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著 盧冶譯
【1941年12月25日】
日軍占領香港
再也不會跟從前一樣了,她想。
張愛玲(1920—1995)在自傳體英文小說《易經(jīng)》(The Book of Change)中寫道:
忽然間她被一束強光迎頭攝住,在這乳黃色、有著球形立柱的小小門廊里,她從頭到腳都浸潤在光霧之中。過了一會兒她才發(fā)覺,這是海那頭射過來的探照燈。她一動也不動,立在這光的神龕里……在黑暗中她無聲地輕笑,身體仍被籠在光中。再也不會跟從前一樣了,她想。
時間來到1941年底的香港,其時,張愛玲已被香港大學錄取。二十余年后回首,她以如是抒情口吻寫下這夢幻時刻,恰如詹姆斯·喬伊斯式的“頓悟”(epiphany)般,預見了她此后的寫作生涯。那“探照燈”仿佛是預示日軍即將入侵、并在那一年圣誕節(jié)占領香港的不祥信號。兩年之后,張愛玲果真在上海這座她所熱愛的城市閃亮登場,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一顆文學新星于焉誕生。
如果張愛玲沒有離開上海前往香港求學,她會從事別的職業(yè)嗎?很可能不會:創(chuàng)作的種子早在她童年時期的上海就已播下。香港經(jīng)驗對她而言之所以重要,在于標志著她的人生轉捩點,為她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嶄新的“超出傳統(tǒng)的”(extra-traditional)維度。若無此番經(jīng)歷,她不可能寫出《傾城之戀》(1943),也表現(xiàn)不出《燼余錄》(1944)中那種心理與道德上的強度。前者是她最令人難忘的兩部中篇小說之一,而后者可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散文體裁的壓卷之作。假若張愛玲在文學上再無所出,僅這兩部作品,也足以奠定她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經(jīng)典地位了。
可以肯定的是,無論在小說還是現(xiàn)實中,香港的三年時光(1939年夏至1942年夏)標志著張愛玲的成長過渡期。她因目睹“戰(zhàn)爭的殘酷和人類無謂的執(zhí)著”,在返回故鄉(xiāng)上海之前已然脫胎換骨。興許她是帶著“浪女”回歸之感,把自己的小說熱情奉獻給心愛的故鄉(xiāng)讀者,其中部分作品的敘述背景正是香港。香港的暫居經(jīng)驗,顯然令她的創(chuàng)造力有如泉涌。歸返上海前兩年(1943—1944),她寫出十余篇短篇小說和數(shù)量相當?shù)纳⑽摹?944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上市后四天即告售罄,同年稍晚面世的散文集也同樣暢銷。正如王德威所言:“對歷史和人類命運中意外事件的惶然一瞥,從此成為張愛玲寫作中經(jīng)久不衰的主題。為此,香港具有了一個形而上的維度,易與常、個人欲望與社會命運,在這座城市中反復無端地交錯相雜。”
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1943)和《沉香屑:第二爐香》(1943)均以香港為背景,因其中雜處著英國人、中葡混血兒和印度人而充滿了異國奇風,與她此前筆下的上海大相徑庭。表面上看,小說的場景充滿了南洋浪漫的異域元素。第一個故事里的高級妓院是香港的替代,這一座被野花包圍著的白色山頂別墅,成為展現(xiàn)年輕女主人公——一個來自上海的純真少女——自愿被誘惑與墮落過程而設置的誘人背景。第二個故事中,性壓抑的女主人公——一個生活在這座小島上的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女性——在新婚之夜遭遇了精神創(chuàng)傷。如果這兩篇小說一開始是用英文寫就(張氏后來流寓美國時即用英語寫作),很可能會被誤認為是毛姆(W.Somerset Maugham,1874—1965)的作品。而當我們將這兩篇小說與毛姆的《面紗》(The Painted Veil,1941)——一部以香港和虛構的中國南方小鎮(zhèn)為背景、關于通奸和救贖的故事——相比較時,便會發(fā)現(xiàn),比起毛姆筆下英國殖民者面對中國人所表現(xiàn)優(yōu)越感十足的刻畫,張愛玲的描述更為可靠,也更加富于情感的真實性。
張氏未完成的小說《連環(huán)套》(1944),是其香港故事的另一典型,背景為更早期的香港,描述一個底層中國婦女和她相繼委身的四個丈夫/情人動蕩不安的生活。她先后同一個印度人、兩個中國人和一個英國人生養(yǎng)了五個孩子。作品向香港的底層居民投以極為罕見的一瞥,他們的生活圍繞著西環(huán)和中環(huán)西部人口密集區(qū)域,那里是印度和中國商人、魚販子和仆役們的聚居地。我們可以跟隨女主人公霓喜的腳步穿街走巷,逼仄狹窄的石子街兩旁商店林立,“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一個在此開設綢緞店的印度富商,買下十四歲的霓喜,但始終未正式娶她為妻。霓喜為了生活自此周旋在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身上,像是一個個的連環(huán)套。盡管張愛玲公開承認,她在小說中著意呈現(xiàn)的是一個上海人眼中的香港——亦即帶著一點東方主義(和自我東方化的)味道,然而這并非完全出于她的想象而已。
