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信好。
我很早就注意到,我應該是有挺嚴重的劃痕癥。
我怕簇新的、完美的一切:盛開的花、剛開瓶的香檳、才從商場拎回來的衣服、滿月、新車、很小很小的貓、第一次使用的手機、最初的愛隋。我知道,盛開的花很快會呈現(xiàn)敗相,剛開的香檳很快會被喝完,新衣服會臟會被磨,滿月馬上會缺,新車馬上被劃,小小貓很快會失去呆萌開始叫春,新手機馬上被摔,愛隋因愛生怨因緣生恨。
往人性的深里挖掘,怕簇新的、完美的一切,是怕失去,是希望美好的事情永恒,是貪得無厭。我最開始的自我心理建設是躲避:不看盛開的花,買兩瓶香檳之后再開一瓶,盡量少買新衣服,假設滿月不存在,延長換車周期或者索性買舊車,不養(yǎng)小貓,手機帶套,盡量不開始新的愛情。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時間是我們的朋友,適應和忘記是人類大腦減少傷害的機制。一個像我一樣的寫作者比較難以忘記,但是寫作者也是人類,也會忘記,也會把一些刻骨銘心的時光清除出日常記憶、壓進夢境,忘記了那朵花、那場醉、那眼滿月、那段愛情。衣服可以扔掉,車可以保養(yǎng),手機可以常換。
再后來,我意識到,接受甚至欣賞失去和不完美是某種接近終極的修煉,就在內(nèi)心開始修煉起來:留得殘荷聽雨聲,殘花敗柳完勝花紅柳綠;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衣服上的破損就是時間的痕跡和閱世的見識;香檳喝完,愛情傷愈結(jié)疤,運氣好的話,會有詩留下來。
于是,我的人生和修為正式進入了手機不帶套的階段。不帶套的時間久了,飛鳥飛過,天空沒有翅膀的印跡,我竊以為我已經(jīng)自行治愈了劃痕癥。
7月底參加香港書展,住在會展中心附近的酒店。早起,我打開窗,發(fā)現(xiàn)會展中心靠海那邊修了多年的路終于通了!香港一個偉大之處在于公共設施,比如它能把從上環(huán)到中環(huán)到灣仔臨海最黃金的位置全部建成公共設施,一條沿海的跑步徑幾乎不被車輛打擾地在城市最中心蜿蜒五公里,開放給所有市民和游客。這樣的鬧市中心海傍長廊,在我所知的世界范圍內(nèi),我沒見過第二個例子。
興奮之余,我不顧沒帶跑鞋,拿膠底便鞋勉強湊合,換好短打扮,想去跑個香港港島海邊最美十公里。新通的海傍路上有層薄薄的細沙,我稍稍適應后,覺得問題不大,就提起了速度,貼地低空飛行。剛飛起來,鞋底一滑,肉身就飛出去了。飛行失敗,右膝蓋、右肘和磚石地面摩擦,大學畢業(yè)二十多年之后,我第一次重新體會什么是血肉橫飛。
我爬起來之后,第一反應是看左手上的古玉鐲子碎沒碎,沒碎,然后感覺一下肉身,骨頭應該沒斷,再看,血從右膝蓋和右肘關節(jié)汩汩而出,不可斷絕。之后,我開始往回一瘸一拐走向酒店。我感覺到血還在右上肢和下肢流,我沒工夫搭理,我的注意力全在左手的古玉鐲子上,陽光下,細細看,還是新添了一處小磕。鐲子五千年前是個良渚單節(jié)素面玉琮,一千年前的宋代在素面上添了十二個篆字,兩年前從一個臺灣老藏家手里到了我手里,如今貼地飛行失敗,在一側(cè)添了一處小磕。
我一邊暗暗反復撫摸著這處小磕,似乎小磕處有血流出,一邊拼命做心理建設:“好幸運啊,這個玉鐲為你擋了一災。沒事啦。就算是日常使用的必然耗損啦。沒事啦,天地皆殘,何況物乎?零落殘缺是更高級的侘寂之美,仿佛殘荷。完美是多么無趣啊,多么無聊??!此磕是我給這只玉鐲留下的我的個體痕跡。萬物皆有裂隙,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如果之后還是看著別扭,就去金繕?!?/p>
想著想著,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劃痕癥完全談不上痊愈。劃痕癥尚如此,心性上更大的那些毛病呢?書到今生讀已遲,或許,對于心性的修行也一樣。呵呵。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