉非常結(jié)實,像是一頭黑牛。許志強高中讀完之后就去海南當兵了,回來之后不知道從哪里學了一手廚藝,到縣里一個館子當起了廚師。有一次正午,史飛釣了魚回來,路過許志強家門口,許志強正好在門口田壟上抽煙,見了他,問他有沒有吃飯,史飛說沒有,準備回家吃,然后許志強硬拉著史飛到他家吃飯,隨后花了幾分鐘給史飛炒了碗咸菜年糕。史飛說,許志強做菜有點隨心所欲,行云流水的感覺,那盤咸菜年糕的味道他至今難以忘懷。想到這里,他知道了自己為什么忘不了那盤年糕的味道了。因為許志強已經(jīng)死了,再也不可能給他下廚炒年糕。

      許志強死在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史飛說它們那邊的風俗是新郎必須要和所有來賀喜的男子喝上一杯,不能馬虎。當時前去吃喜酒的史飛也被算成了一個男人,許志強到史飛這桌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黝黑的臉成了紅炭一般,被家里幾個堂兄弟扶著,機械地對所有人重復:我干了,你隨意。然后一飲而盡。史飛當時沒有隨便意思,也莽得喝下了一整杯土燒白酒,之后又昏了過去,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哭,他辨了一會兒,聽出來是許志強老娘的聲音,史飛得叫她四姨。原來許志強喝了酒之后突然興起,趁著大家不注意,拿著電瓶出去電魚,不小心栽進了河里。那河都算不上河,像是一條溪,只有半人多深,聽說許志強倒立著插在那條溪水中,路過的人看見了,拉上來已經(jīng)沒了氣兒。史飛告訴我,想到許志強已經(jīng)是個死人之后他恍然大悟,沒有害怕,反而有些釋然,覺得找到了許志強面容不變的原因。之前他一直有些煩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從小孩子長成了大人,憑什么許志強可以一點沒變。

      游樂園門口并沒有許志強,史飛抬頭看天,天空中沒有太陽,但是呈現(xiàn)出黃昏的樣子。他回首,身后的游樂園像是一滴巨大的水珠被白霧包裹著,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有一座電話亭在游樂園外面,史飛掏出之前許志強給的名片,上面有許志強的電話,他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號碼很熟悉,是我的電話。于是他走進電話亭,撥打了我的號碼。

      以上是我要交代的一切,我對面前的曲鯉說。

      那天我接到了史飛的電話,電話里史飛告訴我他現(xiàn)在是一個模具師傅,月薪七千,考慮到他的年齡,在我們縣城里算非常不錯,但是房價已經(jīng)漲到了一萬出頭。我們這地方有些排外,本地人和外地人涇渭分明,起碼得有套房子才能讓這種隔閡稍稍消弱點。為了這套房子史飛省吃儉用,租在城西一個舊小區(qū)的一居室。說是一居室,其實是個隔斷間,每個月三百,非常便宜。我跟著電話的指示來到史飛說的小區(qū),找到了那棟樓,上去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白背心的老大爺,問我什么事情,我說你這里有沒有房子對外出租。老大爺擺擺手說沒空房了,我問他房客里有沒有一個叫做史飛的。大爺說我肯定是找錯地方,他來這里住了三年了,沒聽說過有這個人。我說能不能讓我進去看看。大爺很大方,可能跟我說的是本地方言有關(guān),大手一擺就讓我進去了。我進去看了看,按照史飛電話說的,到了廚房邊,指著一處問大爺這邊以前是不是改造過。大爺說好像聽房東說過,以前是隔斷的,不過不賺錢,還不如拆了。

      我出來小區(qū)之后覺得不對勁,準備打回去問問史飛,史飛的來電是個未知來電。我打過去,手機里傳出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不存在。

      這個時候我想到了曲鯉。自從我離開上?;氐嚼霞液?,相親一直是我的日?;顒又?,曲鯉是其中一個姑娘。我倆對彼此印象都不太好,她嫌我沉悶冷淡,我覺得她無趣粗糙。其實曲鯉算是我喜歡的那一款長相,她皮膚很白,有些娃娃臉,剪了個中學生似的波波頭,身材高挑,胸部很大,美中不足是骨架子有些寬,眉毛很濃密,顯得有些壯實。只是恰巧那段時間我剛回來,整個人不在狀態(tài),對誰都打不起精神,見面約會的時候非常怠慢,鬧得兩邊的介紹人都不怎么開心。曲鯉老娘在政協(xié)工作,老爹是個警察。曲鯉說她名字起得好,她就像條河鯉,從小皮糙肉厚,刺多,一心想著長大接老爹的班,當一個女警,多年以后她果然穿上了一身警服。

      我和曲鯉約在姚江旁邊的一座咖啡館里,周圍都是高中生初中生圍在一起做作業(yè)。這天剛好是周天,曲鯉穿了一身便服出來,牛仔褲加白色羊毛高領(lǐng),身材畢露,一米七三的個子走在大街上非常扎眼。一見面我就夸她今天漂亮,想彌補些當初的不愉快。曲鯉很不領(lǐng)情,反問我這話是不是她那天穿著警察制服不好看。我忙說各有千秋,今天主要是強調(diào)下她身上這種白色的高領(lǐng)毛衣一般人穿不了,顯黃顯黑,也就像她這樣皮膚又白身材又好的人能駕馭了。她笑著坐下來,說之前不知道我這么滑頭,還問我干嗎把地方定在這里。我說習慣了,之前讀高中的時候周末經(jīng)常來這里抄作業(yè),風景好,樓下就是姚江和大柳樹,空氣清新,抄作業(yè)都抄得快一點。她聽了又咯咯咯地笑起來,曲鯉笑起來很好看,她牙齒整齊,一笑就全部露出來,還帶點牙齦,叫人看了也跟著開心。曲鯉說:這次突然叫我出來肯定有什么事情,對不對?反正不會是回去以后突然覺得我這個人不錯、想再聊聊這種。我說:瞧,多正確的廢話啊,之前沒想再聊聊的事情,現(xiàn)在倒是有些心動了,不過應該沒戲了,聽說上次回去后那個介紹人把我說成了一泡爛污泥。曲鯉沒接我的話,直接問我究竟有什么事情,我要她保證聽完之后別把我當神經(jīng)病,她把手放在自己豐盈的胸前,笑著保證,用自己的良心發(fā)誓。

