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婧同學今年大二,她的這篇《生死轉為輪》,雖然文筆略顯稚嫩,但是從故事策劃上,卻有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意。
這篇文章融合了網絡文學和傳統(tǒng)文學各自的優(yōu)點,它像是一部微電影,有完整的故事結構,有起承轉合,有人物的情感變化,有誤會和沖突。故事開頭具有網絡文學的特色:“柏文欣死了,死在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也死在了那被放棄的手術臺上”——這段開場,極具戲劇沖突,隨之而來的人物設定也是針鋒相對,矛盾鮮明。而故事的線索,“游魂”這個設計,更是夸張而奇幻,是一種擺在極端環(huán)境之下的幻想手法。
但同時,這篇文章也有傳統(tǒng)文學所主張的內核,故事立意十分正能量,用奇幻的手法去剖析情感的本質,通過一個上帝視角,去探尋“平時看不到的另一面”,最終看清了一系列的誤會原因,化解父女之間的矛盾,真正打開女主角的心結。故事將父女之間的親情羈絆,描繪得感動人心,從誤會的開場,走向美好的結局,令人印象深刻。
——賴爾
柏文欣死了,死在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也死在了那被放棄的手術臺上。
本以為自己會就此消散,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竟變成了一抹游魂,一抹飄蕩在天地間,入不了輪回的游魂。
“你怨氣太重,有余愿未了?!蹦:g,她好像聽見有一個聲音,是這么對她說的,“去吧,去找一個最愛你的人,讓他渡化你?!?/p>
“可我找不到?!卑匚男揽嘈σ宦暣鸬馈?/p>
二十余載光陰,轉眼間倏忽而過,再回首,才恍然驚覺愛情、友情、親情,她已經三者缺二了,真是可憐。
柏文欣從未感受過母愛,因為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便因病去世了;柏文欣也未能體會到父愛,因為她父親柏義,是一個人如其名的薄情寡義之人,對她從未有過半點父女親情;至于那據說每個少女時代,都必將經歷的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她更是不曾體驗過。
這樣算下來,柏文欣恐怕是沒救了。
“不一定,這世間萬般恩怨皆由因果所致,而詰其根源,其實是自己的內心。如此看來,你需要找的怕是你最恨的那個人了?!?/p>
最恨的人?對于一個二十歲左右,還涉世未深的姑娘來說,真的有她最恨的人嗎?
有!至少柏文欣有。
那人就是她方才提到的父親——柏義。
柏文欣永遠也忘不掉,他從小對她的不聞不問,以及在醫(yī)生問他是否要繼續(xù)搶救下去時,那句干脆利落的回答:“不,放棄。”
是啊,反正她已經生機渺茫,再救下去也不過是徒費錢財罷了。這可真算得上是個明智的決定,說不定從那時候起她便已經死了,不然又怎會聽到這句話?
“去吧,去了結了這場恩怨?!?耳邊再次傳來滄桑而有力的聲音,在這漆黑的空間里幽幽回蕩著,盤旋不去。
可她又到底該怎樣去化解呢?
一道白光閃過,再睜眼時,柏文欣回到了她八歲那年。
看著自己突然變小的身子,柏文欣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可能是那聲音的主人在幫她?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遇上了討厭的人:那個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的年輕男子,她的——小叔叔。
小叔叔是她家的親戚,同時也是她家的保姆。說親戚,是因為他是柏義最小的弟弟;說保姆,是因為柏義每月給他一千五百塊錢,雇他照顧柏文欣。
其實“雇”這個詞在柏文欣看來,只不過是柏義養(yǎng)他弟弟的一個借口罷了,只為了照顧弟弟因找不到工作而受傷的自尊心,他就不顧她意愿地把他招到家里來當保姆,還美其名曰:自家人信得過。
呵,自家人?一個連塊糖都吝嗇于給她買的自家人嗎?
