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箔消融時,她的手機響起來,低頭瞥見是他發(fā)出了語音邀請,她就從容地繼續(xù)抹臉。這是她第一次用金箔護膚品,長直的玻璃瓶里金燦燦的,無數(shù)輕如羽翼的金箔懸在金色液體里,實在實在實在令她無法忽視。就試一次。就像前幾次試過口紅、眼霜和面霜那樣,試一次就好。第一次吸吮到金子的皮膚沒有任何感覺,也沒有顯著變化。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內(nèi)部發(fā)生,或根本不會發(fā)生。她湊在鏡子前,定睛看著自己臉頰上幾平方厘米的局部,一直看到手機安靜下來。但手機接著又響,而且鈴聲不一樣了。
在通訊錄里,他的名字仍然是老公。他們已經(jīng)很久不打需要付費的電話了,所以她猜想是有急事。她猜得沒錯。他說她媽不行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該去庵里了”。
“現(xiàn)在?”她的音量拔高了,聽起來怒氣沖沖,“馬上要來臺風了!”
他對答如流,近乎安靜地說:“否則就來不及了,總得趁著還有口氣吧?!?/p>
她仔細環(huán)顧筒燈、鏡燈都點亮了的洗手間,一切正常;再檢查大理石梳妝臺,沒有可疑的跡象,金箔美容液的位置照舊;在下決心似的長出一口氣后,她把燈都關掉,答應他今晚半夜到家,讓他“做好準備”。
臨走前,她去花園里檢查有沒有多余物件擱在室外,泳池已放空,再把別墅里的每一道門、每一扇窗檢查了一遍,最后拿上手袋,從玄關抽屜里拿出車鑰匙,關上門,徑直走向車庫里的特斯拉。傍晚就起風了,此刻的風里已夾雜著砂礫、塵土和細枝碎葉,她瞇縫著眼睛,捂住口鼻,直到鉆進車里了才呼吸起來。她定定神,先看了看手機上的國際時鐘,又看了看儀表盤,若有所思,設好導航后又像在盤算什么,接著語音老公,問他情況可有好轉(zhuǎn),聽到他的回答后,她沒說什么就放下電話,毫不猶豫地轉(zhuǎn)動方向盤,開出了院子,下車鎖好大門,再上車。
臺風將至的夜里,別墅區(qū)的路上沒幾輛車,她直奔高速。她很緊張,一直在看左右兩邊的后視鏡,因為這是她第一次開這輛車上高速。特斯拉是今年新買的,她只開過幾次,去別墅附近的商場而已。
開了兩個多小時,她下高速時已過半夜。接下來的公路往山村里走,她就不太慌張了,山路雖然有點繞,但畢竟是熟悉的。在休息站上完廁所,她用冷水洗了把臉,感覺精神了一點,再次和老公語音,這次一開口就是叮囑:“阿姆準備好的東西都打包了嗎?好?,F(xiàn)金有嗎?夠嗎?好。我還有半小時到?!?/p>
進村的時候她開得很慢,生怕誰家的狗突然躥出來。當然,她心疼的是車。老公推著輪椅,站在門里,看到她在院落外把車頭調(diào)轉(zhuǎn),把車倒到門口了,他才開門,吃力地用手和肚子把輪椅往外面拱。她下車去幫忙,發(fā)現(xiàn)這里幾乎沒風,也許被山擋掉了。別人家的狗叫了一陣子,很快就安靜了。在這樣靜謐的夜里,尾燈把母親照成了眼窩深黑、灰白皮膚干枯垂掛的假人,昔日或慈祥或潑辣或歡快的表情都已被埋葬在這張臉皮下了,頭耷拉到了胸口。事實上,她只看了她一眼,叫了幾聲,阿姆,阿姆,阿姆!卻只聽到他在輪椅后說:“別喊了,人還在。”
