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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舞[中篇小說]

      2019-10-09 03:04:46黎小鳴
      邊疆文學(xué)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老倌塘村谷雨

      黎小鳴

      1

      奇山多異水,異水生異象,異象自生異聞。

      八百里芭茅山區(qū),有崇山峻嶺,高原峽谷,雪山草甸,江河平壩,又有奇異氣候,多樣生物,多種族類。這山水自然會滋養(yǎng)出不知多少奇人奇事來。芭茅山區(qū)山高路遠(yuǎn),外人少至,其間人事,也就少有彰顯,那些奇聞逸事多作為異聞傳說,口口相傳,以供茶余飯后閑談一笑。添枝加葉多了,又或被野史方志的作者寫進(jìn)奇聞怪異一節(jié)流傳下來,為后世讀者增加些文化傳說的談資,亦可滋養(yǎng)蒙童的文心,增添后人的想象。

      芭茅山區(qū)永北縣所屬的叫頂山鄉(xiāng)深處高塘村的谷雨老倌,便是其一。

      金沙江自西藏流入云南,在麗江石鼓迅急調(diào)頭形成一個大拐彎,人稱萬里長江第一灣。這里又因為紅軍賀龍部當(dāng)年在此渡江北上而聲名顯隆。金沙江在這里其實也不是直面向東,而是沿著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擠出來的虎跳峽,朝東北方向奔流,直到麗江市玉龍縣的奉科鄉(xiāng),再次調(diào)頭,逶迤南下。此地是云南四川交界處,人稱三江口,其實只能算是雙江口,洛吉河是先匯入無量河之后才一并匯入金沙江。當(dāng)然一定要說三江口,粗說也說得過去。金沙江調(diào)頭后綿延流淌三四百里,直到隔江相對的隸屬大理州黃坪鎮(zhèn)的下莊田和隸屬麗江市濤源鎮(zhèn)的下干村處,才再次調(diào)頭向東。這一次那才是真的“大江東去”,直入大海了。

      所以這下莊田、下干村金沙江拐彎處,實可名之曰:萬里長江第二灣。

      這長江第二灣,一帶江水將方圓連綿數(shù)十里的叫頂山區(qū)半包圍在北岸,山巒起伏高峻,地勢險要,與斜對面的雞足山一江相隔,遙遙相望。這叫頂山也有個來歷。相傳釋迦牟尼佛滅度前,囑命弟子迦葉待彌勒佛出世傳遞衣缽,助彌勒宣教佛法。這迦葉尊者便是釋迦牟尼佛一次講經(jīng)說法畢,拈花微笑,他也跟著破顏一笑,然后釋迦牟尼佛“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珂迦葉”的禪宗一祖。釋迦牟尼佛滅度后,迦葉尊者遵照佛陀囑咐,集結(jié)佛法,傳法阿難,不入涅槃,施展神通,變做一只金雞向東飛來。玄奘《大唐西域記》亦有“迦葉承旨主持正法,結(jié)集既已,至第二十年,厭世無常,將入寂滅,乃往雞足山”的記載。相傳迦葉在空中看到叫頂山山勢雄峻,內(nèi)心歡喜,振動金翅想在此山落腳。不料金翅一扇,只震得地動山搖,主峰搖晃。是這叫頂山根基薄淺,佛緣不厚,承不起佛法威德。尊者無奈,長鳴三聲,重新飛高,選擇在雞足山落腳,最后入雞足山主峰頂下之華首門入定。自此,雞足山成為迦葉道場,沐浴歷史風(fēng)雨,經(jīng)歷佛門興衰。雖多次損毀,卻只要動亂一過,雞足山便土木重興,香火不斷,梵音遠(yuǎn)揚,依然是海內(nèi)外著名的佛教圣地。

      禪宗一祖早到了中土震旦,身為禪宗二十六祖的達(dá)摩,其實只能算是尋著祖師蹤跡而來。達(dá)摩在少林寺面壁九年,傳法二祖慧可。傳至六祖慧能,禪宗終于成就了在中土的繁榮,一花五葉,成為佛家影響巨大的一脈傳承興盛至今。

      那叫頂山本來無名,因為迦葉尊者啼鳴三聲,故被后人稱作叫頂山。后人亦曾在山上建過寶積寺,至今仍有痕跡在。

      言歸正傳。我們來說叫頂山鄉(xiāng)無名峰下高塘村的谷雨老倌。

      2

      那年夏天,谷雨大媽病了。谷雨老倌叫上三個兒子,扎個擔(dān)架,再請上兩個人幫忙,翻山越嶺把妻子抬到鎮(zhèn)醫(yī)院去治病。一個月之后,人沒了,谷雨老倌欠下一大筆東拼西湊來的醫(yī)藥費,悲悲切切地帶著家人辦了喪事,守著自家的老屋獨自過活。大兒子來喊去跟他吃,老倌說,等我把你媽身上欠的這點賬還了再說吧,我不讓你們背賬。二兒子來喊去跟他吃,老倌說,等我把你媽身上欠的這點賬還了再說吧,我不讓你們背賬。三兒子來喊,老倌說的也是一樣的話。見老倌這般堅持,三個兒子也就無可無不可。

      谷雨老倌要還老伴病時欠下的賬,可養(yǎng)的一群羊只會慢慢增加,慢慢長大,地里的莊稼一年也只收獲兩季,房前屋后的果樹一年也只結(jié)一回果,這錢就再沒有個來路。平日里,老倌見了債主就歉疚地道歉,見了村里人就通達(dá)地笑。

      見這老倌一臉謙卑到處道歉,還要自己還賬,村里議論就多起來:三條兒子是養(yǎng)來干什么的?傳到兒子們耳中,都覺得憋屈地吃了個暗虧,三弟兄商量一回,每人出三分之一,背著老倌把老娘生病住院時候的欠賬還了。

      谷雨老倌對三個兒子說,我說不消你們還,我不讓你們背賬。

      老大谷凱江瞪了老倌一眼說,你不去聽聽人家是咋說的。我們還要點臉噢。

      谷雨老倌就不說話了。三個兒子?xùn)|、西、南各住一頭,但他還是堅持要自己守著老屋獨自過活。既然是他自己不愛跟兒子住在一起,外人也就不再說什么。

      經(jīng)歷了老伴離去的變故,谷雨老倌頭上的花白頭發(fā)就全白了。最讓老倌悔懊的事,是讓谷雨大媽在醫(yī)院里落了氣。病勢逐漸加重的時候,谷雨大媽曾經(jīng)拉著老倌的手說,我怕是不成了,還是抬我回去算了。但谷雨老倌不甘心??粗习榈木珰馍褚惶焯煸诓〈采下┳撸牡紫卤M管越來越不安,但他依然對輸液架上掛著的那幾個玻璃瓶里的藥水充滿了信心。他看著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滴下來,通過膠皮管流入老伴體內(nèi),深信老伴的生命已經(jīng)一滴滴重新續(xù)上。他說,沒事的,現(xiàn)在科學(xué)發(fā)達(dá)得很??茖W(xué)發(fā)達(dá)得很,也沒留住谷雨大媽的命,弄到最后,還是出了家門就進(jìn)不了家門。依照風(fēng)俗,谷雨大媽的裝殮都是在大門外做的。

      每想到這個,谷雨老倌心里就隱隱地疼。

      谷雨老倌不說,外人當(dāng)然也看不出他的心思,看他依然是淡淡的,笑笑的。他身子骨依然硬朗,并不見有多少衰老的跡象。他不去跟兒子同住,是覺得自在。一大早趕著羊群上山,看看山,看看水,吆喝吆喝羊群;中午啃點蕎麥粑粑,爬在山澗里喝一氣山泉水,便可充饑;下午五六點鐘回來,給羊喂了水關(guān)進(jìn)羊圈,然后自己弄點吃的。逢天氣好,就把飯桌抬到廚房門外來,自己擺個酒杯,旁邊多放一副碗筷,仿佛依舊在和老伴一起進(jìn)餐,呷杯小酒,看看月亮,看看天星子密布的夜空,想想山外的人,想想別人的日子,想想自己的兒孫,雖然留著一些好奇羨慕,內(nèi)心卻依然平和寧靜,然后洗洗上床睡去。

      這樣的日子少了跟人的瓜葛,就少有閑事,也少生閑氣。盡管有些寂寞,老倌本來也喜歡圖個老來清靜,并不以為意,甚至還有些自得其樂。

      老三谷凱義一片孝心,怕老倌獨自守著老屋太冷清,又怕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沒人知道,就讓大兒子谷正每晚來跟爺爺做伴。谷正剛上小學(xué),正是貪玩時候,總是要玩到很晚才跑來跟爺爺睡覺,幸好這小孫子喜歡說話,躺下了也要唧唧呱呱把白天的見聞跟老倌說上一遍。反正人老了也沒那么多覺要睡,有個人說話正好解悶。孩子說個不停,老倌便有一句沒一句地答。有時候這孩子正說得起勁,忽然就沒了聲音,一只手肘撐起來看時,見孫子已沉沉睡去。老倌笑笑,給他掖掖被子,拉了那時有時無的昏暗電燈,自己也閉眼去睡。

      一大早起來,谷正要不走,谷雨老倌就給他做點吃的,打發(fā)他去上學(xué)。有時候卻是一喊醒,谷正邊揉著眼睛邊穿上衣服就跑了,說是他媽給他做了什么好吃的。

      一老一少,到也自在。

      一天下午,太陽已經(jīng)擱在西邊的山頂上了,天空和飄著的幾朵云都被染成了橙紅,霞光滿天。谷雨老倌披著一身橙黃,揮舞著一根細(xì)長的箭竹,給羊喂了水,將羊趕進(jìn)圈里關(guān)好,又看看遠(yuǎn)處的天邊,有點奇怪蒼天怎么現(xiàn)出這么個顏色來,盯著太陽看了一眼,只看得他兩眼昏花,眼前更是五光十色繞個不停,連蹲在院墻根下的孫子都沒注意到。

      墻根下是老倌堆放柴火的地方,散亂地堆著半墻高的一堆栗柴,都是他放羊順帶砍來的。

      谷正抬頭喊了聲“爺爺”,又低頭專心看著柴堆邊的啤酒瓶。

      老倌說:“你在看什么?今天放學(xué)早?”

      谷正說:“瓶子里有條蛇!”

      谷雨老倌嚇了一跳,急忙過去彎腰伸頭細(xì)看,下雨濺了一身泥漬的啤酒瓶里果然有一條筷子大小的蛇,透過啤酒瓶的藍(lán)色,也看得清它在里面找不到出路的張皇。老倌說:“快別蹲在這里,它鉆出來咬著你?!闭f著去扯孩子的手。

      谷正的手被強(qiáng)拉直了,人還是沒站起來:“瓶口塞上了,它出不來?!?/p>

      老倌再看,瓶口果然已經(jīng)塞了個苞谷芯,又感到后怕:“你是怎么塞的?它沒傷你就萬幸了。你這娃娃!”

      孩子說:“它睡著了。我就悄悄塞上了?!?/p>

      老倌說:“它怎么會睡著了,危險都曉不得。走,別看了?!?/p>

      孩子依然不肯走開。

      老倌只好神色鄭重地再交待:“不興打開塞子嘎!危險……咬了人,小命都沒了。”

      看老倌這么鄭重,谷正已經(jīng)知道了危險,說:“曉得了?!?/p>

      老倌就自己拿了幾根柴,燒火做飯去了。

      “爺爺!”一聲悠長凄惶的叫聲。谷雨老倌心一緊就從廚房里沖出來,雙腳也有些發(fā)軟。孩子依然蹲著,眼睛盯著柴堆,臉上是緊張的呆板樣。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黯淡了,只剩下一片瓦藍(lán),但柴堆里的東西仍看得清。順著孩子的眼光看去,谷雨老倌驚呆了:一條大蛇在柴堆里扭曲著身子探出個頭看,鼓出寬寬的腮巴,口里的蛇信子一縮一吐,仿佛在尋找著什么,又像是在思量著該怎么辦。老倌一把抓住孩子的兩個小胳膊,拎起孩子后退。老倌退一步,蛇頭就跟進(jìn)一點,再退一步,蛇頭再跟進(jìn)一點。老倌拎著孩子退了七八步,蛇頭這才不動了,不過整條蛇都從柴堆里露出來了,足足五尺來長。老倌再退幾步,順手撈到根竹竿捏在手里:蛇怕竹竿打。據(jù)說竹竿打在蛇身上,蛇的骨節(jié)會酥軟,動彈不得。谷正呆呆地看著那邊的蛇,老倌把手掌放在孩子瘦小的肩膀上,孩子渾然不覺,爺孫倆遠(yuǎn)遠(yuǎn)看著蛇的動靜。

      那大蛇好像也無意攻擊祖孫倆,但見它朝那啤酒瓶吐吐蛇信子,又朝祖孫倆昂著頭,蛇信子倏然伸縮,煞是嚇人。一時間谷雨老倌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人蛇就這么僵持著。等到那大蛇再次朝那啤酒瓶吐吐蛇信子,又向祖孫倆昂著頭的時候,谷雨老倌明白了,它是要救那瓶中的小蛇。于是,谷雨老倌丟了手中的竹竿,將孫子扯到身后,豎起五指并攏的手掌對大蛇說:“好,好,好,我曉得了。小娃娃不懂事,把小蛇關(guān)在瓶子里了。他也只是圖好玩,不是想傷害小蛇。你退后一點,我過去把小蛇放出來。你退后一點,退后一點……”

      那大蛇像是聽懂了老倌的話,果然朝后退了一些。

      老倌見大蛇后退,知道它聽懂了,又說:“再退點,再退點,我可不敢過去。我放它出來就是了,說話算話。絕不騙你……對,再退點,好,好,好……”

      大蛇果然又后退了許多。谷雨老倌慢慢踱過去,生怕這大蛇突然反悔,發(fā)起攻擊。但見他踱一步,那大蛇的頭便低了一點,再踱一步又低一點,知道大蛇已經(jīng)和解,就坦然過去,一手按住啤酒瓶,扯掉苞谷芯,迅速縮手。那小蛇被關(guān)在啤酒瓶里,許是絕望已久,突然嗅到瓶口外空氣的味道,倏然竄出,拼命游動身軀鉆進(jìn)柴堆逃命去了,嚇了老倌一跳。

      大蛇卻沒有立即就走,向祖孫倆高傲地昂著頭,懶懶散散地吞吐著蛇信子。

      谷雨老倌對大蛇說:“請你帶著小蛇離開吧,我這里也有小孩子,他們又不懂事,傷害著都不好啊。再說,我又不堆放糧食,都是吃一點兒子給我送一點,老鼠在我這里也找不到什么吃的,都不來,你也就找不到什么吃的。你到外面去討生活吧,拜托,拜托。我們也就都相安無事了,是吧?你還是到外面去討生活。好吧?拜托,拜托!”

