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吳子林
但不管怎么樣,我覺得這種趣味型寫作也是大家最愿意做的,我估計很多人不愿意做那種職業(yè)型的,太沒趣了,被逼著做的。寫文章不是你想寫,而是你不得不寫,你必須報課題,你必須報項目,你沒有課題、項目、核心權(quán)威刊物的文章就評不了職稱,評不了博導,評不了學科帶頭人,什么都沒有。高校是這樣管理你的,這種職業(yè)型是一種束縛,不是最佳的學術(shù)創(chuàng)造狀態(tài)。
其實寫小說也應(yīng)該是這樣的。小說里講到,1926年勞倫斯對布魯斯特說,他“確信每個人在生命中都需要一棵某種意義上的菩提樹。讓我們痛苦的是,我們已經(jīng)砍掉了所有的菩提樹……但是,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一定還有一棵菩提樹矗立著……”勞倫斯想要坐在菩提樹下,如同佛祖一般參悟禪機,或如同里爾克在《杜伊諾哀歌》開篇所形容的,僅僅滿足于短暫一瞥所帶來的沉思——
……我們并不非??煽康匕簿佑?/p>
被解釋的世界?;蛟S為我們停留的
是坡上的某一棵樹……
所以看到這里我就想,對于我們學者來說,大部分的學者其實所做的研究,說不好聽一點,那真是無功而返。所以提出了一個問題:在自己的學術(shù)生命里,怎樣才能真正地擁有一棵某種意義上的菩提樹呢?也就是說怎樣才能投入到智慧女神的懷抱里去呢?
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要自我反思,反思什么?就是蒙田四百多年前提出的問題:“我知道什么?”大家都應(yīng)問問自己“我知道什么”。蒙田博覽群書,一邊讀書,一邊不斷地內(nèi)觀,不斷地思考、反省,然后寫了一系列的隨筆。我相信每個人都很喜歡看,他的隨筆寫得太好了,為什么?他自己說:“讀者啊,這是一部真誠的書。……我愿意大家看到的是處于日常自然狀態(tài)的蒙田,樸實無華、不耍心計:因為我要講述的是我。我的缺點,還有我幼稚的表現(xiàn),讓人看來一目了然,盡量做到不冒犯公眾的原則。……讀者啊,我自己是這部書的素材……”所以你看他的隨筆感覺好像跟自己說話,寫的是自己,他是從內(nèi)心來尋找自己,他的寫作是跟著自己的心來寫作的,而不是從一套既有的邏輯、從一套確定性的知識或者是某一個道德框架出發(fā)來寫的。所以他沒有被所謂的理論腐蝕過,他能夠發(fā)現(xiàn)人性當中很細微的東西,他能夠尊重生命之樹的復(fù)雜性、神秘性和不可化約性,所以他每一篇文章都讓我們真正看清了事物的實質(zhì),所以他的隨筆給人的感覺就是兩個字——“真誠”。
可是,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人寫的文章,一點也不真誠。我看他們寫的東西,一邊看一邊想,你信這東西嗎?你自己信嗎?我感覺到他根本不信,他是為寫而寫,他寫的跟他所信的是兩回事。那你說這個東西能打動你嗎?肯定打動不了你。老師在課堂上講課,講的東西如果都是他自己不相信的東西,學生哪會聽呢?