她聽出了那聲音里的疲憊不堪。他顯得很單薄,好像被夜色擠壓過了,那只手緊緊攥著輪椅扶手,她想象得出來他是如何艱辛地用一只手、一條半的胳膊把老太太從床上轉(zhuǎn)移到輪椅里的,還在腿上蓋好了灰色的毯子。阿姆很多年前就準備好的壽衣壽鞋裝了一袋,供奉尼姑庵的手抄經(jīng)書幾大卷又裝了一袋。她說:“辛苦你了。”聲音很低微,和夜很般配,但并不溫柔。
他也不溫柔,但很柔弱地說:“搬上去吧,一起來。”他用僅有的那只手抓住老太太的左手腕,繞過自己的頭頂,右肩頂住老太太的肩窩,再把另一條手臂搭上她的肩背,像是在向她演示。于是,她抓住老太太的右手腕,繞過頭頂,肩膀頂住肩窩,再把另一條手臂搭上肩背,也搭住了他的殘肢。兩人一起用力,卻只能將老太太抬離座墊。于是,她的手臂撤離了他的殘肢,右手抄進老太太干癟的膝彎里,再一次用力,但并不能把整個人抱起來。他跟隨她調(diào)整了姿勢,兩個人像抬轎子一樣,一人一邊,才將一動不動的老太太抬到了車門邊。她讓他扶著她,自己從另一邊的車門上去,雙手抄在老太太的腋窩里,把她提上了后座,扣好了安全帶,但老太太身子軟軟的,因為腿短,腳掌也不能完全著地,整個人不停地往下滑。她發(fā)現(xiàn)老太太只穿著襪子,兩只腳腫得很厲害,他一定是把鞋收在袋子里了。她只能讓她屈膝躺下,蓋上毛毯,綁上兩條安全帶。在這番折騰中,老太太沒有睜開過眼睛,隱約囁嚅了些什么。
出發(fā)前,她叮囑他鎖門,他很不屑地說,“家里全是破爛,不怕人偷。”她心想,說到底這是我家呀,我和阿姆的家。于是,她拿手袋來掏鑰匙。見她這么當真,他立刻拉開車門跳下去鎖門了。等他再上車的時候,她已經(jīng)設好了導航。
“有時候,真想再開開車啊?!避囃逋庾吡?,他開始仔細打量起這輛新車,摸摸這兒摸摸那兒,隨后盯著儀表盤看了一會兒,最后點點頭,好像承認了自己是看得懂的。
她算了算,自從他被截去右手及一半前臂,至今已快十年了。他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開過車了。結(jié)婚前談戀愛那會兒,他開一輛二手桑塔納,天天接送她,常去鄰村玩,偶爾去城里看電影……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九十年代,實在實在實在是上世紀了。那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好時光,她是這樣想的。但也許他不會認同。但他們根本不可能談論這種話題,所以也不會有結(jié)論。
快要出村時,她看到了棺材鋪的指路牌,輕輕笑了笑。這塊牌子是釘在樹上的,也有二十多年了,豎寫的牌子跟著樹越長越高,凡是有村外的客人來,村里人總喜歡讓他們先找到這塊牌子,客人就一定不會迷路了。她心想,大家都用手機導航了,現(xiàn)在大概不需要這塊牌子了。但一開口,說的卻是,“做棺材的老山羊不是去年就走了嗎?牌子怎么還在?”
