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惠春
我多想對人說一說梨樹的孤單,多想讓人知道,那些時間的深淵。
我和母親說,在院子里種棵梨樹吧,像鄰居家一樣,花開得好看,還能結(jié)果子吃。
母親說,梨樹不是好樹呢。
我哂笑,媽,你可是蒙古人啊,也講究這些呢。
母親回頭瞪了我一眼,盤古至今,哪里的人都不喜歡離別。
我只好爬上房頂,去看鄰居家的樹。
鄰居家的房子低矮,站在稍微高的地方,院子就一目了然。何況我站在房頂上。
鄰居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正在開花的梨樹。周圍的房屋、院落、人群都是灰突突的,只有那一樹梨花,每一朵都那么白那么干凈,明晃晃地耀著人的眼。梨樹下的一張木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
陽光傾瀉而下,照在年輕女人的身上,那些光像是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
這光芒照到了我臉上,我被那光吸引住了,光里面的花瓣極為安靜,像是一種罕見的事物,經(jīng)過那個年輕女人,在風(fēng)中盤旋了一陣,然后消失了。
我不知道,是那些消失的花瓣,還是那個光芒中的女子,讓我感到了難過,一種真真切切卻又說不清楚的難過。難道母親說得對,梨樹不是好樹?
也許就是那時,那些光那些難過給了我某種多年以后才能明白的啟示。
院子里看不見我,母親就會大聲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不情愿地從屋頂上下來。母親說,不要總盼著花開,花開了,就會離開樹,飛去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
我仰著頭對母親說,我又不是花,不會去很遠(yuǎn)的地方。
母親忽然笑了,看著我說,真是傻丫頭,哪只鴻雁不遠(yuǎn)飛呢。我聽不懂母親的話,我也看不懂她笑容里面的憂傷。
梨花落了,那個女人也離開了。
那間沒人住的院落,成了一些挖小煤窯的人夜里落腳的地方。那些年輕的光棍漢們把院墻推開個口子,跨過來,向母親討要熱水,也會來屋子里的爐子上熱飯。那棵沒有人管的梨樹,像沒有家的孩子一樣,露出了恓惶的模樣,葉子一片片落著,還沒有到冬天,整棵樹都變得光禿禿了。
人們說,這棵樹怕是要活不過這個冬天呢。
春天的時候,母親邁過院墻給梨樹澆水,她像孩子一樣盼望著梨樹的葉子快快綠起來,只有這一點點單純的心思,沒有別的了,就是等待。
看到第一片葉子的時候,母親小心地摸著那片葉子,嬌嫩,新鮮,像一張年幼的臉,在母親掌心里安靜地笑。母親有些恍惚了,她笑自己,這是兩樣事嘛,真是老糊涂了??墒?,每一天,母親都要來梨樹下站那么一會兒。風(fēng)吹過來,樹的葉子開始搖晃,像無數(shù)的小手,拍著巴掌。母親仿佛也跟著晃起來,母親都對它們說過些什么呢,那些樹葉一樣繁密,一樣紛落的話。風(fēng)過去,所有的葉子就慢慢靜下來。稀疏的光透過葉片落在母親的身上,發(fā)上,那些頭發(fā),梨花一樣白。
日落了。遠(yuǎn)處的荒原暗了下來,一層一層,薄薄的涼。太陽就那樣下去了,母親又在喊我了,沒有人應(yīng)。然后,母親看看地下的梨花,靜悄悄地回屋了。
秋天的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起來,梨樹的葉子開始嘩嘩地往下掉,雨水一樣,眼淚一樣。母親掃著那些葉子,不斷有葉子落在她的身上,這個深深彎下去的身軀,那些落葉都要把她埋起來了。
幾個果子掛在枝頭,東一個,西一個,抬起手就能夠到它們。果子沉甸甸地壓著樹枝,可是總也不落。陽光照著這些褐色的果子,它們瞬間就變成了溫暖的暗紅色,像是爐膛里燃著的煤球,真想伸出手去暖一暖啊。