蒙田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Essai”,法文里這個詞有“驗證”和“試圖驗證”的規(guī)定性,譬如,試驗性能、試嘗食品。蒙田使用這個詞意在表明:自己不妄圖以自己的看法、觀點作為定論,只是探尋、試論、呈現(xiàn)思維的過程和結(jié)果而已。所以他的隨筆是信馬由韁寫的,看起來很過癮,結(jié)構(gòu)是松松垮垮的,但是又不會看著看著開小差,而是被他拽著走,很有意思,很活潑,很輕盈,很有個人的色彩。他這么寫,結(jié)果后來“Essai”變成一種文體——隨筆體,就是這么形成的。對培根、蘭姆、盧梭等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我們一般將它譯為“隨筆”或“小品文”,因為其形式的非嚴整性與中國傳統(tǒng)的性靈小品文有異曲同工之妙。趙勇老師覺得這個翻譯不好,應(yīng)該譯為“論筆”,他去年在《文藝爭鳴》發(fā)了一篇文章,對這個問題做了辨析,挺有意思的。
我覺得蒙田這個隨筆的寫法,既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修辭立其誠”,又是古希臘的“認識你自己”。蒙田把自己作為例子,不是把自己作為導師,而是認為認識自己,控制自己,保持內(nèi)心的自由,通過獨立的判斷、情欲的節(jié)制,人能夠明智地實現(xiàn)自己的本質(zhì),那樣就會使自己成為偉大的、光榮的杰作,他的文字就能夠發(fā)出一種澄澈的光芒來。
我們之所以喜歡蒙田的隨筆,主要是被他的這個文體吸引了,是他的文體拽住我們,所以我們非常喜歡讀,不忍放手,三卷本那么厚,看起來剎不住,一口氣往下看,太好看了,可見文體的重要性。
但是,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人沒有意識到這點,我們往往以為寫東西要先有一個思想,有了思想以后再用語言把這個思想說出來就可以了。其實這個想法是錯誤的。我有個朋友讀了很多書,我問他你讀那么多書為什么不寫文章?他說我的思想還不夠成熟,等我思想成熟了再寫。結(jié)果五年、十年過去了,這個朋友也沒有寫出多少東西來,為什么?他的思維有問題。思想跟語言不是這種關(guān)系,我們以前錯誤地理解思想跟語言的關(guān)系,內(nèi)容形式二分。其實不是這樣的。從索緒爾到維特根斯坦,到20世紀的語言革命即語言論轉(zhuǎn)向,大家已經(jīng)認識到意義或者思想不只是用語言來表達、來反映的東西,意義或思想實際上是語言創(chuàng)造的東西。并不是好像我們有了意義,有了某種經(jīng)驗,我們進一步給它們穿上詞匯的外衣,不是的。首先我們之所以會有意義和某種經(jīng)驗,是因為我們有一種語言能夠讓這兩個東西置身其中。思想跟語言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同一”的關(guān)系,不是我們以往所理解的“統(tǒng)一”關(guān)系。
所以,對于寫文章的人來說,尋覓到一種最適合自己、表現(xiàn)自己的語言,也就等于理解、把握了自我和世界。就像蒙田一樣,他尋找到這種文體,他就把握住了自我和世界。因此,我們應(yīng)該像蒙田一樣,不時地回過頭來問問自己:“我知道什么?”別以為我都讀到博士、博士后了,自己什么都懂了。你真懂了嗎?要不斷地問自己。
我們要像蒙田一樣,去創(chuàng)造一種文體,能夠呈現(xiàn)出自己思想的一種言說的寫作方式,這是很重要的。我看杰夫·戴爾的小說,看到他在罵牛津城那些笨蛋的時候,我一邊看一邊笑:我們身邊就有很多笨蛋,有很多學院派的那些笨蛋,他們一味地聽從呼應(yīng)那些所謂偉大人物的思想體系,被各種各樣的理論學說、邏輯形式所控制,被這些理論學說、邏輯形式所征服或者被奴役,所以他們的眼界蜷縮在各種邏輯知識的取景框里面。他們寫文章動不動說要遵循學理,要講究邏輯自洽,實際上,根本沒有純粹的邏輯的準確性。邏輯是不可靠的,或者說是不完全可靠的,它不可能一勞永逸地還原、復(fù)制、反映這個世界來表現(xiàn)我們的心靈、我們的情感、我們的個人心智,邏輯不是萬能的。所以,錢鍾書先生斬釘截鐵說了一句話“邏輯不配裁判文藝”??墒?,我們老是強調(diào)邏輯,結(jié)果我們很多書架上的書,就像杰夫·戴爾看到一堆學者寫關(guān)于勞倫斯的書,他說這些書構(gòu)成了大學的基礎(chǔ)文學研究,而沒有一本與文學有任何關(guān)系。