“叔叔,我們去小賣鋪買糖果吧?!碑斝∥男缿阎诖男那椋谝淮我姷竭@個所謂的親人時,她是如此說的。
“好?!币菜阋粋€并不壞的回復。
于是,得到首肯的小文欣就這樣滿心歡喜地跑進店里,在一堆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糖果攤中,挑出了自己最喜歡吃的那個。
“你帶錢了嗎?”就在起身去柜臺結賬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她被忽然這樣問了一句。
“沒……沒有?!?/p>
叔叔:“沒有?沒帶錢你來買什么?回去拿錢吧?!闭Z氣不耐煩中帶著些質問,半點兒也無付賬的打算。
小文欣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嘴邊。她愣愣地,想說些什么,但大張著的嘴巴半天也發(fā)不出一個音來;她想要結賬,可口袋里卻摸不出一分錢;她想要逃,然而周圍人怪異的視線,將她牢牢釘在那里,讓她動彈不得。
她不知道他的“好”居然是這個意思。
最后,實在受不了的小文欣崩潰地拋下糖果,一路哭著跑回了家。
而可笑的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才不過值兩角錢。
柏義:“不就是沒買上糖嗎?這么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值得提?無理取鬧?!?/p>
柏文欣怎么也不會料到,她一心盼來為她主持公道的父親,竟會持這樣一種態(tài)度,在收到答復的一剎那,她失望了。
對人、對事、對他。
后來這樣的“小”事更是接連不斷地發(fā)生,一開始,柏文欣還會跟父親抱怨,但漸漸地,總是挨罵而不被偏袒的她也就說的少了。
大概從那時候起,他們之間就不知不覺地產生裂痕了吧?
因為討厭叔叔,所以才討厭父親;因為討厭父親,所以才更討厭叔叔;因為更討厭叔叔,所以才……這就是圍繞柏文欣幼年,一個永無止境的劣性循環(huán),哪怕直到小叔叔離開,她和柏義之間的關系,都沒有得到什么實質性的改善。
既然怨恨的種子早已埋下,經過這么多年的澆灌、成長,哪能這么輕易就被化解,不過她今天既然來了,就要做些什么,不然豈不是既辜負了自己,又白白浪費了這一番好意。
受縈繞在腦海深處萬千思緒的驅動,沉陷其中的柏文欣不覺走上前去,關掉了那臺正在放映的電視。
“別人正看著呢,你無緣無故發(fā)什么瘋?”果不其然,都不用小叔叔親自開口,柏義便已經搶先出聲斥責開了她。
“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談?!卑匚男烙靡环N與幼小外表絕不相符的嚴肅口吻說道。
“談什么?”可能是被她這種架勢給震住了?這回的柏義,難得沒有張嘴就是數(shù)落。
“我不喜歡你。”這絕不討喜的開篇,意料之中地為她引來了對面暴風似的怒吼,但柏文欣卻依舊自顧自地繼續(xù)講了下去:
“我不喜歡當我跟你說一件事情時,你總是不信任我的樣子;我不喜歡當我跟別人起爭執(zhí)時,你老是向著別人的樣子;我不喜歡當我跟你訴苦時,你露出來的一種滿不在乎的樣子;我不喜歡,你總是不著家的在外邊忙,卻不愿抽出一會兒空來陪我……”
柏文欣說完后頓了頓,接著扭頭對在場的另一位大人,她的小叔叔說道:“我也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在打碎我心愛的瓷娃娃后,除了一句‘嚇死我了就不準備道歉的做法;我不喜歡你假借打掃之名,就隨便翻我的東西;我不喜歡你每天把電視聲音調那么高,打擾我做作業(yè);我不喜歡你光占著保姆之名,卻窩在那什么也不干,家里臟了都是我在掃;我不喜歡你做的飯菜,很難吃,有時候甚至是涼的;我不喜歡你老是跟我爸打小報告……”
那長久以來擁塞在柏文欣心頭,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這一次難得的談話中,找到發(fā)泄的機會,狠狠地爆發(fā)了出來。
盡管傾訴完這些后的柏文欣已累得氣喘吁吁,但對方沉默的樣子,讓她渾身都充斥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暢快。
“砰——”一聲,臥室的門被關上了,柏文欣沒有留在原地,也不想留在原地等結果,她覺得這樣就夠了,她已經辦到了她以前想辦卻不敢辦的事情。
此刻,正捂著耳朵躲在被子里的她隱約覺得,外面好像一陣嘈雜,又好像一片安靜。
胸前發(fā)出的白色光芒,使場景再次發(fā)生了變幻。一下子抽長身子的柏文欣,望著眼前熟悉的教室、老師和同學,頓時明白了現(xiàn)在的處境,這是她的初中時期。
黑板正中央碩大的“家長會”三個字刺痛了柏文欣的眼,柏義沒有到場,他又缺席了。
“我工作上有事走不開,你讓老師通融一下?!彼看味际沁@套說辭,好似她的請假對他來說,就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或許吧,或許在某些方面,她和柏義的看法永遠也不會一致。
腦子里正想著,再回神時,柏文欣就已經離開學校,置身于校外,這回倒不是由于那些外力,而是她自己逃課出來的,她想到長元街,到那里找找賣理財保險的柏義。
她想去看看,此刻的柏義到底在干些什么?是真忙的騰不出時間?還是只單純的不想來?