      谷雨老倌邊說邊朝大蛇拱手。那大蛇猶豫著,遲疑了一陣,慢慢垂下頭,果然轉(zhuǎn)頭爬向柴堆,又從柴堆上翻過院墻出去了。

      這可是一條會對著人的眼睛嘴巴吐口水的眼鏡蛇。

      谷雨老倌放下手來,伸手捏住孫子的手,仿佛在驗證孫子是不是還活著。谷正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好半天才幽幽地問:“爺爺,它真的走了嗎?不會再來了吧?”

      谷雨老倌又捏了一下孫子的手,說:“應(yīng)該是走了!”

      谷正說:“它咋會聽你的話,叫它走它就走呢?”

      谷雨老倌說:“是請它走!蛇有靈性。它聽得懂人說話?!?/p>

      谷正似懂非懂地說:“哦……”

      3

      知道老屋里出現(xiàn)了大蛇,三媳婦不讓谷正來老屋了。老倌也有這個意思:怕萬一有個閃失。谷雨老倌此后便獨自住在老屋。

      現(xiàn)在是秋天。山地里的苞谷已經(jīng)開始收獲,金黃成片的稻谷已經(jīng)收獲了大半。要開鐮秋收了,高塘村人都忙著請工,換工。年輕人出門去打工了的,家人只好請工幫忙收莊稼;沒出去打工的,除了跟人換工,也能在這個季節(jié)去田地里幫人收割掙幾塊工錢。

      農(nóng)忙季節(jié),高塘村能下田地的都出去了,家里再無閑人。谷雨老倌依然每天獨自伴著清晨的露水趕羊上山,太陽偏西下山時候,就披著秋天的彩云吆喝著羊回家。因為三個兒子都沒出門打工,田地里的那點事,也沒人攀扯他,老倌就與這些農(nóng)事無關(guān)。人們依然見他背上的籃子里插了些干樹枝,這是他一天燒火做飯的柴火了。反正他見什么就撈點什么,拿回家,總是有用的。有一天,村里人竟然見他在干樹枝上掛了幾個已經(jīng)成熟的葫蘆,也不知道他要拿來干什么。如今的叫頂山,葫蘆已經(jīng)沒什么用處。見到地里長的苗一律扯掉,怕妨礙莊稼。葫蘆,都變成野生葫蘆自生自滅了。

      秋天過去,冬天來臨。某一天高塘村人忽然看見谷雨老倌胸前掛了個葫蘆笙,只道老倌山上獨自坐著無聊,弄個葫蘆笙吹著玩,也沒人在意。仔細(xì)的人,看看老倌用蜂蠟粗糙地糊住了葫蘆與野青竹的接口,看看他的葫蘆上用鐵棍子燒紅烙出來的孔,再吹了試試音色,無不詫異地掩口大笑:老倌,人家的葫蘆笙至少五個管管,你插了五個管管,倒有兩個不通孔,這個能吹個什么調(diào)調(diào)?。?/p>

      谷雨老倌也不氣惱,任人擺弄他的葫蘆笙,說,吹著玩么,能吹出聲音就行。

      不明所以的孩子,就叫他吹一首歌,谷雨爺爺,你吹周杰倫的《雙節(jié)棍》嘛。

      谷雨老倌可不知道《雙節(jié)棍》怎么唱,就說,我可不會吹歌。

      孩子就哼唱了幾句給他聽,說,就這樣,你吹嘛。

      谷雨老倌訝然說,這是在說還是在唱?這怎么吹得出來?

      孩子就得意地笑了。漸漸地,所有人對老倌的葫蘆笙都失去了興趣。谷雨老倌也不管別人說什么,每天上山,背上背著籃子,胸前掛著他的葫蘆笙。晚上見他,依然是背上背著籃子,胸前掛著葫蘆笙。聽過他吹笙的人都說,那算什么啊,既不成曲,也不成調(diào)。吹半天只有幾個音,吱吱吱,咝咝咝,噫噫噫,嗤嗤嗤……吹長點就是呲——哩——,呲——哩——,吹短點就是呼哧呼哧……手指亂按,就是嘟哩嘟哩呼呼呼——

      聞?wù)邿o不大笑。然后村里人都不說谷雨老倌胸前掛著的那個是葫蘆笙,只說是嘟哩嘟哩。

      谷正聽說爺爺做了這么個東西,好奇地來擺弄了幾天,也就迅速失去了興趣,這嘟哩嘟哩實在吹不出幾個好聽的音符來。

      谷雨老倌拿著他的嘟哩嘟哩在山谷里陰涼處幽幽地吹,在山梁的樹叢里悠悠地吹;在臘月的寒風(fēng)里呲呲地尖叫,在正月的暖陽中嗚嗚地嗚咽。谷雨老倌吹起他的嘟哩嘟哩來,凝神專注,心無旁騖,吹著吹著,眼睛都閉上了,好像心神都跟著那不成曲調(diào)的奇怪聲音跑了。

      高塘村人看到,白天,谷雨老倌不管出現(xiàn)在哪里,那嘟哩嘟哩都在他身上帶著。他吹出來的聲音,有時候舒緩平和,像是一個人在無所事事地在春日里曬太陽;有時候尖銳嘶叫,像是胸中有多少不平就要被那銳利的聲音戳穿,讓人跟著難受。有時候,那單調(diào)的聲音平靜悠遠(yuǎn),像是秋天的高空無際無邊。有時候,谷雨老倌嗚嗚地只吹一個聲音,像是那嘟哩嘟哩只能吹一個音符,又像是忘了吹別的聲音,那坐著吹嘟哩嘟哩的身影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跟他屁股下的那塊大石頭連成了一體。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是這種時候,就會看見一把老淚順著他滿是皺紋的臉,緩緩地淌下來,看著也讓人跟著傷心。

      時間一長,村里人都覺得谷雨老倌吹出來的這些聲音,雖然別致單調(diào),但也帶著情思,有時候一聽就讓人難受,仿佛心被路邊荊棘掛了一下,有些刺痛。這種直戳人心的詭異聲音,除了有人在巫師做法事那里聽到過之外,別處可真沒聽到過。于是大家不免又紛紛猜測:谷雨老倌是不是在為谷雨大媽招魂?

      這說法一起,村里倒是沒人敢再嘲笑谷雨老倌了。

      谷雨老倌對村里人的議論一概置之不理,充耳不聞。他知道別人是怎么議論的,可這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只是吹他的葫蘆笙,他只是想發(fā)出些聲音,讓自己的心神,讓每一個日子都沿著那些在別人聽來覺得奇怪的音符,在叫頂山起伏連綿的山巒上飄蕩,在秋天冬天的高空中越傳越遠(yuǎn),像經(jīng)常在半空中翱翔又經(jīng)常越過山頂不見了的鷹,總在無盡的思緒中若隱若現(xiàn)。

      金沙江河谷,春天來得早,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熱,村前村后的樹木已經(jīng)綻出新葉。清明不到,山野中的桃李梨花都已經(jīng)開過,只有山坡高處零星散布著的那幾顆老梨樹,還在紛繁地綻放白花。

      清明節(jié)這天,天地間的那層朦朧忽然消散,叫頂山的山林田野驀然變得清晰明亮起來。上午,全家人都到老伴墳上去上墳,燒紙叩頭,修整修整墳?zāi)梗兜魤炆想s草,算是探視一回過世的老人。按照風(fēng)俗,還要在墳前做一頓飯,獻(xiàn)祭,叩頭,心里哀思,然后大家一起把飲食吃掉,又仿佛是到陰間陪過世的老人吃了一頓飯。

      吃過午飯,家人都回去了。羊在附近的山坡上吃草,谷雨老倌獨自坐在老伴的墳前,想了一陣往事,又拿出葫蘆笙悠遠(yuǎn)地吹。聲音呲呲作響,時斷時續(xù)。谷雨老倌心中所想,本是一生際遇,數(shù)十年時光,種種念想,到頭來畢竟也是一堆黃土,又想自己將來,同樣也多半就是在老伴的這旁邊躺下。每年清明,兒孫也會來燒紙侍弄,整理墳堆。生生死死,最終不免都是一樣的結(jié)局。想著想著,念頭就斷了,雖然雙手仍然按在葫蘆笙的孔眼上,嘴巴依然含著細(xì)長的葫蘆嘴吹著氣,心下卻一片空白,茫然無覺。

      一陣嗤嗤嗤的聲音驚醒了他。沿著聲音看去,谷雨老倌看見一條蛇探頭探腦地向他游來。

      谷雨老倌嚇了一跳,起身站定,拿著葫蘆笙,盯著蛇的去向。這蛇探了幾下,像是忽然失去了目標(biāo),不明所以地?fù)u頭晃腦搜索一陣,轉(zhuǎn)身游走了。

      谷雨老倌也不以為意。

      第二天,在距離谷雨大媽的墳更遠(yuǎn)點的地方,谷雨老倌又見到兩條蛇,他避開了。

      第三天,在村子?xùn)|邊的山坡上,谷雨老倌的嘟哩嘟哩招來了四五回蛇。難道,真的是葫蘆笙招來的?谷雨老倌心下疑惑,于是開始留心。

      果然是自己吹葫蘆笙招來的。這些蛇聽到聲音,便會紛紛游來,但也不近前,只是在周圍紛紛游走。谷雨老倌克制著害怕,不斷嘗試。然后他發(fā)現(xiàn),招來的蛇,只要聲音停止,慢慢也就自己散去了,絲毫沒有要攻擊自己的意思。招來的蛇還不止一種,秤桿蛇、金環(huán)蛇、五步蛇、青竹鏢、筍殼斑……還有向人吐口水的眼鏡蛇,一輩子見過的蛇,幾乎都在他面前出現(xiàn)過。

      有時候,這些蛇在吹到某個聲調(diào)時,仿佛就像失去了興趣一般,迅速散去。如果長時間吹某個聲音,它們又會重新聚起。吹得聲音激昂一些,眼鏡蛇還會高昂起頭左右搖晃,像在跟隨著聲音跳舞。其他的蛇則會興奮地在周圍游動,既不靠近,也不遠(yuǎn)去。

      谷雨老倌慢慢尋找著葫蘆笙聲音與蛇的反應(yīng)之間的規(guī)律,每總結(jié)出一點,便抓耳撓腮喜不自禁。谷雨老倌迷上了自己找到的玩場,每日里心存暗喜,興意盎然。

      張貓 哀牢山1 50×60CM 2018

      谷雨老倌在山上一個人玩得興致勃勃,高塘村人竟無人知曉。

      ……

      一年……兩年……

      谷雨老倌一直在山上放羊,獨自吹著他的嘟哩嘟哩,不知道是因為思念谷雨大媽,為她招魂,還是只是想招蛇出來一通交流,一通蛇舞以解寂寞。每到夏秋季節(jié),谷雨老倌便獨自在山上與蛇為伴。如今,他已經(jīng)可以自如地用他的嘟哩嘟哩指揮蛇群了。

      有一天,他的嘟哩嘟哩一響,他的周圍竟然聚集了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的一幫蛇,這么多?他暗自吃驚,怕是叫頂山無名峰上的蛇全都來了。他一時高興,放任羊群在荒坡上吃草,自己便領(lǐng)著那些蛇朝山頂上爬?;仡^看時,蛇們果然爭前恐后地跟在他身旁。山頂上站定,他看得見一彎金沙江水曲折蜿蜒淌來,反射著粼粼波光。越到遠(yuǎn)處,那岸上的村落,遠(yuǎn)處的山影全都藏在一團(tuán)氤氳氣色中一片模糊。但那層次、段落也分辨得出??匆谎厶?,便是一團(tuán)刺眼的七彩光暈,谷雨老倌忙閉上了眼睛。

      閉上了眼睛,眼前依然是一團(tuán)七色光暈,回想著江水的景色,又傾聽這周圍的蛇,谷雨老倌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心境,仿佛蛇不是蛇,就是金沙江的一個變種,蛇游走時候的窸窸窣窣聲就是那太陽照射江水出現(xiàn)的粼粼閃耀。又覺得自己就是這些蛇,也是這些山,也是這條大江,既像這大江一樣偉大,也像那條昂著頭舞動得最合拍的小蛇一樣渺?。患认衲遣ü庖粯訌?fù)雜,也像被他踩在腳邊的那棵草一樣簡單。想著想著,谷雨老倌停止了吹奏,天地間仿佛都靜了下來,他自己也靜了下來,貫穿松林間的山風(fēng)也消失了,波光也消失了,自己也消失了……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蛇們已經(jīng)散盡。

      谷雨老倌的秘密,竟然從未被人發(fā)現(xiàn)過。

      ……

      4

      這年夏末秋初的某一天,太陽還高高掛在西邊天際,高塘村人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讓他們驚奇不已的一幕:谷雨老倌的身前,是他那群略有些張皇失措地?fù)頂D著奔走的羊,身后則呲呲呲、咝咝咝地跟著一幫長長短短,顏色、大小都不同的蛇。蛇群過處,小動物們紛紛驚慌逃竄,地上也多少留下了一些痕跡。附近人家的狗,都沖出來對著蛇群狂吠,又都竣巡裹足不敢上前。

      看樣子,那幫蛇是要跟著谷雨老倌去他家了。他是怎么招來的?蛇怎么會跟著他跑?是蛇中邪了,還是谷雨老倌中邪了?

