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維
李薇把幾件事情串到了一起,就像做串珠手鏈那樣。那時,游船駛過“九馬畫山”有一陣子了,新的景點還未出現(xiàn),頂層觀光平臺上的游客漸漸變少。沒有了人群的阻擋,風似乎吹得更猛了,夾帶著江水的潮氣一股腦都刮到了她一人的身上。頭發(fā),披肩,全吹得亂糟糟的。她的流感正處于鼎盛期,鼻子塞得一塌糊涂。她轉(zhuǎn)過身,背著風,雙手抱肩,讓墨綠色的短夾克緊緊地貼著自己。
導游站在她左后方靠近船尾的欄桿邊抽煙。他總能忙里偷閑,找個僻靜之處解決他的煙癮。他身邊沒有其他游客,因而十分地專注,望著山峰和江水,以及船尾螺旋槳卷起的白色浪花。
這是事件之一。穿藍色馬甲的地陪導游和他的煙。煙是當?shù)禺a(chǎn)的,她沒有刻意去留意那煙盒,牌子不記得,煙盒上廣西XX卷煙廠的字樣倒還有印象。
李薇想起小時候,除了偷偷地去穿母親的高跟鞋——黑色,圓頭,鞋后跟塞上一雙成人的襪子才能把她的小腳固定住——還干了點別的事:她拿了張父親前幾天看完的報紙,卷了根煙。上數(shù)學課用的小尺子那般長。她去廚房找了盒火柴,到自家屋后面那棵泡桐樹下,將煙點上。第一次沒點著,第二次,點著了,風一吹很快就滅了。她浪費了幾根火柴,成功地吸上了她的第一根煙。她知道自己學得很不像。父親不抽煙,可父親的男同事們幾乎都抽。她看得多了。奈何家里找不到一根煙,她只能自己做一根。她把自己嗆得要死,一點沒有那些老煙鬼的瀟灑模樣。那根煙還沒點完她就懊惱地把它扔了,去玩別的了。泡桐樹下都是干枯的落葉,她很幸運,沒引發(fā)一場火災。
第二件事。她的一個初中同學回了趟老家,去了他們的母校。那也是李薇曾經(jīng)的家。鎮(zhèn)中學的家屬區(qū)。她住過那排平房已經(jīng)被拆了,建了座兩層紅磚小樓,看起來卻比曾被果樹美人蕉和夜來香簇擁的小平房還要寒酸。泡桐樹仍在。李薇覺得也許不是原來那株。同學拍下照片,發(fā)給了她。那時剛過完春節(jié),泡桐樹光禿禿的,最末梢的細枝丫上掛滿了圓圓的小球。這種樹長得很快,不多久就能從一株小苗變成一棵大樹。那所學校到處都是泡桐樹,也許是校長期待著他的學生們可以如泡桐樹一般,迅速成材。那同學還給她寄來了件東西,一片葉子,說是在那棵樹下?lián)斓?。那葉片不像是泡桐葉,倒像是梧桐葉。她把那葉子隨手夾進了一本正在看的書里。她已經(jīng)不記得是哪本書了。
那個“老家”,李薇已經(jīng)很久沒回去。考上大學后,她就跟著父母一起遷回了父親的家鄉(xiāng)。她和幾個要好的同學仍舊聯(lián)系,比如那位初中同學。她和他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二文理分科后又分到了同一個班級。他喜歡她,讀高中時她就知道,可他從未當面和她說過。他是聰明人,讓她的好友、與他們同一所初中上來的悅子旁敲側(cè)擊地告訴了她。讓她成為了知情人。她覺得這事他做得十分的失敗。有一陣子她因此不想理他,見了他也不說話。這種情緒沒維持太久。他們還是和平友好地度過了高中的最后一年。之后,李薇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學,那位男同學沒發(fā)揮好又去復讀了一年,第二年的夏天,他考上了武漢大學。他考完就給李薇打了個電話,說感謝她,因為她他才變得更優(yōu)秀。這話把她氣得要死。莫名其妙。她突然就成了一件傻不拉幾的工具,稀里糊涂地被人遺忘,又稀里糊涂地被人撿起來再利用。她說不謝,你考得好就好。她算準了他不會來她的城市,即使那里也有一所全國排名前十的大學。
他說歡迎她來武大看櫻花。包吃包住。她哈哈大笑,說謝謝。不過,一次都沒去過。
第三件事。盧迪要結(jié)婚了。悅子問她要不要去參加他的婚禮。他在老家辦酒,請了中學的老師和要好的同學。她把“要好”二字咬得很重,重得有點過分了。那時候,李薇正辦理登機手續(xù),她就把電話掛了,說下了飛機回給她。
飛機降落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透過機窗,遠遠地望見一片星星點點的燈火。身體隨著機身輕微地顛簸,迅速下沉,城市在視野中逐漸擴大,變得沒有了邊界。
取完行李,她給悅子回了電話。
“你為什么不去參加盧迪的婚禮?”電話接起后,悅子便這么來了一句??磥恚w在空中的那段時間,悅子和盧迪已經(jīng)通過電話了。
“你難道不知道他最想見到的就是你么?你不去怎么行。”沒等她回答,悅子又追問了。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什么叫最想見到的人是我?”李薇覺得好笑。
她沒去武大看櫻花,當然也不會去參加他的婚禮。他們的上一次見面,還停留在高考結(jié)束后班主任的單身宿舍里。一群學生圍在一起,吵吵鬧鬧地填報志愿。盧迪看著她在志愿表上工整地用小楷寫下了她的學校。接著,他在他的志愿表上寫了另一所。和她的學校距離十萬八千里。她是偷偷地看的,迅速地掃了一眼。她的視力很好,關(guān)鍵字眼盡收眼底。
“是真的走不開。太遠了。坐火車還得轉(zhuǎn)好幾趟,費時費力,最近工作忙,我這邊請假也不方便?!?/p>
