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杰
去年春,同事小裘在一次采訪中,聽聞六合北部的馬頭山驚現(xiàn)明朝摩崖石刻,到現(xiàn)場采訪后回來寫了一篇報道,被多家媒體轉(zhuǎn)載,一時引起轟動。于是便在心里盤算著前往一探究竟。
南京春短,未及相約已至暑夏,考慮到天氣炎熱,而且山中草木繁盛,蟲蛇出沒其間,不宜游歷,只好作罷。轉(zhuǎn)眼秋涼,再次念起觀望石刻之事,小裘想:不急,反正石刻已存在五六百年了,一時也不會損壞,不妨再等些時日,待漫山遍野的野菊盛開了再去不遲,那時不僅可以欣賞到秋光山色,又可以造訪人文古跡,豈不是好?
國慶長假過后,便開始對路邊的花花草草多了些關注。終于進入“霜降”,小裘告訴我,馬頭山上的野菊開得正好,而通過查看天氣預報,周末是個難得的好天。于是與幾位文友相約,起了個大早,駕車直奔馬頭山。
馬頭山因形而得名,其實海拔并不高,但盛產(chǎn)石材。古時那一帶就是采石場所在地,官家修橋筑路,建房壘院,百姓的石磙石磨,牛槽豬圈等,大凡用石材料應多取自于此?,F(xiàn)如今,這兒已被當?shù)氐囊晃焕习宄邪?,建起了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山上亦修建起水泥道路,蜿蜒盤旋,環(huán)繞而上,使登山不再艱難。
果然是個好天氣。藍天白云映襯著滿山的紅葉花黃,望眼遠眺,對面的山坡上層林盡染,幾頭黑色的牛兒在草地上啃著秋天。沿道徐步緩行,入眼的都是油畫,撲鼻的皆是花香。枯草中,不時有碩大的南瓜露出頭來,一副憨傻的樣子,或在轉(zhuǎn)頭之際,一棵山棗樹倏然出現(xiàn)在你近旁。枝葉間,一顆顆小棗透著紫紅,在輕風中隨著葉片搖動,令人歡喜。孩子們在山道上自由自在地撒著歡兒,景與人自然和諧,相映成趣,為整幅山水畫增添了動態(tài)之筆。
每日案牘勞形,常被生活的種種瑣碎所累,置身于山間,親近于自然,很容易卸下心靈的重負,回歸生命的本真??v然這里沒有摩崖石刻,僅來此處秋游一番,已足以令人沉醉。
石刻在我們停留的下方。從周圍的環(huán)境來看,如果不是開發(fā)修建了水泥路,這一帶應該是人跡罕至的,它們安靜地在前方的懸崖上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風塵。我們沿著稍緩的一條小徑,施放繩索,費了好一番周折才來到崖下。只見崖壁如刀劈般平直,面積約有投影屏大小,石刻字跡清晰可見。字體并不見奇,像某人隨手揮就:“南無阿彌陀佛,大明國應天府六合縣宣德七年四月初三日,起手開石砌冶浦橋,正統(tǒng)十四年十二月圖(模糊)成。”
文字大略紀錄了明朝時期,民工在此開山取石,建六合縣東門的冶浦橋之事。從宣德七年四月(1432年4月)起,至正統(tǒng)十四年十二月(1449年12月),歷時十七年零八個月,距今已有五百六十九年了。遙想當年,這一帶應該是人馬喧囂,一番火熱忙碌的場景吧?這石刻顯然又不是官方所為,那么又是誰在這崖壁之上,將這段歲月用文字刻入了歷史呢?
明宣德和正統(tǒng)年間,朝野混亂,邊境連年戰(zhàn)火,僅正統(tǒng)年間麓川一役,正統(tǒng)四年用兵,十四年結束,歷時十年。據(jù)此石刻推想,采石結束也恰逢戰(zhàn)火熄滅之時??上攵?,采石工人每日所經(jīng)歷的是什么樣的光景。國家打仗用兵,耗費著人力和銀兩,百姓生活的不堪就不難想象了。
手扶石刻文字,我感受了一種溫度。那一定是石刻之人的體溫。他當年應該四十歲出頭吧?因為年長的做不了,年輕的也沒有這個情懷。如果他二十歲出頭就開始進山采石,那么到采石結束,正好四十歲開外,正值壯年。驀然回首,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青春都融入到這山間采石場了。近十八年的光陰,風吹日曬,酷暑嚴寒,忍受著饑渴和勞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手鏨肩扛,只為了茍且地生存,看不到前景和希望。
終于,戰(zhàn)火熄滅了。
終于,采石結束了。
他感慨,他悲欣。在收工之際,他撿起在自己手中握了十幾年的鏨刀,站在已破損嚴重的一副腳手架上,“叮叮當當”刻下了這段文字,碎石的粉末隨風撲滿了他的臉頰,但他一點兒也不在乎,比起十八年來的艱辛,為自己刻幾個字又算得了什么呢?有文友推測他曾是位佛教信徒,理由就是石刻上方首先橫刻的是:“南無阿彌陀佛”,下面才是由右至左豎排的內(nèi)容。而我認為,那或許是石刻之人的一聲感嘆而已。
忽然感覺自己內(nèi)心掠過一陣悲涼,隱隱的,像在林梢吹過的一縷秋風。盡管這些故事都來自于我的推斷和想象,但無論如何我都難以將其描述成精彩的篇章,正如石刻之人當年的生活本身。我也難以想象他在采石之后從事何業(yè)為生,是否娶妻生子,日子是否飽滿,但他顯然又是位熱愛生活之人,不愿茍且之人。他的這個舉動,無疑鑄就了自己人生的巔峰,畢竟,他沒有像眾多的同時代人一道,悄聲消失在歲月的風塵里。
至少,時隔數(shù)百年之久,我們還能在馬頭山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