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華棟是武漢大學校友。他是少年詩人,也寫小說,像那個時代一樣,渾身滿溢著浪漫充沛的詩情。20世紀90年代初,他大學畢業(yè)分到北京一家報紙。外省來京青年的敏感,以及對大都市的強烈自我異化感,在中短篇小說集《哭泣游戲》《都市新人類》《黑暗河流上的閃光》中有明顯反映。長篇小說《夜晚的諾言》《白晝的消息》《正午的供詞》《刺客行》等,也未脫去這一色彩。就技術而言,他的中短篇相較長篇,敘述更為干凈利落,枝蔓較少。詩歌創(chuàng)作對語言的敏感和苛求,似乎對他寫中短篇小說有一些幫助。
邱華棟之所以在90年代中期引起注意,是他啟動了“北漂小說題材”。作品人物精神世界的茫然,生活的動蕩,以及人際關系的碎片化傾向,揭示了八九十年代轉型之際,人們當時感知世界的共有方式。華棟出生于60年代末,他缺乏五六十年代、70年代大時代的沉重感,但由于對當代生活特別敏感,彌補了歷史感的缺陷。90年代初的北京,燕莎、兌換券、立交橋、留學、跨國婚姻、年輕企業(yè)家、北漂青年等概念,充斥在人們視野,侵占著他們的生活世界,華棟及時捕捉這些新穎信息,將之構造成小說題材、語感和人物類型。我認為在多種資源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二戰(zhàn)后美國的垮掉派文化?!翱宓舻囊淮?,又稱“疲憊的一代”。它由作家杰克·克魯亞克于1948年前后提出。在英語中,形容詞“beat”一詞有“疲憊”或“潦倒”之意,而克魯亞克則賦予其“歡騰”或“幸?!钡暮x,與音樂“節(jié)拍”的概念相連接。該流派的作家都是性格粗獷豪放、落拓不羈的男女青年。他們生活簡單、不修邊幅,喜穿奇裝異服,厭棄工作和學業(yè),拒絕承擔任何社會義務。他們以浪跡天涯為樂,蔑視社會的法紀秩序,反對世俗陳規(guī)和壟斷資本統(tǒng)治,抵制對外侵略和種族隔離,并討厭機器文明。尋求絕對自由的代表作是金斯堡的長詩《嚎叫》。想想華棟的詩人身份,就不難理解,金斯堡長詩《嚎叫》的情緒和動感是如何進入了他的北漂題材小說。我雖然年長華棟,略有社會經驗。但在90年代環(huán)境中,也不禁為他小說中的這種情緒所吸引,仿佛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出現(xiàn)在我與作品之間。
它也容易停滯在城市喧囂的表面,很難透過這層現(xiàn)代社會的虛假信息,對其精神疲乏狀態(tài)的深刻剖析。更多時候有可能是,隨著社會思潮轉移,這種小說的獨特魅力也隨之飄散。在90年代初,在當時,不僅是小說,也包括流行的思想隨筆、電影評論、異端理論,對新生代作家的文學批評,都有這方面的問題。在一個時代轉折之際,最刺激人的東西,是最不容易留下來的,更不用說接受歷史檢驗了。然而當時,華棟只是一個二十郎當?shù)那嗄?,我們不能要求他具備沉穩(wěn)老練的心智,閱世的成熟,以及在把握這巨大變革社會的系統(tǒng)性的思想儲存。
華棟90年代中期之引人注意,不光北漂小說、新生代作家和60后作家的身份標簽,還有“四李一邱”精彩的《九十年代文學對話錄》。四李,即李馮、李洱、李大衛(wèi)和李敬澤;一邱,即邱華棟。今天看來,對90年代文學的認識,最有質量的不是那些酷評,不是尖銳華麗的文學批評,而是他們四個人的對話。在《作家》等雜志上,他們有長遠眼光和文學史質量的多次對話,似乎被90年代文壇龐雜、強烈的高聲貝噪音淹沒了,至少,也被磨去了思想棱角。我當時讀到這些清醒的議論,經常為之心動,但不久,就被接踵而至的各種標新立異的姿態(tài)所干擾。重讀這些對話,是在2015年之后。我驀然發(fā)覺,當大家都在盲目建構90年代文學意義的時候,十幾年前的幾位年輕人,卻保持了一種有距離的和清醒的姿態(tài)。如果以后要對90年代文學成堆的問題展開清理,我認為應該先從這些對話開始。這些對話,當時就撕開了被“神話化”的90年代文學,它的淺陋、它的極端、它修辭的炫耀和它招搖過市的文化姿態(tài)。
自然,對話也包含著對話者自己心路歷程的反省。他們當時,不也在積極參與建構“九十年代文學”嗎?你要反省者也能對自己參與的歷史建構進行徹底的反思,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為對話者的小說中,也都攜帶著90年代文學混亂的痕跡。心靈的煩躁,修辭的炫耀,貌似深沉,卻缺乏一種真正抵達歷史深處的積極對話的力量。我想,這都是年輕的代價。這是一個還沒有真正走進成熟作家行列的作家無法避免的東西。
二
這部中篇小說集《唯有大海不悲傷》,讓我對華棟小說有了一種新了解。在這些小說中,沒有了他過去城市題材小說里的巴爾扎克氣味,峻急的敘述,急于表達的姿態(tài)。也沒有過于密稠的人物動作,將讀者帶到豪華客廳和臥室的引導者。作品有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從容和松弛,那是遠距離的哀傷,也是遠距離的體諒。