      消息傳開,高塘村轟動,男女老少個個丟下手中活計朝谷雨老倌家跑,爭看那院子里呲呲簌簌游動糾纏不已的蛇群。谷雨老倌的大門口、墻頭上人頭攢動,驚奇聲議論聲不絕。谷雨老倌笑笑地邀請大家進(jìn)門來看,一再強(qiáng)調(diào)不咬人,沒事的。

      ——你個死老倌,你說不咬人,它就真的不咬人啊?

      從頭到尾沒人敢邁進(jìn)院子里。

      大門外就有人嘀咕:谷雨大媽的魂沒招來,招來了一幫老麻蛇……

      ——這老倌演的是哪一出?莫非他要把這幫蛇養(yǎng)在家里?

      谷雨老倌一時不考慮后果的興之所至,可給自己招來了麻煩。

      誰不怕蛇?。勘凰Я?,那可是要命的。

      蛇們在院子里當(dāng)然不會列隊排好讓人瞻仰觀賞,也不會規(guī)規(guī)矩矩躺著睡著不動,老倌的嘟哩嘟哩聲一停,好多蛇開始自由游走,不一會就把谷雨家老屋舊院的旮旯墻角,房頂橫梁都游了個遍。床上的被子下、枕頭上,墻壁上,廚房的灶臺上,水缸上,飯桌子下,堂屋的柱子上,到處都是顏色各異正在探頭探腦爬行,或者橫七豎八盤旋糾纏著的蛇,那情景,著實透著瘆人的詭異。幾只雞咯咯咯驚叫著飛到了院子里的那棵龍眼樹上,最慘的是羊群,蛇雖然不對羊下手,可羊們個個瞪著銅鈴大的眼睛,擠成一團(tuán)惶恐避讓四處游走的蛇。

      谷雨大爹,你倒是好玩了,萬一這蛇晚上爬到我家去呢?一個女鄰居說。

      哪個曉得它們會爬到哪個家去啊,這都到秋天了,可別被子一拉開就盤著一條蛇……說得所有人心里一冷,全身起雞皮疙瘩,不禁打個寒戰(zhàn)。

      看過了稀奇,這稀奇帶給自己的好壞,就成了大伙的現(xiàn)實考量。

      谷雨還是笑著,再三向大家保證,蛇不會出自家的這個院子??纱蠹移咦彀松喽际且桓辈桓蚁嘈诺目跉馍裆?/p>

      看樣子,不管說什么大伙也不會相信的。也是,也是。谷雨老倌暗自責(zé)備自己做事欠考慮,一時童心大發(fā),有心要在村里顯擺一回,卻沒顧到后果。于是老倌對大伙笑笑地說,是我考慮不周,驚嚇了大伙,賠罪,賠罪!

      谷雨老倌本來也不想在這么多人面前展示他的絕活,可情勢所迫,也沒法了。于是拿出他的嘟哩嘟哩,站在院子里吹起來。這時候,太陽閃亮的金邊已經(jīng)擱在天邊的那片云彩上了,叫頂山無名峰頂上金光燦燦。嘟哩嘟哩一陣怪異的聲音響起,先是低沉舒緩,隨后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單音,單音高亢悠長起來,然后又慢慢舒緩下來。不完全像召集呼喚,倒像是在安撫。不到兩分鐘,到處游動的蛇逐漸向老倌站立處靠攏。有幾條眼鏡蛇游得快,竟然同時豎起身軀,向老倌昂著首,隨著嘟哩嘟哩的節(jié)奏有規(guī)律地晃動著身軀,有兩條甚至幅度很大地舞動起來。

      圍觀未去的人群贊嘆了一聲,引起了一點騷動。

      人們看到蛇紛紛從屋子的門檻上、房梁上、柱子上爬到院子里來。院子里的蛇越聚越多,都圍在老倌身邊,像是在等候老倌再給它們發(fā)什么指令。老倌朝大門處的人一示意,圍在大門口的人轟一聲散開。老倌朝大門邁步,蛇們愣了一下,隨即迅速跟隨。然后高塘村人就看見蛇們尾隨著谷雨老倌,呲呲呲、咝咝咝地穿過村子,朝村背后山坡去了。

      他們都猜對了,谷雨老倌是要把蛇帶到老三谷凱義守秋的那間茅屋里去。

      人們都看到了,谷雨家老大谷凱江和老二都在人群里。兄弟倆在大門口對視一眼,看到老倌去了。谷凱江說,這老倌玩出這么一套。走,進(jìn)屋去看看,別還剩下幾條不走。

      老二下意識地轉(zhuǎn)動著兩個手指掐著的手機(jī),看著老倌的背影說,不會,都走掉了。然后就帶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轉(zhuǎn)身走了。

      谷凱江不信,進(jìn)屋小心翼翼地到處察看了一圈,沒看見蛇的影子,看來真的一齊走掉了。這才獨自掩上大門出來,朝自己家走去。要這么玩下去,這高塘村就有得玩了,谷凱江一路想著,可要怎么個玩法?于是轉(zhuǎn)身朝村長劉正宏家走去。

      一家人都跑去看谷雨老倌的蛇,劉正宏家才開始做晚飯。劉正宏見谷凱江來了,看一眼即明白了他的來意,說,我還說吃了晚飯才去找你。

      到堂屋坐了,谷凱江說,你都看到了。老頭子嘟哩嘟哩一陣亂吹,結(jié)果招來這么多蛇。這村里頭,怕是有文章可作呢。

      劉正宏說,我也在想這個事。去年動管所的人不是還來做了叫頂山區(qū)蛇類資源調(diào)查?如果我們變成了叫頂山蛇類保護(hù)區(qū),一家大概能發(fā)幾百塊錢吧?總歸會有些好處。

      谷凱江說,要真辦成了蛇類保護(hù)區(qū),好處怕是不止這些吧?應(yīng)該更多。只是這蛇最多也就百多條么,還是少了些。

      劉正宏說,叫頂山連綿這幾十里,上面的蛇何止這百多條啊。

      谷凱江眼睛一亮,呼吸都急促起來。

      劉正宏說,就是老倌要配合呢。這工作你要做。

      谷凱江一拍腿說,這個沒問題。

      劉正宏說,明天我去找找鄉(xiāng)長。

      兩人商議定了,谷凱江正要起身走,劉正宏的電話響了,是鄉(xiāng)長周輔正。周輔正說話聲音響亮,谷凱江在旁邊也聽得清楚:老劉,谷雨老倌的事我知道了。我在想,我們要如何利用這個契機(jī)。這可是個大事嘎,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你也想想。明天早上九點你來鄉(xiāng)政府,我召集幾個人,大伙議一下。

      劉正宏說著好好好,掛了電話。轉(zhuǎn)頭對谷凱江說,傳得這么快,都到鄉(xiāng)長那里去了。

      谷凱江說,是老二,我看他拿著手機(jī),又是拍照片,又是錄像的。

      劉正宏說,他們是同學(xué)。也好。這樣一來,就不止是村里的事,變成鄉(xiāng)里的事去了。

      谷凱江說,要變成蛇類保護(hù)區(qū),反正也要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

      劉正宏說,這個當(dāng)然。

      話雖這么說,但像被人搶走了一件屬于自己的東西似的,劉正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吃過晚飯,劉正宏繼續(xù)盤算著這件事。這老倌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個人放放羊,閑著無聊嘟哩嘟哩一陣亂吹,卻吹出了這么個絕技。還以為他真的是給谷雨大媽招魂呢。但他這是湊巧碰上的呢?還是真的可以拿著他那個嘟哩嘟哩吹一吹就來,吹一吹又去地指揮那些讓人一見就肉麻骨頭酥的毒蛇?還多半不是眼鏡蛇、白花蛇就是百步蛇、青竹鏢。如果他真的能讓蛇自如地來來去去,那可真是大本事了??墒恰皇穷I(lǐng)著一幫蛇圖好玩,那還罷了;可他如果真要對誰起點歹心……劉正宏心里一凜,頓覺毛骨悚然,那問題可就嚴(yán)重了……

      我這樣想,別人也會這樣想,劉正宏想,咋能不讓人畏懼。一輩子不起眼的谷雨老倌,此時在劉正宏眼里驀然成了個人人都需要敬而遠(yuǎn)之的角色。從今以后,這村里是沒人敢得罪這老倌了,劉正宏想,包括我。

      得去搞清楚。劉正宏轉(zhuǎn)身就朝谷雨老倌家走。走到大門口,猛然意識到:他那三個兒子肯定比我還著急,這時候去,肯定會碰在一起。還是晚一點再去,單獨跟他在一起,好說話。劉正宏耐著性子在家里東轉(zhuǎn)轉(zhuǎn)西轉(zhuǎn)轉(zhuǎn),直到夜深人靜才朝谷雨老倌家走。村子里零零落落地響起了一陣狗吠聲。

      劉正宏敲了幾下門,谷雨老倌說,來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傳過來,谷雨老倌拉開大門訝然說,是你啊。

      劉正宏說,我來看看你。自從大媽過世,我還沒來看過你呢。

      谷雨老倌呵呵一笑說,不消不消,我還不是就是老樣子。說著把劉正宏朝院子里讓。

      進(jìn)屋,老倌說,老大跟老二剛走掉。他們也是好奇,來問問到底是咋回事。

      劉正宏說,不瞞你說,我也好奇這個事呢。你那個嘟……葫蘆笙一吹,咋就全都聽你指揮了。稀奇,稀奇。只是……這另一方面呢,你看,這村子里家畜牲口老老少少的,一下來了這么多蛇,大伙不安心哩,我也要為大伙的安全考慮不是。

      谷雨老倌忙說,是是是,也怪我考慮不周,驚擾了大伙。我也就是一時興起。你們放心,放心,我把它們帶到山上,讓它們散了。它們也不會再來了。

      劉正宏心道,你果然是想讓它們散了它們就散了。于是又說,只要不來村子里,這周圍的田頭地頭也碰不上,那就管不著了。反正這叫頂山大著呢。

      老倌忙又說,不會的,不會的,我不在這村子周圍招呼它們就是了。

      劉正宏心里有數(shù)了,又說,其實,你這個可是了不得的本事。將來你要靠這個發(fā)達(dá)了,我們?nèi)迦硕家稣棠憷夏亍?/p>

      谷雨老倌詫異地說,哪里會有這樣的事。我一個窮老倌,紅土都埋到下巴骨了,還發(fā)什么達(dá)啊。老倌我一輩子一事無成,你別笑話我了。

      劉正宏說,這可不是說笑,我說的是真話。我還真是好奇呢,你這個葫蘆笙一吹,它們就會跟著你,要走就走,要舞就舞,這幾十里叫頂山,這么多村落,祖祖輩輩也沒聽見過這樣的稀奇事。今天我可開眼界了。

      谷雨老倌呵呵一笑,多少也透著點得意說,我也搞不清到底咋回事哩。我那個嘟哩嘟哩一吹,它們就聽我的了。反正我一陣亂吹,就成這樣了。

      谷雨老倌專心吸煙,不再多說。

      劉正宏聽出了老倌話里的話,不便再多問。又閑扯了些別的,告辭出來,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想知道的,大致都知道了,明天去鄉(xiāng)里,也已經(jīng)備好了說辭??磥恚葎P江的設(shè)想,完全有可能實現(xiàn)。谷凱江不是你兒子么?你不對外人細(xì)說,是怕別人偷學(xué)了去,難道對你兒子也保留不成?只要事情動起來,你兒子就會先動起來,到時候由不得你不跟著動。

      看來,叫頂山真的要出大事情了……一路想著,劉正宏不禁笑起來,不管將來會如何變化,這事情的眉目,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

      看一眼叫頂山山頂上一彎孤月高掛著,滿天星斗閃亮,那深邃又清朗的夜空除了星星還是星星,好像也沒多少秘密可言,劉正宏心情舒朗開來,不由得哼了幾句叫頂山小調(diào),又引出了一陣狗叫。

      5

      白露節(jié)過后,家家忙著在村背后的山地里種蕎。這一陣剛好下過一場綿綿秋雨,天上是云開雨霽,山腰上則云霧繚繞。曬了兩天太陽,地里正好潮濕可種。

      自從那天之后,羊群被谷雨老倌越趕越遠(yuǎn),這些日子幾乎都看不到他的羊群了。村里有人說,他把羊都趕到蕨菜坪去了。他這是在躲著村里人。村里人對他發(fā)了一回難,大家見面都有些訕訕的,不自然。不過不見了老倌蹤影,大伙又生出些新的不自然:這個死老倌不知道又會玩出什么新名堂。說不準(zhǔn)哪天又會用他那個嘟哩嘟哩吹出些讓人目瞪口呆的事。