刮風(fēng)了,落雪了,母親都要去看看梨樹,用手摸一摸這幾個果子,它們還結(jié)實地懸掛著,母親就會安心,就說,冬天還要有一陣子才來呢。
那些梨花還在開著,那些果子也都在枝子上呢,可是我的母親卻不在這人世了。
這都是我離開家以后的事了。
黃昏一到,荒原上的燈一盞一盞亮了,暮色像秋天一樣蔓延開來。不時地,遠(yuǎn)處會響起火車的汽笛聲,很急促,沒有深夜時的凄涼,卻令人想到秋天陡起的風(fēng)。母親在燈前給我們講她勞作的地方,一片荒無人煙的沙灘,晚上會有海的腥味。老早以前,那里是海。母親很肯定地說??墒悄赣H一生都沒有見過海。母親是個熱鬧的人啊,喜歡人多,喜歡講故事,喜歡說盤古至今,我一點都沒有遺傳她。母親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話想要說出來,我一直以為還會有很多的時間,我可以和她安靜地坐在梨花下,抱一抱她,和她說一句柔軟的話。
我想起了和母親在一起的其他許多的黃昏時光,它們?nèi)绱藴嘏绱孙w逝如電,令人心碎。大風(fēng)吹遠(yuǎn)的梨花,沒有說完的話,人要經(jīng)歷多少,才能夠明白一朵遠(yuǎn)遠(yuǎn)飛走的梨花究竟意味著什么。
曾經(jīng),我多么煩惱母親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啊,可是我不知道,有那么一天,母親不在了,就再也不會有人這么叫我了。這一生,有誰喊我的名字像母親一樣多,一樣焦急?
梨花飛舞的寂靜蓋住了所有的響動,遠(yuǎn)遠(yuǎn)地,有個聲音穿透這死寂,呼喚著我的名字。
什么都不能成為離別的理由,梨樹也不能。母親。
每一種植物,從出現(xiàn)那一天開始,就注定了它們的命運,有些是可以食用的,有些是用來觀賞的。比如沙蔥,在荒原上,它就是用來吃的。
見過的草木中,我第一個能叫出名字的就是沙蔥,我是在飯桌上認(rèn)識它的。小時候,沙蔥天天都會出現(xiàn)在飯桌上,配合一切吃法,涼拌,熱炒,做湯,當(dāng)餡。即使和肉放在一起,它們的味道也從來不會被淹沒,一張嘴,滿是辛辣的山野氣。
沙蔥,在許多年里,都是天長地久一般的存在。
東晉文學(xué)家郭璞曾在《爾雅注》一書中盛贊“食之香明與常蔥?!北彼问穼W(xué)家蘇頌在注《爾雅》中云:“山蔥也,味美可食?!薄侗静菥V目》中說:“北邊云臺戍地,多野韭、沙蔥,人皆采而食之?!笨梢姡瑥墓胖两?,沙蔥的功用就是用來吃。它也能入藥,助開胃、消食、殺蟲、不思飲食等,還是和吃脫不了干系。
春天來的時候,荒原上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的吼叫,所有的風(fēng)都離開后,偶爾會有星星點點的雨飄落下來。這一點點的雨水足以讓細(xì)細(xì)密密的沙蔥一簇一簇長出來,不過三四天的時間,它們就長高了,就可以吃了。
弱小的沙蔥在荒原里并不醒目,高不過半尺,葉片尖而細(xì),總是躲在大蓬大蓬的沙蒿和梭梭下面,安安靜靜,一點也不招搖。如果遇到一塊平坦的地方,沙蔥會長成一大片。
荒原上,草野之氣遠(yuǎn)遠(yuǎn)大于人氣,而這稀少的人氣就是由沙蔥聚集起來的。孩子們歡呼著奔跑在荒原上,他們的歡呼聲,異常響亮,像鳥群呼啦啦從天上飛過。年輕的女子們笑著,彼此戲謔著,她們手腳麻利,說著話,卻一點也不耽誤手里的活。沙蔥嬌嫩的身體不斷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油綠的新鮮的汁液流淌下來,落進(jìn)每一個張著大口的袋子中。
近處的沙蔥沒有了,就往遠(yuǎn)走,更遠(yuǎn)的地方。
沙蔥花就是在那時候出現(xiàn)的。
先是看到落日,然后是一些飄移的云朵,然后,像是突然闖進(jìn)來的,沙丘背后,出現(xiàn)了一大片盛開的沙蔥花。