      聽完史飛的事情,曲鯉沒有說話,身體前傾,下巴壓在手背上,牢牢盯著我。我被盯得有些心慌,說:我講完了,你啥看法。她問:后面的呢?這小說蠻有意思的,我知道你平常寫點東西。我說這不是我編的,然后把手機調(diào)到撥號界面,給她看了看之前的未知號碼來電,然后打過去,過了會兒手機里又傳出那個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不存在。曲鯉說有沒有可能是我朋友在耍我,我說他不是這種人。曲鯉重復了兩遍“他不是這種人”,咀嚼了一番,然后說:行吧,排除你得去三院看看以及你朋友耍你的可能性,假定這是真的,你想讓我?guī)湍闶裁??我問她能不能在戶籍系統(tǒng)里幫忙查查,有沒有史飛的資料,我想看看。曲鯉說:這違反規(guī)定。我說:是啊,不然我干嗎跑來求你。曲鯉說:你沒一點求人的樣子。我說:求人的樣子什么樣?下跪道歉我可做不來,這里有兩張電影票,我請你看電影,怎么樣?曲鯉接過電影票,勉強認可了我的請求。

      說是電影票,其實是之前朋友開私人影院時候送的兩張單次體驗券,一直沒機會用,放在錢包里,順手掏出來了。曲鯉開了車來,是輛寶馬X3,我坐在上面,一路上都有點不自在。我們這邊習慣女生出嫁的時候隨輛車,男的出房。所以基本女孩子大學一畢業(yè),留本地的家里就給備了車,出來玩經(jīng)常是一個姑娘家開車,后面坐著三個老爺們兒。影院里我朋友不在,前臺給了一把鑰匙,可能是見我用的體驗券,態(tài)度也不是很好,隨便指了下路就又開始自顧自看劇了。

      我和曲鯉按著房號找過去,曲鯉看著地下鋪的地毯,說:怎么看個電影感覺跟開房似的?我說:可不就是開房么,就是房里投影儀大了點,不過床沒酒店里的舒服,唯一的好處是電影能夠自己選,最近電影院里都沒啥好電影。曲鯉說:你第一次約會就帶姑娘來這種地方?我說:這要算約會,咱倆也是第二次了,怎么,慌了,沒開過房?曲鯉白了我一眼,沒馬上接話,頓了下,好似警告一樣的語氣說:開過。

      房間里是一張折疊床,帶個小冰柜,投影屏挺大的,我估摸著有一百二十寸,我問曲鯉:沙發(fā)還是床?她說:什么沙發(fā)床?我指了指折疊床:可以調(diào),你要沙發(fā)還是要床。曲鯉說:床吧。我說:佩服。曲鯉說:你什么意思,覺得我不自愛,信不信你要是敢動手動腳我五秒鐘就把你放倒?我說:你說話用詞挺有意思的,很復古,好久沒聽過自愛這個詞了,上次見估計還是在批判女德班的新聞稿上。曲鯉說:我就這樣,挺無趣老派一人兒。我說:沒有,挺可愛的。曲鯉沒接話了,脫了駝色外套,掛在衣架上,很自然地上床,抱著一個大枕頭,問:看啥呀?我說:黑白愛情喜劇片,熱情似火。曲鯉說:我以為你會找恐怖片,不都說恐怖片拉近男女距離。我說:不行,我從小膽子小,別說看恐怖片了,小時候我爸媽晚上回來得晚,我都會把家里所有燈打開,然后懷里摟著一個枕頭才睡得著。曲鯉說:小時候都差不多吧,晚上上樓梯的時候故意走得飛快,生怕樓梯底下黑黢黢的地方跑出什么東西來;閉著眼睛洗頭發(fā)的時候,突然覺得很害怕,連忙把臉沖干凈然后睜開眼;坐在馬桶上,心血來潮張開腿,看著屁股底下的馬桶底部,擔心會不會有只手伸出來,現(xiàn)在沒那種感覺了。

      雖然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電影,但是節(jié)奏很快,六十年過去了劇本也不算落伍。曲鯉看完之后很興奮,說好久沒看過這么有意思的電影了,她一開始覺得我挑黑白片又是一種自我表彰的手段,肯定是讓人昏昏沉沉的文藝片,沒想到這么好看。曲鯉說,同樣都是光,打在夢露的臉上會顯得更加好看。這是她第一次看夢露的電影,發(fā)現(xiàn)之前被那個手捂白裙的刻板印象欺騙了,拋開熱情似火,更多的還是一種少女特有的天真單純,終于能理解大家對她的狂熱。我告訴她,既然帶她看了這么好看的電影,作為回報,希望她能好好完成我的委托。

      回去的時候曲鯉想把我送到家門口,我拒絕了,說這樣的感覺太奇怪,讓她提前把我放下。她笑了一下,沒有堅持。老家這里隨處都是河流,我沿著一條不知名河流,想走到自己的小學去,不過聽說早就搬走了,后面被改造成了村辦公大樓。我家在城北,算是最早發(fā)展起來的一塊地方,塑料城和模具城都在這里,小學的時候這邊一個好鋪子年租金就要五十萬了,拆遷改造費用太高,現(xiàn)在市區(qū)周邊四處發(fā)展的時候這里依舊一聲不響的,前些年為了建動車站還把城北的一個公交車站遷了,顯得更加蕭條了,唯一的好處是這么多年了城建變化一直不大。走到一半,我拿出手機,盯著上面的未知號碼,忽然覺得有些沒勁兒,轉(zhuǎn)身回家了。

      曲鯉第二天打電話過來,說史飛四年前就失蹤了,報警的是他的雇主,不過由于沒有直系親屬要求,當時嫌麻煩就沒有立案,只有當時的情況說明。假如打電話給我的真是史飛的話,算得上一件好事,起碼可以證明他還活著,說不定活得不錯,還有心思打電話開玩笑。我頓時有種受騙的感覺,對自己又有些氣餒,困在夢里這么奇怪的理由也會信,還特意按著電話去了趟城北。