      所以也常有有心人趕著自己的羊群追蹤靠近谷雨老倌,想窺探個究竟。甚至干脆就裝作上山砍柴的樣子尋找谷雨老倌,看看他是不是在山上躲著練什么神功。

      這個周末,鄉(xiāng)長周輔正終于滕出時間到高塘村,要看看老同學(xué)谷凱義,也要見識見識谷雨老倌訓(xùn)蛇的事。到高塘村可真不好走,開半個多小時的吉普,將車停在山腳下,然后要再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那天傍晚谷凱義將他父親指揮蛇群聚散的照片和視頻發(fā)給他,他就一直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想了這么多天,如何做這件事的思路,已經(jīng)基本成型。要做的第一件事,還是修路。村村通公路的村通工程正在實施,今年本來沒有安排通高塘村?,F(xiàn)在,高塘村的公路必須先修。他已經(jīng)到交通局做了溝通,交通局重新安排計劃,只等秋雨季節(jié)一過就馬上開工。

      谷凱義已經(jīng)等候在村口接他。乍一見面,同學(xué)情誼復(fù)發(fā),兩個人又笑又鬧地抱了抱,谷凱義說,你個大鄉(xiāng)長,終于肯到這山里來看看老同學(xué)了。

      周輔正說,那不是天天窮忙么,你瞧瞧,你瞧瞧我這雙腳,當(dāng)一年鄉(xiāng)長細(xì)了一圈,當(dāng)一年鄉(xiāng)長細(xì)了一圈,都成細(xì)腳桿了。

      谷凱義在他胸口虛擂了兩拳,說,這是你不忘本色。走,先去家里弄點東西吃。

      周輔正說,先去看看老爺子。

      谷凱義說,他在山上。都快中午了,得先弄點東西吃。

      周輔正只好聽從安排,心下也怪谷凱義不會安排事情,叫他在家等等,就餓死了你家的羊?聽了谷凱義的介紹,看著高塘村背后的山巒,周輔正不禁叫了一聲苦,看來今天還得再爬山,才看得到谷雨老倌的訓(xùn)蛇表演,否則可就白來了。

      飯后,兩人叫上村長劉正宏,三人一起朝山上爬。爬了一陣,周輔正已經(jīng)氣喘吁吁,雙手叉腰問道,知道老爺子放羊的位置吧?

      谷凱義說,早上是看見他在前面這個山坡上的。你得朝山上走,這周圍可都沒蛇了,全被他吹到后面山上去了。他看看周輔正又說,看來你得鍛煉鍛煉身體了。當(dāng)年,學(xué)校里測試三千米五千米,我兩個的速度耐力,可是不相上下的。

      那已經(jīng)是十六七歲時候的事了,沒法比了,周輔正喘息著說。

      三個人慢騰騰爬過山梁,不見谷雨老倌的羊群。不遠(yuǎn)處有個放羊的,一問,說他的羊到東邊的火龍箐去了。三個人只好繼續(xù)朝火龍箐走。幸好現(xiàn)在不用再爬山,沿著山腰橫穿過去就是。只是這一帶都是灌木叢長得茂密,鐵刺栗樹葉刮在臉上生疼,難走。

      劉正宏說,好多年不上這里來,這些鐵刺栗樹長得倒是快,防護(hù)林工程還是有些效果了。

      是因為現(xiàn)在很少人家砍柴了,都燒沼氣,燒電了,谷凱義說。

      橫道上走路,山風(fēng)一吹,周輔正平和下來。他叉腰看了一陣連綿起伏的山巒,錯落有序的村落,村落間連綿無序顏色則紅黃綠相間的田野,自然想到這山川河流村落田野可都在自己的治下,不禁有些心曠神怡,頓覺這一趟也沒有白跑,大汗淋漓地爬山的罪也沒白受。他心一熱,對另兩個人說,我還是平生第一次來這里。在這山上看叫頂山鄉(xiāng),可又是一番景色了。發(fā)展,發(fā)展,唉,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一點基礎(chǔ)都沒有啊,連找個特色項目都困難。來了都快兩年了,我可是吃不香睡不好呢。靠你們多支持噢。

      村長和谷凱義一時愣愣的樣子,不知道如何回答。

      快到火龍箐時,地勢變得有些平緩。那是老頭子的羊了,谷凱義看著前面忽然冒出來的兩只羊說。說著朝前緊走幾步,又回頭對兩個人說,你們干脆到那塊平地上去,有個坐處,好說話。我去喊老頭子。

      見面寒暄了幾句,谷雨老倌大致猜到了鄉(xiāng)長的來意。他們那些打算,他從那天晚上兩個兒子嘴里就聽了個大概了。后來劉正宏又來,依然是盤算著如何利用他去逗引那些蛇,好讓他們搞他們所謂的發(fā)展。誰知道你們到底要干什么?又能干出個什么來?先探探這個大鄉(xiāng)長的底再說吧。谷雨老倌咂著劉正宏遞給他的煙,不說話。

      周輔正說,大爹,我跟凱義是同學(xué),算是個晚輩。我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啦。不瞞你老人家,我就實話實說了。我是要想看看你是咋個招呼那些蛇的,奇事啊,我也算讀過幾年書,從沒見過,也從來沒聽說過。

      谷雨老倌說,這幾天,晚了一點,蛇都進(jìn)洞去了。

      谷凱義一聽有些急了,說,白露才過,算什么晚啊,蛇要冬眠,也還有一陣呢。

      谷雨老倌白了兒子一眼,不說話。

      周輔正察言觀色,倒是沒料到這老倌外表隨和內(nèi)心固執(zhí),而且自有主見。若不合他的意,兒子估計也不一定能搞定,更別說外人了。今天要不來點實打?qū)嵉?,怕是連他的表演都看不到。將來,肯定也得多做工作,甚至直接讓他參與,才有可能按計劃實施。于是陪著笑臉說,我明白你老的意思。要尊重。打攪它就不對。只是我也著急??!這叫頂山鄉(xiāng)要發(fā)展,一直沒找到路子,我來叫頂山鄉(xiāng)也快兩年了,高塘村還是沒多少變化,大伙還是受窮。我也不瞞你說,對你老的這門絕技呢,我確實有個想法,宣傳這件事,促動叫頂山成為縣里、省里甚至國家的蛇類自然保護(hù)區(qū)。到時候,來高塘村的人多了,大伙做點什么都好?。∠肴ハ雭?,這個路子還算靠譜。我想好了,如果你老答應(yīng)配合鄉(xiāng)政府,大伙一起來做這件事,那我今年就安排先修高塘村的公路。

      谷雨老倌聽了,心中不禁一熱。要是早有條公路,送老伴去醫(yī)院也不至于要請人幫著抬了顛簸幾個小時。如今,那些通了公路的山鄉(xiāng)村莊,買賣東西幾乎都是摩托車,牲口都不馱了。條件好的還都開了輛車了。運輸方便,當(dāng)年只種蕎麥的田地都種了蔬菜,收入就要高很多。那些年輕人趕一回街,突突突地去,突突突地來,省了多少力氣,比毛驢還拉得多。這些,老倌是看到了的,讓人眼熱啊。如果真的能有個什么明目能把人招來,這高塘村倒是肯定會熱鬧了。他看了周輔正一眼,將信將疑的眼神有了些變化。

      周輔正揮了一下手說,我是晚輩,哪敢對你撒謊???我曉得,你老也有一顆公心,為大家都好的事,你肯定也會去干。你老放心,只要你答應(yīng)了,我就安排。我保證,雨水一收就動工。

      谷雨老倌說,果真做得到?雨水一收就動工?

      周輔正斷然說,決不食言!

      谷雨老倌說,那好,我相信你,配合你們。你現(xiàn)在要看蛇,季節(jié)過了一點,少了。

      周輔正笑道,沒事,沒事,我就見識見識,請你老人家讓我開開眼。

      谷雨老倌猛抽兩口煙,將煙頭在地上小心地掐滅了,又檢查了一下,這才起身說,這邊沒見蛇洞。過去一點蛇洞多一些。

      幾個人又朝前走,也是一小塊平地。老倌說,你們站這里。前面有兩條眼鏡蛇的。

      三個人看過去,都是草叢枯葉,哪里有什么眼鏡蛇的蹤影。于是,暗暗奇怪他是怎么看見眼鏡蛇的?而且是兩條。

      周輔正看見老人從胸前橫過他的葫蘆笙,嗚嗚地吹起來。這葫蘆笙也不似尋常見的,聲音好像也單調(diào),心下明白了大半,這老倌是誤打誤撞,用這么個不著調(diào)的葫蘆笙將蛇引出來了,仿若印度那些古老的耍蛇人。葫蘆笙聲音一會兒悠長舒緩,一會兒急促尖高。沒過多大會兒,谷凱義突然指著草叢說,來了,來了。

      周輔正仔細(xì)看去,果然見兩條眼鏡蛇探頭探腦地游過來。過了一會兒,草叢里又冒出幾條,有眼鏡蛇,也有銀環(huán)蛇,還有幾條紅黑相間的秤桿蛇。只見那幾條眼鏡蛇圍著谷雨老倌,紛紛昂頭鼓腮,半截身子不能自控似的隨著樂聲晃動。其他幾條銀環(huán)蛇則在老倌一米開外興奮地扭動著身軀,像是忽然忘了來路,或是忽然不知道了去路,只一味在那里逗留纏綿。谷雨老倌則悠然自得地吹著他的葫蘆笙,對眼前的十幾條蛇視而不見?;瘟艘魂?,蛇群有些焦躁不安的樣子。谷雨老倌看了一眼,葫蘆笙聲音逐漸舒緩,幾個單調(diào)的音符越拖越長,最后那音符也變得恍若游絲。眼鏡蛇逐漸低下了頭,然后就與其他蛇一起,簌簌簌簌地鉆進(jìn)草叢消失了。

      張貓 哀牢山3 50×60CM 2018

      谷雨老倌收了葫蘆笙,帶著點歉意地說,蛇累了,要冬眠了。

      周輔正一直在用手機(jī)錄像,他心中那雄心勃勃的規(guī)劃設(shè)想,在這過程中又經(jīng)過了一番刪改,也增添了無數(shù)的細(xì)節(jié)。看蛇走了,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了一句,大爹,你老看來是把這些蛇的蛇性都摸透了。老來忽然學(xué)得這么個絕活,你真是福氣啊。

      6

      雨水一收,到高塘村的鄉(xiāng)村公路果然開工了。一到太陽落山時分,修路的地方就會用一連排的爆炸聲送走夕陽。第二天一早,又有四五臺推土機(jī)在不同的路段轟轟轟地鳴響。還沒進(jìn)入臘月間,從壩子里直通到高塘村的一條鄉(xiāng)間公路,果然逐漸成型。

      谷雨老倌有一天對谷凱山說,你這個同學(xué),說話算話,做事還比較靠譜。

      谷凱山說,那當(dāng)然。你就想想怎么配合他吧。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一個傳言開始在村子里流傳:叫頂山將變成蛇類自然保護(hù)區(qū)。盡管還沒人說得出鄉(xiāng)政府的規(guī)劃,也不知道這消息的真假,甚至都不知道蛇類自然保護(hù)區(qū)到底是要干些什么,又會帶來些什么,但高塘村人已經(jīng)嗅到了村子即將發(fā)生變化的濃厚氣息,也隱約猜出了這個事情的中心點就是谷雨老倌和他的蛇。

      敏感的人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很多人都想到了要像其他交通條件好的村子一樣安排自己的田地:用來種糧食的,改換成種蔬菜或者別的收入較高的經(jīng)濟(jì)作物:辛苦一季,買了也值錢些。也有年輕人已經(jīng)在商議著要買什么品牌的摩托車——路都修到家門口了,自然要買摩托了。趕個街,出個門,就圖個省力方便哎,大伙都這么說。最安逸的就是賣東西不用背了哎,一天還可以來回好多趟——這個何消你說,管他呢,借錢都買個好騎點的——大伙都是一樣的想法。

      有人在到處找葫蘆。村子的田邊地角找不到,就到鄰村去找:都想做一個谷雨老倌的嘟哩嘟哩一樣的葫蘆笙,能夠像谷雨老倌一樣能指揮一幫毒蛇。要指揮毒蛇干什么,那可沒人知道了,反正不是件好玩的事就是了。很多人都聽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高塘村里有人家里就會發(fā)出被故意壓低了聲響的嗚嗚嗚,嘟嘟嘟,嗬嗬嗬,吱吱吱聲。

      谷雨老倌也聽到了,不禁啞然失笑。你們怎么可能做出跟我的嘟哩嘟哩一樣的葫蘆笙來?做葫蘆笙,不在于葫蘆,也不在笙管,而在笙管開孔處做出來的那個能發(fā)聲的簧片。有人安裝銅片,有人直接在竹管上雕制?;善拈L短厚薄不同,發(fā)出的聲音自然不同。我也是因為從來沒做過,估摸,猜測,將就著,誤打誤撞做了這么個東西,連我自己也做不出第二把來了。你們還笑話我這是嘟哩嘟哩。這嘟哩嘟哩可不容易仿造呢。

      老二來纏了幾個晚上,要谷雨老倌教他怎么指揮蛇。這讓老倌為難。他確實只會隨心所欲地吹,按照心里所想所愿,不停地用不同的聲音吹,然后那些蛇就來了又走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個音讓蛇聚起來,又是哪個調(diào)是讓蛇散了的。在谷雨老倌看來,這只能自己去摸索,等到你吹到隨心所欲了,可能也就成了。