“就當是去參加個同學會吧,這些人都十多年沒見你了,高中畢業(yè)后你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加了班級群也幾乎不講話。他們都記得你,每次回老家在聚會上都念叨你,說不知道你怎樣了?!?/p>
他們都記得她,那個沉默寡言、瘦削、冷漠的女孩。仿佛過了這么多年,她在他們的記憶里已經(jīng)發(fā)了酵,成為另一種甘甜而美好的東西,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她。
“你都不知道他們都變成什么樣子了。很多人都胖了,成熟了,滄桑了...你看到一定會覺得滑稽死了...”悅子繼續(xù)說著,接著提到一個李薇差不多忘掉名字的同學,說那個原來瘦得和猴一樣的人,現(xiàn)在發(fā)育得像一個包工頭,說肥頭大耳也不過分,她還說了其他的人,問她記不記得。她很多都忘記了。
“真沒良心”。悅子嗔怪。
李薇不否認,覺得她說得挺對。
她開始咳嗽,鼻孔又被堵住了,她從包里摸出紙巾,將電話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抽了兩張出來,狠狠地擤了擤鼻涕。等她收拾停當,悅子的話頭也沒了,不再說了,讓她好好玩。三八節(jié)旅游去桂林,難得。她說他們單位都已經(jīng)很久沒出遠門了。
掛了悅子的電話,她將手里的大團餐巾紙扔進垃圾桶,小跑了一段,跟上了隊伍,再抬起頭來時,就看到了他們的導游,一個皮膚黝黑個子瘦高的年輕男人,穿著與導游旗相同顏色的馬甲,天藍色。
他高舉著藍色的旗子等在機場門口,幾株不停閃爍的椰樹彩燈下面。那一口典型的廣西口音,她覺得親切。大學畢業(yè)后她就沒再聽過那樣的口音。大學時,她一改以往的沉默羞赧,交了一些朋友。在她的朋友中,有幾個就是廣西人。先是認識了一個,之后又通過那個認識了其他的,并和其中的幾個保持了良好的關(guān)系。偶爾會聚一聚,在其中一人的出租房里開伙,做著各自的拿手好菜,醋溜土豆絲、糖醋排骨、啤酒鴨之類的。有時候會喝點酒,她不喝酒,也從沒人勉強她。她喜歡喝橙汁,他們就去買來她愛喝的那種橙汁。他們把她當朋友。與他們在一起,她度過了一些開心的時光。他們說話語速都很慢,也許是普通話的發(fā)音不太好控制的緣故,她因而也慢慢地回應,慢慢地將那些話消化,不容易陷入一時反應不過來的尷尬之中。不過,她眼前的這個導游,說話的語速卻要快得多。應該是是職業(yè)的緣故。在一個景點到另一個景點之間奔忙,不能允許拖沓。
旅行社派來接他們的那輛中巴車又破又舊,連座椅都是凹陷的。車內(nèi)散發(fā)著刺鼻的異味。女同事們一個個都捂起鼻子皺了眉。她正處于嚴重的流感之中,什么也聞不到。
導游解釋,明天就會換輛車,這輛只是臨時接機的。他說這話時表情自然,語速慢了下來??雌饋?,他早就習慣了游客的各種抱怨。用一種略帶歡快的語氣開始介紹起這座山水之城來。
車子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陌生的道路上。
這個城市還是和許多年前一樣,并沒有什么變化,她突然這樣覺得。是啊,連機場出口的那幾株閃爍著紅黃燈光的椰樹彩燈,都和她很久以前在那條不記得名字的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樣??焓炅?,這樣的椰樹彩燈卻一點都沒變樣,只不過是從一條路上移到了另一條路上,在不同的地方閃爍著它標志性的光芒。讓她僅憑這幾株椰子樹就認為這城市十年來都沒有變化,還和她是個小女孩時所看到的一樣。而那時不過是驚鴻一瞥。
她到過這個城市。大學時在寧波的一家工廠實習,跟著一幫哥哥姐姐出差,在這里逗留了一個晚上?,F(xiàn)在回想起來,除了那幾株閃亮的椰子樹,的確沒有任何其它印象了。還能再想起什么呢?她對曾經(jīng)的那一個模糊的晚上感到疑惑。
椰子樹并不是桂林的植物。那應該代表著海南,而不是桂林。閃爍的彩燈只不過是這個城市信手拈來的裝飾物,也許當時正流行,在別的城市也有。這并不代表什么。
她對樹總是有一些深刻的記憶。即使是樹形狀的彩燈。樹是不會變的,在一個地方固定地生長,保留了那個地方的記憶。她“老家”——這個詞總讓她覺得怪怪的,把從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當成故鄉(xiāng)拿出來懷念——屋子后面的泡桐樹,她的童年記憶都與它有關(guān),練習抽煙,埋下養(yǎng)了兩個多月卻突然死去的黃鸝鳥,太陽好的時候搬把竹椅坐它繁茂的枝葉下看故事書。
一周前,盧迪在朋友圈里曬了一張照片。一本攤開的書,以及夾在書頁里泛黃的樹葉。與她的那片一模一樣。像泡桐葉卻絕對不是泡桐葉。她不是學植物的,沒有這樣的科普知識,也不想花心思去查網(wǎng)絡。只是一片葉子。他在那棵樹下?lián)斓降摹?/p>
他說這代表著一種聯(lián)系。過去與現(xiàn)在。人與人。樹是最忠實的旁觀者。
李薇給他點了個贊。什么也沒說。給他點贊的還有不少中學同學。有的已經(jīng)收到了婚禮請?zhí)?,都在恭喜他。在結(jié)婚前感慨人生。還說得那么文藝?;楹缶鸵徊衩子望}奶瓶紙尿褲給壓死了。調(diào)侃和祝福他一一接受,一一回復?!岸紒戆?!南都大酒店不見不散?!彼@樣回復所有人。