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這樣荒涼的情境中,那些花全部盛開,毫無猶疑,浩浩蕩蕩,一片紫色的海。黃昏的余暉里,它們變成了透明的淡紫色火焰,全世界的光都聚集在它們身上。那是落日照在它們身上的光,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它們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光,一刻不停在向外散溢。
那是某種太過陌生的遭遇,因為無法預(yù)料,仿佛突然與一個巨大的無法形容的事物猝然打了一個照面。就像《聊齋》里,平白荒野遇見狐仙的書生,只能被定在那里,只能張口結(jié)舌。
它已不再是我天天拔來吃的沙蔥,它變成了另外一種事物,一種我從來沒有感覺到的事物,我無法表達(dá)的事物。那之前,沒有人告訴我什么是美,但我卻突然懂得了一棵開花的沙蔥,它就在那里,吸引著我,召喚著我,美就是以這種突如其來的方式進(jìn)入了我的精神結(jié)構(gòu),如此巨大,觸目,光芒四射,把我引向了懵懂以外的另一個世界。它是一種喚醒,美本身。
此時此刻,只有那些明亮的光,紫色的火焰,此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在我的人生里,這是一段不可度量的時間。那漫長的一刻,只有我一個人,在荒原浩大的黃昏里,面對著這一片沙蔥花。風(fēng)吹著它們,也吹著我,它們向我傳遞著我尚不能理解的訊息。我不是在看一朵花,我是進(jìn)入了一朵花,我感覺著它們,這比看它們更深入我的內(nèi)心,我的心被它們充滿了。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我推向了荒原的深處,另一個平行世界里。我成了另一個我,我從來不知道的一個我。
黃昏是寂靜的,花朵是寂靜的,我也是寂靜的。
后面趕來的女子們跺著腳,失望地大叫,這么好的沙蔥,居然老了,不能吃了。
這些聲音硬生生地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
這些花多好看啊。我看著這些年輕的面孔,她們竟然沒有被沙蔥花打動。
好看有什么用?
她們說得對,好看有什么用呢,好看又不能吃。也許,在她們眼里,沙蔥的存在就是用來讓人吃,讓人填飽肚皮的。它竟然背叛了自己的使命,呈現(xiàn)出花朵的氣質(zhì),這是不可原諒的。沙蔥不應(yīng)該是種美。
我在美面前,感到了悲傷。
但我也為這些花慶幸,它們要有著多么大的耐心,多艱難的努力,才躲開了眾多的手,才安然綻開了這一片花。如果不是被人漏掉,它們根本無法還原它們本來的面目,植物的面目,花朵的面目。它們會像更多的沙蔥,被攔腰斬斷,被水煮鍋炒,被不停吞咽。我相信,每一種草木都是想要開花的,它們和人一樣,存有自己在世的時刻,它們回應(yīng)生命的,不都應(yīng)該是開花嗎?那些沒有開過花的沙蔥,那些喂養(yǎng)了我們簡單身體的沙蔥,它們在夜里哭泣嗎,沒有人知道。
沙蔥并不珍貴,只是荒原上最微小的事物,荒原上也沒有什么可珍貴的,但美是珍貴的。荒原上有花開著,這個世界好像就變得珍貴了。
許多年里,我一直疑惑著恍惚著一個問題,美是本能,是我們對自然對生命的感覺,美只需要我們在場,卻從來都對我們無所求啊??墒菫槭裁矗陀腥擞X得美是無用的呢?
“酸溜溜”的植物學(xué)名是沙棘, 蘇海圖的大人、孩子們都叫它“酸溜溜”。這個名字,其實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描述了這種草木,形狀、味道,呼之欲出。念著這個名字,那圓溜溜的樣子就出現(xiàn)了,酸酸的口水順著嘴角跑了出來。
我拒絕沙棘這個堅硬的沒有表情的名字,它影響我對“酸溜溜”的回憶和敘述。但我又該如何敘述一棵“酸溜溜”呢,就像我該如何說清楚一個孩子一無所有的快樂呢?