      這可沒法教,我也曉不得,谷雨老倌說。

      老二不信,認(rèn)為是老頭子有意不教,氣呼呼地走了。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直到這個時候,谷雨老倌仍然不知道這蛇類重點保護(hù)區(qū)將會帶來什么,也猜不出周輔正、劉正宏將會在這村里搞出什么名堂來。再說了,他也猜不透老二會如何對待這些蛇。老二這個人,讀完了高中沒考上學(xué)校,心里一直憋屈。這村里就數(shù)他做事心思活,主意多,自然也就心高氣傲的,事事都想著要高人一等,天天想著要如何出人頭地。如果真的告訴他一些吹奏的竅門,學(xué)會了,對他來說可真不知道是福是禍。人這一輩子,說長可真長著呢。有些心思不能長,有些路不能走,那可是走出去了就回不了頭的。

      老大倒是沒想著要學(xué)怎么指揮蛇,只說要配合他,言語中頗有些要大干一場的意思。可谷雨老倌猜不透他的大干一場到底要干什么。

      老三怎么從來不跟他提跟蛇有關(guān)的事呢?谷雨老倌忽然想到老三,覺得有些奇怪。有天晚上,老三來看他,倒是跟他商量說,手頭有點緊,能不能乘膘肥賣幾只羊,想買個摩托車。一個小時就是一個來回,賣菜方便了啊。他想多種幾畝菜,開春上市,可以多一點收入。

      谷雨老倌賣了兩只羊,留了點零花錢,大部分都給了他,不夠的讓他自己去添加。

      這些日子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三媳婦又打發(fā)谷正來跟爺爺做伴。晚上沒事,谷正就拿著老倌的那個嘟哩嘟哩擺弄,只是吹出來的聲音單調(diào)散亂,不成調(diào)不成曲的,一聽就知道他只是一時好奇,并沒有個正經(jīng)心思。老倌也不管他,每日里倒是總要督促他做完作業(yè):可不興把學(xué)習(xí)落下了。谷正也總是有一句沒一句地答應(yīng)他,要不就說,反正我是第一名。

      祖孫倆躺在床上聊天,是谷雨老倌最開心的時候。谷正也對爺爺能用葫蘆笙指揮蛇好奇敬佩不已。谷雨老倌給谷正講個了大概,谷正似懂非懂,將信將疑。他一再追問的那個為什么,谷雨老倌也說不清楚。這倒是在谷正心里留了個疑問,存了片不可以隨意填滿的空白,讓他意識到這世間尚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甚至深不可測的事理在。

      谷正說,爺爺,你說,那些蛇現(xiàn)在在干什么?

      谷雨老倌說,像你一樣睡覺么。它們要冬眠的,一個冬天都不吃不喝,盤在山洞里睡覺。

      谷正在被子里蹺著腳說,它們不餓嘎?

      老倌說,夏天秋天它們就吃飽了,抵得一個冬天。腳放下去!

      谷正放下腳,沉吟著說,要是我也能這樣就好了,只要吃一頓,就抵得一個星期。

      老倌奇道,為哪樣?

      等我去上初中,就不消去食堂打飯吃了啊。他們說鄉(xiāng)中學(xué)的飯可難吃了。星期天下午去學(xué)校之前吃一頓,就一直到下個星期五晚上回來,這中間我都不消吃了。

      老倌就笑,說,別人能吃飽,你也能吃飽。

      爺爺,你說,蛇在洞里睡一個冬天,會不會做一個長長的夢?

      做夢?會的吧。睡覺,總是會做夢的……它又沒死,只是睡著了。就像人一樣……不管是蛇還是人,夢,總是要做的……谷雨老倌的話還沒說完,耳邊已經(jīng)是谷正熟睡之后均勻的呼吸聲。就像你一樣……谷雨老倌說著,習(xí)慣性地給他掖了掖被子,接著想自己的心事。兩個兒子都是這心思,村里這么多人,肯定個個都在拿著自己的小算盤扒拉。也不知道能扒拉出個什么來,先看看吧,谷雨老倌心道。

      谷雨老倌每天依然放羊,對村里的變化恍若未聞。

      春節(jié)過后,一條鄉(xiāng)間公路通進(jìn)了高塘村。冬春季節(jié),金沙江河谷地區(qū)總是干旱無雨。毛路上的泥土已經(jīng)碾壓成粉末狀的塵土,人走過,能淹沒了半只鞋子;摩托駛過,也會揚起滿眼塵土;風(fēng)一吹,那可就是漫天紅土了。盡管如此,高塘村的人畜牲口早已經(jīng)在路上行走——雖然繞一點,要多走幾步路,但不用爬坡上坎的;迫不及待地買了摩托的人家,也早在凸凹不平的路上艱難地奔馳。他們知道,新路修通,要讓路基經(jīng)歷一陣自然風(fēng)雨,才可能鋪設(shè)水泥路面。

      人們看到,谷凱山在村子?xùn)|頭山箐邊的那片向陽荒地上坐北朝南蓋起了兩排建筑,旁邊還有三間人住的瓦房。那建筑屋頂雖然只用石棉瓦蓋頂,但石棉瓦下面的建筑卻修得仔細(xì)。每一間小屋百十個平方,設(shè)有不同的區(qū)域,有土有砂,有孔有洞,有水泥隔板,有水槽有柵欄,有的地方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前面還挖了個兩米見方可以儲水的池子,養(yǎng)了些水葫蘆、水草之類。一開始大家都猜不透他要用來干什么,后來終于猜出來了:他要養(yǎng)蛇。這倒是順理成章,等蛇一出洞,叫他爹去山上引一幫來,關(guān)在這里,養(yǎng)就是了。

      還有人說,他的鄉(xiāng)長同學(xué)有時候會半夜三更開車上來跟他見面。估計就是商議養(yǎng)蛇的事,也不知道是來指導(dǎo)的呢,還是兩個人合伙的。只怕是合伙的可能性還大,否則何至于要在晚上才開車來躲著商談呢?

      人們還注意到,谷凱江也忙著在屋子背后搭建了一排簡易的豬圈。春節(jié)過后沒幾天,就把養(yǎng)著的牛和豬全換了地方。據(jù)說他要把他正屋南面的圈房改造出來,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村里人對谷凱山的猜測都錯了。開春以后,谷凱山不知去哪里買了些毒蛇來,幾乎都是眼鏡王蛇,養(yǎng)在了自己的那兩排建筑里,還在門口掛了個很大的牌子:叫頂山蛇園。去看過的人說,蛇不多,大大小小幾十條。還在顯眼處掛了個營業(yè)牌照,莫非養(yǎng)蛇也要辦執(zhí)照不成?他當(dāng)然能辦來了,鄉(xiāng)長不是他同學(xué)么?說不定就是鄉(xiāng)長去幫他辦的。至于養(yǎng)蛇干什么,村里人其實不甚了了。既然谷凱山在養(yǎng),自然就是有人要買。否則他養(yǎng)了干什么?養(yǎng)了自己殺肉吃?那也太小太瘦了。至于別人要買去干什么,村里人可就不知道了。

      村長劉正宏則干脆貸款在公路邊自家的那塊地里蓋了兩幢房子,房子蓋的簡易,顯然不是用來自家住的,還用水泥磚圍了個很大的院子,但沒修大門,也還沒搞裝修。

      這幾個人肯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動手做了這么多準(zhǔn)備??纱蠹叶疾虏怀鰰l(fā)生什么變化,也就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準(zhǔn)備。高塘村彌漫在一種躁動不安的氛圍里,各種猜測到處流傳,各類謠言四處亂飛。搞不清叫頂山高塘村的這一波行情的人,只好焦躁不安地靜待著。

      要換地蓋房子?不換。誰知道哪天我自己那塊承包地忽然就值錢了呢。

      要借錢?沒有。有也沒有。誰知道哪天我是不是也需要資金做我的事呢。

      打工去?不去,至少今年不去。說不定在這村里呆著比在外面干活機(jī)會還多呢,再說了,外面打工是一時的事,這村里的機(jī)會可是世世代代的事。

      ……

      不過,大伙心急火燎地最想要知道的,還是這叫頂山到底會發(fā)生什么??烧l也不知道該去問誰,也不知道誰才是能夠透露一點真實消息的人。

      有人問劉正宏,劉正宏發(fā)誓賭咒說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他賭咒發(fā)誓也沒人肯信。其實劉正宏真沒有什么確切的消息。他聽鄉(xiāng)長說的,也就是大家都在傳的要申請蛇類自然保護(hù)區(qū)。他只是隱約猜到了一點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因為從來膽子大,他不自覺地就想要賭一把,所以就先把房子給蓋上了,但最后還是沒敢繼續(xù)裝修:還是忍一忍吧,萬一呢?又沒人去住,說不準(zhǔn)成擺設(shè)了,那我的那些貸款可就全丟在這公路邊了。

      有人問谷凱江,谷凱江說,我原來這棟房子靠路,來往的人多,我要裝修出來,開道門面搞個小賣部,賣點小百貨,不行啊?

      行啊,行啊,是個好主意。他家大門口是交叉路口,全村人的必經(jīng)之地,人們喜歡聚在這空地上歇腳,聊天,村里開會都在這里,都成村子的中心了。

      有人問谷凱山,谷凱山莫名其妙地看著對方說,你不是都看見了,我在養(yǎng)蛇。我就是怕人說閑話。這不,一開春就去廣西把蛇種都買來了。我養(yǎng)的可不是這叫頂山上的蛇。我可是辦了證合法地養(yǎng)的。

      原來,他的蛇是從廣西買來的。

      7

      驚蟄過后,鄉(xiāng)長周輔正帶著整個鄉(xiāng)政府班子成員驅(qū)車來到高塘村,先召集村干部宣讀了將于夏秋之季合適的時候在高塘村舉辦首屆“叫頂山萬蛇節(jié)”的策劃方案。策劃方案是芭茅山市里的四季天地文化公司搞的,據(jù)說老板也是鄉(xiāng)長的同學(xué),當(dāng)然,是大學(xué)同學(xué)。方案還沒念完,幾個村干部就交頭接耳議論開了:對方案一致叫好。對村長劉正宏一致不滿。

      周輔正說,你們別怪老劉。這個方案這幾天才搞完,他咋曉得?我都曉不得到底要咋搞。

      劉正宏一臉無辜地看著幾個村干部,說,這回你們曉得了。這個鍋我可不背。

      幾個村干部不吭聲。周輔正說,大伙說說,有意見就提,說得對就修改方案。

      幾個人都說沒意見,這個方案很周全,就怕沒人來,搞了白搞。

      周輔正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時代不同了。微博微信時代,全民旅游時代,全民吃飽了肚子到處找玩場的時代。你只要給他們搞出點玩場,就會有人鉆頭覓縫找著來。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都搞不成。大伙的擔(dān)心,不是問題,只要宣傳到位,組織到位。大家要是沒什么意見,就照這個實行。這個事既是鄉(xiāng)政府的事,也是你幾個的事,要帶頭,要配合,要參與組織。沒意見就接著開村民動員大會。

      這天,谷雨老倌沒像往常一樣出門放羊。一大早老二就跑來告訴他,今天鄉(xiāng)長要他參加開會。他也就來到空場地上,一起聽周輔正要在村里搞“萬蛇節(jié)”的動員講話。他沒想到周輔正竟然鋪了這么大個攤子,把這個事搞這么大。谷雨老倌越聽越有些惱火:什么叫頂山蛇類自然保護(hù)區(qū),萬蛇節(jié)才是他想要搞的。這個鬼娃娃,心機(jī)這么深。

      谷雨老倌心里有些不滿,也有些忐忑不安。這樣一來,我可就被這個鬼娃娃繞進(jìn)去了。真有那么多人來,人家要看的稀奇,就是看我老倌吹著嘟哩嘟哩,指揮一群蛇跳舞。且不說那些蛇會不會聽我指揮,即使都聽我指揮了,那我豈不成了個耍把戲的?老倌可萬萬沒想過這一輩子要耍把戲給人瞧。再說,萬一那些蛇睡了一個冬天,一出洞都改性了,不聽指揮了,我這老臉可就丟大了。你這個萬蛇節(jié)豈不是也要變成個笑話?

      谷雨老倌越想越不痛快,不免生出些悔意。

      大致明白周輔正的搞法,他還沒散會就悄悄離開會場,回家趕著羊群上了山。

      谷雨老倌坐在山坡上吸著煙,獨自懊惱。后來,他看見鄉(xiāng)干部的那兩輛小轎車,拖著黃色的灰塵離開高塘村。

      周輔正注意到了谷雨老倌的離開,心里也隱隱生出些擔(dān)心。開完會,他到叫頂山蛇園,把谷凱山拉到一旁說,凱山,你可別跟你老頭子搞僵了,這個萬蛇節(jié),他可是主角噢??蠢项^子今天的態(tài)度,他可能還有些想法。我會繼續(xù)做些工作,你也要幫著做做工作。

      沒事,沒事,我會做好工作,再說,他不是也答應(yīng)了配合你?說了的話,他不會不認(rèn)賬的。谷凱山拍著胸脯說。

      看看谷凱山,周輔正又說,還有個事啊,你可能沒想到,你可以去工商局先把商標(biāo)注冊了,叫頂山系列,或者叫頂山蛇系列。你別以為沒用,雖然要交點錢,但到時候哪個要用,都得跟你買。哪個說農(nóng)民就應(yīng)該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農(nóng)民更要學(xué)會把握機(jī)會,融入市場經(jīng)濟(jì),把自身的價值發(fā)揮到最大!真做到了,機(jī)會最大的可能也是你吶!幫助,引導(dǎo)你們成功,也是我的責(zé)任。初步確定,預(yù)熱階段從谷雨開始。過幾天,四季天地的工作人員就要進(jìn)場,到時候我也再來跟老爺子談一談。

      谷凱山一陣狂喜,說,這個我可沒想到。我隨后就去辦。老倌這里,你放心。

      過了幾天,果然有一伙人來到了高塘村,他們先把谷凱江家門前的空地推平,然后在空地的近路一側(cè)搭了個高臺,還在村口、空地四周和村子?xùn)|邊視野最寬的山頂上栽了很多水泥桿。也不知道是用來干嘛的。高塘村人只說搭的是戲臺,不免接著又問,誰唱戲?。砍裁磻蚰亍葑儊硌葑?nèi)?,就變成了一首童謠:谷雨時節(jié)不下雨,谷雨老倌唱大戲。大戲人不多,麻蛇拎羅鍋。左一鍋,右一鍋,叫頂山上麻蛇多。麻蛇多,多又多,谷雨老倌拿個籮籮撮。

      一天傍晚,谷雨老倌正光著膀子吃晚飯,老二忽然推門進(jìn)來。谷雨老倌知道他的來意,問了聲吃過了,就自己吃飯,也沒理他。老二也沒說話,徑直到火塘邊拉個草墩坐了,給父親遞了支煙,自己抽自己的煙。那支煙都快抽完了,谷凱山才說,我今天把那些商標(biāo)都注冊了。

      老倌說,注冊商標(biāo)?拿來干什么?