“他老婆要讓他兒子來接班。他兒子不肯。但媳婦很起勁兒,說這買賣包賺不賠的?!?/p>
“他兒子挺有出息的,沒錢花了,知道把保時捷送去當鋪,反正老爹會去贖回來的?!?/p>
“嗯……這輛車能當多少錢?挺新的吧?老板對你是不錯,這么新式的電動車都讓你用?!彼孟衲懽哟罅它c,開始用手指頭戳戳這兒,戳戳那兒。
“你別亂動?!彼戳丝磳Ш剑@示還有一個半小時,前面再走一段公路才可以上跨海大橋,過了橋,翻個小山坡就是那座庵。他把空調(diào)調(diào)大,立刻被她關了,說阿姆在,不能吹冷風。他把音樂打開,又被她關了,說要省電。
沒有音樂聽,導航在很長時間里都不說話,反襯出車內(nèi)的沉默。他們在沉默中行駛了一會兒,眼看著玻璃上出現(xiàn)了雨點。她對他說:“回頭看看阿姆還好嗎?”他就扭轉(zhuǎn)身體,用左手手指探了探,轉(zhuǎn)過身來說,還好。
“不送醫(yī)院,這樣真的好嗎?”她問。往生助念,這是阿姆念叨了好多年的心事,也是交代給她的唯一一件事。阿姆送走阿爹后,等來等去等不到孫子,便開始吃齋念佛,幫他們求子,抄寫經(jīng)書,參加法會。早年村里有戶人家,八十年代的時候不知為了什么,把一直沒出嫁的女兒送去了庵里,削發(fā)為尼,后來聽說那個尼姑很精進,年紀不大就當上了鄰縣一座老尼姑庵的住持。阿姆就找去,在那庵里住了一陣子,從此念念不忘。住持答應她,老了可以搬來住,走的時候會有人念經(jīng)給她聽。要不是去年阿姆腎病發(fā)作,住了一陣醫(yī)院,現(xiàn)在很可能就安心地在庵里掃地煮飯,晨鐘暮鼓……今年過年,阿姆再一次叮囑女兒和女婿,千萬千萬千萬別讓自己的最后一步落在太平間里。
“活了一輩子,她只對死有明確的要求?!彼f,“上次到庵里接她去醫(yī)院,她非要我把當年的事講一遍給住持聽,我只好再講一遍。其實我這些年一點兒都不喜歡講那些事了。”他停下來,好像要給那些事留出一排省略號,然后接著說,“走的時候,住持加了我的微信?!?/p>
“為什么?”
“反正人人都有嘛,加就加了。她總是給我發(fā)一些佛學文章,還有這個那個菩薩過生日的時候發(fā)些祝福的圖片,就像我們小時候送生日卡。我今天跟住持說了,我們要去的。她說好?!?/p>
“人家覺得你有慧根,要栽培你?!彼f完,打了個哈欠。此時已是半夜一點多了。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要多說話。“阿姆前陣子洗腎,還好有你陪著。我們老板突發(fā)奇想,要在剛剛裝修好的別墅里辦結(jié)婚紀念日派對,請了六七十人!我們天天從早忙到晚,準備了整整一個半月,腳快跑斷了,腰也快斷了,腦子也快爆炸了,不是園藝公司的師傅來教什么花澆多少水,就是泳池公司的人來教怎么用自動清潔機器人,還有送貨上門的,光是拆快遞,扔垃圾,擦玻璃杯,拖地板,洗抹布……還有那支水晶吊燈,要用雞毛撣子輕輕撣灰,越是使不上勁兒,手臂越是酸。老劉說,到了冬天,如果他們真的用壁爐,以后我還要清爐膛,哎呀,我的手都快斷了!”她突然想起斷掉手的人并不是她。“你的手,還會有感覺嗎?”
“有時候會?!?/p>
“什么時候?”
他在座椅里調(diào)整一下姿勢?!罢f不清楚。有時候會做夢。有一次你媽要吃半顆藥,嫌藥太大,咽不下去,要我掰,我拿起才想起來,就想用玻璃瓶底砸,娘的,老也瞄不準,老是想使喚另一只手去摁住那片藥……”
她又打了一個哈欠。雨刷來來回回的,特別催眠?,F(xiàn)在,路上只有他們這一輛車。距離跨海大橋不到一小時了。雖然在車里感覺不到風的大小,但看雨勢可以知道。幸好是臺風前夜,不至于封路封橋,她覺得老太太還是有福氣的,想到這里,鼻子突然酸起來,她連連眨眼,逼退涌上來的淚意。
風雨里,路燈在老公的臉上留下動蕩的斑駁光影。“陪你媽洗腎那會兒,我在醫(yī)院里想,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了,血液可以體外循環(huán),心臟可以搬到體外,腦子壞了照樣活,還可以3D打印內(nèi)臟……以后我也去打印一只手。我就想,如果能打印一只比自己的手更好的機器手,像鋼鐵俠該多好!那時候,我可以去開滴滴,你就可以退休了。”他伸出左手,五指張開,好像未來的光線太刺眼,他想用手擋住。