她把那張照片放大,辨認著書上的文字。是一本外國小說。她沒看過。應該是文學性很強的那種。作者也許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即使沒有,也應該獲得了差不多的榮譽。
她已經(jīng)很久沒碰書了。無聊的時候會追一下網(wǎng)絡小說。有一搭沒一搭。沒有營養(yǎng),食之無味,卻沒有更好的替代品。那些積極的、有趣味的、高級的,似乎總也無法和她正經(jīng)歷著的庸常生活匹配。
游船上,她沒有看網(wǎng)絡小說,也沒有逛淘寶,打開百度音樂聽了會兒歌,看同事們玩了會兒牌,接著去了頂層的甲板上。之后一直沒下來。那是個觀景臺,擺放了許多塑料靠背椅。大部分是藍色,少量的白色。她坐一會站一會。每當臨近某個著名景點,游船導游就會在廣播里介紹,人們便呼啦啦地從船艙出來,涌到甲板上拍照。他們坐船不是為了觀景,只是為了拍照。美圖,發(fā)朋友圈。李薇打開微信,齊刷刷的全是女同事們發(fā)出來的大同小異的風景照片。她知道她們是站在哪個位置拍的。她在頂層的甲板上,把每個適合觀景的位置都站了個遍。也拍了照片。只是沒有發(fā)出去。
那位導游,也姓盧。廣西有不少姓盧的。大學里,她的幾位朋友中,就有一位。盧迪不是廣西人,也許他的祖輩是從廣西遷過來的。就像她一樣,移民的后代。誰知道呢。
導游在靠近船尾的位置站了很久,抽煙,吹風,想心事——她覺得他是在想著什么,而不是只是在抽煙。
李薇一直認為煙對于男人比對女人要重要得多。抽煙能讓男人放松,因而可以專注。那些搞設計的、寫作的,但凡與創(chuàng)作沾點邊的,煙都抽得兇。作家煙灰缸里的灰和作家的作品一樣厚——盧迪曾經(jīng)在朋友圈里發(fā)了這么一條。沒頭沒腦。她不知道他真實的意圖。也可能是哪里看來的話,覺得有趣,加上文藝青年的身份,就發(fā)了。盧迪不抽煙——這只是高中時代的印象,完全不準確。她對于他的了解也僅限于那么一點點。
他要結(jié)婚了。在二十九歲這個年紀。剛剛好。
盧導看起來比她要大兩歲。三十出頭。因為長期帶團,臉上的皮膚顯得十分粗糙,有些痘印,坑坑洼洼的。不過,看起來仍然十分健康,健康中透著幾分疲倦。他將一只腳架在下數(shù)第二根鐵桿上,不一會又換另一只腳。左手隨意搭在膝蓋上,有時也扶著船沿的白色欄桿。
他是唯一呆在游船上的旅行團導游。其他團的導游都跟著大巴車走陸路了,在陽朔等著游船靠岸。這挺奇怪。不過李薇的同事沒人問起來這事。她也是突然想到的。這艘船上,她只看到了那一面藍色導游旗。不銹鋼伸縮桿縮到了最短,現(xiàn)在正別在他腰帶上的卡口上。
她打算走過去和他聊兩句,也許就不那么無聊了。
可他的香煙會讓她咳嗽得更兇。上風口。她可以站在那里。那是個安全地帶。
碼頭擁擠的人群中,他們的導游站在最高處,舉著他的旗子。亮藍色的馬甲讓他在人群中變得醒目。等李薇的同事們陸續(xù)趕到,他掐掉燃了一半的香煙,說,“等下安排去游西街,時間是一個小時?!?/p>
“西街不是應該晚上看會比較好么?”她說,聲音并不大,像是自言自語。
他聽到了。轉(zhuǎn)過頭來看她,眼睛像是飛進來什么異物似的眨了兩下,頭隨即又揚了起來,轉(zhuǎn)了回去,臉上露出微笑,語速放緩,解釋道,晚上的節(jié)目是觀看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雖然是八點開演,但如果逛得太累或太晚都不好,況且,晚上西街人太多,時間上也不好控制。
“隨你們決定吧?!彼詈笳f。
游客從船上不斷涌出,李薇的右肩被一個急著趕上前的中年男人撞了一下,立在水泥臺階上的半只腳沒站穩(wěn),滑了下去,被身邊那位帶隊的男同事一把拉住。
“沒事吧。小心點。別站太外頭。”他說,手仍舊搭在她的肩上。
下午的太陽光線比在游船上要熱烈得多。她感覺到后背的一陣燥熱。她討厭出汗,尤其是這個時候。
“謝謝魏主任?!彼蚶锟苛丝?,身體挨上了另一位女同事。那只手從她的肩頭滑了下來。
女同事們開始動了起來。她們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按著原定的路線行進,隨著人群涌向前。去西街。
從碼頭到電瓶汽車站還有一段距離,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街,那像個小商品市場,滿是做工粗糙沒有任何特色的商品。有人停下步子,看看那些沒什么特色的工藝品。摸一摸,又放下。女人們?nèi)齼蓛傻厣㈤_。頭碰頭地聊著天。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她們都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神態(tài)與表情。李薇一個人,沒有誰想要與她分享秘密,她也沒有想要和別人分享的秘密。旅游期間和她同住的女孩叫阿綾,與她同一個部門,工作上她們一直配合得不錯。阿綾小她兩歲,不出意外的話,今年將選一個好日子,與她的第11個相親對象完婚。
“到時候請你們來做我的伴娘??!”不久前的一次部門聚餐,阿綾和李薇,還有另一位單身的女孩說。