      將來人家要用商標(biāo),都得跟我買唄。我自己做的,就有商標(biāo)權(quán)了。

      谷雨老倌可不懂這個,淡淡說了聲,噢。

      谷凱山說,這個事,都動起來了。你不管咋想,都是騎虎難下了哩。

      谷雨老倌說,我就是在這里騎虎難下了。

      谷凱山說,就是說這個了??偛荒茏寗e人為難吧?人家那可是事關(guān)前途的大事。事情要是搞砸了,他可就變成個笑話了,他那鄉(xiāng)長也就當(dāng)?shù)筋^了??刹荒苷`了人家前程。

      谷雨老倌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谷凱山見老倌沒有跟自己多說話的意思,坐了一陣就起身走了。臨出門,又回頭說了一句,他可是幫我不少忙。養(yǎng)蛇場。貸款。商標(biāo)。將來蛇毒的銷路……好多事還得靠人家?guī)兔δ?,雖然他也有股份在里面,但我的是大頭,又是我在經(jīng)營。

      老倌看了他一眼,依然沒說話。

      谷雨老倌看著老二遠(yuǎn)去的背影,想想老大整天忙忙碌碌的樣子,忽然很想知道老三此刻在干什么。他三口兩口扒了碗里的幾口飯,關(guān)上門就朝老三家走去。

      走進(jìn)老三家大門,見老三正在院子里光著膀子收拾噴霧器。見他,老三問,我爹吃過了?

      谷雨老倌說,剛吃了。要做什么?

      谷凱義說,剛在發(fā)苗的幾兜菜,這幾天蟲鬧得厲害,明天去噴一回藥。說著,又朝屋里喊了一聲,谷正,爺爺來了。

      屋里也沒動靜。谷雨老倌忍不住問,這村里那么熱鬧,你不做點什么?

      谷凱義笑了笑說,再鬧,也未必就能夠多鬧出幾塊錢來。再說,總要吃飯吃菜,我守著那幾畝田地就是了。你不勸勸我二哥?我倒是跟他說過,弄那東西干什么,拿命換錢的事。他就是自己翻翻書,去養(yǎng)殖場學(xué)兩天,人家會教他多少?

      他不會聽的。谷雨老倌說著,在堂屋前的臺階上坐下。看老三這副淡然的樣子,叫他去做點什么,估計也不會聽。

      反正都不會聽,谷雨老倌想著,心下忽然安寧。望著天上越來越明亮的星星,覺得讓自己安心的是這山,是眼前那模糊一片的山巒田野。那山巒田野上有一條人走的路,自從搬遷到這叫頂山腳下,已經(jīng)祖祖輩輩走了幾百年。繼續(xù)走也未必是壞事,不走也未必是好事。到底是好事是壞事,人的事,誰又說得清了?谷雨老倌獨自抽了一陣煙,對陪著坐在臺階上的老三說,我走了。又朝屋里喊了一聲,谷正,爺爺要走了,跟不跟爺爺一起走?

      終于聽到谷正的聲音:等我一下,我還有一題作業(yè)。

      谷雨老倌復(fù)又坐下,望著遠(yuǎn)處的黑黝黝的山巒,等孫子做完作業(yè)。

      原來栽那些水泥桿是要用來掛布標(biāo)的。谷雨頭一天,天地四季的那些人把紅底白字的布標(biāo)一掛,高塘村人眼前都不禁一亮:印度有的,高塘村也有。印度沒有的,叫頂山還多。盡管也不甚了了,但一讀標(biāo)語,能讓他們提神,仿佛在這一比較中忽然找到了說不盡的優(yōu)勢和自信。

      按照安排,谷雨老倌得在谷雨這一天帶領(lǐng)蛇群,走過村子,在戲臺上逗留一陣。他們說,這只是預(yù)熱宣傳活動,但還是要正規(guī)。地處金沙江河谷地區(qū),叫頂山的蛇醒得早。驚蟄前后,谷雨老倌即看到山腰一帶有蛇出洞的痕跡。但他沒打攪他們。清明節(jié)后,谷雨老倌在山上背陰處吹響他的嘟哩嘟哩,蛇們又紛紛聚來,在他周圍簌簌游動,幾尾眼鏡蛇高昂著頭,吐著蛇信子,隨著葫蘆笙聲翩翩舞動,像是在述說重逢的興奮。谷雨老倌的葫蘆笙聲也越吹越變得興奮悠揚,其它蛇則干脆圍著谷雨老倌轉(zhuǎn)起了圈。谷雨老倌坐在草地上心神飄渺地吹,蛇們悠悠地游。這人蛇和樂的場景足足顯現(xiàn)了半個多小時。

      谷雨前一天晚上,鄉(xiāng)長周輔正忽然推門進(jìn)來,大包小包提了不少禮物。谷雨老倌知道他的來意,言語間只是淡淡地表示,答應(yīng)了的就一定做到,也沒拒絕他的禮物。周輔正也不敢多問,言語的豪爽中多少透著些忐忑不安。

      谷雨這天,谷雨老倌一大早就上了山。羊,看來是放不成了,這少跟人多來少去的悠閑日子,估計也難保持。谷雨老倌坐在山坡上看著村子想心事,我這又是演的哪一出?老谷家祖上,相傳是洪武年間朱皇帝“湖廣填衛(wèi)”遷徙而來,至今六百多年,歷經(jīng)二十幾代,都是盤田種地繁衍子孫,可沒出過耍把戲的。谷雨老倌思前想后,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荒唐滑稽。十點來鐘,他看到村子里來了很多車輛摩托,村子里則人頭攢動。再看那路上,還有摩托車輛朝村子里走。怎么會聚集了這么多人?哪個家辦喜事也沒來過這么多人。

      沒辦法了……他想著,從胸前橫過葫蘆笙,湊在嘴邊嗚嗚嗚地吹起來。

      村子里人聲鼎沸。在一片“來了,來了”的驚喜喧鬧聲中,人們看到谷雨老倌穿了件逢年過節(jié)才穿的新衣服,嘴巴湊在葫蘆笙上,吹著一連串嘟哩嘟哩的奇怪聲音,走走停停地朝村里走來。再走近,這才看見他的身后跟著四五十條各種各樣的蛇,蛇中領(lǐng)頭的,正是幾條眼鏡蛇。在一陣陣驚呼聲里,谷雨老倌和他的蛇群,沿著路線,慢悠悠地走著,對周圍的喧鬧人群視若無物。

      谷雨老倌的余光,看得到很多人在用手機(jī)對著他,還有人用相機(jī)對著他,甚至還有攝像機(jī)對著他。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效果了,他想著,領(lǐng)著蛇群上了“戲臺”,周圍的一切也就盡收眼底。蛇們在戲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鏡蛇好像也沒有表演的意思,只有一條高昂起頭,向臺下雄視了一圈便沒了興致,俯首混進(jìn)了周圍的蛇群中。

      他聽到村里人不停地在向外人解釋:他前次領(lǐng)來的,幾百條,可比這次多多了,今天不算多。那一回,他是圖好玩。那么多蛇,他家院子、屋子,到處都是……

      前一回?前一回多,幾千條,至少幾千條。從那路上下來,像淌水噢……嘩嘩嘩……

      前一次?前一次可多了,幾萬條吧,叫頂山的蛇都被他吹來了。他家院子、屋子里,密密麻麻都是蛇……然后他嘟哩嘟哩一吹,全跟著走了……

      哪里冒出來這么多人?谷雨老倌想著,嘟哩嘟哩一停,蛇們像是沒了控制,紛紛探頭探腦意欲散開,嚇了老倌一跳:今天這么多人,你們可不能散了。老倌忙吹響葫蘆笙,蛇們重新聚起,谷雨老倌也懶得耽擱,轉(zhuǎn)身下了戲臺,朝村外走去。也有膽子大的,緊緊在后面跟著追著看。幾臺相機(jī)和那臺攝像機(jī),則忽前忽后地一直跟到了山腳下。

      8

      印度有的,高塘村也有。印度沒有的,叫頂山還多。

      這條廣告語和天地四季做的一個小視頻在微信,微博,短信上風(fēng)傳。電視臺做了個專題片在芭茅山電視臺連續(xù)播放了三次,又在縣電視臺連續(xù)播放了一個星期??h報紙還發(fā)了個專版。所有媒介都在隱隱約約地暗示,叫頂山鄉(xiāng)還有更大的活動。只有報紙直接點明了叫頂山鄉(xiāng)將在高塘村舉辦萬蛇節(jié)。再到后來,各大網(wǎng)站都轉(zhuǎn)載了報紙的這條消息。連周輔正散布在各地的同學(xué)都紛紛打電話來問了:你到底在叫頂山干嘛?弄這么大動靜!

      預(yù)熱活動取得了圓滿成功!周輔正逢人便興奮不已地宣布。

      鄉(xiāng)政府與村委會一起開會總結(jié)了一次,都認(rèn)為最重要的還是安全問題,其次是接待問題。首先要劃定個活動范圍,保證安全。其次再讓鄉(xiāng)衛(wèi)生院派醫(yī)護(hù)人員跟隨,做好救治準(zhǔn)備。接待能力么,村里做個動員,做個動員!可別什么都等著鄉(xiāng)政府??!機(jī)會啊,老表哥!那么多人來!周輔正對與會者激動地說。

      高塘村人切實地感受到了谷雨老倌和他的蛇群帶來的好處。

      這么多人來是要吃飯的,谷凱江圈房改造成的飯店根本沒準(zhǔn)備那么多東西。人家要吃叫頂山的土雞,吃了七八只就沒了,只好到隔壁鄰居家去買;人家要吃叫頂山的生態(tài)菜,這個倒是多,田頭去扯就是了。人家要吃叫頂山的特色菜,谷凱江可不知道什么是叫頂山的特色菜,客人先急了:你們這里才有的,山上挖的,地里種的,山上跑的,天上飛的,那不都是特色菜嘛……說得他心里一陣狂喜。在應(yīng)付的過程中,他總算知道下一回要做些什么準(zhǔn)備了。

      這么多人來,是要喝水的。村里的小賣部只有谷凱江一家,瞧他家,忙都忙不過來,完全可以再開一家小賣部,專門賣水都行,要是能買茶,那肯定更好,我要是到山上采一些味道好的清涼草藥來煮水給大伙喝,那肯定好上加好……

      這么多人來,是要上廁所的。像這一回,小巷、墻角、樹后……凡是背靜的地方,到處都瞅得著躲著方便的人。于是有人在空地周圍自己的地盤上蓋廁所——每人收一塊錢,那也要收出多少來?。康值梦腋墒斓幕?。

      這么多人來,是要玩一陣才走的。弄點什么玩場給別人玩呢?高塘村人都在挖空心思,暗自打著自己的主意。

      劉正宏沒隔兩天就給周輔正打電話匯報村里的情況,動起來了,動起來了,何消我們動員,賺錢的機(jī)會來了啊,個個都在想辦法呢。下一次,條件就要好得多了。要不,鄉(xiāng)里給點錢,我先把村里的路修一修?

      電話那一頭,周輔正哈哈笑著說,老劉,你這個想法好,說明你也在思考。本來我是想等鋪路的時候一起整。好,我給你撥點款,先修。重點還是中間那塊場地,那里是活動中心。修好一點嘎,我要來審計的。

      ……

      每到周末,村里都有開車來一探究竟的人,在高塘村到處轉(zhuǎn)悠。有的人轉(zhuǎn)轉(zhuǎn)就走了,也有的要找人打探個明白。高塘村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致對外的說法:前一次?前一次不算多,幾十條吧。可能那些蛇有點怕人。你們不都看到電視了。第一次?第一次可就多了,幾萬條吧,神得很,他那個嘟哩嘟哩一響,叫頂山的蛇都被他吹來了。還會稍息立正,叫它臥倒就臥倒,叫它跳舞就跳舞……不行,蛇只聽他吹嘟哩嘟哩……那陣時間,大伙還害怕。這陣,不怕了。谷雨老倌吹來的蛇,他說不咬人就真的不咬人……

      印度有的,高塘村也有。印度沒有的,叫頂山還多。

      谷雨老倌平時依然在放羊。每次從村里走過,他都看得到這條標(biāo)語。印度,他是知道的??磥碛《冗@國家,蛇也很多。他可不知道印度有部族的人是專門訓(xùn)蛇耍蛇的。至于印度沒有叫頂山還多的到底是什么,他就更不知道了。

      現(xiàn)在他的放羊生活有了些變化,有領(lǐng)導(dǎo)來,有抹不開面子的人來,他就得隔三岔五地給吹一陣嘟哩嘟哩,帶一幫蛇到村里來,給別人表演一回。他也明顯感受到了村里人對他的感激之意,尊重之情。童謠也不聽見有人唱了。找他坐坐,聊聊的人多了,平時不太往來的人家,有點什么事還會帶點禮物來看看他。

      當(dāng)然,每一次表演,鄉(xiāng)政府都會經(jīng)由村長之手,給他發(fā)一筆勞務(wù)費,表演的多,勞務(wù)費也越多,盡管他在接過這筆錢時沒有一次是心安理得的,但他還是接了——他知道自己虧欠了的,不是高塘村人,是叫頂山的那些蛇。表演就表演吧,耍把戲就耍幾回,大伙過得好一點就好。不知道叫頂山的蛇曉不曉得,是不是這樣想。它們也應(yīng)該知道的吧,蒼天有眼,黃天在上,天在看著呢,谷雨老倌憂傷地想,蛇們也是這樣想的就好了……

      老二跟他說,把羊賣掉算了,往后來看表演的人只會越來越多。谷雨老倌也不是沒有這樣的預(yù)感,只是心底下一萬個不愿意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的放羊生涯。多自在啊!