      老實講,我和史飛已經(jīng)快五年沒有見面,一開始電話里聽到他的聲音都有些認不出來。他不是很會說話的人,但他當時在電話里確實吸引住我了。一接通他就問我是不是黃春,我說是,他說他是史飛,現(xiàn)在困在夢里,出不去了。我聽完他的描述,鬼迷心竅地相信了。史飛說他曾經(jīng)有過清明夢的經(jīng)歷,也就是說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奇怪的是,夢里面的自己只有在做夢的意識,卻不會意識到身處夢中世界會有的各種便利,所以和其它的夢也沒什么兩樣。而且關(guān)于夢的記憶都是醒來后回憶才有,像這樣完全能夠在夢中思考的情況還是第一次,史飛有點分不清這是個好夢還是噩夢,也不知道出去的方法,甚至懷疑正在和自己通話的我也是夢的臆想之一。我說:我是真的。史飛說:好,我相信你,那你現(xiàn)在就去我家里把我叫醒。然后他給了我他現(xiàn)在住的地址,順便告訴我他家大門沒鎖,進去之后右拐的小隔斷就是他房間,推開來就能看到他躺在床上,還準備了幾種喚醒他的計劃。史飛說,首先可以嘗試的是大聲呼喊,要是叫醒了最好,沒有的話他可以忍受讓我用水潑他,要是還不行可以試試抽他耳光,但是不能多打,抽十下還沒有反應就只剩下最后一招。我說:什么?他說:你看過盜夢空間嗎?我說:看過。他說:那就成了,按照那個來,失衡,把我綁在椅子上倒推進浴缸,不過這個你很麻煩,我租的地方浴室是淋浴。我說:沒有問題,倒在床上也一樣。他說:聰明還是你聰明,就這么辦吧,我先掛了。

      我回想著電話里和史飛的對話,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想到曲鯉說他已經(jīng)失蹤四年,才知道哪里出問題了——電話里史飛完全沒有多年不見的生疏,好像我們昨日還在廝混一樣。

      我和史飛在一個繪畫班認識,當時我每天晚上放學很早,沒事干了就去黑網(wǎng)吧和游戲廳鬼混,在外面晃悠到八九點鐘才回家。我爸媽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樣不行,就托人把我送到了繪畫班。我一開始死活不肯去,后來我爸答應我,要是畫畫學得好就買臺電腦給我,我才答應。我知道他倆的心思,巴不得我有點特長,然后幫我找個特招生名額送到好點的高中去。繪畫班老師是個退休的美術(shù)老師,姓董,快七十了,身材不高,整個人已經(jīng)開始往回縮,常年穿一件深藍色中山裝,戴一副玳瑁眼鏡,頭上頂個瓜皮帽,據(jù)說他兒子一直在美國,老婆死了十幾年了,一直一個人住。我媽說要仔細算起來,這個董老師還算我的遠方親戚,得喊聲爺爺,我心想,就算沒有這層關(guān)系,這個年紀我也得喊爺爺。董老頭家里房子是一棟四層樓的別墅,上面兩層常年空著,連帶著周圍幾畝地都圍了起來,造得跟個園林似的。董老頭比較推崇因材施教,每個學生教的內(nèi)容都不一樣,其實說白了就是閑得慌,收的學生又少,同時會的東西也比較雜,不知道具體怎么個教法,就隨著我們,想學啥就教啥。我第一次見他在書房,他問我學沒學過畫畫。我說沒有,他又問我想學什么。我問有哪些可以學的。他說多了去了,水墨水彩,油畫素描。我沒大沒小地問他什么比較在行。董老頭聽了瞇著眼笑起來,說他最擅長畫菊花。我說行,就學畫這個。他說學這個晦氣。我問他為什么。他說白菊就是死人的時候放在花圈上的花,以前有的人窮,花圈上面不放真花,就讓人畫些花上去,他年輕下鄉(xiāng)的時候就是靠這一手沒餓死。我說行,挺好的,我就學這個了。

      史飛比我晚來幾個月,不過他不是來當學生的,他是董老頭的孫子。我記得很清楚,那次我去得早,董老頭家里一個學生都還沒來,我在樓下就聽到上面有人在爭吵,上去之后看到地上潑著一地墨水,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生穿著件綠色背心,蹲在門口流眼淚。董老頭見我來了,指著那個男生說:來,黃春,過來認識一下,我孫子史飛,以后你們就是同學了。蹲著那個男生聽了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他想和我握手。我沒有接受過這成人式的禮儀訓練,有些不適應,但還是伸出手。史飛握住我的手,紅著眼睛說:你好,我叫史飛,歷史的史,高飛的飛,我不是他孫子,我是個孤兒。后來史飛真的成了我同學,那次見面的下一個禮拜,他就轉(zhuǎn)學到了我的班里。史飛皮膚黝黑,說話還帶著一點老家的口音,剛進來就碰上了月考,成績出來之后慘不忍睹,英語更是前所未見地拿了零分,班里的人因此都不是很待見他,不過還算不上排擠。史飛對這種情況仿佛非常怡然自得,每天依舊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從不與人主動交談,當然,我除外。史飛說,和我握過手就已經(jīng)把我當成了朋友,麻煩誰也不能麻煩朋友。所以但凡他有什么問題,不管是學習上還是生活上,都會記在一個本子上,放學后向我請教。他從不在人前表現(xiàn)出和我關(guān)系很好的樣子,這一點讓我甚為滿意,覺得他不像外表那樣莽撞呆愣。因為史飛的緣故,董老頭那邊我也去得更加勤快,這來自于董老頭的要求,他說史飛初來乍到,學習跟不上,需要一個人幫忙帶帶他,我就是最佳人選,相應地他也會免除我的學費。我爸媽巴不得我每天晚上都有個地方托管,沒問過我就替我答應了。我沒有拒絕的余地,唯一的好處是董老頭家里的保姆做飯很好吃,每次去都有不少零食,隨我吃喝。