短暫的夏天,孩子們每天都要奔向荒原,只為一頭扎進(jìn)某個地方,然后忘記一切。一整個夏天,“酸溜溜”都會在荒原上等著我們。
“酸溜溜”小小的果實最初是青色的,慢慢地,在陽光下由淡黃變得緋紅、深紫,覆著一層薄薄的皮,晶瑩剔透,看上去就像寶石一樣。嬌嫩的果實,輕輕一捏就碎掉了,紅紅的黏黏的汁液順著手就流下來,那些汁液粘在手指上,會把手指染紅。我們連咬一口嘗嘗都不必,看它的顏色,就能夠判斷它的甜蜜程度。那種甜,跟糖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是一種獨特的味道,荒原的甜,童年的甜。
“酸溜溜”的刺很多,幾乎通體都是刺,這也許就是它的學(xué)名有個“棘”字的原因吧。一定要非常有耐心,一顆接著一顆,從指尖順著手指落入手掌。放進(jìn)嘴里尚未咀嚼,果實已沖過舌頭奔進(jìn)喉嚨,甜,還有酸,能夠細(xì)細(xì)品味的時候,牙齒已經(jīng)酸倒了。
男孩子可沒有這么耐心,他們一著急,就從枝上啃著吃,總是會扎了嘴。很多時候還會把衣袖扎破,回家少不了要挨大人一頓罵。可是,最甜的“酸溜溜”都是他們找見的,一大枝一大枝地折下來,大家一齊嬉笑著,圍坐在沙丘的陰涼下面,那些汁液飽滿的快樂。
各種不知名的蟲子和我們,一起在“酸溜溜”棵子里蹦跳。還有“沙和尚”,就是那種跑得飛快的沙生蜥蜴,手掌一般長短,身體是扁平的,背面的顏色和沙漠幾乎一模一樣,如果它不是緊貼著沙面嗖嗖向前跑,是根本看不到它的。它們疾速在沙丘上奔跑,從一棵駝駝刺到另一棵,捕捉著黑色的蟲子。它們最喜歡在梭梭根底下鉆洞,孩子們趴在梭梭下面,和“沙和尚”對峙,一個洞里,一個洞外,看誰先失去耐心。但手是不敢伸進(jìn)去的,萬一里面不是“沙和尚”,是一條蛇呢。
捉“沙和尚”并不是很有難度的事情,只要趁它不備,順著長尾巴將它捉住,它就不能動了。所有的男孩子都以捉“沙和尚”為榮,女孩子是不屑也不敢的。“沙和尚”捉在手里軟軟的,小眼睛可憐地瞅著人,讓人不忍心折磨它?;脑系娜魏紊钪际遣蝗菀椎?,孩子們抓到“沙和尚”玩耍一會兒,便放它逃生去了。
我常常是一個人坐在那里,要么抬頭看天上倏然飛過的一只什么,或者看著地下一只慢慢爬行的蟲子,找不到我能去做的事情,可這就是我的童年啊,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更多的時候,我就找一棵枝葉濃密的“酸溜溜”,躲在下面看云。天空那么廣大,白色的云朵一大團一大團地向遠(yuǎn)處飄過去了,那些云啊,一去不回,它們終于去了它們想去的地方。
玩鬧夠了,每個人都會去重新摘一些“酸溜溜”,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們吃,他們太小了,還不能夠跟著我們來荒原上玩耍。這時候就會非常有耐心,每一棵枝子上只挑最好最紅的摘,慢慢地便走遠(yuǎn)了,和其他孩子分開了。
陽光白熾、炙灼,火燒一樣,四周沒有樹影,云仿佛也怕熱,飛快地走著。哪里都找不到一絲陰涼,手臂的皮膚在反光,辣辣的扎眼。每一座沙丘都像黃色的熱浪,大得沒有邊際,荒原的空曠一下子將我徹底淹沒了,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偶爾出現(xiàn)的聲音特別容易驚動我,一聲鳥叫,一聲蟲鳴,我都會急急尋去。我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伙伴們都不知跑到了哪一個草叢后。草比我高,我知道他們在,但我看不見他們,便急忙跑到一個高高的沙丘上面去找他們。