打車過去后,柏文欣為尋到柏義的蹤跡,跑遍了那里大大小小的銀行,但沒有任何收獲。
盛夏的天氣悶熱得要命,黏稠的空氣中,好像連絲風都要被凝固住,為找人而奔走了那么多地方的她,在從最后一個處所出來時,身上早已是熱得大汗淋漓。
柏文欣擦了擦額頭上再次冒出的一層汗珠,開始沿著街道內側有陰涼的地方,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心灰意懶間,斜對面一丈遠的地方,卻突然有個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搞推銷的?怎么不在室內?
也許是被他凄慘的樣子,和與柏義相同的職業(yè)所吸引,柏文欣不禁抬起頭來,多看了那人兩眼:他佝僂著背,就這樣站在炎炎烈日炙烤下的大路上。
也不知在這大太陽底下被曬了多久?那件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早已留下了一圈一圈很明顯的汗?jié)n,一看就是被汗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而造成的。
又一次擺手走過的,是他攔下問住的第幾個人了?好似除了被投以厭惡的目光外,那人也沒有什么其它收獲。噢,不對,或許他還收獲了汽車尾氣和馬路灰塵。
左右也無事可做的柏文欣,索性就蹲在旁側的屋檐下,窺視那人做推銷。一上午的時間里,他不停地通過轉變位置,來招攬新主顧,有些貌似成功了,但更多的是失敗。
隨著晌午時分的臨近,酷熱愈發(fā)地難耐了起來,就連在戶外走動的人也越來越少。他不得不暫時停下了手頭的工作。
他要去吃飯嗎?柏文欣忍不住這樣想。
但事實顯然并不是如此,那人不顧三十多度的高溫,在披上件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稍顯整潔莊重的外套后,就朝著不遠處一棟居民樓走了過去。
容不得柏文欣細想,身體已經不受她大腦控制地先一步站起,沿著那人的腳步追了上去。
“咚咚咚”,那戶人家的門,被他曲起的指節(jié),很清晰地連敲了三下。
可惜,屋內半天也無人響應。
他又不死心地敲了第二回。
“誰呀?”這次門倒是開了,但屋里那位在看清楚來人后,就邊揮手趕人邊嚷道:“都說了我們家對理財保險不感興趣了,你怎么還來?”