“好呀好呀。”她與另一位女孩一道附和著,卻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會去。
阿綾正和另一個部門一個叫LULU的女孩走在一起,頭碰頭聊著,邊說邊笑。短短的幾天相處,她們似乎就像認識多年的閨蜜一樣親密了。也許,阿綾會請LULU做她的伴娘。比她更合適。
李薇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露出旁人難以察覺的笑容。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魏主任向她招了招手。這次出游,由兩位男領導帶隊,他是其中之一。他很快趕了上來,與她并排走著。因為熱,他將藏青色夾克脫下,搭在手背上。微微沁出的汗珠讓他的額頭顯得油膩閃亮。他問她的感冒好得怎么樣了。這幾天帶著病出來,也夠辛苦的。李薇再一次笑了笑,搖了搖頭。
“小姑娘,一個人得好好照顧自己?!彼牧伺乃募?。
她并不習慣于這種“關(guān)懷”。她朝四周看了看,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他們的目光都在別處。倒有兩位陌生的游客將視線投在了她的身上,不過很快挪開。人群中,她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那類人。魏主任將他的右手在她的左肩上停留了兩三秒后放下。接著,開始了他一慣的提問式閑談。昨晚睡得好么?這兩天的菜有點辣,習不習慣?晚上看完演出有沒有去活動的打算?西街的酒吧可是很不錯的。
他的目的。李薇心知肚明。她從挎包里掏出紙巾——五月花。綠茶味的——狠狠地將堵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的鼻涕好好地清理了一番。魏主任不再說話,撣了撣搭在左前臂上的外套,似乎上面有什么臟東西。她重復著著她的動作,一遍又一遍地擤鼻涕,以及左顧右盼地尋找垃圾桶的位置。
她看到了,離他們大概一百米,一只藍色的鐵皮箱子。
“我不喝酒啊。你知道我不愛喝酒的?!崩钷笨戳怂谎郏f。她沒有說“您”。她是有意的。
魏主任低頭笑了。抬頭看她,手揚起,又很快放下,沒有落到她的肩上。她加快了步子,比他向前了一個身位。不過很快,他又和她并排了。
用這種方式甩開他可真蠢。李薇想。只要他愿意,他會緊跟著她不放。而且一點不感到吃力。他最近正在健身,每周去健身房兩到三次。每回發(fā)那種健身房的流汗照都能得到同事們一大堆的贊,說他的第二春很快就要來了。
半年前,他和妻子離了婚。孩子跟了他,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在與他同住一個小區(qū)的父母家呆著?!按蟛糠謺r間”也并不多。孩子上的是私立初中,住校。只周末回來。李薇不太清楚他和妻子離婚的真正原因。有不少傳聞,她也沒認真去考慮它們的真實性。其中之一是說他的花邊新聞有點多,妻子受不了。沒有人說他出軌。同事們都很仁慈。想到這,她側(cè)過頭看了他一眼。
“您喜歡喝,就和徐總工一塊去吧,叫上曼曼姐。你們兩個加起來可能都喝不過她。
“劉曼啊,她要是去的話,你們幾個小姑娘也可以一起嘛。感受一下氣氛。雞尾酒中有些很淡的,味道也不錯。適合你們女孩兒?!蔽褐魅握f。
他特意強化了“兒”字的發(fā)音。他不標準的普通話的緣故讓這一整個詞都帶著種令人膩味的做作。
“年輕人,要多嘗試嘗試,悶著可不是太好呀!”那只手依舊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左肩上。
一年前,他請她吃過飯,一頓莫名其妙的午餐。起因好像是因了她的一句玩笑話,“那您可得請我吃飯才行?!惫ぷ魃系氖??具體是什么她早不記得了。第二天上午,他給她發(fā)了個微信,名典咖啡308。
“真請啊?”她覺得難以置信。他們并不熟,也不在同一個部門。
“對啊,單位斜對面那幢樓的名典咖啡。我已經(jīng)到了,先喝點茶。你慢慢來?!?/p>
“那您先等會,我手上還有點活。”她想要在句子末尾加個表情,卻找不到合適的,能有分寸地代表她彼時的心情。
她沒想過要推脫。為什么要推脫?只是一頓午飯。他選擇在中午請她吃飯,而不是晚上。她只是有點好奇。這好奇和冒險沒任何關(guān)系。
李薇十二點差十分出了辦公室。他等了她四十多分鐘。之后點了一桌子他們根本吃不完的菜。那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他把她當成了一個連一頓像樣的飯都吃不到的窮丫頭——“你平常沒什么機會吃,今天多吃點好的?!彼詾檫€會有別的,比如禮物什么的。沒有。什么也沒有。僅僅是一頓飯。他問了她不少問題,像在做一個基礎調(diào)查。她的家庭,有沒有男友,大學有沒有談過戀愛。父母對她的終身大事是否上心。有沒有去相親。對于她大學里的戀愛史,他似乎很有興趣。問了很多細節(jié)。比如,什么時候交的男朋友,交往了多久,有沒有在外面租房子,以及,“你們女孩是不是介意和男朋友發(fā)生關(guān)系?!薄斑@樣的事情在大學里是不是普遍。”這樣的事情——他用它代替“發(fā)生關(guān)系”時,臉上是一種略帶優(yōu)越感、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想,他接下來要是說出“你們女孩是不是也有需要”這樣的話她就起身走人。他沒有。他說他的大侄女馬上要去讀大學了。他們兄弟倆都挺擔心的,就隨口提起了。