“你知道嗎,所有的北極熊都是左撇子?!彼f的是老板請客吃飯時,客人們在飯桌上說的話題,當時她正好端菜上桌。這句話給她的印象特別深,因為她老公現(xiàn)在只能是左撇子了。那時候的事,她聽他喝醉后跟鄉(xiāng)親們講過太多遍了——高溫輪機艙里奮戰(zhàn)了五十六個小時,熱油突然噴濺,從頭到腳把他淋成黑人,別人用抹布幫他抹,抹下一層皮肉,再把冰塊包在布里去蹭……好不容易修好主機,船能開動了,他惡狠狠地睡了兩天兩夜,醒來時手已腫脹發(fā)紫,渾身都有燙傷,再過兩天,別處都還好,唯獨右手都快腫到手肘了,船長決定臨時進港就醫(yī),醫(yī)生說是敗血癥。他說,醫(yī)生只是通知他,根本沒有要商量的意思。如果可以商量,他也會同意的。那時候,他還年輕,覺得未來總是有希望的。這幾年他不講這些了,也根本沒有人問。商船公司給的賠償金大概已經(jīng)花完了吧,她沒有問過,只是每個月給家里寄錢。她學會了烹飪中餐西餐日料,學會了開車,學會了用簡單的英語接待客人,學會了在女主人不在的時候插花,學會了處理各種材質(zhì)的衣物鞋履,學會了在不同場合開不同的紅酒白酒香檳威士忌,她什么都學,所以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她還聽司機老劉說,老板家本來有個很能干的阿姨,但個子太高了,女主人穿上高跟鞋才一米五,不喜歡仰著頭對那阿姨說話,所以后來換成她,因為她也才一米五出頭,家里的畫面和諧多了。
“我知道。北極熊的鼻子是黑色的,它撈魚的時候趴在冰上,害怕暴露自己,總是用右手捂住鼻子,用左手去撈魚?!彼嘈α艘幌拢澳闱澳昃椭v過了。你是不是有點老了,講過的話會忘記?更年期了吧?也可能是你聽來的,不是自己的話,就永遠記不住。”
“那也比你好。你記得的永遠是那些事。永遠沒什么新鮮的?!?/p>
“有新鮮的呀!你又不問,我怎么說?你記得我們船上的主任嗎?姓章,立早章。前幾天有兄弟在微信上告訴我,他跳樓自殺了。才剛退休。說是得了不治之癥,留下一封遺書,說是不拖累家人。我就開始想他,非常懷念他。其實剛上船那會兒,我對他印象不深。你知道的,每天凌晨四點交班,兩頭班,在海上一做就是半年,有好幾次是十個月!每天都要拖地板,兩層鋼鐵甲板,能把人拖到腰斷掉。水里加好洗衣粉,自己一個人來來回回拖,四個鐘頭只能完成上層甲板的三分之一,一直貓著腰,總感覺我拖的不是地,是天!我拖啊拖,天就越來越亮,等到陽光照得眼睛睜不開了,就該去睡覺了。我記得很清楚,第一頓飯是稀飯,饅頭夾腐乳,我去問廚師加荷包蛋,廚師兇我一句:沒有!——反正,上這種班,不可能每天見到所有人,尤其是領導。但我第一天上船就見到他了。我沒注意到房間里沒有一樣東西是可以移動的,連臺燈都是用螺絲固定的,只管把筆記本、鬧鐘、水壺放在桌上,哦,還有你的照片。剛好他從門口經(jīng)過,腳步都沒有放慢就跟我說:桌上東西全部收掉。后來我才知道他是主任。”
“你怎么那么啰嗦?這些事都講過一百遍了?!?/p>
“好好,其實我想說的是:主任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前幾天才想起來一件事,是船到泰國的時候,從來沒跟你說過。那時好像已經(jīng)出海一年了,跟過老水手去紅燈區(qū),娘的,我資歷淺,只能幫他們看包,幾十只大塑料袋,全是到港口買的水果、蔬菜、日用品。但在泰國那次,我們甚至都沒下船。剛靠岸,船上就突然躥上來幾十個女人,簡直勢不可擋,有的甚至是把自帶的舷梯拋上護欄再爬上來的!很夸張呢,跟打仗似的,眨眼間就攻占了我們的山頭。我剛從輪機艙上來,一回到自己房間就看到里面坐了四個黑黢黢的女人。我第一個念頭是:我攢的錢會不會被偷?我就趕她們出去,把東西翻找一遍,倒還好,她們只劫色不劫財。我把門鎖好,準備出去看熱鬧。還真是熱鬧!平日里常見的四五個人全都不見了,每個人的門都關了。但是,平日不常見的人都出來了——大副在醫(yī)藥室找到裝避孕套的箱子,咚一聲擱在走廊里,一轉(zhuǎn)身也不見了;甲板上就剩一個人,就是章主任,他在趕女人走。趕走一個,又來一個;趕走一個,又溜掉一個。他特別嚴肅,特別有耐心,也很有禮貌地趕人家走。我一直在旁邊看。我聽說他跳樓的時候,想起來的就是這件小事情。這個人好得像假的一樣。這種人是稀有動物,你懂嗎?”
