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是最主張自由的”——錢鍾書對魯迅的真實看法

安徽 錢之俊

魯迅長錢鍾書近三十歲，是前輩，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時代里，魯迅早已是知名作家，是個繞不開的話題，但錢鍾書前半生卻很少被談及。

錢鍾書在清華讀本科時，曾撰文批評魯迅的弟弟周作人，文中曾順帶提及魯迅，除此，新中國成立前很少公開談及魯迅?！板X鍾書一生中為何從來不提魯迅？”這是網(wǎng)上不少文章共同的疑問。有人認為，錢鍾書不提魯迅，多少與楊絳的三姑、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楊蔭榆有關。在“女師大風潮”中，魯迅站在進步學生一面，與楊蔭榆進行了公開斗爭，楊蔭榆被魯迅譏為“上海洋場上惡虔婆”。這次事件最終導致1925 年楊蔭榆辭職，北師大停辦，魯迅被免去教育部僉事職務。正因此事，魯迅與楊蔭榆、章士釗結下了終生仇怨。（陳汝潔：《魯迅與錢鍾書親友的恩怨》）還有人認為，錢鍾書不提魯迅，和其父親錢基博有關：“錢鍾書的父親曾經(jīng)和魯迅打過筆仗，這事估計錢鍾書一直記著，所以，他的一生中對魯迅的作品是傲慢而輕視的?！阕x遍錢鍾書的著作，會發(fā)現(xiàn)你幾乎找不到一處有提到魯迅的名字的。這大約是一個學術之謎了?！保ㄖx有順：《散文之力——以李敖為例》）

其實人到晚年后，錢鍾書在公開場合和私下都談及魯迅，真實看法頗讓人意外。他首次公開談論魯迅大概是在訪美期間。1979 年4 月14 日至5 月16 日，錢鍾書隨宦鄉(xiāng)率領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赴美訪問。5 月9 日，他在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qū)一個小型座談會上，回答了記者水晶有關魯迅的問題。他說：“魯迅的短篇小說寫得非常好，但他只適宜寫shortwinded‘短氣’的篇章，不適宜寫‘長氣’long-winded 的，像是阿Q 便顯得太長了，應當加以修剪 curtailed 才好?！保ㄋВ骸妒体X“拋書”雜記——兩唔錢鍾書先生》）關于魯迅塑造的阿Q形象，他在20 世紀50 年代就已表達過自己的態(tài)度。1956 年，文學所討論何其芳的《論阿Q》，由于何其芳沒有過分用階級觀點來分析魯迅筆下的小說人物性格，受到許多人的反對，但錢鍾書卻贊成何其芳的觀點。他指出，阿Q 精神在古今中外的某些文學作品中都能找到。他以《夸大的兵》《女店東》《儒林外史》等作品中的人物和宋、金史實來證明自己的論斷?！板X鍾書的這個認識，其實是不贊成把阿Q 精神看成原創(chuàng)的人物性格，這也反映錢鍾書對魯迅的理解和評價。”（謝泳：《錢鍾書與周氏兄弟》，《歷史的趣味》，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205 頁）

有兩次重要的紀念魯迅的活動錢鍾書都參與了。1981 年4 月，錢鍾書任魯迅誕辰100 周年紀念委員會委員。他認為他“是被邀去湊數(shù)的”（1981 年4 月21 日致李景端函），錢鍾書一般活動并不參加：“魯迅紀念活動，弟以事都未叨陪，只出席結束大會”（1981 年致鄭朝宗函）。就在這一年5 月，胡喬木對錢鍾書說：“請看在我的面子上，給社科院撐撐場面，當個副院長?！币荒旰?，錢鍾書擔任中國社科院副院長。1983 年6 月，趙瑞蕻贈錢鍾書自己的《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一書，并請其指正。不久在京見面談及：“錢先生說他已大體上看了我送給他的書，說很不錯，對年輕人讀懂魯迅這篇東西很有幫助。他同意我關于魯迅與中國現(xiàn)代比較文學研究這一課題的論述，給了我熱情的鼓勵，我非常感謝?！保ㄚw瑞蕻：《歲暮挽歌——追念錢鍾書先生》，《文化昆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34—35 頁）“大體看”也未必看，因為不好當面批評人，楊絳說錢鍾書“經(jīng)常敷衍人”（《聽楊絳談往事》）。