杰夫·戴爾沒法控制他的滿腔怒火,在他的小說里面毫不客氣地罵那些學院派的學者,罵得很難聽,說是狗屁理論家。因為這些人從來不考察心靈,不考察心智,他們的可靠性,他們可能會遇到的障礙,根本不關(guān)心個體乃至群體的心智,在知識、邏輯運行中的墮落,更可笑的是還有人居然以天堂的把門人自居,習慣于高空作業(yè)、閉門造車,寫文章從概念到概念,從教條到教條,從謊言到謊言,根本沒有一種文體意義上的語言美。很多文章、很多學術(shù)著作缺乏這種文體意義上的語言美,根本沒法展現(xiàn)出智慧的運動的美,這些東西看完以后對作家有用嗎?沒用。當代作家不看當代本土理論家的書,但他們喜歡看國外的,不看國內(nèi)的。他說你的理論對我沒用,他寧可看???,寧可看德勒茲,寧可看阿多諾,他也不看我們國內(nèi)理論家的著作,為什么?他覺得我們的理論沒有創(chuàng)造性,我們的理論對他的創(chuàng)作沒有任何作用,而國外的理論不是這樣,國外的理論有生產(chǎn)性(productive),是生產(chǎn)性的理論,而我們沒有創(chuàng)造出這種理論來。其實不但理論是這樣,很多文學批評家也是不當回事的,在很多作家心目當中,批評家沒什么地位,但是他表面上裝出很尊重這些批評家的樣子來,為什么?因為批評家評論他一下,一下子提升他了。他是靠批評家來經(jīng)典化、來提升他的影響力的,盡管看不起這些批評家,但是他還得利用這些批評家。為什么作家會看不上這些批評家呢?因為很多批評家說不到要害,說不到點子上,那些評論文章也寫得不咋樣。這幾年我跟作家、評論家接觸不少,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所以批評也罷、理論也罷,其實影響力很小,說不好聽一點,真的像杰夫·戴爾說的一樣,那是對文學的犯罪,因為他們制造的是“美學的謊言”,是一種自娛自樂的游戲,說不好聽就是“文字即垃圾”。用維特根斯坦的話來說,他們不過是用了邏輯的騙術(shù),除了騙自己之外不能騙任何人。
云南大學文學院院長,也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評論家,叫李森。他寫了一本專著,這本書的名字就叫作《美學的謊言》,他把這些學院派的理論家、批評家,統(tǒng)稱為學院派伙食團,是騙吃騙喝的。“學院派伙食團”,我覺得太形象了。后來回過頭來想,三十年前自己遇到了別林斯基,當時信誓旦旦地說我要做中國21世紀的別林斯基,要成為偉大的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后來除了我的第一篇處女作是一篇批評以外,后來極少文章是批評文章,為什么?因為有一年一個很有名的評論家,快八十了,當時到我們學校做講座,主持人先介紹,這是我國當代很有影響力的文學評論家某某某。我們剛?cè)雽W,本科生,看到名人眼睛都發(fā)光,很羨慕地看著他。沒想到這個評論家一上臺說了一句話,同學們,你們不要羨慕我們這些評論家,我們這些評論家不過就是作家的吹鼓手。聽到這句話我心中一下子冷了,我才不愿意做吹鼓手,生命多寶貴,把最寶貴的時間用來做吹鼓手?不做!所以,后來我的重心轉(zhuǎn)移到理論去了,沒有做批評。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也的確是,批評那碗飯不好吃,你不能說真話,作品不好你非得說它好,多痛苦,你要說它不好那就得罪作家了,他會不高興,你也覺得不好意思,為什么?你參加一個作品研討會,那是有出場費的,一個人兩千、三千、五千,根據(jù)你的影響力來分等級的,你拿了人家的錢,然后還說人家壞話,把他的作品罵得一無是處,自己也覺得挺痛苦的。我幸虧當年沒做批評家,不然的話會非常糾結(jié)。這幾年偶爾客串作品研討會,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還是說他的缺點,弄得主辦方都很不好意思,對我有意見。好痛苦!童老師也給我們講過他的痛苦。有一年,北大一個作家出版了新作,把童老師請去開研討會。童老師先夸他的作品好在哪里,最后跟他說不過你這個小說有一個缺點,里面人物的對話都一個樣。那個作家馬上臉拉下來,不高興了。童老師說的這個缺點是最致命的,你寫小說,人物的語言都一個腔調(diào),這個小說還叫成功嗎?語言沒有個性化,寫作是失敗的。童老師說從那以后那個作家再也不請他去參加研討會了,從那以后他也不愿參加什么作品研討會。中國的批評生態(tài)就是這樣的!做批評家多難??!