他演得并不是很好。侄女是真的。也許并沒有要去上大學。他問的是她介不介意和男朋友發(fā)生關(guān)系。要是大學里就不在意,現(xiàn)在也并不怎么在意。
“你別介意啊,我也是隨口一提?!?/p>
“哈哈哈?!彼Φ弥辈黄鹧X得她自己裝得挺像那回事,“其實我都是騙你的。我大學沒交男朋友,怕沒面子,就編了一個。你不介意吧!”她把一直以來的稱呼“您”,改成了“你?!?/p>
他說不介意。表情難掩尷尬。那時的他還有點胖,啤酒肚也在。皮膚很白,圓臉——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再說,她對老男人沒什么興趣。
他被另外兩位女同事叫住了。她們聽到了關(guān)于“晚上活動”的對話——女人總是對她們在意的事情異常敏感。
李薇趁機加快了步子,很快走到了隊伍前面,跟上了同樣邁著大步、將他的隊伍遠遠拋開的盧導。盧天華。這名字在她們剛下飛機、上了那輛破舊的小中巴時就已經(jīng)存到了她的通訊錄里。
“看你好像很熟悉這里啊,以前來過么?”他問她。
他是在說她剛才在碼頭上的提議。讓他說了“隨你們決定”。她們便在那個隨時可能被人群沖垮的石階上多待了幾分鐘。她差點被人撞倒,又被人扶住?,F(xiàn)在,她甩開他又跟在了他身邊。她放松了不少,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和他談起了大學實習時在桂林呆過的那一晚,他們?nèi)ミ^的地方、吃過的東西。那天,她第一次喝酒,半夜兩點鐘在街邊的夜宵攤。喝了兩瓶半啤酒。完全沒什么感覺。只覺得坐在身邊的男同事左臉上的痘痘比平常更顯眼了,盯著它看的那一瞬間,它們像兩只一觸即發(fā)即將撲面而來的…..她說的是“蒼蠅?!?/p>
他笑了,說她還挺逗的。
她也笑了,緊接著是一場劇烈的咳嗽。他停下腳步,等著她。
他沒去關(guān)心她的咳嗽,沒有假惺惺的同情,只是看著她。似乎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只是感冒,每個人都會感冒,一年,一生中,會經(jīng)歷無數(shù)次那樣的感冒。總會好的,只是要經(jīng)歷時間。她這一次咳嗽的時間很長——或許是在船上吹了江風的緣故,久久停不下來。他一邊看著她,一邊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沒通,他又對著手機按了一通,似乎是在發(fā)信息。等她的咳嗽停了下來,他們繼續(xù)向前走。她換了個話題。她說她想去找一家店,她在網(wǎng)上看到那家店的一張照片,并不確定是否真的有那樣一家店。她沒告訴他那是一家什么樣的店,他也沒問起。
在西街走馬觀花的那一個小時里,她并沒找到那家店。等趕到車站,載滿了女同事的電瓶游覽車恰好從她面前開走。車站只剩了導游一人。他在等她,以及她的另外兩個同事。
“車子很快就來,你們還剩兩個人沒到,她們?nèi)ベI冰激凌了。等下去賓館,休息一會就去吃晚飯,吃完飯去看表演?!彼恼Z速又開始變快。
和她閑聊時,他用的是另一種說話方式。他似乎能迅速切換,在兩種模式之間來去自如。
正值午后光線最強烈的時候,有一點微風,一停下腳步便開始出汗。李薇脫了外套,站到了樹蔭下,頓時感到一陣涼意,剛通暢的鼻子又堵住了。這個時候,手機響了。名字在屏幕上跳躍。盧迪,盧迪。她盯著那個名字,聽著那陣隱藏在喧鬧的人聲中的急促鈴聲,手機傳來的震動一陣陣波向握著它的手掌。很快,震動停止,鈴聲消失。她沒來得及接上這個電話,它沒響幾聲就掛了。
她把手機放回包內(nèi)。它從開著的挎包口輕盈滑入,瞬間到達了單肩包的底部,無聲地撞擊著包內(nèi)其余的物件,皮質(zhì)錢包,紙巾,口紅,眉筆,記事本,還有一盒火柴。印著“XX賓館”字樣的方形紙質(zhì)火柴盒里,盛著滿滿的一盒火柴,白色的木質(zhì)細桿,紅色的火柴頭。那是入住桂林的那家賓館時她放入包內(nèi)的。它原本躺在賓館房間靠窗的那個玻璃茶幾上,一只陳舊的白瓷煙灰缸邊。李薇用手指輕輕將它捏起,觀察了右側(cè)那沒有一絲劃痕的灰黑色磷面,和左側(cè)白色的光滑表面。之后,她將它收入自己的挎包內(nèi)。
她沒有把酒店提供的免費洗漱用品和個人護理用品拿回來的習慣。除了火柴。似乎未來會有一個特殊情境,需要用到它。那些拿回家的火柴被她收在一個抽屜里。各種顏色,各種規(guī)格,以及火柴盒表面的五花八門的賓館名稱。那代表了所有她去過的地方。她用它點過蠟燭,在燃氣灶打火裝置失靈時用它點過火,用它燒掉過一份文件。把屋子里弄得煙熏火燎的。那氣味足足停留了一個禮拜。
盧迪的結(jié)婚請柬,她肯定不會燒了。她會收起來。談不上好好保存,但起碼,不會扔進垃圾桶。
她開始向盧天華描述那家有許多貓燈的店。說點別的,忘了那事。去他的婚禮,盧迪,魏主任,還有酒吧。
“好像是有那么一家店。你逛的時候沒看見?”