他對自己的變化是這樣解釋的:“近些年,我也常常聽到認識的朋友中間,有些人生活中發(fā)生了不幸事件。每個人的生活中,總是有大大小小的缺損和缺失。比如,有一個朋友的獨子,留學歸來正待結婚,卻因病忽然去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何其悲傷!還有一個朋友的孩子,年僅十歲,不慎溺水身亡。朋友痛失自己的孩子,夫妻倆陷入了困頓和悲傷,婚姻關系也岌岌可危。常常是,突發(fā)的生活變故造成的痛苦在一個人、一個家庭難以承受和化解,那么,他們如何承擔這悲傷,重新獲得生活的勇氣和信心呢?如何獲得自我救贖,繼續(xù)生活下去?”①
從巴爾扎克的直接敘述,轉移到遠距離的哀傷和體諒,這里面需要一個恰當?shù)男≌f工具:它就是潛水愛好。
商人胡石磊帶孩子在近海處游泳,因一時走神,再回頭看的時候,“就是那么一個瞬間,人就不見了”。兒子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巴厘島度假區(qū)救生員叫來快艇,四處尋找他的蹤跡,一連七天,無影無蹤。痛不欲生的妻子汪雁狠狠指責他:“你為什么不看好孩子,為什么不看他?”這輪高潮過后,汪雁懷著的二胎又流產。她要求分居,又要離婚,不久搬走。事情過去了大半年,胡石磊仍然沒能從消沉中走出來?!拔葑永锏教幎际蔷破孔印煹伲约盎靵y不堪的衣服和隨意堆放的雜物。公司的事讓別人在打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
無法自拔的他,無意中看到一部關于大海的紀錄片。從美國南部的弗羅里達到加勒比海的群島,在水下攝影師的鏡頭里,胡石磊驚奇地看到了另一個生命的世界:大批準備產卵的呆萌的革鱗,正聚集在海底珊瑚礁旁邊;亦看到漂流的水草,發(fā)亮的水流;有的魚在上下游動中,向異性求愛;而有的則在產卵。舊的生命在消逝,新的生命在誕生,這一切都是那么的隨性自然,都那么莊嚴。
胡石磊站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其實不懂得大海。他突然決定到世界上所有的大海去潛游。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在網絡上結識了美國年輕游友大衛(wèi)·霍克尼,以及另一些潛泳愛好者。他購置了全套設備,找人訓練,預訂了各種機票、酒店。他的心靈,終于從失子的深淵中超拔了出來。更何況,大衛(wèi)也經受過與他相同的命運:兒子被淹死、妻子流產、接著離開,他把公司索性交給別人。對大衛(wèi)來說,潛泳、大海,成為他自我救贖的最重要的途徑。胡石磊和大衛(wèi),就在這個人生轉折點上,成為相互取暖的密友。
在墨西哥的瑪麗埃塔群島海岸旁。與大衛(wèi)并立的胡石磊眼眶濕潤了。他知道,他尋找的一種新生活,就要開始了。就在他投向大海的一瞬間,他從內心里喊道:“兒子,我來了?!薄诶^續(xù)下潛,朦朧中看到了鯨魚,大海里最大的動物。抹香鯨從他身邊游過。你感覺不到任何威脅,大概溫和的抹香鯨把胡石磊看作了另一種人魚。大衛(wèi)鼓勵他說:你的動作一定要慢,要溫柔,對待鯨魚,你的緩慢是最好的態(tài)度。最好是輕輕地撫摸。抹香鯨喜歡被撫摸——人,其實內心最渴望的感覺是被撫摸、被撫慰。
這一刻是多么美妙。他在與一對抹香鯨母子伴游。在接近于它們的地方,他摸到了抹香鯨的腹部,大鯨的腹部有些粗糙,小鯨的腹部是涼的。游著游著,那頭小鯨似乎對胡石磊產生了興趣,從母親身邊轉過來,要和他打招呼。它好奇地在他身邊轉了一個圈,用它清澈的眼睛看他,發(fā)出了清脆好聽的聲音。然后,向引路一樣,在他前面慢慢地向前游動著。胡石磊眼睛不禁出現(xiàn)了幻覺:
看到此情此景,胡石磊又想起了他的兒子,冬冬在海里游泳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也喜歡游在他的前面,我的兒子!冬冬!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影,他似乎又看到了冬冬。他的喉頭哽咽了一下,面鏡模糊了,這在水里是十分危險的,必須控制住情緒。
這時,看到身邊伴游的胡石磊,鯨魚母親略微引起了警惕。它不理解這個怪物為什么一直伴隨在它們母子身邊,久久不愿離去。他若即若離,眼神哀傷,但又沒有哭出聲來。這個另一種類型的人魚,究竟是世界上怎樣一種怪物呢?帶著這種狐疑,大鯨帶著小鯨,迅速從胡石磊身旁離開,游向更浩渺無邊的大海深處。
胡石磊頓時心里有點空落,就像看到了冬冬,可冬冬又再度離他而去。還不知今生是否還能相見?