有個朋友教了我一招,他說你是福建的,你評論福建的作家就說好話,你評論福建省以外的作家就說狠話。天啊,我在北京咋辦呢?全國各地都到北京開研討會,我一個也得罪不起。你到地方上還可以。很不好做。所以也屬于暗自慶幸,還好自己沒有去搞批評,否則的話也是屬于那類貨色,對文學犯罪,傷害文學。但我們搞理論也一樣,你別以為搞理論就沒有這個問題,你寫了那么多文章,最后沒有寫出原創(chuàng)的東西來,沒有提出自己的思想,不也是在制造垃圾,一樣罪過嗎?所以這個問題就會引發(fā)你不斷深入地思考。
1769年,萊辛在一封信里寫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值得我們反思。他說我們所見比古人多,可是我們的眼力也許不及古人,古人所見比我們少,但是他們的眼力也許遠比我們更銳利。
葉芝有一個堅定不可動搖的信念,他相信一扇看不見的門總有一天會打開的。我們大家迫不及待地去翻譯、去介紹、去閱讀、去學習,恨不得一年就把西方20世紀一百年的所有思想都吸收過來,然后想打開一扇大門,可是幾十年過去了,那扇緊閉的大門還是沒有敞開,我們還是缺乏獨創(chuàng)的東西,這真是一個問題。
就像我當時讀博士的時候一樣,我的一個同學說你們天天看書,寫不出一篇文章,我不看書寫的比你還多。就是有這種人,我不看書還能寫出東西來,書看多了反而寫不出東西來。為什么會這樣?書讀多了以后,他沒有把它消化,所以成了一個障礙,叫“理障”,或者叫“知識障”,變成一個障礙。只有把這個障礙劈開,我們才可能把那扇緊閉的智慧之門打開。
我們知道平時看書,一般看得更多的是那些先哲們,古代叫圣人,那些偉大的思想家的著作,這些圣人、圣賢、偉大人物的思想學說在佛學里有一個專業(yè)術(shù)語叫“圣教量”。我們讀這些書的時候,很多人只是一味地吸收,把它當作一個不可動搖的理念化的東西來運用。很多人沒有意識到這些所謂的圣賢,所謂偉大人物,他們的思想學說,也就是“圣教量”的形成,也是來自于現(xiàn)量、來自于比量的。你看“圣”字怎么寫?繁體字圣賢的“聖”,上半部分的左邊是一個耳朵,右邊是一個口。所以,圣人是善于傾聽與言說的,他們善于傾聽他人,傾聽這個世界發(fā)出的各種聲音,然后去感悟它、體悟它,最后把它說出來。這暗示我們:“圣教量”也來自于現(xiàn)量和比量。
什么叫作現(xiàn)量?現(xiàn)量就是不依賴語言文字,通過感性的直觀,反觀自我的體認所獲取的知識。比量則是依靠語言文字,通過比較、通過分析、通過綜合、通過邏輯的推理獲取的知識,叫比量。圣人也是要比量的,它只是側(cè)重于現(xiàn)量而已。有的人悟性比較高,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沒有抽象的思維能力,其實他也是有的,只是有的是頓悟型的,有的是漸悟型,慢慢悟出來的,有所區(qū)別。
在文化當中,哲學是最關(guān)鍵的,哲學被稱為是“文化之王”。它是原科學,是原學說,用熊十力的話來說是“一切學問之歸墟,評判一切知識而復(fù)為一切知識之總匯”。我們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比較偏向于“性智”,是反觀自己的本心的認識;而西方的哲學傳統(tǒng)偏向于“量智”,依賴于思辨推度向外求知的認識。一個是“性智”,一個是“量智”,所以在哲學層面來說,中西方的思維差異還是比較明顯的,并深刻影響到了整個文化的創(chuàng)造。我們要理解文化的差異,就必須追溯到哲學思維的差異上去。
現(xiàn)量又分兩種,一種是感覺現(xiàn)量,通過感性直觀獲得的;還有一種是內(nèi)知覺的現(xiàn)量,內(nèi)知覺是通過自我反省,通過反省直觀、反觀自照獲得的,這個叫“證量”,自己證自己,所以它是一種心會神通的內(nèi)知覺的現(xiàn)量。這種心會神通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這兩個現(xiàn)量要結(jié)合起來,是一個完整的整體性的東西。古代是很講究這個東西的。