四野里非常寂靜,只有這些孤零零的小小的人兒在日影下以各自的方式慢慢移動著,每一個都曬得黝黑,每一個都抱著一大枝子“酸溜溜”,每一個身上都沾滿了濕熱的汗水,頭發(fā)上落著草屑,膝蓋上帶著被“酸溜溜”的硬葉片劃傷的細(xì)小血痕。我看著他們,心里一樣?xùn)|西滿滿的,卻又說不出來。
沒有人照料,孩子們就這樣自顧自地在荒原上長大了。
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永遠(yuǎn)停留在了荒原上,那些快樂來得那么容易那么簡單,但消失的速度卻如此緩慢,直到現(xiàn)在,直到此時此刻。
在荒原的漫長敘事里,如果必須有一個主角,那一定是梭梭。堅韌,頑強,犧牲,奉獻(xiàn),所有關(guān)于生命的大詞,都可以用來歌頌一株梭梭。梭梭天真地領(lǐng)受著這盛大的多重意義,仿佛植物界的英雄。
我從來不覺得梭梭是英雄,如果一定要將這個稱號給它,梭梭也只是一個悲情英雄。我并不是想否定附著在梭梭身上的意義,也沒有想重新賦予它意義。荒原上的草木根本不需要附加任何形容詞,它們只想安靜生著,愛著,看顧這荒原。草木不需要人,是人需要它們,無論在生存層面還是精神層面,所以人才會把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詞,強加給一株梭梭。
誰沒有一無所有地掙扎過,誰不會理解一株梭梭。它的種子像孤兒一樣被拋棄在沙漠里,如果幾個小時之內(nèi)沒有一滴水,它就會死去,只要一點點水分,一點點就夠了。那些干癟的種子在日頭下,聲嘶力竭,沒有人能聽得到。
母親說,黃昏時的天空像著火一樣,第二天就會下雨??墒窃诨脑@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多么通紅的充滿渴望的黃昏,第二天,還會是一個明晃晃的大日頭,還會是干涸的荒漠。沒有什么能減輕荒原的干旱、熾熱和大風(fēng),活著,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掙扎。
荒原上的孩子和梭梭一起,盼望著一場雨水。一朵墜落的云,幾滴零星的雨,就足以讓孩子們和草木歡呼雀躍起來。在長長久久的焦灼中,只能拼盡全力去抓住每一點點可憐的水分,任何一點點都會抓住死死不放,感激涕零。
哪一個生命的初始不是痛苦、較量和抗?fàn)幠??活下來的梭梭拼命長根,地底下的根系龐大而深刻,向著四下擴張,那些根系能夠達(dá)到地上植株的八九倍大。如果深埋的根被風(fēng)刮了出來,你會看到,梭梭的根莖像密密的纜繩,像章魚的爪,深深地嵌在地下,牢牢地抓著沙丘。這個時候的梭梭,已經(jīng)什么都不怕了,干旱、高溫和嚴(yán)寒都無法再傷害得了它。
梭梭把生看得如此重要,對生付出了這樣巨大的努力,以至于忍受了生帶來的一切折磨,包括失去它隱秘的愛情。
梭梭的樹根上會寄生蓯蓉,那是一味珍貴的中藥。蓯蓉吞噬著梭梭,吸取著梭梭的氣息和水分,以此來充實自己。是梭梭的滋養(yǎng)和守護,蓯蓉才能夠在干旱貧瘠中安心地開著白色的淡紫色的花。梭梭不知道,它對蓯蓉付出的越多,它的悲傷就會越大,這悲傷不是來自蓯蓉,而是來自人,是人把蓯蓉從梭梭身邊奪走了。
梭梭根下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大洞。一切掙扎都是徒勞,梭梭把蓯蓉藏得多么深,人們也總能找見它。人們挖走了蓯蓉,還會把籽粒灑在梭梭空空的心里,期待它的心血、情感再一次被榨取被掠奪。他們站在梭梭的外面,他們站在荒原的外邊,他們聽不到梭梭內(nèi)心的聲音,那些苦澀的斷續(xù)的嘆息。梭梭以為自己可以打倒任何嚴(yán)苛的環(huán)境,可是它最終在貪婪的破壞者和掠奪者面前敗下陣來。