      這種情況沒有持續(xù)多久,史飛馬上就扭轉(zhuǎn)了眾人的印象。首先是成績方面,期中的時候史飛從班級倒數(shù)一下子竄到了班級第三,其中數(shù)學考了滿分,要不是英語太拖后腿,史飛都能去爭一爭年級前五。我們初中算是比較好的升學型初中,尚智的氛圍相當濃厚,大家對學習好的人都很感興趣,逐漸一些團體活動大家都開始叫上史飛。第二件事和我有關(guān),那時候我們初中開始學其它學校早上跑操,跑操的時候得有人放音樂。我就在主席臺下負責這個事情,同時每周的升國旗還有一些國旗下講話的音樂播放也由我來管。因為暗房里隔音效果很好,經(jīng)常聽不到外面的聲音,我向老師要了一個助手名額,拉史飛過來幫忙。平時我倆經(jīng)常利用這個名義躲開早自修,在暗房里用電腦玩紙牌和掃雷,后來通了網(wǎng),我倆就開始上網(wǎng)玩些雙人小游戲。有天跑操的時候,突然沖進來一個女老師,氣勢洶洶地問我怎么放這種歌,勒令我換歌。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那個老師歌有什么問題,女老師說:這是日本歌你不知道嗎?我說:知道啊,怎么了?女老師說:你覺得這個場合下放日本歌合適嗎?我說:沒問題啊,這歌挺有節(jié)奏感的,也挺積極向上的,很適合大家跑步的時候聽。女老師說:你沒學過歷史嗎?日本侵華戰(zhàn)爭知不知道?我有些惱了,覺得聽個歌的事情,不應該上升到這個高度,說:那還有八國聯(lián)軍侵華呢,我放英文歌西語歌怎么沒見你進來?那女老師可能沒想到我會這么沖撞她,愣了兩秒,說:你懂得多還是我懂得多?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老實講,這句話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迄今最后一次在現(xiàn)實世界聽到有人講出來,我覺得一方面是因為這句話太書面化,好像只適合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里,另一方面是這句話本身就有種倚老賣老不要臉的感覺,現(xiàn)在大家普遍喜歡講邏輯,哪怕邏輯很差,也要把自己包裝成有邏輯講道理的樣子。所以我聽到她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一時也有些楞,找不到反駁的話,懾于她的氣勢,換了歌。那女老師終于滿意,準備離開,一直默不吭聲的史飛突然叫住了她,說:老師,我有個問題。女老師回過頭來,問:什么?史飛說:那為什么你要開日本車呢?暗房里,女老師臉上陰影重重,我有些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她站了一會兒,沒說什么就出去了。這件事本來過去了就過去了,但是我們沒料到的是當時話筒麥克風沒關(guān),所有的對話都被放出去。女老師出去沒多久,政教處的老師就趕來,詢問當時的情況。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是我和史飛被認定不尊重老師,放音樂的職務沒了,還被記過處分。此后校園突然流行了一陣用“我有個問題”造句的風潮,句子的出處史飛也瞬間全校聞名,不過他本人依舊冷漠寡言,習慣于獨來獨往,從不主動加入談話,但對于社交的邀約也不會拒絕。

      我回老家之后一直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有幾個相熟的編輯定期跟我約稿,所以收入多多少少還有一點,家里人也沒怎么催我去找工作,反倒是相親的事情飯桌上提了不少次,這讓我有些抵觸,下意識地不想去找曲鯉。但是一閑下來,史飛那個綠背心的樣子就經(jīng)常在我眼前晃,對我說,他叫史飛,是個孤兒。

      我有些煩,就出去晃悠,走到了曲鯉的派出所門口。我心想為了這種事情打電話再問實在顯得有些傻,要是偶然路上遇見,順嘴問上一句,就不算什么了。派出所門口的看門老頭見我來來回回轉(zhuǎn)圈兒,顯得可疑,出來攔住我問我找誰。我遞了根煙,說等人。老頭問等誰。我說曲鯉。老頭說:這什么煙?沒抽過。我說:七匹狼,廈門那邊抽的人多,我們管這個叫狼七,七塊錢一包,現(xiàn)在漲價了,得八塊了。老頭聽了,把煙點燃叼在嘴里,問:你廈門人?我轉(zhuǎn)用方言說:不是,之前在廈門讀書,現(xiàn)在跑回來。老頭說:行,廈門好地方啊,有個鼓浪嶼,我去過一次。里面坐一會兒,曲鯉跑外勤了,還得再等些辰光。我沒推辭,到值班室里挑了個凳子坐下。老頭也沒再管我,拿著老花眼鏡自顧自地研究起了六合彩。

      值班室的電視里在放《亮劍》,剛好到了楚云飛跟著國軍敗走臺灣,臨走前又回頭拿了一捧土。我讀了小說,知道他之后再也沒能回來,我想此刻楚云飛一定被某種宿命感擊中了,讓他窺見了一絲自己的未來,他才有了這個動作。被宿命感擊中這個表達太文藝,我一向討厭特別文藝的表達,但是此刻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詞,我想大體上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時候,恍惚中腦海中出現(xiàn)未來自己的畫面,然后在某一刻得到驗證。我上大學的時候史飛來送我,給我?guī)Я艘粋€自己編的稻草平安符,我倆上了高中之后就不在一個學校,董老頭也死了一陣子,之后畫室不再開了,我倆見面的頻率少了好多,已經(jīng)沒有那么熟稔。史飛把平安符給我,又給了我一袋蘋果,稍微寒暄了下就走了。我在高鐵上摸著平安符,覺得里面有些空,捏的時候又有奇怪的響聲,像是宣紙摩擦的聲音。我觀察了一下平安符,抽出一根稻草結(jié)頭,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張折疊起來的正方形的宣紙,上面畫著一朵水墨白菊。我看著那朵白菊,忽然有種再也見不到史飛的感覺。事實上,后來我確實和他失聯(lián)了快五年,直到再次接到他的電話。史飛沒有手機,那次分開之后我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過他幾次,都沒有回應,過往我找他都是直接去董老頭家里,董老頭死了之后他的住處換到何處,他也沒有提過。大學的時候我過節(jié)回家,跑去董老頭家,那別墅和周圍的亭子都拆了,變成了一個練鋁廠,臭氣熏天。