有人說論文必須這樣寫,很多人沒有質(zhì)問他憑什么?依據(jù)何在?為什么論文就要這樣寫?說規(guī)范要求的。你再質(zhì)問他,這個規(guī)范怎么來的?誰的規(guī)范?一質(zhì)問下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所謂的學術(shù)規(guī)范是西方的、美國的那一套。中國的呢?中國的到哪兒去了?我們傳統(tǒng)的東西到哪兒去了?迷失了。憑什么要以西方的規(guī)范作為規(guī)范來約束、要求、限制我們?中國的那一套難道沒有意義、沒有價值?可以完全被拋開?所以西學東漸造成這種割裂,當時熊十力就認識到了,他說:“吾國學術(shù),夙尚體認而輕辨智?!蔽覀儌鹘y(tǒng)的學術(shù)是推崇體認的,比較輕視西方的那種辨析性的理性的東西、那種抽象思維的東西。所以熊十力說,“所長在是而短亦伏焉”,就是說我們這個傳統(tǒng)有長處也有短處。他的意思就是主張要融合中西。
所以,熊十力一直想寫一本書,關(guān)于量論的,因為他覺得這是中國缺少的。但是他沒有完成,而在他的很多講話里面、書信里面已經(jīng)有很多思想在萌芽了,后來是他的學生牟宗三把老師沒有完成的量論發(fā)揚光大了,這個就是學術(shù)的進步。
熊十力認為,他理想中的量論應(yīng)該是中國的、印度的、西洋的三方面的東西融合為一體形成的。因此,熊十力一方面強調(diào)反求自證,“性智”為主,從“證量”入門:“通古人之意理者,必非徒在文字上著功,要自有所致力于文字之外者。唯其平日仰觀俯察近取遠觀之余,反己以濬其源,即事而致其知,既已洞見本原,明察物理,是故讀古人文字,能以睿照而迎取古人意思。古人真解實踐處,吾可遙會其所以;若其出于意計之私而陷于偏陋浮妄者,吾亦即得推其錯誤之由來,而以吾之經(jīng)驗正之。以故于古人之意理無不盡也。”“我之有得于孔學,也不是由讀書而得的,卻是自家體認所至,始覺得和他的書上所說,堪為印證。”另一方面,熊十力又要求“量智”為輔,以“比量”開示:“玄學亦名哲學,是固始于思,極于證,證而仍不廢思;亦可以說資于理智思辨而必本之修養(yǎng)以達于智體呈露,即超過理智思辨境界而終亦不遺理智思辨?!薄罢軐W不僅是理智與思辨的學問,尤在修養(yǎng)純篤,以超越理智而歸乎證量?!?/p>
主要對兩組患者的焦慮、抑郁評分、以及日常生活能力進行觀察。焦慮、抑郁評分由專業(yè)人員對兩組患者的焦慮抑郁情況進行觀察。日常生活能力由專業(yè)人員對兩組患者的正常、不同程度功能障礙、明顯功能障礙進行記錄。
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學術(shù)規(guī)范,是片面的,并沒有真正把中西思維方式融合起來。所以需要自我審視:“我知道什么?”我們只知道西方,只知道西方的那一套學術(shù)規(guī)范,只知道西方那一套邏輯的、形式主義的、抽象思維的寫作方式。我們的傳統(tǒng),你知道嗎?你懂嗎?你了解嗎?很多是不懂的,把它遺忘了。很多人止步于圣教量,沒有認識到圣教量也是源自于現(xiàn)量和比量,不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中國傳統(tǒng)的證量或者悟證,所以沒法做到像古人那樣,能夠在述舊中創(chuàng)新,在論古中標今,沒法自成一說。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發(fā)表在《文藝爭鳴》。我認為,西方有西方的智慧,中國有中國的智慧,我們不能用此來否定彼,用彼來否定此,而應(yīng)中西會通,這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我們自己沒有做到這點?,F(xiàn)在很多人做的學問是熊十力20世紀初所批判的“無本之學”,對自己的傳統(tǒng)一無所知,一味地學習、接受西方,所以他沒法真正地理解西方并化為自己的東西,化為自己心靈的東西,所以那些東西成了一個“理障”,成了一個“知識障”。怎么可能做到寫文章的時候“金針度人”呢?你的理論怎么能夠打動人呢?你的批評怎么能夠打動作家呢?怎么能夠影響讀者呢?當然做不到。