失去了蓯蓉的梭梭,是不完整的,但它寧肯不完整,也不接受另外的種粒在它懷里生長。它蔑視那些人工梭梭,不停被播種,不停被收割,因為生命被過度吸取,所有的枝干葉片都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脑系乃笏笥袌杂驳墓穷^,它的愛情只給一株蓯蓉,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孩子是最善于學(xué)習(xí)的,我們也跑到沙漠深處去挖蓯蓉。蓯蓉好難挖啊,沒有工具,只有幾雙手,但是挖東西也是一種樂趣,像是齊心協(xié)力在干一件大事情。蓯蓉終于被我們挖出來了,大家歡呼著,把蓯蓉表皮上的沙粒擦去,互相傳著吃。生的蓯蓉一點都不好吃,可是我們還是奮力啃嚙,咀嚼,填塞著我們焦渴的身體。
我們離開時,梭梭拽了一下我的衣服,我回過頭去,吃驚地看到,梭梭白色的枝干直直地伸向天空,像無數(shù)雙高舉的手,我不知道那是在質(zhì)問,還是在指控,我們拿走了它最愛的東西,它用生命滋養(yǎng)的東西,只給它留下一個深深的洞。那個洞像一枚釘子,釘進(jìn)荒原的胸膛,釘進(jìn)我的心里。太陽朝地面跌落下去,落在梭梭后面,梭梭瞬間著了火一樣,那些血一樣的晚霞啊,流淌到梭梭身邊,從背后擁抱著它,像是安慰,又像是祈禱。梭梭成了黑暗的一部分,隱在它自己的身影里。
有很多年,梭梭在我的記憶里,都只是一種傷心的植物。我懼怕自己有梭梭那樣的一個靈魂,那些貼附著荒原肺腑的東西,那些疼痛的東西,那些悲傷的東西。那么大的風(fēng),那么多的沙子,都沒能把它身體里的洞填平。那些洞,讓梭梭長成了一個空洞的姿勢,也許,它寧愿讓那個洞空著,仿佛它還在繼續(xù)愛下去。
冬天的荒原,大風(fēng)不停呼嘯。梭梭的根緊緊地聚攏著,裸露在外面,枝干向四處散開,白白的,硬硬的,沒有一點水分,像干凈的骨頭,像不可逼視的王冠。掙扎存活的梭梭,空蕩蕩的梭梭,一無所有的梭梭,在最后的寒冷中,還要把它的身體也奉獻(xiàn)出來當(dāng)柴火燒。
哥哥用刀子砍,他的手也裸露在外面,長著凍瘡,鮮紅一片??巢涣藥紫?,兩只手就會凍得像鐵一樣冷而硬,無法伸直,要揣在袖筒里暖和一會,再伸出來繼續(xù)砍。他砍一下,那梭梭晃一下,我的心也跟著晃一下。
一棵植物被撕裂開來,是什么感覺?藍(lán)得讓人落淚的天空啊,悲傷地閉上了眼睛。
梭梭終于把我晃哭了。
哥哥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疑惑地問,是不是凍得太厲害了?然后用他那鐵一樣硬的袖口幫我擦眼淚。那袖口滑過我的臉,像薄薄的刀子,我哽咽起來,沖哥哥喊,你別砍它了,它多疼啊。
梭梭不說話,只是搖晃著身體。
哥哥猶豫了片刻,看看我,又看看梭梭,把刀子扔在了一邊。
那個下午,我們撿了很多干枯的枝子,還有沙蒿。沙蒿干干的,沒什么分量,我和哥哥一人能背一大捆。母親看著我們背回來的柴火不高興地說,沙蒿是最沒用的,轟一下,草灰滿天。梭梭才是最好的柴火,沙漠里走夜路的蒙古人,只燒梭梭。
那棵梭梭終究是被別人砍走了。
梭梭把自己放在火中,它一生費盡心力地活著,現(xiàn)在終于不用再掙扎了,誰也不能再從它身上拿走任何東西了。但是,它的意志,它的頑強,那些塑造了它的東西,本來也是誰都無法拿走的。梭梭鎮(zhèn)定地緩慢地燃燒著,潔白的骨殖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它不允許自己像其他的草木,火苗閃閃,噼噼啪啪地喊疼。
在最黑的夜晚,在最冷的風(fēng)中,梭梭的明亮火焰如此平靜如此安詳,直直地伸向天空,“像皇帝一樣面臨死亡”。
約翰·歐文在小說里寫,沙棗樹是一種美麗的樹。
這個細(xì)節(jié)讓我疑惑,這是不是我記憶中的沙棗樹?