1986 年10 月，中國社科院舉辦“魯迅與中外文化”國際學術討論會。錢鍾書以副院長身份致“開幕詞”。他說：“魯迅是個偉人，人物愈偉大，可供觀察的方面就愈多，‘中外文化’是個大題目，題目愈大，可發(fā)生的問題的范圍就愈廣。中外一堂，各個角度、各種觀點的意見都可以暢言無忌，不必曲意求同，學術討論不像外交或貿(mào)易談判，無須訂立什么條約，不必獲得各方同意?！保ā丁棒斞概c中外文化”學術討論會開幕詞》）《文匯報》當時報道說，這篇開幕詞“贏得全場熱烈的掌聲”。

可以看出，錢鍾書對魯迅的零星評價中，是帶中性色彩的學術層面評價，即使在再大的場合，他也沒有違背個人立場對魯迅做過高贊譽。有學者曾分析：“錢鍾書不評論魯迅是很正常的,他們不屬于一個學術體系，錢對魯迅不怎么感興趣，且有先入為主的惡感，后來，魯迅這種尊崇的地位，也使得錢鍾書繞道而行。即使錢鍾書要評論魯迅，也最多是一言半語的譏嘲，就像魯迅也不會對錢基博生出好感，即使要評論錢基博，也最多是一言半語的譏嘲。”（黃惲：《胡適·周氏兄弟·錢鍾書》，《燕居道古》，新星出版社2014 年版，第6 頁）錢鍾書對魯迅有什么先入為主的“惡感”呢？

1988 年6 月，汪榮祖到京訪錢鍾書。錢鍾書與其談及魯迅：“許多名人之透明度日漸昭然，……如魯迅皆然。魯迅與蔡元培之品德皆不足取，若魯迅姘婦成為弟媳，而蔡乃一官僚耳?！薄叭唤y(tǒng)言之，胡適之品格絕高于魯迅、蔡元培等。”（汪榮祖：《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 年6月初版，第13—14 頁）錢語直截了當，令人驚駭。他對魯迅品格的懷疑，應指周作人之妻羽太信子指稱魯迅對其有不軌之行為。

他還對魯迅冷落原配夫人搞“婚外戀”感到不滿：“三年前魯迅紀念時出版之傳記，即出敝所人撰著，中間只字不道其原配夫人，國內(nèi)外皆有私議而無聲言者?！保?985 年4 月6 日致李國強信，《京華時報》2013 年5月22 日）“三年前”應是“四年前”,即1981 年,魯迅誕辰100 周年。當時，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魯迅傳》,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林非和劉再復合著。魯迅刻薄的批評也令錢反感。“錢也稱贊胡適的為人，說魯迅那樣批胡罵胡，且很挖苦，但魯迅生前，胡適從來沒有講過魯迅半個不字?！保ɡ钿J：《黎澍十年祭》，《同舟共進》1998 年第9 期）

可以這樣說，錢鍾書對魯迅缺少好感，這和魯迅作品無關，他看重的是文人的私德。筆者以為，不談私德，魯迅和錢鍾書在思想特質(zhì)上其實是一致的。他們都保持獨立思考的習慣，都追求思想的自由，都有極強的批判意識。但魯迅逝世后，他的被過度利用是顯而易見的。錢鍾書對此，內(nèi)心也是抵觸的，也很清楚。1988 年10 月，《新民晚報》的嚴建平在錢鍾書家里談及魯迅，“當談到魯迅被人當作棍子時，錢先生感慨地說：魯迅是最主張自由的，但身后卻失去了自由，這是很大的諷刺。”（嚴建平：《見錢鍾書先生》）

錢鍾書自己在1949 年后，在體制內(nèi)也得到了“重用”，但他基本上還是保持了自己的個性和人格獨立。這一點其他人很少有做到的。他因此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感和“優(yōu)越感”。謝泳即表達過類似的觀點：“錢鍾書不提魯迅，不是一個偶然的習慣問題，而是有意識的選擇，這種選擇包含了錢鍾書對他所生活時代中的知識分子的總體評價。在錢鍾書眼中，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地位是不高的，錢鍾書看不起他們?！保ㄖx泳：《錢鍾書與周氏兄弟》，《歷史的趣味》，第199頁）但，魯迅確實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