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
“公仔冊”——閑云潭影之十三
“公仔冊”是我家鄉(xiāng)徐聞的方言,也有人叫“小人書”,正規(guī)來說應當稱“連環(huán)畫”。
那個年代不用說我們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都喜歡連環(huán)畫。據(jù)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毛澤東曾經(jīng)指示中宣部副部長周揚:“連環(huán)畫不僅小孩看,大人也看,文盲看,有知識的人也看,你們是不是搞一個出版社,出版一批新連環(huán)畫……?”周恩來、朱德對連環(huán)畫也極其重視,連周總理的專機上都擺著連環(huán)畫。而正是由于人們對連環(huán)畫的喜愛和重視,從那以后,中國的連環(huán)畫便繁花似錦地發(fā)展起來,不僅達到鼎盛的高峰,還出了劉繼鹵,盧延廣、華三川、賀友直、戴敦邦、,張樂平,高云等一批著名畫家。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時候的連環(huán)畫是中國幾代人精神糧食的一部分,是集體的“文化記憶”,更是我們這幫孩子童年的花樣年華。
那是一個在歷史留下遺憾的年代,貧困曾經(jīng)與我們如影隨行,但“公仔冊”讓我們清清淡淡的日子有了滋味。
1960年初,我們一家從海口回到家鄉(xiāng)徐聞,住在文東街。我那時候插班在縣實驗小學讀四年級,還沒有交上多少伙伴,因此有空了就往街上走,去看“公仔冊”。
那時徐聞縣城的“街”,只有一條從木棉樹路口到東門頭不到一公里長的“民主街”,但街道兩邊的騎樓下有好多租“公仔冊”的,其中除了“緬茄涼棚”和百貨公司旁邊各有一間鋪子專門租“公仔冊”的店子之外,大多是就地擺攤。“公仔冊開始是租一本一分錢,后來漲價,要二分錢看一本。就地擺攤租“公仔冊”的攤主大多是小孩,他們常常用木箱扛幾十本乃至上百本“公仔冊”過來,幾條鐵線在空檔處拉起來把“公仔冊”掛上,就開租了。后來因為經(jīng)?!皝G”了“公仔冊”,他們就將“公仔冊”的封面撕下來編上編號,貼在紙板上任人選,你要哪本就給你拿哪本,不時地瞅瞅你,防止“公仔冊”“丟”了。
看“公仔冊”的有兩種小孩:一種是五六歲大、“沒文化”的。他們租來只是看“公仔”,翻呀翻,幾下翻完了接著再翻一本;另外一種是像我這樣讀小學幾年級,“有文化”的,既看“公仔”又讀文字,幾分錢可以愜意地消磨半天的時間。不過,租“公仔冊”的那兩間鋪子有時候不太喜歡“有文化”的小孩,因為占用鋪子檔位時間長,影響生意的效益。
別以為看一本“公仔冊”只一、兩分錢,但不是個個小孩都有錢。沒錢又想看“公仔冊”的,便去撿香煙蒂賣。那時候的“電車”牌香煙賣一角七分錢一包,但許多人買不起,只能抽人家抽過后丟在地上的煙蒂。那時候的香煙沒有過濾嘴,煙蒂有煙絲,集中起來可以卷成紙煙抽,也可以用來抽水煙筒。但大人彎腰撿煙蒂畢竟沒面子,于是就有小孩去撿煙蒂,用紙將煙蒂包成一包,幾分錢賣給他們。我就看到有好幾個小孩撿了煙蒂后,賣給“公仔冊”攤前那位專門賣針線、賣洗衣刷、賣番薯刨的老大爺。
我經(jīng)常去光顧的“公仔冊”的檔主,是下樹山的江啟楠。不知道他從哪里搞到整套的“三國演義”還有“紅樓夢”,我喜歡看。
有個暑假,我隨父親到大小堝村去砍竹子回來后,江啟楠不擺攤了。問他,他攤開雙手苦笑著說:“我的‘公仔冊全給劉堪江騙去了?!?/p>
我不相信:“你是個聰明人,怎么給劉堪江騙了呢?”
“肚子餓,想吃白米糒(干飯)呀?”江啟楠不怕難為情,笑著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他說:“阿宇,不知道你們家情況怎么樣,我們家怕是一年多都沒有吃過番薯塊煲的糒,更不用說是白米糒了。一天中午,劉堪江到我攤前來,看到我用來裝錢的罐頭筒子只有一毛多錢便對我說,阿楠,你把‘公仔冊全給我,我給你兩筒子白米怎么樣?他還說他家的白米是珍珠米,煮出來的糒粒粒像珍珠,又大又白又香。我知道劉堪江家是半居半農,糧食比我們城鎮(zhèn)居民豐足一些,聽他說起珍珠一樣的白米糒,我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我盤算了一下,那時候糧所的牌價米是一角4分二厘一斤,黑市米是二塊多錢一斤,他如果給我兩筒子米就有兩斤多,值5 塊多錢。而我的‘公仔冊是一毛多錢一本,50多本算起來不到10元錢,但都是舊的、殘破了的,就算對折也不到5塊錢?。慷?,他說的珍珠白米糒實在是太誘惑人了!我就同意用我所有的‘公仔冊換他兩筒子米。哪知道上他家去取米時他卻量給我兩筒子谷子,說這是珍珠稻的谷子,你拿回去倒進石臼里杵就杵出珍珠米來了。只是,我將兩筒子谷子拿回來杵的時候是放進腳踏石臼里杵的,篩出來的全是碎米渣,而且才有一筒子多一點點。我去找劉堪江要說法,他反過來怪我,說誰叫你那么用力杵?那么一點谷子你用力杵,當然就杵成米渣了?!?/p>
當時聽江啟楠這樣子說了之后,我笑了。
喲!童年的“公仔冊”啊,如今我寫到這里,心里又暖洋洋地笑了起來…
田蟹汁——閑云潭影之十四
很多年沒有吃過田蟹汁了,現(xiàn)在真想什么時候餐桌上,有人端上一碗黃澄澄的田蟹汁!