她不想懂。這時,導航提醒她已嚴重超速。踩油門的腳好像已經(jīng)沒感覺了,困頓的頭腦也僵住了,各種各樣的小想法亂成一團,她只知道全都是小事:老公的感傷是小事,半夜開車是小事,沒有通知在國外度假的雇主就借車遠行也是小事,就連母親被綁在后座也像是一樁小事。哪怕現(xiàn)在從路中央的地面里升出一只猛獸,她也會覺得是小事,繞得過去就繞,繞不過就撞上去好了。
“這又不算新鮮事?!?/p>
“那好。我不說了?!彼哑ü赏安淞瞬?,后腦勺調(diào)整了一下,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一點。他用鼻子長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車里安靜下來,她也漸漸放松下來,呼吸越來越重。不知道過了一分鐘或是十分鐘,她突然聽到他大聲地喊她,這才驚醒過來,聽到他說:“你別瞌睡??!多危險?。⌒液梦疫€有一只手可以幫你把著方向盤?!彼咽忠崎_,又好像不放心,手就騰空在方向盤右下方,過了一會兒才放到她腿上。
她干咳了幾聲,想掩飾自己的難堪?!盎▓@里有一只自動噴水器的噴頭出毛病了,每天早上五點就自動開,水量還是最大模式,我得起來把它單獨關掉,否則花花草草都得淹死。這陣子一直沒睡好。你真是不知道!有錢人家很麻煩,自動防盜報警,監(jiān)控攝像頭錄影,泳池用機器人,澆水用機器人,掃地用機器人,智能控制空調(diào)和電燈,中央音響用手機調(diào)控……但這些機器人都很笨,死腦筋,找人來修,就說我們不會用。我明明都會用了,它們就變著法兒地出毛病。我晚上聽到哪個角落有動靜,就覺得機器人在欺負我們?!?/p>
“你怎么老說‘我們?你和誰?常住別墅的不就只有你一個人嗎?”
“晚上是我一個人,白天還會有司機、園丁、從公司過來幫忙的阿姨……都算??!干活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再說了,你以為機器就不欺負老板嗎?他們不常來住,都不太會用。那些都是最新的機器,見人就欺?!?/p>
他笑了笑,手在她大腿上摩挲了一下?!耙@么說,你也是機器人,永遠是最新款的?!?/p>
“是,我是機器人!我只知道干活!掙錢!出錢讓隔壁小嫂子來給你們送菜送飯、給阿姆搓背洗澡,你要是需要,她也可以來服侍你。人啊,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病是殘,只要花錢,就能找到人來服侍。我必須是最新款?。∥乙潜惶蕴?,誰來服侍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想夸你嘛!”他的眉頭被她的三言兩語揪成了一個川字,“家里只有廢人,只能靠你?!?/p>
“誰是廢人?你敢罵我媽是廢人?”她不困了。早知道罵人可以提神,她就該一路罵過來?!斑€有,我也從來沒說過你是廢人啊!明明有熟人在漁業(yè)公司,可以讓你去做領工資的技術顧問,是你不要去!倉庫看大門的活兒,你也不要去!說什么年輕時看過大江大海了,現(xiàn)在提早退休,采菊東籬下……你的菊呢?整天抱個手機從早看到晚,什么都不干,但我沒說過你是廢人!”