邱華棟以為找到潛水愛好,找到各大海的深處,就找到了脫離北漂題材小說,重闖創(chuàng)作新天地的敘事工具。但以我的觀察,這難得的敘述距離,意味著從直接轉移到間接,是從面對轉移到似近又遠的瞭望。他終于懂得,在胡石磊喉頭哽咽了一下,“面鏡模糊了”的時候,作為作家的自己,“在水里是十分危險的,必須控制住情緒”。
小說,在控制作者情緒的同時,實際在控制敘述節(jié)奏;控制是一種變化。直接往往會破壞控制,間接則讓控制更加松弛自由。北漂題材小說里充滿現(xiàn)實生活的實感,而這篇《唯有大海不悲傷》,終于有了人物感官上的幻覺?;糜X是在強調敘述的距離,是強調控制情緒,當然它主要是強調間接的作用。
《英美小說敘事理論研究》在研究奧斯丁小說藝術的敘述特點時指出:“作家是為讀者寫小說,不能因自己喜愛某地就沉醉其中,描寫過細,而要從讀者的喜好出發(fā)考慮繁簡取舍。”為此,她在致安娜·奧斯丁的一封信里說:“我希望你在寫了很多之后,不要吝嗇刪除一些過去寫的東西。關于梅利希太太的一段我會去掉;很平淡而且與主要內容無關?!雹?/p>
夏志清在寫病入膏肓的晴雯與寶玉生離死別一幕時,是這樣評價曹雪芹故意把晴雯性格中的“直接”放下不寫,直到鋪墊、繞彎了很久后,才在讀者面前抖出這一套“間接”的高超的手段的:“她要喝茶;為過去沒能表白自己的愛情,空使青春歲月蹉跎荒廢而悔恨不已;猛地咬斷自己的指甲,掙扎著脫下自己貼身的襖子贈給情人,以作為自己以身相許的象征,而以前的她由于過于坦直而未能把愛情獻給她的情人。正是這些言辭舉動使得她的永別令人蕩氣回腸,彌久難忘?!雹?/p>
申丹和夏志清,一個說作者不要沉醉在自己喜歡的某地,而要從讀者的考慮繁簡取舍,要刪除一些過去寫的東西;一個是說要避免直接敘事,而是把它留在故事鋪墊和騰挪的某一時刻,這表面上有些遲滯、間接,卻使小說的效果更加令人蕩氣回腸,彌久難忘。他們說的都是如何控制,在控制中爭取松弛自由,當然是為了贏得與作品人物的必要的距離。
胡石磊在幻覺中接近抹香鯨母子,錯以為小鯨就是失去的兒子,是冬冬。待大鯨帶著小鯨離去,才猛覺這是一場幻夢。遠距離的哀傷,遠距離的體諒,就從這現(xiàn)實與幻覺的距離之間產生。他剛才眼眶的濕潤,由此走向了深度,走向了遼遠,走向了一個新境界。他發(fā)覺自己愛好潛泳,不是在逃避一團糟糕的生活,而是要到大海深處體驗一種新的生命的真諦。失去也是獲得,它只是短暫的創(chuàng)痛。沒有創(chuàng)痛,又何來對新生活的迎接。
小說告訴我們,失去兒子三年之后,他遇到了加拿大華裔女孩郭娜。她是一個身材凹凸的潛泳教練。他們一起下潛,在海底用眼神和游姿交談。胡石磊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深陷喪子之痛后,“他對一個女人開始有了一點好奇心”。而在大海深處,他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各種魚類的繁殖和生存的現(xiàn)象。
他對失去兒子的痛苦,有了更深的了悟:作為一個父親,兒子其實遲早要和他告別。
三
在小說集《唯有大海不悲傷》中,《鷹的陰影》是另一篇值得一讀的佳作。潛水、登山、北漂和城市小說的時尚題材,這是華棟熱衷的審美趣味,但它有了深沉的意味,有了他過去作品比較稀缺的對生命價值的獨特思索。