“沒有。一路上我都很認真地看過了。”她說。
“可能不在你走的那條主干道上,旁邊還有小路,你應該沒走過。給你們的時間緊張了些。”他有些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沒關(guān)系?!彼龑χα诵?。
他的食指彎曲,在鼻翼上蹭了蹭。暫時沒說什么。她不知道他這個小動作代表了什么,便也不再說。
阿凌和LULU來了,各自端著一杯冰激凌。電瓶游覽車緊接著也來了。他又恢復了導游的表情,招呼著剩下的幾個人上車,李薇、阿凌、LULU,她們與幾個素不相識的游客一起,一同坐到了電瓶汽車上。他獨自坐到了最后一排。車子很快就開了。
她回過頭去看他時,他正看著右邊那幢掛滿了紅燈籠毫無特色的木質(zhì)建筑。臉上是那種正陷入思索既嚴肅又迷茫的表情。
高二文理分班時,盧迪到了李薇的班上,位置被安排在她后面。他們的關(guān)系談不上親近也不算疏遠。有時聊聊天,或者討論一下習題。更多的時候,他們各忙各的,盧迪和同桌的男生很要好,每天開開玩笑,打鬧打鬧。李薇偶爾會聽一聽他們談笑的內(nèi)容,不是刻意地,那些聲音總會俏皮卻又從容地鉆進了她的耳朵,混進了她專注的思緒。他們的談話多和她無關(guān),除了一次,他們討論起她是把頭發(fā)扎起來好看還是放下來好看。他會給她帶點小零食——他自己也吃,水果硬糖,辣條,薯片之類,買兩份,一份給她,也會送她小禮品,比如書簽,漂亮的記事本。他總是會多買幾份,讓她從中選她喜歡的。剩余的,他留著自己用。
送小禮物這樣的事情并不是很頻繁,沒讓她感覺到壓力。至于零食,她也常買,一買就是一大袋,分一些給他。零食上互通有無。學習上也是一樣。
他們之間的那些細節(jié)許多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她努力想要想起點什么來,可并不那么容易。那時她在《印象劉三姐》演出的露天劇場里——這真是一個可以偷偷陷入回憶的好地方,人黑壓壓的一大片,卻沒一個人注意到你,誰都在留意實景山水中上演的那場優(yōu)美動人的愛情故事。美輪美奐。她可以想起來的故事遠不如她眼前的那一幕那么美麗、完整。具體的、清晰的,在許多年后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收到結(jié)婚請柬時她所想起的那短短的一小段。那是他們剛升入高三時的某個晚上,盧迪用鋼筆套輕輕戳著她的后背,指著手上像扇子一樣排開的三張書簽,問她哪張最漂亮。她指著其中一張,印了泛著淡紫色光暈的蘆葦蕩。他把那張送給她了。她將它隨手夾在正在看的參考書中。下了晚自習,他把剩下的兩張書簽都送給了她。“喜歡就都拿去吧,下午在書店剛買來?!?“你一張都不留?”“不用了,都給你吧!”他把書簽放她桌上就走了出去。晚自修已結(jié)束,大半的同學仍留在教室,吵吵鬧鬧的,那些聲音一層又層,最終在她周圍形成一道堅固的屏障。吵鬧聲她都聽不見了,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她將書簽收到了抽屜里,連同夾在參考書中的那張。繼續(xù)做著習題。盧迪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趴在水泥欄桿上唱歌。劉德華還是張學友的?她記不得歌名,也忘了歌詞內(nèi)容。只記得透過教室的窗戶能看到走廊上那個白色的背影。白襯衫上有淺淺的豎條紋。她記得那件衣服。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
夜幕下,那個世界上最大的山水劇場,燈火搖曳。
這是她看過的最好看的一場演出。山水實景被炫目的燈光和漁火映襯得如夢似幻。她看得挺專注,只開了一次小差——那三張書簽。演出結(jié)束時,劉三姐換上紅色的嫁衣乘船遠去。音樂飄渺,讓人感動落淚。
散場后,李薇被擁擠的人群推著向前,從山那邊吹來的風讓她感覺到冷。她的喉嚨還是癢,咳嗽又回歸了。這讓她有點懊惱。她吃的那些藥對流感并沒有什么作用。有作用的是時間,以及自身的免疫力。
她停在一個藍色垃圾桶邊處理她的咳嗽、鼻涕,以及喉間的黏液,魏主任趕到了她的身邊。他喘著氣,像是走得很急。其他幾位女同事在后面五十到一百米的人群中三三兩兩地走著。她沒有和他寒暄的心情,只是禮貌一笑,扔了手中的紙巾便又向前走去。
他和她說著演出的事。好看。精彩。劉三姐的愛情很美。張藝謀果然是張藝謀。他看起來興致不錯,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這場演出,好像這場劇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種情懷。讓他收不住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滔滔不絕起來。談了一些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藝術(shù)的話。那些話很書面。不像是他會對別人說出來的。他在單位從來不說這些。上次請她吃飯時也只字未提。他說了和愛情有關(guān)的話題,用那種獵奇式的提問。重點在于性,而不是愛情。
他媽的。她在心里罵道。她抬頭看了看他的臉,那張正在談藝術(shù)的臉。依然帶著那種令她反感的優(yōu)越感。
“你們晚上是不是要去唱歌?”她的問題中止了他滔滔不絕的表達。讓他有了兩秒的停頓。
“你都知道了?消息挺靈通啊?!?/p>
“有人在群里說了嘛。我就不去了。身體不舒服,江邊看演出,風吹得頭疼。阿綾也不去,她還說要是看到你就和你說一聲呢。請個假?!?/p>
“哦哦。那你們先休息一會。能來就來嘛?!?/p>
“這嗓子,也唱不了了。”
“我也不會唱,玩玩嘛。你先回房間休息會兒,不想唱歌,干別的也行。”他拍了拍她的肩。
看到了那面高高地立在人群之上的藍色導游旗后,她便加快了步子,撇下了魏主任,一路小跑地穿過人群,趕到了那面旗子下面。之后,她轉(zhuǎn)過身去,用她那沙啞得別有一番味道的嗓音大喊著,“快來??!這邊這邊!在這邊!”