“對,我屁都不干。一只手不能打牌,不能開車,只能玩手機,擼自己,還有——給你媽擦屁股!”他一巴掌拍在她腿上。她轉(zhuǎn)手握拳打在他胸口。一來二去好幾個回合。年輕時,在他開車的時候,他們也曾這樣邊吵架邊動手。這么多年過去,原來誰都沒有忘記過招的節(jié)奏。但他們沒有繼續(xù),沒有像年輕時那樣越打越熱烈,甚至打到最后就笑場了。就在這一來二去中,她驀然聞到了他的汗味:不再是年輕時血氣方剛、發(fā)自荷爾蒙的汗味,而是從衰老疲憊的皮膚深處滲出的油膩酸腐的氣息。
他們的車像一只奔走在細欄桿的灰黑色甲蟲,偶爾偏轉(zhuǎn)一下方向,再急急忙忙往前,因為蟲子不知道往哪邊走才最安全。蟲子遇到風,遇到煙,遇到火,遇到命,都會偏轉(zhuǎn)方向,再朝自以為筆直的方向走下去。這時,躺在后座的老太太艱難地動了動手腕,在突如其來的清醒中完全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動蕩、嘈雜。她聽到女兒重重的呼吸:深深吸氣,卻只有短促的鼻息。她辨認出空氣里的怒氣,她想喊,但嗓子眼干澀極了,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
這時喊出聲的人卻是他,“哎!電量不足了啊!剛剛還有百分之四十呢!”警示燈標識電量不足百分之十了。不知不覺中,車已上了跨海大橋。她把握方向盤的手攥得更緊了,“剩下幾十公里而已,應該沒問題?!?/p>
“你現(xiàn)在不怕機器欺負你了嗎?”他有點緊張地前后張望,左右漆黑一片,沒有別的車,只有一條被路燈照亮的大路在眼前,不斷延伸,在遙遠的前方高低上下地蜿蜒,朦朦朧朧,沒有終點,像是升到云層里去了。“這破地方連個加油站都沒有,別說充電了。”
“大橋路段有加油站的,你不要制造恐慌?!彼贸鲆环N電視臺播音員講話的派頭,想在意念上和駕馭的這臺機器合二為一,如果意念能讓殘存的母親不再痛苦和害怕,也許,意念也能讓殘存的電量堅持到目的地。
在看到“注意橫風”的警示牌之前,他們已感覺到了車身的晃動。海在夜里消失了,只有風在無人之境肆意,像是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撒歡的孩子在天地間沖殺,遇佛殺佛,遇鬼殺鬼,反正片甲不留。她感受到了那股力,來自已然鼓舞而起、尚未癲狂之至的風。她緊張地看著電量在巨風中又減少了一格,再緊張地看向?qū)Ш?,但海面上沒有信號,顯示出來的只是一片淡藍色的方格,他們只是一只小箭頭,在本該沒有路的空間里一意孤行。無論是在淡藍色方格、或是濃黑夜色、或是睡不醒般的路燈的昏黃中,都沒有前行的感覺,似乎是路面路燈在往后走,他們卻在原地。在原地超速。在原地消耗。