      看來,放羊的日子快要結(jié)束了。這一天他的羊在谷雨大媽的墳周圍吃草,他吹著葫蘆笙,多少有些悲傷地看著谷雨大媽的墳想。

      白露節(jié)到了,“叫頂山鄉(xiāng)首屆萬蛇節(jié)”正式開始。

      幾個巨大的紅底白字掛在村子空地的正面。那個“印度沒有的,叫頂山還多”的標(biāo)語已經(jīng)重新做過,更醒目地掛在村子?xùn)|邊的高處。從村口到空地戲臺的路邊,彩旗呼啦啦招展。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一輛救護(hù)車停靠在路邊,那車身上的紅色十字架能讓人心安。鄉(xiāng)政府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已經(jīng)在村里忙乎了兩天。從山上通向村里的那條道拉了一條警戒線。從谷凱義守秋的那間茅屋以下開始,人們在已經(jīng)推平的路上鋪了一層松毛。松毛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味,預(yù)示著一個喜慶莊嚴(yán)時刻的到來。從村口到戲臺,則直接鋪成了紅地毯。他們說,這一次,他們請了省城里的記者參加活動,據(jù)說,副縣長也要來的。

      張貓 哀牢山2 50×60CM 2018

      高塘村人,家家都在忙乎自己的生意。

      有人想尾隨著谷雨老倌上山,被他堅決拒絕。

      天氣不算太好,叫頂山之上總有一些云堆積,頭天晚上還下了一陣細(xì)雨,但云層一早又散開了,露著一大半藍(lán)天。陰晴不定的天氣沒有妨礙萬蛇節(jié)如期舉行,也沒有妨礙人們看蛇的興致。谷雨老倌回頭看看,村子中心的空地,周邊的道路兩旁都站滿了人。他們要來看叫頂山萬蛇集結(jié)的自然奇觀,要來看這人蛇交流的人間神奇,要來聽谷雨老倌的嘟哩嘟哩是如何向蛇表達(dá)人的意愿,又是如何與蛇達(dá)成了這樣的秘密關(guān)聯(lián)——以完成一次對神奇自然和人類多變內(nèi)心的一次隱秘的探秘。

      谷雨老倌爬上無名峰頂。他看到下面的火龍箐一派蔥郁。雖然已到秋季,田野里早已經(jīng)一片枯黃,但山上依然是帶著一派郁郁老氣的青色。這時節(jié),正是蛇們到處覓食,準(zhǔn)備吃得更飽以便過冬的忙碌時候??粗襟淅镩L得越來越蔥郁的樹木,谷雨老倌心思飄渺。他橫過葫蘆笙,嗚嗚地慢悠悠吹出了一串連綿不斷的聲音。

      谷雨老倌的腦海里,忽然出現(xiàn)了谷雨大媽的身影,驀然又變幻成了一條巨蟒的身影,不,那不是蟒,只是大得像蟒而已,那是一條巨大的蛇,也許就是蛇神?大蛇在昂首,在扭動身軀,與谷雨大媽的身影倏然不斷替換。這可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念頭。難道谷雨大媽真的托生成了一條大蛇?谷雨老倌被突然冒出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蘆笙聲驀然停了,一臉的驚愕呆怔表情。不會的,不會的,她怎么會托生成了一條大蛇。在夢里,谷雨老倌明明看見她跟著一個穿白衣的男人走了。她邊走邊回頭看了他幾次,腳下卻并不遲疑,谷雨老倌喊也喊不應(yīng),叫也叫不回。他不知道那個白衣男人是誰。也許是她哪一世的親人,也許是她哪一世的冤親債主。已經(jīng)走了,她怎么會托生成蛇呢?不會是蛇,不會的,不會的。

      谷雨老倌繼續(xù)收心攝神,那條大蛇的身影終于不再出現(xiàn)。耳邊聽到了自己的蘆笙聲。聲音漫長,綿綿,像穿透了這山箐里的樹林,像穿透了他自己的身體,穿透了這山頂上看出去一望無際的秋景,穿透了叫頂山,也穿透了隱約可見的雞足山。

      谷雨老倌變換了一次聲調(diào),繼續(xù)綿長悠揚地吹著他的蘆笙。不一會兒,耳際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蛇,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他沿著火龍箐邊的斜坡,慢慢朝山下走,葫蘆笙聲音一直沒停。他瞇著眼,只覺得周圍的窸窸窣窣聲越來越大。等下到山坡腳下,窸窸窣窣的聲音變成了如火龍箐的溪流般的聲音了。

      谷雨老倌心靜如水。從頭到尾他甚至都沒朝周圍看一眼到底有多少蛇。他相信,他這樣招蛇肯定會跟得很多,比任何一次都多——聽聲音就知道了。

      下到坡地,道路已經(jīng)平坦。谷雨老倌走走停停,依然半閉著眼,嘟哩嘟哩一直沒停。走在松毛上,腳底可以感知到地上軟軟的感覺傳到腳板上來,一股淡淡的松毛清香味飄浮著。蛇們游走在松毛上的聲音不像溪流,倒像是在輕輕滑過水面。

      接近人群,驚呼聲、贊嘆聲、議論聲開始出現(xiàn),增多。谷雨老倌不看也能感受到人群探頭探腦擁擠出來的小小騷動。他心無旁騖,只顧自己吹自己的嘟哩嘟哩。腳底下是紅地毯了。蛇們一起跟著游上了紅地毯,窸窸窣窣的聲音變成了悉悉索索聲。他意識到,這一次招呼來的蛇,恐怕都超出他自己的預(yù)想了。

      站在戲臺上,蛇們好像也變得非常興奮。戲臺上擠滿了蛇,很多蛇就鉆到了戲臺地下。谷雨老倌聽到維持秩序的幾個年輕不斷在吆喝人群后退。谷雨老倌站在戲臺中央,眼前有十幾條眼鏡蛇高昂著頭,鼓起腮翼,雄視著周圍。谷雨老倌的蘆笙聲舒緩短促,又變換著聲音慢慢悠揚而起,人們看到,眼鏡蛇也慢慢地開始隨著蘆笙聲晃動腦袋。開始是兩條,然后是四條、五條,最后是十幾條一起優(yōu)雅有致地開始舞動起來,而且動作幅度越來越大。戲臺下的蛇也沒走遠(yuǎn),有的著盤繞在柱子欄桿上,有的纏繞在一起,更多的則你擁我擠地隨著節(jié)奏扭動著身軀……

      ……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谷雨老倌的蘆笙聲慢慢舒緩下來,最后變得游絲一般渺不可尋。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蛇們的厭倦了。他也累了。蛇舞也隨之逐漸停息。

      走吧,走吧,我們走,表演了這長時間,足夠了。谷雨老倌想著,嘟哩嘟哩聲復(fù)又再起,這一次不再激昂,倒像是在告慰,在安撫,在疏導(dǎo),流露的是感激之情。只見他走下戲臺,依然目不斜視,慢慢朝山上走去。蛇們紛紛調(diào)頭跟隨,最后連盤繞在柱子上,欄桿上的那些竄到路上,隨之而去。谷雨老倌和他的蛇,逐漸離開了人們的視野,等到了松毛路的盡頭,再拐過彎,就消失在孤零零的守秋房背后不見了。

      9

      叫頂山萬蛇節(jié)已經(jīng)舉辦了三屆。

      如今的高塘村成了叫頂山人氣很旺的旅游之地。每個周末幾乎都有人來爬山觀光。每年清明之后,霜降之前的這個時節(jié),谷雨老倌隔三岔五在村里做一次表演。當(dāng)然最隆重的是白露節(jié)時候的叫頂山萬蛇節(jié)。這一天,游人最多。村委會想把萬蛇節(jié)延長成五天,被谷雨老倌拒絕了。此舉雖然招來些口舌,讓村里的好多人不滿,可也不敢對谷雨老倌如何——這萬蛇節(jié)的事都靠這死老倌呢。此計不成,劉正宏想去想來,又生一計:在進(jìn)入高塘村的地界上設(shè)卡,攔車收費:凡進(jìn)入高塘村的游客,每人交十塊錢的“叫頂山自然保護(hù)費”。

      村里人有贊成的,有反對的,當(dāng)然是贊成的在多數(shù)。十塊錢也不多,不交,豈不是白跑一趟了?收了也就收了,劉正宏說。于是每天有幾個年輕力壯的人戴個紅色袖標(biāo)在那里收費。

      果然如劉正宏說的,游客雖然不滿,但也沒有因為這十塊錢而調(diào)頭就走。

      谷雨老倌聽說,憤憤地罵:高塘村人什么時候變成山大王了?

      谷雨老倌罵,沒人敢搭腔,但那過路費卻照收不誤。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到年底,村里每個人都可以分一點的。

      谷雨老倌養(yǎng)的那些羊,早賣掉了。三個兒子都想讓老人跟自己住,依然被老人拒絕。他說,我在這里住習(xí)慣了,只要還動得起,哪兒也不去。兄弟三個將老屋裝修了一番,如今可亮堂多了,當(dāng)然,谷雨老倌也沒讓兒子們出錢——如今,他身上也有了點錢。

      每年霜降之后,清明之前的這個時節(jié),谷雨老倌每日里只在村里閑逛。

      老二的叫頂山蛇園,經(jīng)營已見規(guī)模。以前人家都不知道養(yǎng)蛇干什么,后來才知道養(yǎng)蛇主要是賺賣蛇毒的錢??烧l也不知道老二的蛇毒是賣給誰的。高塘村人都說這村里就數(shù)老二錢最多,估計也是真的。老二正帶著幾個人擴(kuò)建他的養(yǎng)蛇場,滿院子堆了水泥、石棉瓦之類建材。

      谷雨老倌看了一陣,便從老二的蛇園出來,經(jīng)過的是村長劉正宏經(jīng)營的高山旅館,他搞的是吃住一條龍服務(wù),因為搞得早,舍得投本錢,設(shè)施最好,院子也寬可以停車,住宿的人也最多。

      緊靠著高山旅館的,是谷子學(xué)家的“白素貞蛇園”。其實,他就是在自家的承包地上搭建了個園子,門口豎了塊牌子,歪歪倒倒地手寫了“白素貞蛇園”幾個字。谷子學(xué)家底薄,三個孩子都在上學(xué),開支大,那蛇園就搞得非常簡易。說是蛇園,其實就是從老二家那里買了幾條蛇來養(yǎng)著,供人觀賞。因為少人去,谷子學(xué)媳婦就天天站在門口拉客:“來我家看,來我家看,我家養(yǎng)著白素貞。”既成了客人的笑話,也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靠村口是劉正學(xué)的“叫頂山風(fēng)味”飯店。劉正學(xué)當(dāng)過兵,有些見識,他的飯店必要的一些肉食,專門賣瓜果野菜,還都取了些怪里古董的名字,把蕨菜稱作叫頂山鳳爪,涼拌一盤叫頂山的松枝嫩尖叫青翠滿盤,把叫頂山野生菌稱作一窩金,其它什么水白菜、灰條菜、麥藍(lán)菜、苦麻菜……都是叫頂山人找來喂豬的。想不到豬食還好賣。他一概命名為叫頂山野生風(fēng)味,吃的人多,飯店就搞得風(fēng)生水起的。高塘村人都說他家是賣豬食的。

      那個戲臺場地一側(cè),則是谷凱家的廁所。這里本來是他家的老屋基地,兄弟分家,他只分了一半,兄弟兩個分家時候鬧矛盾,誰也不并給誰,就一人一半地占著。蓋房子地方太小,做什么都做不成,只得各自圍起來種點菜。戲臺一搭起來,谷凱靈機(jī)一動,就修了個廁所,他說你們都只管進(jìn)口,我就來管管出口。如廁定價一塊錢,人多的時候,谷凱媳婦天天坐在門口收錢。廁所很大,都是用瓷磚貼出來的。他們說,這裝修,豪華,算得上叫頂山鄉(xiāng)第一廁。

      正面是老大谷凱江的飯館。谷凱江則以賣肉食為主,他后來又把屋后的兩畝地栽了些果樹,弄成了一個養(yǎng)雞場,客人來了就把人家領(lǐng)到空地上,指著雞群說,你說,要哪只?現(xiàn)捉現(xiàn)宰,絕對的叫頂山生態(tài)雞,喂的都是苞谷。他開店早,又被客人開了竅,也知道弄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賣。又因為位置好,他的飯店就一直興盛。

      ……

      可以了,可以了,谷雨老倌想,祖祖輩輩的人哪里想得到,高塘村人的日子,如今會過成這個樣子??墒恰扔昀腺男南码[隱不安的,是對叫頂山蛇們的虧欠。還有那個突然冒出的谷雨大媽和那條巨大的蛇快速交替閃爍的意象。自從那天在山頂上冒出這個意象,谷雨老倌就沒能將它忘卻掉,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果然是這樣?萬一呢?如果這是真的呢?