      我想到一半,值班室的老頭戳了戳我的手臂,指向外面,曲鯉開著一輛普拉多非常招搖地回來了。老頭聲音很響,朝曲鯉喊道:小曲,有人找你。曲鯉搖下車窗,看到了我,說:你等下,我去停個車。隨后曲鯉領(lǐng)著我去了她辦公室,一進門就脫了外套,今天她里面穿了件寬寬松松的白襯衫,但身材還是被很好地勾勒出來了,房間里的空調(diào)一直開著,非常暖和,她拿出茶葉,問我:喝茶嗎?前陣子麗水的朋友剛寄了些早茶過來,換個地方就當西湖龍井賣了,聽說貴得很。我說:行啊,什么級別,都有獨立辦公室了。曲鯉伸了下腰,開始煮水,說:沒啥級別,空房子多,待遇就好一點。什么事,還特意上門來了。我說:沒啥事,閑得慌,散步走著走著就到你們這門口了,心想做人得有點禮貌,過來和你打個招呼。曲鯉說:介紹人跟我說過你家在哪一塊,你這散步散得挺遠,是不是過來打聽你朋友那事?我說:曲警官真乃女子包公,明察秋毫。曲鯉說:這比喻不行,聽著高興不起來,我有那么黑嗎?我說不光不黑,而且白得像瓷,晃得我頭暈,才胡說八道。曲鯉聽了捧腹笑起來,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我看著她,覺得這姑娘笑點不高,很好相處,要是結(jié)婚住一起的話也好像不壞。曲鯉笑完之后抽出一份文件,說之前打電話的時候在想我會不會過來找她來了解情況,特意把情況說明留下來了。我伸手準備去拿,曲鯉又把文件收回去,說我不能直接看,違反規(guī)定,但是她可以復述告訴我。我說:行,你看怎么方便怎么來。曲鯉說: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說:你問吧。曲鯉說:你有沒有精神病史,或者你家里人有沒有精神病史?我思考了一會兒,說:據(jù)我所知,沒聽說過,當然假如我是個精神病人,我的話也沒有可信度,所以你這個問題不是很有意義。曲鯉盯著我的眼睛,說:我覺得你沒什么問題。

      接下來曲鯉跟我講了四年前史飛的大致情況,報警的是史飛工廠的老板娘,說自己下面有個模具師傅好幾天沒來了,怎么樣也聯(lián)系不上。當時的負責人趕緊走訪了史飛的工友和房東,都沒什么線索,一開始覺得史飛可能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但是查了下身份證的交通信息,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最后一個看見史飛的人就是報案人,那個老板娘,說史飛當天沒什么異樣,下班前還和她打了個招呼,然后就回去了。之后負責人把史飛家里到工廠各個街區(qū)的錄像調(diào)取排查了一遍,發(fā)現(xiàn)史飛出門后確實回到了自己小區(qū),然后再沒有出來。但是房東和鄰居都聲稱當晚史飛并沒有回到自己的租房。因為史飛直系親屬都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老板娘也沒堅持找人,當時就沒有立案,畢竟立了案事情就大了,說明這個人不是死了,也肯定是出事了,就只留下一份情況說明。我說:這就完了?曲鯉回答:嗯,就這樣,沒啥稀奇的。我說:所以現(xiàn)在史飛就是個失蹤人口。曲鯉說:還不算,時間夠了,但是沒有利害人向法院申請,所以法律層面還算不上失蹤人口。

      曲鯉問我和史飛什么關(guān)系,我就從怎么認識史飛開始說起,說到高鐵上看到那張白菊花時詭異的宿命感。曲鯉聽完之后問我史飛和董老頭到底什么關(guān)系,我說我也不知道,史飛從來沒提起過,董老頭也諱莫如深,我沒敢打聽。我本來覺得總有機會問清楚的,所以也沒著急問,沒料到現(xiàn)在這個情況。要是下次接到他電話,我一定問問清楚。曲鯉說,按照我的描述,史飛應該是個高智商天才,怎么跑去當模具師傅了?我指出她這句話里有歧視的嫌疑,然后告訴她史飛確實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當時我給他輔導功課,史飛一開始大概就只有小學水平,過了幾天就差不多把數(shù)學和語文自學完畢了,英語稍微學得慢一點,但他是從零基礎(chǔ)開始學的,我記得他一年之后就可以看原版的大仲馬的小說。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史飛的志趣和常人有很大的不同,他考了幾次前幾名之后,就懶得再看教材,覺得讀書沒什么挑戰(zhàn)性,跑去自學計算機了,結(jié)果初三的時候編程比賽拿了個省一等獎,保送去隔壁市的一中。保送之后省隊有集訓,來叫他,他直接拒絕了,說沒有意思。班主任勸了好久,校長也出面了,拉了董老頭過來學校一起勸,都沒啥效果。史飛從辦公室出來之后我問他接下來準備干嗎,當時距離中考還有三個月,他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待在學校里,可以開始漫長的暑假,這讓我非常羨慕。他說他準備開始練拳,目標是到貴州的地下拳館里靠打拳為生。之后史飛還是按時來學校報道,但是上課的時候從來不在,不是在外面跑步就是主席臺下練腳步和拳架。我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能夠看到操場,經(jīng)??吹绞凤w赤膊運動的樣子。不過史飛的身體天賦明顯比不上他的大腦,他練了幾個月,皮膚黑了不少,但整個人依舊骨瘦如柴,看不出什么訓練的痕跡。我對史飛說,拳擊不像是個可以自學的運動,你看電影里,不管怎么牛的拳手背后都有個默默付出的老頭教練。史飛否認了這個觀點,表示所謂教練也只是經(jīng)驗主義的產(chǎn)物,只要是能夠拆解研究的東西,都可以自學。他說他研究了數(shù)百個錄像,對比了幾十種訓練方案,已經(jīng)逐漸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練習和時間而已。說完他弓起手臂,讓我戳一戳他的肌肉,然后說他現(xiàn)在雖然身材沒怎么變化,但是反應已經(jīng)比之前快了不少,閃避能力強出了一截。說罷他起身,和我拉開一小段距離,雙手護住臉,示意我用拳頭攻擊他,我沒有客氣,上去就一腳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曲鯉聽到這里,忍不住笑起來,問:后來呢?

