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我第一次感到北京浩浩蕩蕩、了無際涯是在小學(xué)二年級。我生在北京東郊一個叫垂楊柳的地方,我每天走三百五十四步到垂楊柳中心小學(xué)上學(xué),走三百五十四步回家吃飯。我小學(xué)二年級的一天,學(xué)校組織去人民印刷機械廠禮堂看《哪吒鬧?!罚瑥拇箺盍薪忠恢弊叩酱箺盍辖值淖顤|端,作為小朋友的我們兩兩手拉手走,整整一千零三步,真是遙遠,我的手被拉得酸痛。電影散場,我站在垂楊柳南街上看旁邊的東三環(huán)南路,當時還沒有任何立交橋,好大一條河流啊,一輛輛飛奔而過的212吉普、130卡車都是一團團的河水,河的對面是人民印刷機械廠的廠房,像個遙遠的另外的城市。
北京最不缺的是歷史。二〇〇〇年前聯(lián)合國評定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中國一共十九個,北京占了六個。十年前,爬黃花城野長城,農(nóng)民兄弟一塊錢賣我一根玉米,十塊錢賣我一塊五百年歷史的明代長城城磚。春天的時候,和姑娘去天壇,在墻根下揀芥菜,摘嫩枸杞葉子,中午配著雞蛋炒,煮清湯。風(fēng)吹過來,沒有塵土,也沒有楊花柳絮,我眼看著,一根枯死的枝杈從巨大的柏樹上搖落,柏樹腰長得那么粗,也應(yīng)該是三四百年的生命了。和所謂藝術(shù)家們吃飯,某個飯局上,某個姑娘扎眼,聽熟悉情況的人介紹,如果大清不亡,她會是個格格。二〇〇五年,陜西周原發(fā)現(xiàn)四墓道的西周王侯級大墓,打開空空如也。我和幾個古董老大開玩笑,拉兩車武警封鎖東三環(huán)北京古玩城的所有出入口,撬開大小所有保險柜和暗門暗鎖,脫光古董老大們所有的衣服,搜查所有可以藏東西的所在,就會呈現(xiàn)中國二〇〇五年最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
我想,就像一把茶壺,茶葉在茶壺里泡過一段時間,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葉被倒出來,茶氣還是在的。天空灰蒙蒙的,載我的出租車開過華威橋,一個恍惚,我聽見一個老大的聲音:仔細看看這個白玉雞心佩,拉絲對不對,游絲紋對不對,是西漢的還是宋朝仿造的?你再仔細看看。我聽見一個女聲在唱: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里啊,少年時候遇見你,那是哪一天?
判斷對于一個城市的熟悉程度,我有一個自己的標準。比較熟悉就是我知道這個城市里什么地方有好吃的,我知道什么地方的酒又好又便宜。很熟悉就是城市里最好吃的館子,老板或者老板娘是我的朋友,喝多了有人送我回家或者去醫(yī)院。極其熟悉:城市里最好吃的館子,我去了,老板或者老板娘會自己下廚房,炒菜上桌子,老板和我干第一碗酒或者老板娘看著我夾第一口菜,喝到極高,送進醫(yī)院,急診室門口有四個以上的醫(yī)生弟兄等著看我的熊樣。
如果這樣分類,我極其熟悉的城市,只有北京。
一次喝多了一點,借著酒勁撥我初戀的手機,問她在不在食堂的附近,有沒有開著車,可以接我回家。她的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我說北京開始沒勁兒了,出國的出國,去上海的去上海,生孩子的生孩子,一桌麻將都湊不夠手了。她說,哪兒那么多要求,至少還有人馱你回去。她還說,給我?guī)Я嗣髑暗男虏?,今年雨水大,是小年,讓我將就喝,如果敢先喝別人送的,就腐刑伺候。
二十七歲之前,我沒出過北京,第一次坐飛機,就飛到了舊金山。之后四年間,飛國航,積累了三十五萬公里里程,我想,我算是脫離北京了吧。但是偶爾在南方遇到風(fēng)沙,見到白發(fā)的詩人,收到我初戀的短信,問,最近如何?我樓下的馬路就恍惚變?yōu)闁|三環(huán),天邊就隱隱壓來沙塵暴。我想,我無處可逃,就像孫悟空飛不出如來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