所以,現(xiàn)代著名的批評家李健吾先生提出很好的建議,他說:“蒙田指示我們,我們對于人世就不會具有正確的知識,一切全在變易,事物和智慧,心靈和對象,全在永恒的變動之中進行。被研究的對象一改變,研究它的心靈一改變,心靈所依據(jù)的觀點一改變,我們的批評就隨時有了不同。一個批評家應(yīng)當記住蒙田的警告:‘我知道什么?’唯其所知道的東西有限,他方不得不放棄布雷地耶式的野心,他才不得不客客氣氣走回自己的巢穴,檢點一下自己究竟得到了多少,和其他作家一樣,他往批評里放進自己,放進他的氣質(zhì),他的人生觀。”簡單來說就是里面必須有“我”。問題是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研究里面有“我”嗎?沒有,無“我”。這個在我的第一篇文章《“畢達哥拉斯文體”——維特根斯坦與錢鍾書的對話》里提到過,現(xiàn)在的許多論文里面沒有“我”,所以不分男女老少,都一個模樣。
有一次,人大的張永清跟我聊天,他說子林兄你發(fā)現(xiàn)沒有,現(xiàn)在學術(shù)文章怎么都長一個樣?好像是同一個爹娘生的。他的一席話把我笑死了。怎么會這樣呢?怎么可能是同一個爹娘生的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為什么寫出來的文章一模一樣?天有病人知否?文章有病人知否?這個文體問題不解決還談什么學術(shù)創(chuàng)造?還談什么理論自信?免談。文章一寫就是八股文,誰愿意看?沒人看。沒人看,你寫這個干什么?制造文字垃圾!
我的一個朋友寫完書正式出版后,他老婆很好奇,因為看自己的丈夫那么認真刻苦,天剛擦亮就開始寫,熬夜寫到兩三點,幾年下來終于出書了。他老婆說給我看看你寫了什么東西,結(jié)果才看了兩頁就扔了,說什么破玩意,看不懂。全是一堆的概念,一堆的邏輯,抽象得不得了。我朋友親口跟我說的,我一邊聽一邊大笑。我覺得真是好玩,如果這樣做學問,連你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愿意看,都看不進去。不要說最親近的人,就連你的學生都不愿意看,完蛋了,你寫那么多東西干什么?出那么多書,寫那么多文章,沒有讀者,最后讀者弄不好就是兩個人,你和編輯。你寫這個文章干什么?有什么意義?學生要不是做畢業(yè)論文有所涉及,他根本不讀你的東西,你搞這種學術(shù)研究有什么價值?還說什么提高文化軟實力?我們的論文產(chǎn)量據(jù)說世界第一,那又怎樣?自己騙自己,自娛自樂,沒有價值的。
所以,要破障,破知識障,破理障,每個人首先要反省“我知道什么”,這還不夠,還要繼續(xù)往下走。我們現(xiàn)在知道,做學問必須要中學、西學兼通,必須要以中學為本,如果沒有中學這個本,你也很難真正理解西學,很難在他們基礎(chǔ)上再提出自己的東西來。大約十年前,我意識到自己存在這個問題,所以我自覺地回到文化原點,回到先秦,研讀原典。這是自我修正,自己意識到要“補課”。我現(xiàn)在也要求學生讀《論語》,讀《老子》《莊子》,必須要細讀,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推敲,把十幾個注釋本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比,只有這樣才能讀懂、讀進去。去年我?guī)业膶W生讀《文心雕龍》,也是童老師當年教我們的方法,不同名家的注釋本放到一塊對比,找出差異,找出問題,最后提出自己認為合理的解釋,真正吃透原典。如果你沒有讀懂這些文化原典,你的學問根基在哪兒?所以中學、西學必須要兼?zhèn)?,否則做不了好學問,做不出好學問,不可能有什么學術(shù)創(chuàng)造。
(“文心講壇”欄目由《名作欣賞》與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