他鎮(zhèn)定下來了,出神地扭向右邊,往窗外看,好像在尋找他已經(jīng)失去的海。他沒打招呼就把窗戶搖下來了,雖然只有幾毫米的寬度,泄露進來的風聲、浪聲、車與路面的摩擦聲所形成的盛大共鳴就足以令人頭皮發(fā)麻。無形的存在,此刻沖殺得轟轟烈烈。只需一絲縫隙,外部世界的真實就不容分說地壓倒下來,在那種陣勢面前,他們之間的一切悲歡,乃至生死,乃至時間,全都被壓制得無法呼吸,更無法申辯對錯、計較得失、除舊布新。連呼吸都難,而這樣的呼吸,竟然是他懷念的啊!茫茫大海,苦不堪言的好時光。他如夢初醒,頓悟了傳說中人死去時看到一生在眼前掠過的那種神秘感。
他把窗戶關緊,“真想下去看看??!好過癮?!闭f完后,他安靜地坐在副駕駛座,再也沒有說話。
凌晨三點,她覺得已經(jīng)把跨海大橋走了一半了。她從后視鏡往后看,看走了多遠;再往前看,看還有多遠。風讓速度減慢了,也讓能量消耗得更快了。電量一格一格地減少,要不是把警示音關掉,機器人肯定會神經(jīng)質(zhì)地尖叫。她很后悔沒有在檢查別墅前先把電充起來,很后悔答應他今晚出行,很后悔沒有趁上次放假時就把阿姆送回庵里去……但讓人后悔的都是小事,她寧可去盤算后續(xù)的問題,想一想,就有信心了——車停在半路,總會有人來救助的,這是跨海大橋,又不是深山老林。她開始留意路邊有沒有救援電話亭,因為手機沒有辦法打電話了——頂多就是困在車里,天亮前后肯定會有車經(jīng)過,到時候再想辦法——唯一擔心的是阿姆能不能撐下去,撐到她為自己安排好的場面,雖然那種事是無法驗證的,但如果沒有達成,她和她自己該是多么遺憾啊——擔心,只是因為沒有在生死線上趕路的經(jīng)驗,也因為她想要完美地達成阿姆的心愿,就像她總能完美地達成老板交代的工作那樣。她是憂心,但她不怕。
風一定是把路當作擋路的了。越往橋中心走,橫切在路面上的風就越狠。熄火的瞬間安安靜靜的,熬了一夜的機器人長嘆一聲,慢慢滑行,終于睡死了。靜止下來的車更像是風的掌中玩物,切在車頂上的風呼嘯而過,頂在車門上的風不依不饒,他們甚至可以感受到狡猾的風從輪胎下面卷過去,在試探能不能掀起這具鋼鐵之軀的一角。他和她面面相覷,神態(tài)安詳,是確認了一個不出所料的結(jié)果后的那種表情。
但他們很累,彼此都意識到,像這樣定定怔怔地凝視對方,已是很久很久很久沒有的事了。他們沒有說他們看到的。他們看到的也都沒法說。她拿起車門旁的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再遞給他,他把剩下的喝完了。她解開安全帶,扭轉(zhuǎn)身子,曲起膝蓋,放低靠背,湊到后座看老太太。這時,老人悄無聲息,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沒有意識。在兩條安全帶之間的小身體被慣性弄得有些扭曲。她拉起她的手,搭了搭脈,不知道是搭不出還是不會搭,最后就只能拉著那只手,不肯放。
“我去找電話亭吧?!彼步忾_了安全帶,但被她攔住了。
“我去就好。萬一風大吹得人跑,我還有兩只手可以抓牢欄桿?!彼@樣說。
他笑了笑,“這種風雨交加的大場面,我肯定比你有經(jīng)驗——有一次在海上,我們前后左右共有七個龍卷風呢!”
