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哲學(xué)蟬

劉江濱

蟬存乎于世最大的標(biāo)識就是吟唱。不僅如此，它還是一只哲學(xué)的蟬。

“知了，知了……”蟬的叫聲大體是這種音調(diào)，故民間稱之為知了。這名字卻不得了，禪意縈繞，意味深長。何謂“知了”?知，智也，覺悟；了，空也，完結(jié)?！缎慕?jīng)》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痹诖藙t可為：知即是了，了即是知。起于智慧，又不糾結(jié)于智慧，不為所累，不為之役，拿得起，放得下，這便是知了。巧了，《西游記》中和尚唐三藏即為金蟬子轉(zhuǎn)世，那么也可以說唐僧就是一只知了。蟬禪緣深，蟬禪一味，此之謂也。咋樣?靜下心來，仔細(xì)諦聽，是否能夠領(lǐng)悟到聲聲蟬鳴的縷縷禪意?

蟬產(chǎn)卵之后，幼蟲在地下的生活一般要長達(dá)數(shù)年，短則三五年，長則十來年，最長的要達(dá)十七年之久。而爬出地面，攀上樹干樹枝，陽光下放聲高歌的日子只有六七十天。也就是說，蟬要熬過漫漫長夜，才能換來短暫的光明。這煎熬的過程，即可謂修煉的過程，修煉的時間越長，積蓄的能量就越大，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蟬說，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光陰，熬得住黑暗，才能云開日出，在屬于自己的舞臺上享受盛世的繁華。

小的時候，最喜歡看蟬蛻。在樹底下潮潤的地面細(xì)心尋找一個圓圓的小孔，用手一摳，一只蟬蛹就從土里扒拉而出，帶回家放到一個樹枝上，觀察其蛻皮的全過程。先見蟬蛹背部裂開，蟬頭部和上身掙脫出來，然后是下部及整體脫離，余下一只黃色的空殼。新蟬乍一脫殼，樣子最為漂亮，全身呈碧綠色，所謂“玉蟬”是也，雙翅薄薄的透明，所謂“薄如蟬翼”是也。一只丑陋的蟬蛹，瞬間變成了一只美麗的新蟬，原本只能在地上蠕動、爬行，蛻變羽化即能展翅在樹木蓬蒿間飛來飛去。《史記》謂：“蟬蛻于濁穢，以浮游于塵埃之外?！北境鲇谖勰啵s蛻卻使之一變?yōu)榘螇m脫俗。蟬說，蛻變，即重生，蛻變的過程可能伴隨掙扎和痛苦，迎來的卻是更為高級的全新的生命形態(tài)。

唐代詩人虞世南《蟬》云：“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边@是無數(shù)詠蟬詩中最有名的一首。詩人以蟬自喻，自抒懷抱。在古人眼里蟬吸風(fēng)飲露，如同鳳凰棲息在梧桐樹上，清高曠遠(yuǎn)，不同俗流。后兩句包含哲理，蟬居于高處吟唱，自然聲至遠(yuǎn)方，并非憑借秋風(fēng)傳送。蟬說，一個品行高潔的人，清雅自守，自然聲名遠(yuǎn)播，為人敬重，并不需要外力的依恃。

莊子是一個哲人，《逍遙游》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斌瞅粒聪s。意謂朝生暮死的菌草不知道黑夜和黎明，夏生秋死的蟬不知道春天和秋季，光陰倏忽，生命短暫?！对娊?jīng)》也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彬梵ィ聪s。意謂喧鬧紛攘就像蟬鳴，又仿若滾開的沸水熱湯，后來人們以“蜩螗”比喻國事的紛亂不寧。小小一只蟬居然和國家大事聯(lián)系在一起，豈能讓人小瞧?莊子“不知春秋”是謂之小，《詩經(jīng)》“如蜩如螗”隱藏之大，無論大小，蟬皆可負(fù)載也。

《楚辭》有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蟬寂寞而無聲?！毕s是屬于夏天的，喧囂，熱鬧，盡情釋放，而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噤聲，莫言，自持，靜俟生命終結(jié)。果如其名，知了，知而后了，如此之蟬，不亦君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