      我說:后來,董老頭死了,史飛就沒再練拳了。

      董老頭從他家四樓的陽臺跳下,頭撞在自家院子的太湖石上。那天我和史飛一起回去,遠遠的就聽見董老頭家里的狗一直在叫,史飛開了門,狗撲過來,頭上沾著血,往我倆懷里拱,然后飛快地往房子后面跑。我倆知道不對勁,馬上跟了上去,就看見董老頭光著身子,躺在那塊他很喜歡的太湖石旁邊,頭凹進去一大塊,石頭上有一塊暗紅色的血漬。我想起來董老頭曾經(jīng)在旁邊的亭子里招待我們吃蛋糕的時候指著這塊石頭,說自己從金華花了好多精力才運回來。現(xiàn)在董老頭本人就像一塊稀爛的蛋糕,我沒忍住,馬上吐了出來,靠在墻邊。史飛看上去鎮(zhèn)定很多,問我要手機,我把手機從書包里拿出來,他來接,我才感到他的手也抖得很厲害。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電話里警察問史飛是誰,史飛停了好久,才說自己是董老頭的孫子。史飛報警之后,到屋里拿了一條毯子,幫董老頭蓋上,然后我倆到房子前面的地上坐下。那時候是夏天,五點多的時候太陽還很大,地面被烤得燙燙的,燒得屁股有些疼,但是反而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史飛,往日里學畫的時候史飛基本沒怎么和董老頭有過交流,相處的時候也從來不提起,讓人很難窺見這兩人之間的具體關(guān)系和感情。董老頭說他有想過讓史飛學畫,但是史飛拒絕了。我問史飛他怎么不怕,史飛抬頭看我一眼,說他有過類似的經(jīng)驗。之后我倆都不說話了,我有幾次忍不住想問他和董老頭到底什么關(guān)系,都被炙熱生硬的空氣堵了回去。

      警察來得很快,有個女警察專門負責安撫我倆。具體樣子忘了,只記得她身上很香,聲音糯糯的,先抱了一下我倆,然后細聲問我倆狀況如何,能不能說些進門后見到的情形,得知我家在別處后,還專門送我回去。走之前,史飛突然跑過來,說謝謝我沒一早就跑回家。后續(xù)消息是我從我媽那邊聽說的,董老頭美國的兒子回來了,低價處理了別墅,而董老頭跳樓好像是因為和保姆糾纏不清,一些風言風語,沒什么意思,而我媽感嘆最多的是董老頭每個月六千多的退休工資太可惜了。沒過多久高中開學,史飛去了隔壁市,我留在本地,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出來也都是去網(wǎng)吧打游戲。后面的情況知道很少,我看得出他也不是很愿意提,就沒有問過,只知道他高中都沒怎么讀書,高二期中考的時候被教導主任抓住在多媒體教室里打游戲,之后就被開除了,學籍保留,可以參加高考,但是平日里上學不用去了。

      以上,就是我知道的關(guān)于史飛的一切,我總結(jié)道。

      之后我和曲鯉又約會了幾次,算是確定了關(guān)系,沒多久曲鯉就跟我說她一個人住家里非常冷清,我順勢搬進了她家。曲鯉父母都在寧波,她一個人住老家的房子,三層樓,兩個人住進去還是覺得大。以前我住不習慣小區(qū)那種商品房,后來在上海租了一年房子,反而又住不慣這種整棟的民房了。

      曲鯉和我上床之后跟我說,她高中的時候就聽說過我,那時候我寫東西拿了個獎,算是我們那個縣級市里第一個,學校宣傳了一下,連帶著上了電視和報紙。她說那時候空間里有不少人在轉(zhuǎn)我的小說和號碼,她有天試著加了我,結(jié)果沒有回應,沒想到多年以后竟然能在枕頭邊看我的裸體。我有種當上門女婿的感覺,順著她的話往下接,說幸好當年沒有認識,不然那時候的好印象肯定留不到現(xiàn)在,說不定就在通訊錄里面躺尸,自然也沒什么上床的機會。她聽了過來挽住我的脖子,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史飛沒有再打電話過來,好像那天的電話只是我的臆想一樣。我在我阿姨廠里找了個活兒,負責日常維護和人員管理,主要是處理一些意外,比如說員工突然不來了、機器壞了、次品率提高了這種,整日里非常閑,于是又把畫畫這件事?lián)炱饋砹?,沒事的時候就在辦公室里畫畫。有天廠里的機器壞了,我叫了個模具師傅上門來修。師傅修好之后在辦公室里喝茶,盯著我畫的菊花盯了好久,說他以前有個同事有空也會畫白菊花,和我畫的很像。我問他那個同事是不是叫史飛,他說是啊,問我和史飛什么關(guān)系。我說是初中同學。他問我史飛最近在干嗎,有好幾年沒見了。我說我也不清楚,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他說可惜了,史飛學東西快得很,走人的時候已經(jīng)是廠里最好的模具師傅了,要是現(xiàn)在還在做,一個月一兩萬隨便掙。我問他史飛怎么到他們廠里的,他說這得問老板娘,然后還揶揄地笑了一下,說他們老板娘和史飛關(guān)系不太一般。我想起來,曲鯉和我說過,史飛失蹤的時候報警的也是這個老板娘。模具師傅告訴我,老板娘姓王,結(jié)婚沒多久就死了老公,后來就沒再結(jié)婚,一直獨居,非常有錢,底下有好幾家廠。我問師傅有沒有聯(lián)系方式,他給了我一個地址,我覺得非常眼熟,按著地址找上門去,才發(fā)現(xiàn)就是多年以前董老頭的家,現(xiàn)在是一家煉鋁廠。我上門的時候正好有兩個人抬著藍色的塑料桶出來,里面裝滿了水,發(fā)出一股難聞的味道。我問老板娘在不在,其中一個頭朝里面點了點,說就在辦公室里。

      老板娘叫王安娜,不高,一米六不到,臉上沒什么皺紋,皮膚白皙,扎著馬尾,穿得很時潮,看上去像是剛剛二十出頭。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翹著腿,一邊嗑瓜子,一邊在電腦上斗地主,見我進來了問我什么事,那種隨意老練的口氣又讓我覺得她好像已經(jīng)三十多了。我說我找史飛。她聽了,合上筆記本,腳尖吊著的拖鞋掉了下來,說:你是史飛的朋友?我說是。她起身,伸了一下腰,說:人早不知道去哪里了,有四五年了吧,怎么,他欠你錢嗎?我說:沒有,我跟他也有很多年沒見了,前一陣子接到過一個他的電話,然后跟一個警察朋友打聽了一下,才知道他失蹤了,挺奇怪的,正好知道幾年前是你報警的,順路過來問問。王安娜說:電話?電話里他跟你說什么?我說:你聽了別覺得好笑,他在電話里跟我說,他在做夢,然后醒不過來了,就在夢里跟我打電話。王安娜聽了突然直愣愣盯著我,問:跟你打電話的史飛怎么說的?我說:他說他穿過一片白霧,在一個游樂園里面,然后碰上了一個已經(jīng)死掉的人,然后他走出游樂園,在一個電話亭里給我打電話。王安娜說:你相信他說的話嗎?我說:按道理不應該相信的,太離奇了,覺得他可能只是躲在某個地方給我打電話,但是又覺得他沒什么理由這么做。王安娜說:一開始我也是不相信的。我說:什么叫做一開始你不相信,你也接到過電話嗎?她點了點頭,然后拿起外套,說:史飛失蹤一年之后我也接到過一個電話,你跟我過來吧,給你看樣東西。