我一直以為,沙棗并不是一種廣為人知的樹種,只有在西北居住過的人們才熟悉它。在重慶讀書時,曾把沙棗帶給同學(xué)吃,她們驚訝地說,你們小時候就吃這個呀,沙子一樣,怎么能吃得下呢?這些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讓那些無人理睬的沙棗瑟縮起來,凄涼而無辜。
歐文繼續(xù)描述,沙棗,葉子漂亮,銀綠色,開黃花,有香味。
我停在這幾行字上,一株異域的沙棗樹,我的情緒突然不可遏制地激動起來,我知道,我們在述說著同一種樹。
可是為什么,許多年里,我都沒有覺得沙棗樹美麗?美麗從來就不是沙棗樹的形容詞。
它的銀色的葉子,它的黃色的花朵,像荒原上人們的臉,總是覆著一層薄薄的灰。沒有人專門去種它們,也沒有人管,它們自己也不擇地勢,隨便一個什么地方就長起來了,山坡上,垃圾邊,煤堆旁。它們從來沒有耀眼地活過,始終都是黯淡無光,蓬頭垢面的樣子,看著它們會讓人疑惑,它們真的可以命名為樹嗎?
五月一到,沙棗花不管不顧地開了。
日日夜夜的大風(fēng)不停把它的花苞打落,滿地米粒一樣大小的花苞,密密麻麻,任人踐踏。但是還會有更多的花出現(xiàn),它們仿佛對開花這件事懷有莫大的熱情,沒有什么能夠阻擋。那盛開的樣子不矜持,也不端莊,更不會讓人有淡品、細(xì)想的余地,沙暴一樣,洪水一樣,一波一波直接涌了過來,把人淹沒到窒息。
沙棗花的香氣很特別,怪異的濃烈,我到現(xiàn)在也無法精確地描摹出這種味道。它不像是香氣,它更像沙塵,浮在空氣中,經(jīng)久不散。在這樣莫名所以的香氣里,人會變得蠢蠢欲動。年少時,第一次收到的花就是沙棗花,花兒包在一張玫瑰圖案的包裝紙里,不知道是誰把它放進(jìn)來,每天都會有一枝?;ü聠蔚靥稍谡n桌里,我心里充滿了厭棄,不知道是對這枝花,還是把花放進(jìn)來的人。花扔掉了,但它的濃烈香氣繚繞不去,像罪證,像災(zāi)難,好多的天里,都是匆匆來去,不敢抬頭看人。
不,不,關(guān)于一棵沙棗樹,這些都不是源頭。
沙棗是窮孩子的食物,路邊的沙棗尚青,就被人摘了下來,擺在校門口售賣??酀臈椬佑锰蔷筮^,柔軟,多汁,一種人工的甜,五分錢一茶缸,但也沒有錢買。放學(xué)路上,忍不住去摘路邊人家伸出院墻外的沙棗。一個胖孩子從院子里沖了出來,打掉了我手里的沙棗,然后,又用腳狠狠地踩著,幾顆沙棗皮開肉綻,混在土里面,辨不清面目。回家的路上,一個人哭得如此悲痛。
小小的孩子們,整整齊齊排著隊,背著水和饅頭,走兩個小時的路,去黃河邊的荒灘上打沙棗。黃河邊有大片的沙棗林,因為近水,長得高大,果實繁密,老師說要把這些種子寄到遠(yuǎn)方去。真是讓人為他們心疼呵。那些長大的孩子,去了遠(yuǎn)方的孩子,星煙四散。他們走得如此之急,那些沙棗還沒有成熟,就不見了他們的身影,而我也已經(jīng)忘記了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臉。
黃河邊上的沙棗樹啊,還充當(dāng)過更崇高的角色呢,那是沒有任何娛樂的年代啊,以采集樹種的名義,宣誓,篝火,詩歌……笑聲,話語,萌動的心扉,羞澀的戀情,單薄的青春,一切都只為這一刻存在。我們經(jīng)過的幸福,在秋天明亮的天空下,散發(fā)著飽滿快樂的氣息。此后許多年,或早或晚,沙棗終會無聲落下,被人遺忘。
可是,為什么,沙棗帶給我的仍然是苦澀呢,仿佛只有苦澀,我才可以抵達(dá),那些純粹的念想,永恒的瞬間。
我怎么能忘了那片荒灘,荒灘上勞作的母親?