她想裝得像有什么意外發(fā)現(xiàn)似的。她做到了。
李薇在房間里呆了約一刻鐘后下了樓。這二十分鐘里,她畫了個眉毛,描了眼線,擦掉嘴上殘余的薄薄的櫻桃粉色唇彩,換了另一個色號的唇膏。更深一些的珊瑚紅。她把衣服也換了。套了件更厚的外套,把加絨牛仔褲換成了及膝呢子裙。
阿綾一直呆在衛(wèi)生間。她有一回賓館就先洗澡的習慣。洗澡,換上睡衣睡褲,躲在被窩里刷手機。李薇把換下的文胸和內(nèi)褲塞進了賓館的羽絨被里。撫平,被角仍舊保持剛進來時皺成一團的模樣。
接著她敲了敲衛(wèi)生間的門,和阿綾說出去一趟。
她覺得自己像是在赴一場約會。她最初約他的時候并沒有這么想。補妝時也沒有。她只想自己有個好心情。甩掉一整天積聚在身上的糟糕情緒。那些時不時就摻插進流感深處來打擾她的回憶,陳芝麻爛谷子。她換了衣服。帶著某種情緒,想也沒想就把衣服全脫了,就像阿綾去洗澡前做得那樣——她把空調(diào)開到最大,脫光了走進衛(wèi)生間。十多分鐘后,在突然變得溫暖的房間里,她重復了阿綾剛剛做過的動作。
“不好意思。久等了吧!”她對等在路口的盧天華笑了笑。讓自己盡量表現(xiàn)得自然些。
“沒關(guān)系。我也剛下來。你想去哪?”他看了眼手機。盡管他在她在之前,一直看著它。
半小時前,在他們走回賓館的路上,她說想去逛逛,問他能不能帶她去時,他也是這個動作,看了看手機,像是在確認什么,接著說,“時間還不算太晚,行吧。”
“你們明晚就要上飛機了,想去的地方就去,別留下遺憾。”他緊接著又說。
那時她想到那家掛了許多貓燈的店??伤]有對他說出來?,F(xiàn)在,又覺得沒必要了。
她實在沒必要非要找到它。她和他說去酒吧。西街的酒吧。她沒去過,去瞧瞧唄。他說好吧,就去他熟悉的那家。他帶團來這里有時候也自己去的。要是喜歡清靜地兒,那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從賓館到西街不算遠,步行十幾分鐘。他們走得比白天要慢很多。她觀察了他的表情,并不勉強,也不十分猶豫。他像是在想什么,一些和她無關(guān)和這次夜游也無關(guān)的事。一路上,她聽到他接了幾個電話,也有打出去的,關(guān)于裝修的事,似乎進行得不那么順利。令他頭疼。他也要結(jié)婚了么?他可能有女朋友。但在電話那頭說話的卻一個都不是。
要是阿綾向他提出同樣的要求,他會答應嗎?不,不會,他會找借口推脫。這點她突然十分肯定。
“你和你團里的客人常聊天么?”她問他。
“不,并不經(jīng)常?!彼f,“其實還挺少的。我只有在工作時話才多。”
“和我算多的?”
“是吧。是這樣。”他笑了??戳怂谎?,點了點頭。
她不知道她這種提問的方式是否太直接了。他看起來還好,并不介意將這個事實呈現(xiàn)出來。他會覺得她這是在提示什么嗎?她只是想確認,確認她是不是應該和他這樣走在這條路上。
如果她并非處于這樣一種糟糕的狀態(tài),流感,盧迪,結(jié)婚請柬……她就不會在甲板上站那么久,也不會走向他。她不喜歡抽煙的人。以前是那樣。她父親不抽煙,唯一一個和她有過交集,卻并不是戀人的男孩,也不抽煙。她和他約會過兩次,一次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一次是在美術(shù)館及美術(shù)館后的那條仿古街。美術(shù)館逛完,他們在仿古街的快捷酒店呆了一個多鐘頭。他們沒進行到最后。她覺得她其實并不愛他。他也是。他吸引了她。他很清楚,也許也覺得她還有點可愛。可他對她若即若離。兩次約會間隔了半個月。第一次約會是他主動,第二次是她提出要去美術(shù)館看幾位當代畫家的聯(lián)展??凑箷r他說要給她畫像。他愛好美術(shù)。從小學五年級一直到畫到大學。她答應了,和他去了仿古街的快捷酒店,讓他按著他的喜好擺弄姿勢。他畫了幾筆,之后誠實地告訴她,他的意圖并不是給她畫像,而只是想要她。這想法,第一次在小樹林吻她時就有了。她竟然接受了他的直接。他的直接讓她感到興奮,和一點點的優(yōu)越感。畢竟曾經(jīng)喜歡過她的人可從沒有這么直接的。后來,是他的駕輕就熟刺激到了她。他實在太熟練了。那絕對不是僅僅從“教育片”里看來的。在他賣力地表現(xiàn)了二十分鐘之后,她推開他,說他不該給她那么長時間思考?,F(xiàn)在她后悔了。
“下回和女孩子在一起時,前戲別那么長,免得人家看清楚真相拒絕你?!边@是她留給那個美術(shù)愛好者最后的話。
“你覺得他會后悔么?”李薇哈哈大笑。問盧天華。
那時,他們已經(jīng)喝了點酒,各自兩三瓶。她剛剛讓他說了他的第一次——當然是成功的。接著她說了她的?!澳悄愕哪??”他這樣問她。
“一定會后悔的。哈哈哈?!彼镁破孔优隽伺鏊摹I罹G色的喜力。付賬是AA制,來之前就說好的。
他從藍色馬甲的側(cè)袋里掏出煙盒及打火機。點了根。問她要不要。她搖搖頭。
煙霧升起的時候她想咳嗽,但控制住了。她覺得她的感冒快要好了。這幾天的行程下來,辣椒和山路上漫長的石階都起了點作用。還有酒精。她不清楚它是不是有麻痹作用。但它的確暫時壓制住了她的咳嗽。他將身子側(cè)過去一些,稍稍避開她,不時用手揮一揮,驅(qū)散那些即將飄向她的煙霧。可酒吧里還有別的煙。他們旁邊那一桌剛坐下的兩男一女都抽煙。那位女士,畫著重重的煙熏妝,深紅色的口紅,她抽一種細細長長的過癮嘴部分是亮金色的女士煙。吐煙圈時她總喜歡將她筆直的長發(fā)往后輕輕一甩。
“出去吧。煙味太重你可能受不了?!彼牧伺乃母觳?。
在酒吧一側(cè)的巷子里,他掐了他的煙,開始吻她。她手里還有半瓶沒喝完的酒。她握著它,雙手和冰涼的瓶子一起環(huán)住了他的腰。他并沒有看起來那么瘦——瘦真是種錯覺。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吻過一個人。握著酒瓶子的那只手的手心開始出汗。瓶子差點落到了地上。她將瓶子換到另一只手。手心的汗,她擦到了他后背的皮膚上。他的皮膚干燥而光滑。
那股濃烈的煙草味至始至終伴隨著她。后來她主動停了下來,將手伸進他馬甲的側(cè)袋,拿出了那包煙。
他幫她點了火。她吸了兩口就咳得不行,把它扔進她沒喝完的那半瓶酒里。之后他們?nèi)チ俗罱囊患揖频辍?/p>
酒店的老板娘認識他。當然,這里所有酒店的店主應該都認識他。也許她不是第一個跟他來的??伤f她是第一個。
“她看我的眼神很怪。因為我從來沒這樣帶一個女孩子來住店。我總是帶一群?!彼f。
“一群。”她學著他的發(fā)音。自我嘲弄地笑了笑。他以為她是在嘲笑他的口音,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
老板娘給了他一個位置不錯的房間,窗口可以看到西街的夜景,以及遠處黑乎乎的群山。她讓他先去洗澡。她看會兒景。
衛(wèi)生間很快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她想到了雨。她站到了窗前,被夜幕及燈火包裹的城市干燥無比,一滴雨也沒有。盧天華帶著他們上那艘游船前,說這里整整下了一周的雨。他們來時天剛剛放晴。游船行駛在漓江之上,滿眼都是泛黃的江水。雨水帶下了山上的泥土。這讓她有點失望。她原以為江水是碧綠清透的,就像畫里、照片里那種不斷蔓延開的綠帶子。
她坐在寬大的木質(zhì)飄窗上,聽著那水聲。同時,也聽見了別的聲音。來自隔壁那扇開著的窗戶。一個男人的說話聲。還有個女人的。男人的稍重,女人的很輕。男的在調(diào)情。女人——是個女孩,卻沒有他那么大膽,至少言語上是。低聲而嬌氣地嘟噥。
魏主任。這個名字從她腦中跳出來。帶著七八分的肯定。她將身子往隔壁的方向挪過去,雙手扳著窗框,頭朝外伸出去。她聽到了女孩的一陣笑聲,過后,他們中的一個把窗戶關(guān)住了。聲音弱了下去。笑聲仍在繼續(xù)。是那女孩的。阿綾么?