那個年代,我們徐聞普通人家的餐桌上,有三種佐餐的汁料最受歡迎。一種是海南蝦仔汁。這是用清一色的米粒般大小的細海蝦仔腌制的,蝦汁粉紅,味道鮮美,不過因為是海口市那邊才有得賣,就成了一種并不高檔的“高檔貨”。另一種是蠔汁。這是海邊漁村妹子和村姑,將在海灘礁石上的小蠔,用“七字”蠔鑿打下來后腌制的,不僅蠔汁味道鮮美,腌過后生吃的小蠔也滑潤爽品,算是一道別有風情的海鮮。當然了,不是海邊人也沒有海邊人饋贈的話,就難得有這種享受,蠔汁也就成了并非奢侈的“奢侈品”。再有一種就是田蟹汁,顧名思義,這是用田蟹腌制的,腌得好的話,田蟹和蟹汁都有一種淡淡的金黃色,田蟹吃起來脆脆的,蟹汁的味道有點像現(xiàn)在的“海天醬油”,咸中有酸,有些許腥味,但順口、甘甜。
因為那時候田坑里田蟹多,容易捉,腌制簡單,田蟹汁就成了尋常人家餐桌上一道尋常菜。
那是1962,我開始讀初中的時候吧?這段時間我們家生活和其他人家一樣困難。母親將定量配給的米磨成米醬,在燒開水的鍋邊做成“鍋沿米湯”,然后加一些菜葉進去,一家端了溜溜地吃。還是不能飽肚子,母親又接著去摘些“蛤佬葉”,砍些木瓜樹心,刨了,加一點米進去混著煮成“雜錦”稀飯。要不,就讓父親在“三六九”圩日去買一些番薯絲干或者番薯、木薯干塊回來,也加幾把米進去煮了吃……這些“雜錦”或者番薯、木薯干塊煮的稀飯,吃起來費勁,沒有佐餐的菜就味同嚼蠟,而且不容易消化,會脹肚子。有了田蟹汁,這種稀飯吃起來就有滋味,也不會肚子脹。母親常說,田蟹汁不僅能消化吃進肚子的頭發(fā),就是石頭也能消化掉。我覺得母親的話有道理,要不,我每頓飯都吃三四碗的薯干塊,肚子飽了,可一會怎又餓了呢?
到了星期天,我背著竹簍走幾公里路,到流梅溪或者“九頭鋪”的田坑去捉田蟹。
那時候沒有大量使用化肥,坑田里的螃蟹多,也生猛。我在田埂上巡脧兩邊的埂溝時,有些田蟹看到我來了,笨笨的潛伏在泥里,以為它看不到我,我就看不到它了;有些田蟹精靈,聽到腳步聲就飛快跑進洞里,但還是讓我給掏出來……后來,這幾片田坑去的次數(shù)多了,或者其他人光顧過了,埂溝里的田蟹逐漸少了,我只能田埂洞里掏田蟹。洞里掏田蟹,容易被田蟹咬——也就是被蟹螯鉗住。小田蟹咬不怎么疼,那種紫紅色的大田蟹咬了就痛得很。我洞里掏田蟹時,有時候會歪打正著會掏到名叫“打弄狗”和“荒三慢”的魚,也會捉到田鱔?!盎娜钡聂~鰓和脊背又尖又硬,刺人很痛。田鱔則很滑溜,要幾個手指彎曲成勾,才能把它勾出來;有時候我也會掏到蛇給蛇咬了,好在水蛇一般沒有毒,咬了沒事,因此我雖然心里有些害怕,但還是接著繼續(xù)往洞里掏田蟹。
田蟹捉回來之后,母親將它們沖洗干凈倒進大陶盆,讓我用菜刀把柄一只只把背殼敲破。母親說,一只田蟹也是一條生命,她下不了這“殺生”的手。我完成這道工序之后,母親端來半碗粗鹽,灑幾把后將陶盆顛簸幾下,接著又灑幾把,再顛簸幾下,覺得均勻了就將田蟹一把一把填進一只大陶甕里去,中間再灑幾把粗鹽,搖了搖,把一只碗倒過來把甕口扣上,然后用灶灰和成泥漿把甕口封嚴,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就可以開甕掏田蟹吃,掏了一碗又把甕好……
我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又是何種原因,不再去捉田蟹,也沒有吃過田蟹汁了?不過我想,現(xiàn)在母親和父親都不在了,我就是吃到田蟹汁,恐怕也吃不出當年母親腌制的、一家人共度時艱的那種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