      王安娜開的是一輛路虎攬勝,巨大的車身和嬌小的司機組合在一起有種奇怪的魅力,車上的香水很清冷,像是讓人行走在雪后的森林里。我問王安娜車上噴了什么香水,挺好聞的,她聽了顯得很開心,說是綠松果,很多人都聞不慣這個味道。

      我試圖找些話題,問她和史飛什么關(guān)系。她很爽快地回答,告訴我是史飛主動找到她,上來就說想和她結(jié)婚。當時她三十歲,老公死了沒多久,史飛十八歲出頭,穿著有些不太合身的襯衫,但是表情很認真,沒有那種毛頭小子的青澀。王安娜說,她和她老公沒什么感情,家里人撮合的,門當戶對,結(jié)婚沒多久,死得非常突然,醉駕撞樹上,她跟著親戚哭了幾天,人還迷迷糊糊的,就碰到這樣一個少年,當時她覺得挺有意思的,問史飛是誰,怎么認識自己的。史飛做了一番自我介紹,然后說他的主要目的不在于和王安娜結(jié)婚,只是想通過結(jié)婚獲得王安娜名下的一塊地,就是煉鋁廠那塊,史飛說,換句話講,他這是準備入贅。由于史飛非常年輕,而且說話毫無遮掩,認真坦蕩,所以哪怕是想要入贅這樣的理由也沒讓王安娜覺得無恥,相反王安娜對史飛產(chǎn)生了好奇,她詢問史飛為什么想要煉鋁廠這塊地,以及怎么就想出入贅這樣的法子。史飛對第一個問題一直含糊其辭,他說本來有很多種方法賺錢然后買下來,但是現(xiàn)在都用不上了,正好王安娜死了老公,綜合來看,入贅是最好最快的手段。

      王安娜說:我當時問他本來有什么辦法賺錢,他劈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好像錢很好賺似的,但他身上有種奇特的自信,那種自信很能感染人,讓人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然后我又問他為什么現(xiàn)在用不上這些法子了,他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告訴我,說他現(xiàn)在只能畫畫,要是不畫畫,他就會瘋掉。我看了他帶來的畫,什么都有,水彩素描,油畫國畫。我對這個沒什么研究,只記得他畫的最多的是白菊花。我覺得他挺有意思的,就問憑什么他說要和我結(jié)婚我就同意,對我有什么好處。他說首先他沒有婚史,身材長相都不算差,練過拳擊,體力很好,性事上不會讓我失望,同時腦子很好用,基因非常優(yōu)秀;其次但凡我廠里有任何技術(shù)性的問題他都可以幫我解決,最后他所有的畫都可以留給我。史飛說,根據(jù)他的練習量和天賦,有朝一日成為一個書畫大師是可以預見的,屆時他留下的畫作會變得非常值錢,綜上來看,和他結(jié)婚對于我這樣一個寡婦來說,絕對算上一個好的選擇。當時我還沒有寡婦的覺悟,我還覺得自己才二十出頭,聽他這么形容我突然有些難過,就說他提到的第一點和第三點都太虛了,第二點聽著還可以,讓他證明一下。他問我現(xiàn)在有什么麻煩。我說廠里缺好的模具設(shè)計師。他說了聲好,轉(zhuǎn)頭就走了。半個月后他又來找我,那時候他已經(jīng)能有模有樣地畫工藝圖和建模。我說行吧,我信你,但是結(jié)婚不是小事,我們先處處看。他說好,然后就開始在我的廠里幫忙。

      我聽完告訴王安娜,說我認識的史飛對畫畫完全不感興趣,但一樣是個天才,學什么都很快,也確實練過拳擊,不過練到半路就放棄了。

      王安娜把我?guī)У搅怂?,一塊太湖石赫然立在她的花園中間。王安娜說:過去看看吧。我看到太湖石的時候就想會不會是董老頭家里那塊,湊近之后果然在上面看到了暗紅色的血跡。

      王安娜說:史飛失蹤前完全沒有征兆,前一天我還在跟他開玩笑,說史飛畫這么多畫,為什么不給我畫一幅肖像。史飛打量了一會兒我,點頭說可以,第二天他就沒有出現(xiàn),之前他每天都準時出現(xiàn)在廠里,我覺得有些奇怪,想打電話問問史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史飛的聯(lián)系方式。過了幾天,史飛依舊沒有出現(xiàn),我就報警了。警察排查了周邊錄像,走訪了一圈,也沒得出結(jié)論,史飛好像忽然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一樣。一開始我莫名其妙非常傷心,比死了老公還難受。我反思了一下這種情緒,發(fā)覺是因為平日里我覺得史飛和我自己之間,我是那個強勢方,沒想到他才是真正的主導者,一旦他想消失離開,我沒有任何一種方式找到他,而且他對我了解很多,而我對他的認識則少得可怕。大概過了一年,有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史飛打來的,說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接到他電話,之前我們從來沒有用手機聯(lián)系過。電話里,史飛也是說自己困在夢里面,但他不是很慌張,告訴我他待在夢里挺好的,沒有饑餓的感覺,也不需要睡覺,可以專心畫畫。我第一時間覺得非常荒謬,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問他一年前為什么不告而別。他在電話那邊說他沒有不告而別,只是睡了一覺,然后醒來就在一片白霧里,穿過白霧之后進了一座游樂園,在游樂園里面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夢中,然后他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讓那個朋友去叫醒他。史飛說:看來那個朋友失敗了,或者說那個朋友只是夢中我自己一個臆想,同理,你也可能是我的臆想,是假的。我說:我是真的。史飛說:那個朋友也說過一樣的話。我說:你不可能是在做夢,你失蹤一年了,我報警,警察去你住的地方看過了,沒有人。電話那邊史飛沉默了一會兒,就掛掉了。