她為她的想法吃驚。阿綾快結(jié)婚了。第十一個相親對象。她看過照片。身高一米七三,體重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斤之間,臉上有幾顆痘痘但并不影響容貌。脾氣尚可,工作尚可,家庭背景尚可。工作日每周大約來接阿綾兩到三次,和她一起吃晚飯。她總在辦公室窗下看到他的那輛黑色的銳志。生日、情人節(jié)、三八婦女節(jié)他都會送花。紅色玫瑰。阿綾有時候會抱怨總收玫瑰好單調(diào)。
她會喜歡魏主任那樣的老男人?被他吸引?中年男人的風度?她知道有些女孩就喜歡那樣的。阿綾也許不會。她不能這么主觀臆斷。她想推翻它,卻又找不出充足的理由。普通同事。她們僅僅是普通同事。這事其實和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她不了解阿綾,根本不知道她喜歡什么樣的人。她只知道,她喜歡吃甜食。冰激凌,提拉米蘇,還有楊枝甘露。
一股粘稠的液體從鼻腔下行,喉嚨口堵住了。蠕蟲一般的粘液。她的咳嗽聲也許能穿透那兩扇木質(zhì)窗戶。如果她繼續(xù)留在這里,穿透窗戶的還會有別的聲音。那些聲音將抵達他們彼此的耳膜。他們隔著木質(zhì)窗戶和隔音不佳的墻做著同樣的事。
喉間的粘液讓她口舌發(fā)干。她想喝點什么。最好是橙汁。對,就是橙汁。甜甜的,帶一點橙子皮特有的苦味。她的手指在衣角上揉搓著。她想起了剛剛才留在她手指尖的皮膚觸感。干燥而光滑。她是因為這個留在這里的么,對美妙的憧憬?她有絕對把握嗎?她已經(jīng)不確定了。她可以確定的是,她沒必要留在這里了。沒必要管他們。誰也別管了。她只需要管好她自己。去買橙汁。
衛(wèi)生間水流聲停了下來。她拿起了她的包,開門走了出去。
她在外面轉(zhuǎn)了一段時間。終于在一家仍舊開著的小賣部買到了她想要的橙汁,很淺的黃色。不帶果粒的,也不是十分的甜。一點點橙子皮特有的苦味。她一口氣喝完了它。喉嚨間粘液終于消失了。她沒有咳嗽。一聲都沒有。她覺得明天她的感冒就要好了。
之后,她通過手機導航回到他們?nèi)胱〉馁e館。她的房間黑乎乎的,只有玄關(guān)下壁的一盞小夜燈還亮著。阿綾躺在床上。她睡著了。
李薇去拉開了窗簾。讓外面的燈光照了進來。她能看清楚隔壁床女孩散在白色枕頭上的長發(fā)。她整個頭都蒙進了被子里。只露出了那一頭黑色的長發(fā)。
她不用去懷疑那是不是阿綾。第二天早晨,那個用女孩特有的甜脆聲音和她打招呼的一定是她。
“薇薇姐早??!”
就像昨天、前天早晨一樣,她的同事阿綾。
李薇將包放在窗前的圓形小茶幾上,借著窗外的光線,從一堆女人隨身必備的雜物中翻出那一小盒火柴,讓它像之前一樣靠在玻璃煙灰缸上。她去拿了放在電視機柜上的皮質(zhì)本夾,抽出印著酒店名字的信箋紙,把它卷成了一支煙的模樣。就像她小時候做的,細細的,長長的。
推開窗,她點燃了她的“煙”。
很快,她便聞到了紙張燃燒的氣味。和煙草的氣味不同,不那么嗆人。在那股熟悉的味道里她想到了干草、灌木、地上的落葉和烘干的柴火垛,以及那場即將到來的婚禮。
如果她請她去做伴娘。她會答應。她還沒做過任何人的伴娘。沒人請過她。
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鮮花,氣球,滿地的拉花碎片,擁擠的賓客,燈光璀璨的酒店宴會廳。身穿白紗的新娘背對著她,將手里的圓形捧花拋出去。那個美麗的、閃爍著幸福祝愿的花球。
紙煙很快燃盡。她看著褪了色的火光變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灰,全都散落于深夜無人的街道上。有一些失落,卻沒有預想的那么深。她甚至不感到難過。仿佛今天的這一切,她早就提前經(jīng)歷過一遍似的——倒是這點,讓她內(nèi)心為之一震,淚水差點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