      這念頭直讓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再也無法入眠。無法入眠的夜晚,他看著窗戶外的月光灑在院子里。隱約傳來的練習(xí)吹奏葫蘆笙的聲音讓他更加生氣,吹,吹,吹你個鬼……

      這天早上,太陽剛剛從東邊山際冒出來,路上的行人看見谷雨老倌背著個舊書包,胸前掛著他的嘟哩嘟哩朝村外走,問他一大早的要去哪。谷雨老倌說,我去找找寶積寺。

      寶積寺?只剩個圍墻圈圈了,你老去干什么?

      谷雨老倌說,只剩圍墻圈了,菩薩也還在。

      菩薩咋會住在圍墻圈圈里?早走了。

      在,在,谷雨老倌說,肯定在。

      10

      村長劉正宏覺得谷雨老倌越來越不讓自己順心。他一直在竄掇著村里的幾個叔伯兄弟學(xué)吹葫蘆笙:他都能招來,你們?yōu)槭裁淳筒恍??練?xí)!練習(xí)!功夫到了,自然也可以指揮蛇。憑什么他行你們就不行?我就不信了,離了他谷屠夫就要連毛吃豬肉。等你們都練成了,別說叫頂山的蛇,把對面雞足山的蛇,把整個芭茅山的蛇都全招來,老子天天都辦萬蛇節(jié)。

      可那么多叔伯兄弟,天天晚上都在嘟嚕嘟嚕練習(xí),還真一個都沒練出來。

      劉正宏只好去找谷凱江。他說,老頭子也老了,他那門絕技總是要傳的。傳給外人不太可能,你家老大一天在飯店里炒菜,還不如跟老頭子學(xué)學(xué)。

      谷凱江想想有道理,就跟谷雨老倌說了。谷雨老倌依然是對老二的那套說辭。谷凱江認(rèn)死了是老倌不愿意教,憤然道:你不傳給大孫子,要帶到棺材里去嘎?

      自此,谷凱江心下頗有些氣。于是又疑心是不是要教給老二、老三,或者教給谷正——谷正剛上初中,但周末一回來,就會跑去跟老倌做伴,那感情,跟別的孫男孫女相比,還頗有不同。但谷凱江觀察良久,又毫無跡象。便也就不提這事,專心做自己的飯館。

      谷雨老倌看到兄弟幾個越來越生分,心下著急,卻也毫無辦法。一門心思賺錢,心里便只有錢,兄弟情分也應(yīng)該要的。可這些都是事關(guān)各自利益的事情,又能想出個什么周全的辦法,讓他們都滿意。谷雨老倌想去想來,還是想不出來,只好嘆息,沒辦法,沒辦法。

      老大想指揮蛇。老二在利用蛇,雖然那些蛇不是叫頂山的蛇,但總歸是蛇。老三一直不見他利用這些做什么事,是最沒有貪心的,本來可以托付傳承,可他對這些毫無興致。三個兒子,還真沒有一個合適的。不傳就不傳了唄,要是學(xué)會了,誰知道老大會干什么?老二只提取蛇毒那也罷了,可有的蛇也不知被他賣去哪里了。最好也不要與他發(fā)生什么關(guān)聯(lián)。谷正年歲小,還沒定性,不能拿這把嘟哩嘟哩分他的心。

      再說吧,再說吧,谷雨老倌想。

      那天,谷雨老倌點了幾只香,跪在寶積寺的遺址上叩頭,心下茫然。周圍都已經(jīng)變成田地,只剩下當(dāng)年的大殿遺址還在,但也就是一道垮塌得還有半人高的圍墻圈了,前面的幾顆古老的參天柏樹倒也依然茂盛。有幾只鳥在柏樹上嘰嘰喳喳地啼叫。谷雨老倌不相信大殿塌了,菩薩就走了。菩薩神通廣大,也未必就會住人蓋的房子。他跪著默默祈求菩薩,別讓谷雨大媽在畜生道里受苦,更別成為那條大蛇。祈求完了,谷雨老倌心下稍安。

      春風(fēng)一起,桃李花開,高塘村的游人又開始增多。進(jìn)入四月,金沙江河谷雖然花事已過,可樹木發(fā)芽,到處綠茵,也是踏春時節(jié)。因為交通食宿方便,附近學(xué)校的老師常常帶著孩子來這里春游,高塘村就又逐漸變得熱鬧。隔三岔五,谷雨老倌也會招一幫蛇來,讓這些孩子玩?zhèn)€高興??粗@些孩子大呼小叫,興致勃勃,谷雨老倌會逗引蛇們多舞蹈一陣。蛇好像也樂意為孩子們表演,在嘟哩嘟哩聲中,興奮地扭動身軀,頻頻起伏高昂著頭,來回舞動。

      但這樣的時候并不多。谷雨老倌越來越懶于跟村里人說話見面。他偶爾跟人說起的一句話是,叫頂山的蛇不欠我們什么,憑什么要一天把它們騙來跳舞?

      高塘村人都覺得谷雨老倌是在擺譜拿架子。是不是嫌給他的工資低了?他要要多少?請他說個數(shù),只消不是獅子大張口,我們每家再湊個數(shù)給他,他們憤憤地議論道。

      活在這世上,我心里就有個解不開的事,可惜菩薩還沒給我個解答。谷雨老倌想著這些事,依然難以入眠。然后他就聽到了貓叫的聲音,他以為是貓叫春呢,也沒在意。

      后來,又連續(xù)幾次聽到貓叫的聲音,忽然意識到這不是貓叫春,這是被殺時候的慘叫。有人在殺貓賣?他想確實是有人在殺貓。吃衣祿啊,什么都吃,哪兒有吃貓的,谷雨老倌嘆了口氣。

      人們見谷雨老倌依然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搖搖頭,穿過村子,也不理睬別人。還好,需要表演的時候,他還是到山上招蛇來表演一番,只是招來的蛇,數(shù)量越來越少。

      看到谷雨老倌這副狀態(tài),劉正宏隱隱不安。

      又快要到萬蛇節(jié)了。據(jù)說,今年的萬蛇節(jié)還打造了新的項目。周輔正副縣長親自抓,我們高塘村要全力配合好,村長劉正宏在村民大會上說。但他沒說,大伙也就都不知道要打造什么新項目。什么新項目,谷雨老倌聽了只覺得索然無味。

      每到周末,谷凱義就騎著摩托去學(xué)校把谷正接回家。谷正晚上依然跟谷雨老倌做伴,喜歡事無巨細(xì)地給爺爺講學(xué)校里的事情。這天晚上,祖孫倆正聊著,谷雨老倌又聽到一聲貓叫。

      爺爺,他們在偷你的蛇,谷正忽然說,他們都躲著你,不敢讓你曉得。

      偷蛇?怎么偷?谷雨老倌奇道。

      曉不得,反正他們偷得到。

      他們偷蛇干什么?谷雨老倌更加驚奇。

      煮吃啊,煮了賣給游客。你一點都曉不得嘎?他們說跟貓肉煮在一起,叫龍虎斗。大爹家天天都賣龍虎斗,一鍋龍虎斗要賣好幾百塊錢呢,還要打電話預(yù)訂才吃得著。

      這應(yīng)該是真的。谷雨老倌一骨碌翻起身,穿上衣服就朝門外走。

      谷正叫道,爺爺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你先睡。谷雨老倌說著遠(yuǎn)去了。

      老大家門還開著。大媳婦看見公公板著臉進(jìn)屋,手里還捏著根竹棍子,就喊了聲,爹,你咋來了,這么晚。谷雨老倌也不理她,徑直奔向后院,電燈下大孫子手里拎著一只死貓,正在血淋淋地剝皮。他正要喊爺爺,只見老倌的竹棍子已經(jīng)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大孫子閃開,莫名其妙地看著老倌,也氣呼呼地罵道,打我干什么,你怕是瘋掉了……

      谷雨老倌也不理他,氣呼呼朝廚房走,嘭一聲掀開冰柜,果然見好多條剝了皮的蛇凍在里面。那母子兩個一驚一乍,谷凱江知道大事不妙,忙奔到廚房來。谷雨老倌見兒子,也是一竹棍打過來。谷凱江挨了幾下,看老倌毫無住手的意思,就一把撈住了竹棍。谷雨老倌扯不脫,只好住手喝問道,你整了多久了?

      谷凱江臉上尷尬,嘴里卻道,這都是老二那里買的,你以為是叫頂山的蛇嘎?

      谷雨老倌怔了怔,松開了手里的竹棍,氣呼呼轉(zhuǎn)身朝門外走。

      谷凱江摸著被打過的手臂,也是一時被老倌氣懵。摸著手臂搓了又搓,驀然反應(yīng)過來,他這是要去老二那里問話求證,忙摸出電話打老二的電話,問在不在家。

      谷凱山說,我在縣城吶。咋了?

      谷凱江說,壞了壞了,老倌曉得我賣龍虎斗的事了。

      谷凱山說,你就說是我這里拿的。

      谷凱江急道,我說了,他怎么會信。到你蛇園去了。

      谷凱山說,我給他們打電話。過了一會兒,谷凱山又回電話來,說,你快去吧,蛇園的電話沒人接,怕是在旁邊的屋子里打麻將。

      谷凱江說,來不及了。你那些工人,哪里想得到要幫著圓這個謊啊。

      ……

      11

      很多年以后,二十六歲的谷正已經(jīng)成為印度北方邦貝拿勒斯印度教大學(xué)跨學(xué)科生命科學(xué)院的一名學(xué)生,他在這里完成自己的研究生學(xué)業(yè)。但他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愿望,則是找到北方邦森林深處的那個耍蛇人聚居的叫薩佩拉賈翁的村莊,然后向他們學(xué)習(xí)耍蛇密技。

      那一年白露節(jié)前,谷雨忽然失蹤。他沒跟谷正告別,連要出走的意思都沒向他透露過。有人說他去了雞足山,可三個兒子到雞足山的眾多寺廟里分別找了一個星期,也不見老倌的蹤影。也有人說老倌因為悔恨無比,已經(jīng)跳江死了。還有人說,曾經(jīng)在叫頂山上最后剩下的那片密林里見過一個身影,很像谷雨老倌。但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他們說。

      谷雨老倌失蹤后,叫頂山萬蛇節(jié)自然也辦不成了。那年的白露前兩天,鄉(xiāng)政府在電視臺做了個公告,說為了保護(hù)叫頂山生態(tài)環(huán)境,特別是保護(hù)叫頂山蛇類生存,今年的萬蛇節(jié)暫停舉辦。結(jié)果一停就再也沒舉辦過了。高塘村也就不再像以前一樣熱鬧了,旅游雖然沒有就此消亡,只是純粹的鄉(xiāng)村農(nóng)家樂游,到處都可以玩,來高塘村的人就少了。

      大伯谷凱江一直在勉強(qiáng)支撐著他的飯店,谷雨老倌失蹤,谷凱江不再賣龍虎斗,但蛇肉一直在賣,蛇是谷凱山提供給他的。

      谷正讀大二的那年,二伯谷凱山不小心被毒蛇咬了,雖然及時送到了醫(yī)院,但還是沒能搶救過來。他的叫頂山蛇園就由女婿張毅和繼續(xù)經(jīng)營。

      谷凱山死后,谷凱江終于關(guān)了飯店,不再碰與蛇有關(guān)的任何東西。

      由于村里沒那么多事可做,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又逐漸多起來。

      谷正接到醫(yī)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父親谷凱義抱出一個大壇子對谷正說,這個壇子是你爺爺留給你的。他說只有兩個時候可以開封,你上大學(xué)或者結(jié)婚。你打開看看是什么。

      谷正打開壇子的蜂蠟封口,看到壇子里塞得緊緊的,都是用塑料袋一包一包地包好的百元、五十元鈔票,眼淚就下來了,情不自禁地把壇子緊緊抱在了胸前失聲痛哭,惹得一家人也陪著他掉了好多眼淚。

      谷凱義也沒讓兒子用這筆錢讀大學(xué),他對谷正說,你讀大學(xué),我該供你。這個錢先留著。

      谷正就得以謀劃著用祖父給他留下的這筆錢到印度讀研。第一學(xué)年的課余時間,他忙著在恒河和朱木拿河的河邊流連沉思,忙著去拜謁釋迦佛傳道的鹿野苑,忙著去薩爾納特觀賞孔雀王朝時期的獅子柱頭,一有機(jī)會便忙著去觀賞印度最流行的卡塔克舞。

      這個暑假,在做了足夠的準(zhǔn)備之后,他已經(jīng)走在了去薩佩拉賈翁的路上。

      盡管耍蛇在印度也已經(jīng)屬于快要消亡的行當(dāng),很多耍蛇人都轉(zhuǎn)行成了專門捕捉毒蛇的服務(wù)站的公職人員,但谷正最大的愿望依然是要成為耍蛇人的徒弟,向他們學(xué)習(xí)訓(xùn)練蛇的竅門,尋找到祖父的嘟哩嘟哩聲與叫頂山蛇們之間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

      在他看來,這不僅是蛇與嘟哩嘟哩的聲音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是蛇與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更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同時也是他與祖父谷雨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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