她想了想,沒有爭。“記得靠邊走,抓著欄桿。”
推開車門是很費力的事。他和風較量了幾下,在對手略有喘息的瞬間沖了出去。風立刻將他壓回來,車門撞在他身上,他向右側(cè)挪移,像是從水閘縫隙里逃脫出來的一尾魚,也像魚一樣聞到了咸腥味。在肆虐的風聲中,車的雙閃燈顯得節(jié)奏太慢。他深深深深地呼吸了幾次,好像在喚醒很久以前就臣服于海、又沉睡了很久的感官。他邁出步子之前,彎下腰朝車窗里看,對她笑了笑,揮了揮手,又朝后車座上的老太太看了看,也揮了揮手。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起來,好像走得快一點就不會被風捉到。她看著他走遠,時而會走歪,但他沒有去抓欄桿。
她開始等,但一下子就睡著了,拉著阿姆的手松脫了,然后突然驚醒,感覺到風把車推動了一下。車一直在微微地震顫。等了一個多小時后,在劇烈的橫風中,她嘗試用力推開車門,卻忘了風是從右側(cè)沖來的,根本不需要她用力,左側(cè)的車門就被吹得完全敞開,雨把光和水打在臉上,仿佛金箔劈頭蓋腦無限量供應。轟鳴中的天地完全敞開在她面前,令她震撼的是這里的空曠,異常的潔凈,沒有垃圾,沒有斷葉,沒有臺風過境時城市會有的凌亂和破損,因為這里除了鋼鐵水泥,空中只有永不破損的風和雨。透過光,她望見遠方黑暗中動蕩的浪尖。她放棄了下車的計劃,非常吃力地把前門拉上,直接從前座爬到了后座,解開阿姆身上的安全帶,讓她倚在自己的腿上,頭靠在自己的懷里?,F(xiàn)在,她無所顧忌地哭了。
天亮后,接到救援電話的拖車到了,但他沒有出現(xiàn)。她在副駕駛座的縫隙里找到他的手機。拖車司機問她,是等人,還是走?她把阿姆已冰涼的身體在后座整理好,蓋上毛毯,系好安全帶,若無其事地說,再等等吧,反正我媽睡了,不著急。但司機很急,他說今天會封橋,等不了多久,再說,你老公可能已經(jīng)去橋中央的休息站了,在這里等,不如在那里等。再說,車上還有老人,別等了!于是,拖車拖上了車,用穩(wěn)健的姿態(tài)在風雨里緩緩前行。遠遠地看到路右側(cè)的救援電話亭時,她就開始死死地盯著看,一直看到經(jīng)過它,再從后視鏡里看,好像要從片甲不留的空無里看出一個完整的他。她先做出武斷的結(jié)論——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再做出合理的分析:他會在打完電話后從容地走到路左側(cè),讓風把自己吹向浪尖。
司機注意到這位女車主心事重重但不露聲色,不寒暄,也不抱怨,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這種沉默很難受,他必須說點什么,“今天封橋封路,輪渡也要停,你怕是回不去嘍!還好,你不是一個人。”
自問自答
北極熊真的都是左撇子嗎?
應該是吧。我有一個小文件,從網(wǎng)上和書上摘取了很多這種“冷門知識”,大部分都是關于動植物的,有文字,也有圖片。寫小說寫到一半時,把它瀏覽一遍會冒出很好玩的聯(lián)想。這次也是。在寫這篇小說時,獨手男人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并非一味的凄楚、無奈,他應該是樂觀而勇敢的,務實但懈怠;如果為他寫個番外篇(算是有原型的一類人物吧)應該會有很多讓人開懷大笑或彈眼落睛的場面。
這是你寫的第二或第三篇“公路小說”了吧?很愛開車嗎?
確實寫過別的短篇,也有很多戲份是在行駛的車里發(fā)生的,主要是因為那是一個完美的封閉空間,同時也有極大的開放性,很方便帶來地點、情緒、情節(jié)的速變。我有駕照,但不開車,但我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導航員!對地圖、路線、時間、流程、標識牌這類物事很敏感。和開車相比,做導航員會看到更多細節(jié),也有余裕放空頭腦,想到些奇奇怪怪的事。這篇小說和我數(shù)次經(jīng)過(有清晨、正午和子夜的不同體驗)跨海大橋是很有關系的,有些畫面一直是我念念不忘的,這次有機會寫出來,挺好的。
和《你我好時光》里的六個短篇一樣,
你的小說里必須有人死掉嗎?
看起來是這樣,好像我是故意的。
但,物理世界本來就分分秒秒包含生死,花草蟲魚頭發(fā)細胞……在死這條界線的兩邊,其實都是生。另一方面,在生這個界限的兩邊,其實都是死。寫作是自我的精神性梳理,在目前的階段,大概就表現(xiàn)為我的主人公逃避死亡或迎向死亡,但在未來也許就能不言死而生,不言生而死。但我也很想寫生死之間的貧富、愛恨、欲求與不得、進步與墮落、記憶與遺忘、歷史與真相、想象與實踐等各種命題……所以,必然會有人死掉:要么死在小說里,要么死在詩歌里,要么死在字典里……要么死在閱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