母親不會騎自行車,她必須要跟隨接送她們勞作的卡車每天來回奔波,否則她就要走上兩三個小時,才能回到家。
母親那時候還年輕呵,一棵果實飽滿的沙棗樹,就讓她快樂起來,她要給她的孩子們打沙棗。黃昏收工的時候,她拒絕了跟車一起回來。
金黃色的沙棗,散落在地上,母親的心,像一粒粒沙棗,雀躍著。她蹲下來,把她的外衣鋪在地上,那些沙棗安靜地擠在一起,閃著光,一堆小小的金子。
雁過的凄清的叫聲,母親沒有聽到,西邊的天空暗黑下來,母親沒有看到。母親站起身來時,卡車壓出的車轍已經(jīng)看不到了。天上沒有星星,一輪淡黃色的月亮俯看著她。
母親抱著她包滿沙棗的外衣,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沒有一絲光亮的路上。因為緊張,因為迷路,因為跌倒,到家時,滿滿的沙棗只剩下了一小捧。
母親打開衣服,一顆一顆往外撿沙棗,她沾滿了土的臉慢慢皺起來,她的嘴緊緊地抿著,仿佛一說話就會哭出來。我不敢看她的臉,我的視線落在那些沙棗上,那一小捧沙棗也沾滿了土,在深夜的燈光下,泛著微微的黑。我拿起一顆,把它放進(jìn)嘴里。堅硬的果皮,苦澀的沙土,緩慢的甜,還有體溫,汗水,那些永不會落空的,溫暖。
我再也沒有吃過那樣的沙棗。
這些苦楚讓人淚盈滿睫。我重新回到了荒原,只有那里才是我和沙棗樹存身的地方。春天會回來,帶著它的風(fēng)沙,但我已經(jīng)看不見沙棗樹了。那些黃河邊的沙棗樹,一年一年生長著,一直長到某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它們站在一片大水之中。
我記得那一年,在西北的腹地穿行,車窗大開,一種熟悉的味道飄了過來。這種氣味深深地進(jìn)入我的肺腑,我怎么能忘記這味道呢,它就在我的身體里,我的血液里,我自己的氣味中。
在一車人驚訝的目光中,我執(zhí)拗地下了車,走到路邊的林子里。
是的,就是五月的沙棗樹。滿樹黃色的花,去年的棗子還孤零零地掛在枝頭,我的目光撫摸著它們,泛光的葉子,纖弱的花朵,那些沒心沒肺大笑一般突然爆發(fā)的香氣。一個掏空的世界。我曾經(jīng)身處其中,如今這已經(jīng)都過去。
我索性走進(jìn)里面,摸著它們,它的花,它的果,像見到多年未見的家人。許久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那一瞬間,我被打回原形,一個荒原上孤單無助的孩子,和簡單粗陋的事物相依為命。
我摘了一把沙棗,獨自坐在樹下面吃起來。那些沙棗落滿舊年的積灰,沒有一絲水分,干癟得不像樣子,只剩下一層皮包裹著核,吃起來又干又澀,很難下咽。但是我還是把手里那一把棗子都吃光了,吃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