“不是,您聽我說……”他想上前一步解釋,但卻被伸出來的手,直接給推開了。
“說什么說,我們家沒興趣也沒有多余的錢,麻煩你以后不要再來打攪我們了,不然別怪我以后不客氣?!闭f完“咣當”一聲,門被毫不留情地閉上了。
她看到他半低著頭,呆呆地站在那里,整個人如尊凝固的塑像。
柏文欣隱匿在暗處,偷偷地跟了那人一天:從青霄白日到燈火闌珊;從街頭巷尾到大家小戶;從精神抖擻到力倦神疲。她看著他為了生計,而到處奔波勞碌的樣子,心里莫名覺得陣陣心酸。
不為別的,就為那人是——柏義。
“好好讀書,不然將來怎么找份好工作?!边@一刻,那句柏義時常念叨的話,仿佛再次穿越時空,透過耳膜,一字一句地敲打在了她的心上。
她感覺心在疼!原來以前那些她自以為能夠理解的,到現(xiàn)在才算是真正弄懂了?。?/p>
柏文欣有太多的話悶在喉嚨里,想說,卻又說不出來。她知道她錯了,她不應該憑借胸中那些莫須有的憤怒,就在心里輕易地為他判死刑;她不應該只顧一味地埋怨,而多次忽略探究事實真相……
毫無疑問,此刻柏文欣的心里已經成功地點起了一盞燈,燈光雖還黯淡,但也足夠照亮她的心靈,指引她前行了。
就在有所感悟的她,打算拋開猶疑、拋開逃課被罵的顧慮,跑過去跟柏義說些什么的時候,熟悉的白光再次閃過,柏文欣又失去了意識。
柏義:“你先去睡吧,我現(xiàn)在有事兒趕不回家,要等第二天清早才能把題給你拿回去。”
當頭的這句話,一下子就打開了柏文欣記憶的閘門,往事里那些亂七八糟的片斷,登時如滔滔江水般涌了出來:這好像是六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她剛滿十七歲,上高中三年級。
作為一個人生必經之路上的重要轉折點,高三注定是緊張而充實的,卷子壘了滿書桌,需要做的題和打印的題實在是太多了,即便是柏文欣偶爾也會忙得像陀螺一樣,轉不過身來。
而這回的事情就發(fā)生在她再次忙得焦頭爛額的情況下。當她抱著一堆卷子準備出門打印時,柏義卻不同于往常地主動站了出來說要幫她,難得被關心一回的柏文欣,很快就高興地將卷子遞了過去。
可不成想,柏義在半道上居然打了個電話,就拿著卷子不回來了。
當年柏文欣接完來電后,默默地獨自琢磨了一晚上,整夜都沒能合眼。不光是因為他晚上不回來,更是因為三更半夜的,電話那頭除柏義的聲音外,竟然還傳來了其她女人的說話聲。
那聲音乍然刮進柏文欣的耳朵里,猶如驚雷一般。十七年來這是第一次。
出門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回來了?他不回來要住哪?難道高考過后她要有后媽了?那這家里以后她還待得下嗎……
內心敏感多疑的柏文欣忍不住在這個方向上,不停地推度了下去,但其實,后來一直到她二十三歲死的那年,這些猜測都沒有得到證實。
腦子驟然冒出來的她可能又誤會了的感知,一下把柏文欣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她像被蜂蟄了一樣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拉開門把手就想要沖出去一探究竟。
可在奪門而出的那一瞬,她又停下來了。
這回她不知道地點。就在柏文欣苦惱著,正打算到打印店附近先碰碰運氣的時候,眼前一閃而逝的白光,又一次幫她見到了柏義。
彼時,他正坐在馬路邊的臺階上,和一個站在摩托車旁的女人爭論。
出事了!
眼前的情景與他們言辭間所提到的醫(yī)院、保險公司,讓柏文欣馬上就意識到,柏義可能是出事了,他該不會是被摩托車給撞了吧?
霎時,天旋地轉,世界對于她宛若虛無。柏文欣緊張地跑上前去,想伸手觸碰一下他的肩膀,但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顫抖的五指,穿過了他的身體,撲了個空。
絕望的氣息瞬間凝固了周遭的空氣,愕然縮回手的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如同置身于一個冰窖中,寒冷異常。是啊,這次被帶過來的她沒有實體,而且……
她已經死了!
就在柏文欣怔神的片刻,她身旁的兩人已經基本談妥了事情的解決方案。只見那個女肇事者,慢慢地將坐在地面臺階上的柏義,扶上了她的摩托車,看樣子他們像是要去醫(yī)院。
這動靜,一下子就讓愣怔的柏文欣回過了神,當她看到被人扶著一瘸一拐往前走的柏義時,顧不上多想就繞在他周圍一圈圈地轉了起來。
她眼睛上下左右不斷亂瞟,試圖找出柏義身上帶有受傷痕跡的地方,但在衣服與夜色的遮掩下,柏文欣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只大約知道他應該是左邊的腿或腳那塊被撞到了。
也不知道情況到底怎么樣,流血了嗎?流了多少血?有沒有傷到骨頭?