大學時期張愛玲居住在香港大學女生宿舍“梅舍”。港大校園不僅是張氏小說《茉莉香片》(1943)和散文《燼余錄》的核心背景,也是前述《易經(jīng)》中“探照燈”事件的發(fā)生地。它坐落在俯瞰中國商圈的薄扶林道中段,山頂?shù)哪切┖勒≈愀鄣母呒壒賳T及其家眷。年輕的愛玲拿著獎學金在一所香港大學主修英國文學,因而享受著特權地位,和在山下生活的絕大多數(shù)本地中國居民有著隔閡。也許偶然的涉足中國人居住區(qū),并未給她留下好印象,她的日常用語是英語,而非本地人說的廣東話。老師們是英國人,同學則大多來自香港、印度、馬來亞和新加坡的上層富戶。其中一位名為法提瑪·摩西甸(Fatima Muheeden),又名炎櫻(1920—1977)的中國、斯里蘭卡混血女性成為她的終生密友,增訂版《傳奇》的封面設計者就是炎櫻,張氏文中不時提起她。盡管事實上她無論與哪個群體都相對疏離,但作為在一個香港精英學校中備受呵護的學生,她的生活享受著某種程度上的舒適和穩(wěn)定,直到戰(zhàn)爭及日軍的入侵猝然奪走了這一切。
如前所述,戰(zhàn)爭的恐怖和暴行給了張愛玲創(chuàng)作《燼余錄》的靈感,此文生動地描述了她的同學們對于這場戰(zhàn)爭是如何毫無防備心。直到日軍的槍炮在他們腳下炸響之前,有人還在憂慮晚餐時的穿著,有人(即炎櫻)正準備到城里去看“五彩卡通電影”。文中作者繪制了廢棄的街道上一輛空電車煢煢孑立的奇景。時光仿佛在蒙太奇式的斷片中瞬間凝滯:“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里面,也是太陽——單只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边@是“探照燈”之外,讓一個年輕女孩成長的另一個天啟般的時刻。冰冷的超現(xiàn)實主義語調(diào),與同時期的另一篇散文《公寓生活記趣》(1943)中對上海電車的溫情描述形成強烈對比。張氏聲稱,她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于她而言,深夜里電車回廠的聲音,“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
張愛玲香港故事中的另一個地標是淺水灣飯店。它曾經(jīng)坐落于港島南岸,今已不存;舊址上蓋起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高級公寓,頂層的露臺飯店里懷舊式的吊扇裝飾和英式風格的家具,歷歷在目引人追念小說《傾城之戀》中的情狀。
小說圖景分為兩幕,第一幕在上海。在那里,白流蘇——一個離了婚、受困于傳統(tǒng)大家庭的上海女人,遇到了從英國歸來的花花公子范柳原。范邀請她去香港相會。隨著場景的轉移,故事也開啟了新的征程。一個新的世界驟然開始,舊的規(guī)矩不復存在,她被迫扮演一個縱情聲色的離婚女人,和她那位風流成性的追求者棋逢對手,就像在拍攝一部怪誕的好萊塢喜劇片或歌舞片。淺水灣飯店正是上演風流韻事的絕佳地點。置身于新的環(huán)境中,白流蘇感到自己獲得了解放,人生第一次能夠追尋自己的身份,掌控自己的命運。顯然,將小小的悲劇化作喜劇需要香港這樣具有異域色彩的土地。如果范柳原和白流蘇仍在上海,他們的羅曼史將永無機緣開花結果。故事結尾,敘述者嘲弄地點評道,正是戰(zhàn)爭和成千上萬人的死亡,成全了女主人公的幸福結局。的確,正是這一時間(一場戰(zhàn)爭)和空間(香港)的絕妙勾連使得平凡化為非凡,歷史成為傳奇。
根據(jù)張愛玲的回憶,她是在1941年香港大學暑假期間,去淺水灣飯店探望母親時首次聽到一對男女的情事八卦。他們是張母的麻將牌友,女子在打牌中的母親身后眉目傳情,將男人釣上鉤,接著兩人便相愛并同居了。是據(jù)這段流言,她織就了一個精湛的浪漫故事。
我們不禁要問:這些人從上海來到香港究竟意欲何為,難道僅僅是為了逃避戰(zhàn)爭?1941年的上海還沒有被日軍占領,1943年前上海租界一直是一座未受影響的“孤島”。除了陪伴女兒這個借口,張愛玲的母親到香港做什么?實際上,張愛玲很少見到母親,即使見面也往往充滿劍拔弩張的氣氛。隨著《易經(jīng)》(2010)和《小團圓》(2009)的出版,這對母女的關系也以其更豐富的面貌昭示于眾。在張愛玲早期的作品中幾乎視母親為偶像。是她為這個乳名喚作“煐”的女兒起了“Eileen”的英文名字,并以其發(fā)音取中文名“愛玲”。張母是一位獨立自主的現(xiàn)代女性,與保守傳統(tǒng)的丈夫頑強對峙,終至離婚。如果說,張愛玲身上與專制的父親相反的一切都來自她的母親,那么在香港,情況就全變了。她后來的小說中所揭露的母親是“刻薄,任性,放蕩”,一個為了獲得安全感和經(jīng)濟支持,不惜走馬燈似的大換英國情人的彷徨無助女人,她甚至在牌桌上揮霍掉女兒的獎學金。她那上流社會的生活姿態(tài),不過是偽善和頹廢的面具。曾幾何時,她的女兒以寫作的方式虛構性地重返彼時彼地,向她不再崇拜的母親索取宿債。
簡而言之,張愛玲的香港故事,呈現(xiàn)了奢華與衰頹、浪漫迷魅和精神墮落并置的復雜圖景。這個島嶼,為張愛玲眼中深受傳統(tǒng)制約的上海中國人,提供了一面扭曲的鏡子;相對于所扎根的上海,香港成了她的自我“他者”。多年之后的1952年,當她被迫離開上海時,她別無選擇再次前往香港,并以之為試圖開啟新文學生涯的臨時基地,爾后再移居美國??梢哉f,是香港,才令她后來的文學寫作成為可能。
(李歐梵,香港中文大學;盧冶,遼寧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