      我對王安娜說,史飛嘴里的那個朋友應該就是我。但是很奇怪的是,我是前不久才接到的電話,中間大概隔了三年。

      王安娜說:對,因為史飛的時間是混亂的。

      這個是王安娜和史飛一起得出的結(jié)論,王安娜說,假如史飛被困夢中這件事成立,那么史飛那邊的時間維度和現(xiàn)實世界是不一樣的,假如現(xiàn)實層面時間流動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史飛那邊的時間可能是二七一五六四三,完全混亂而無序,舉個例子,王安娜一共接過七個來自史飛的電話,除了第一次兩人都是初次通話,后面第二次王安娜接電話的時候電話對面的史飛已經(jīng)打過四個電話。事實上,正是打了四個電話的史飛告訴第二次接電話的王安娜關(guān)于混亂的時間這個觀點,而史飛知道這一點則是因為第三次接電話的王安娜告訴第二次打電話的史飛。

      祖父悖論,很有名的悖論,我插嘴道,順便強調(diào),說這樣看來,這件事越來越荒謬,像是一個很厲害的惡作劇。王安娜聽了,指了指那塊太湖石,讓我仔細看看。我心里有些抵觸,多年前董老頭死在這塊石頭面前的景象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但好奇還是促使我湊上前去。

      我蹲著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那塊太湖石背面有一塊相對平整的平面。平面上畫著大大小小的菊花,所有的菊花連在一起,湊成了一張女子的臉,正是王安娜的樣子。我認出這是董老頭一脈相傳下來的菊花的畫法,比當初史飛藏于平安符當中的白菊技法上又成熟了不少。我忍不住驚嘆畫得真好,問她這是怎么來的。

      王安娜說,最開始她也以為就是個惡作劇,但是通過交流,電話里困在夢中的史飛告訴她自己正在履行承諾,畫她的肖像畫。史飛告訴王安娜夢中的他并非無所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多數(shù)時候夢是失衡無序的,他只能隨波逐流。偶來他逐漸掌握了一種方法,可以靠念想打造出一塊空白的立方體,立方體中間是一塊太湖石,在這塊立方體內(nèi),他可以不受外面夢境的影響,隨后他又造出了各種繪畫工具,接著他打磨了那塊太湖石,在那塊太湖石上反復練習繪畫。王安娜聽了之后鬼使神差地跑到自己家里那塊太湖石面前,發(fā)現(xiàn)果然有一個平面,上面布滿了各種奇特的線條,像是繪畫的痕跡。這塊石頭她之前從煉鋁廠搬來,之后再沒有注意過,無法確定上面的痕跡是史飛失蹤之后才有,還是本來就存在。隔了幾天,她又一次接到電話,這次她告訴了史飛石頭上發(fā)生的情況,打電話的是打過五次電話的史飛,他告訴王安娜不用擔心,說夢中的自己和現(xiàn)實似乎有種奇特的聯(lián)系,就像他能夠打電話一樣,他在石頭上的繪畫會影響那塊太湖石,順便還強調(diào)了這個信息來自于第五次接到電話的王安娜。王安娜沒有相信這種說辭,她把太湖石鎖在了房子的一間廁所里,然后用攝像機24小時拍攝太湖石的平面,直到下次史飛的電話響起。她告訴史飛,根據(jù)監(jiān)視屏現(xiàn)實,太湖石根本沒什么變化,打了七次電話史飛告知她這是觀察者的問題,關(guān)掉攝像機,然后再去觀察石頭的平面,就會有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王安娜按照史飛的指示撤掉了攝像機,再親身去觀察,果然平面發(fā)生了變化,之前紊亂奇特的線條逐漸統(tǒng)一柔化,顯示出一張臉的輪廓。七次電話過后,那個平面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之后再沒有變過。而王安娜接的最后一個電話來自于只打過一個電話的史飛,也就是說夢中的史飛只有第一次電話的經(jīng)歷,王安娜告訴了他之后發(fā)生的一切,電話里的史飛說:一切都無所謂,總之我要畫畫。從此,她再沒有接到過史飛的電話。

      我輕輕摸著那塊太湖石,上面的菊花線條簡潔清晰,無數(shù)朵這樣的白菊組合成眼前王安娜的臉,實在太過奇妙,讓我心中的懷疑又少了幾分,覺得除了史飛,再無人能畫出這樣的畫。

      王安娜隨后表示自己這里還有許多史飛的畫,問我需不需要拿走。我說我倆根本沒認識多久,她怎么放心把東西交給我。王安娜說她認識的史飛根本沒有什么朋友,既然他電話中稱我為朋友,那我對史飛應該也算得上是重要的人了。自從史飛消失后,她時常看那些畫作,總產(chǎn)生一種詭異的感覺,好像那些畫作上會流出一股死人的氣息,但她又不舍得銷毀,現(xiàn)在我來了,正好解決她的麻煩。我指著那塊太湖石,問畫作里包不包括這塊石頭。她盯著石頭上的畫想了一會兒,表示假如我愿意的話,自然可以帶走。

      我沒有跟王安娜客氣,帶走了石頭和畫,然后把石頭帶回鄉(xiāng)下老家對面的小荷花池里,有繪畫的平面正好沒入水中,隨后燒掉了那些畫。

      我和曲鯉的事情很順利,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再沒有跟她提起過史飛這個人,也改掉了在閑暇時候畫畫的習慣。

      除夕的時候,我?guī)幓厝?,發(fā)現(xiàn)門口的荷花池已經(jīng)被填了。

      凌晨十二點,我和我爸都喝了很多酒,跑到天臺上放煙花,我問我爸池子怎么回事,他說正好準備再蓋個車庫,就填了,沒和我打招呼。我問他池子里的那塊石頭呢。他點了一根煙,猛吸了一口,說處理掉了。我問他干嗎不留著,放在后院里也挺好看的。他說一開始他有這個打算,后來搬動的時候不小心磕了一下,石頭頂部掉了一塊,不好看。我說太湖石磕掉一塊確實不好看,填了也算了。之后他沒接話,用煙頭點燃了煙花。

      我爸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我,說:我看到了。我問他看到什么了。他說:石頭磕了一塊,里面是紅的,滲出來的。說完他把煙頭丟到地上,用腳碾了兩下,下去了。

      煙花升空,村里四處都是鞭炮聲,曲鯉和我媽在樓下看電視,陽臺上,我拿出手機,找到之前那條史飛打來的通話記錄,按了“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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