迫于現(xiàn)實而無可奈何的她,只好飄在柏義身后,一路看著他們進醫(yī)院、掛號、做檢查,卻無能為力。
“只是腳趾頭擦傷,沒有傷到骨頭。”當聽到醫(yī)生在診斷過后下結論時,三個人都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幸好,柏文欣心想。此刻一心掛在柏義身上的她,似乎完全忘記了兩人之間的隔閡。
病房里。
好不容易兜了大半圈才檢查完的柏義,在坐下來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一直握在手里的打印卷子,仔細收攏好。
“我看你剛才給你女兒打電話了,用不用告訴她一聲,叫她過來陪床?”站在病床邊的女肇事者,看到他的動作后,忍不住問了一句。
“不用?!卑亓x聽見連忙擺了擺手,“我一個人能應付得過來,她現(xiàn)在高三,本來就睡眠不足還忙,沒必要再因為這些瑣事分心?!?/p>
柏文欣的視線頃刻間就模糊了,透過朦朧的淚眼,她依稀能看到父親說這話時的神情,沒想到,他因怕她擔心而瞞著的事情,卻被她一直誤會到了今天。
靈魂深處洶涌起伏著的歉疚,幾乎讓她窒息。直到現(xiàn)在,她才知曉自己以前的胡亂猜測到底是多么可笑。
她早該發(fā)現(xiàn)的,從他閃躲的言語間;從他不方便的走姿中;從他異常的行為里,可她沒有,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
她任由自己的多疑、敏感都用在不正確的方向上,任由自己走向死胡同。她只會怨他看似漠然的神情,只會怨他不懂她、不愛護她,卻從不會和他交流,給彼此一個互相了解的機會。
想到這兒,柏文欣的眼淚遏制不住地奪眶而出,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上回柏義都沒休息夠一天,就照常外出工作了。
她實在無法想象,他拖著這樣的腳,是怎樣做事的?是怎樣站在烈日下攔人?又是怎樣去挨家挨戶敲門的?
“對不起,爸?!边煅实穆曇艏毴粲谓z,連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在說什么,可躺在床上本該閉眼的柏義,卻若有所感地扭頭朝她望了一眼。
悄然間,一撮微光自她身上亮起,又轉瞬將她淹沒。
當柏文欣于稍顯黯淡的白光中睜開眼時,再一次發(fā)覺,她又處于飄著的虛體狀態(tài)。
可能真的到最后了吧?柏文欣消沉地想。
周遭陌生的環(huán)境和掛在門口衣架上的衣服、書包,都在向她提醒,這是一家旅館,一家她剛來大學報道那天住過的旅館。
接著,往事如煙霧自心上升起:高三的時光轉瞬即逝,在高考結束過后的一個月,柏文欣順利地接到了她理想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是一所她專門挑的,離她所在城市頗遠的學校。
當時填報志愿的時候,她心里想的只有:管他什么后媽不后媽的,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這個家了。
漫長的暑假過后,柏文欣迎來了開學出發(fā)那天,本打算自己一個人走的她,卻因為東西太多拿不下,不得不讓柏義陪著她一起去。
提前兩天報道,室友們都還沒來,在這個悶了一暑假,一股味兒的宿舍里,柏文欣實在呆不下去。于是,在放下行禮、開窗通風后,她就和柏義一同走了。
由于正處于開學季,人流量爆升,好多酒店都掛出了客滿的牌子。沒有提前預訂房間的他們,只能跟著手機導航,在這個不熟悉的城市里滿大街找地方住。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晚上快十一點之際,他們在一家離學校還不算太遠的小旅店里,找到了一間空房。
那是一間單人房,但他們有兩個成年人。
正當柏文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柏義開口了,“你就在這兒住吧,一會兒凌晨我還要趕回去的火車?!?/p>
“哦。”當時的她是這么回答的,一點也沒有深問下去的打算,只以為他也跟她一樣,懶得再在彼此身上花費時間,浪費功夫,所以才一早就訂好了回去的票。
最終,他們沒有住在一起,而她也沒有在他臨出門的時候,說上哪怕是一句“路上小心”之類的話。
柏文欣回想到這兒,嘴唇邊不由浮出了一抹略帶自嘲的苦笑。那時的她,只聽到了他的借口,卻不深究這背后的苦心;只看到了他轉身的背影,卻不想他眼中的落寞。
現(xiàn)在想來,那隱藏在黝黑皮膚下的蒼白和凄然,明明是那么明顯。但她呢?她竟可以一直視而不見!
攥緊的拳心,暴露了她內心一直以來的后悔、自責。
沒時間了,柏文欣心想。
上一回還能帶她來回穿梭,把她帶到柏義身邊的白光,這回卻是半點動靜也無,她想,她得抓緊時間奔赴到他的身邊,去做最后的告別。
來到火車站后,柏文欣憑借身體透明的優(yōu)勢,很快就飄進了候車區(qū),她將座位一個挨著一個地仔細找了過去,但是沒有,東邊的沒有,西邊的沒有,樓上的沒有,樓下的也沒有。
怎么辦?火車開走了?還是他因為沒有票,去找別的旅館住了?一時間,煩躁、焦急一齊涌上了她的心頭,將她逼的只能在大廳里不停地來回打轉。
就在柏文欣再次抬眸看鐘表的時候,突然眼角余光的一瞥,讓她注意到了墻角根處的柏義。
他蜷縮著身子,枕著包睡在地上,睡在那個狹小、骯臟,空氣難聞的角落里,就為了讓她住旅館,就因為她嫌棄宿舍空氣不新鮮。
柏文欣這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用兩手遮住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她找到他了,但她寧愿沒有找到他。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什么一會兒就坐火車回去,現(xiàn)在這個點,除了站票哪還有票?為什么不再多呆幾天?要知道從這兒到家,路上可是要站二十多個小時啊。
她當時為什么不攔住他?為什么就不能多問一句?
這么多年來,因為猜測中莫須有的后媽,因為她以為他不在乎,而一直沒有回去過,暑假、國慶、中秋……柏文欣忍不住痛哭流涕。
她現(xiàn)在知道,電話那邊好長好長時間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了;她現(xiàn)在知道,他的那頭烏發(fā)是被什么樣的隱秘悲哀,給過早染白的了;她現(xiàn)在知道,他的背影為什么會那么蒼老而衰弱了。
原來這些年來,那個做錯了的人,那個真正無情的人,一直都是她。
現(xiàn)在好了,無論她再怎么呼喊認錯他都不會聽見了。柏文欣痛苦地緊蹙了眉頭,顫抖的指尖由于不斷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再次回想起手術臺上的話,她心中已不再滿懷怨憤。是她先遺棄了他的愛,讓他失望的,要是哪天她有這樣的女兒,估計也會在搶救希望不大的時候放棄吧?
柏文欣雙手撐地,直起發(fā)軟的膝蓋,徐徐站了起來。
她向著他的方向走去,只希望這條道路可以長些再長些,甚至無限度地延長,這樣好讓她再仔細瞧瞧他那粗糙的臉龐、那兩鬢的白發(fā)、那眼角的皺紋……
可道路終有盡頭,她還是走到了他的身邊。
柏文欣最后凝視了一眼這個名為她父親的人,然后緩緩低下頭去,在他的額頭上虔誠地落下了一吻。
鐘表的指針“滴答”一下敲到了十二點,白光應聲涌起。
柏文欣的周圍仿佛只剩了一片白,一片鋪天蓋地的白,一片頭暈目眩的白,一片仿佛要淹沒一切的白。
她的意識為什么還存在?她不是應該就此消散嗎?
“醒了,病人醒了,這真是個奇跡。”不知道是誰在大喊大叫,這聲音一下子吵醒了柏文欣。
如同天地混沌,鴻蒙初辟,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的她,看到不遠處,有一人逆著燈光走來。那是一個他愛了她一輩子,她欠了他一輩子的人,那是她的父親——柏義。
人如其名,至仁至義。
為什么還會再見到他?獎勵嗎?因為她兩樣都辦到了,既找到了最愛她的人,又了結了和她最恨的人的恩怨?
還是,這只是一場夢?此時的她是夢中的自己,剛好蘇醒。
兀自猜測的柏文欣在與他視線相交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過來,什么原因都不是,只是有一個愛她的人一直留在原地等著自己。
原來到頭來,她還是誤會他了啊,原來那句話不是“不,放棄?!倍恰安环艞??!?/p>
夜幕降臨,向日西斜,但他們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主持人:賴爾
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