陸英勇是一家互聯(lián)網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周翔是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兩人是校友。兩人結伴登山,可陸英勇早已是乞力馬扎羅山、麥金利峰、厄爾布魯士峰和文森峰等世界著名巔峰的老練的征服者。他不僅事業(yè)成功,而且擁有祁紅這位氣質高雅、面容美麗的妻子。這個細節(jié)足以證明兩人的恩愛:他在公司門口送祁紅趕飛機,“在電梯旁,陸英勇很細心地把祁紅穿的碎花襯衣的衣領整理了一下,拉了拉手,和她告別”。
對周翔來說,陸英勇是他的榜樣,是他沖刺人生巔峰的巨大引力。作品不失夸張地寫到周翔初次登山時,相關知識的“弱智”:
周翔感到了一絲恐懼。這時,他想到了一個問題:“師兄,你告訴我,既然登山很艱難,可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要去呢?”
陸英勇眨巴著眼睛,笑了笑:“因為山在那里。”他拍了拍周翔的肩膀,看著他疑惑的眼神。
作品接下來插入一些閑筆,還有七折八回的鋪墊。比如,周翔參觀陸英勇公司的登山紀念小館,他辦公室長相奇怪的白貓、黑貓、花貓,登山前,還欣賞了鷹和烏鴉的各類標本。入住西藏喜馬拉雅山下的一所登山學校。他們還談到喜歡打獵、捕魚、斗牛和女人的美國作家海明威。在帳篷里、黑暗中,外面起風了。周翔聽陸英勇講他經歷過的那些非凡的故事:在珠穆朗瑪峰的南坡和北坡,兩條登山的主要路途中,經常可以見到死去的登山者。攀登珠峰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四,就是每一百個登頂?shù)娜耍兴膫€人會死在路上。有的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冰縫,一些人滑入懸崖。來年雪山融化,隨著融化水流沖下山的尸體,趴著、蹲著、躺著、側倚著的,什么姿勢都有。沉默了一會,陸英勇接著說:那些尸體就像是登山的路標,剛開始,你會感到心驚肉跳,因為,下一具尸體很可能就是你。所以,你更要堅持下去,奮力攀登,渡過萬難險境。這些逝者即使不是英雄,也是為了把內心的理想埋在山上。
這是一篇英雄的小說。因為它一開篇,就設定了作品人物的結局。作品鋪墊,是為了讓它更豐滿,心血更僨張,讓讀者更加的熱血沸騰。這當然是小說家的技巧,換句話說,也是他對生命的重新體驗。沒有深刻生命體驗的小說,是不可能擁有高超無痕的藝術技巧的。
華棟過去寫小說,按捺不住要塞給讀者繁復的故事信息,華麗的意象,視覺的強烈沖擊波,他對讀者有著極其強烈的征服的欲望。可這回,他開始拖延,遲疑不決了。他開始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隙,不讓人繃緊神經。他要換另一種寫法,這就是不斷騰挪、閃回和埋伏筆,以慢制快。這使他的作品,正在走向一個更浩渺空靈的境界,前方有很多不可知的東西,在等待著讀者研究者。
在攀登喀喇昆侖山延伸出來的一片山坡時,正在向周翔回憶驚險登山經歷時的陸英勇突然不說話了。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憂傷。當時,他和妻子感情那么好,每到一個地方,無論衛(wèi)星電話多么昂貴,他都要跟她多說幾句,急不可待地向她傾吐。后來,他們的通話越來越少,覺得兩人像是咫尺天涯。
看著對面連綿的雪山,掩藏在雪鏡里的陸英勇說:我離婚了,就在上個月。周翔尷尬了一會,把話岔開,他從胸口摸出來一張照片,遞給師兄說:你離婚了,我卻要結婚了,這是我的女朋友。……
又過了一會,陸英勇對周翔說,你知道那個奧地利姑娘安娜,為什么要來攀登這座山峰嗎?她的未婚夫,去年就是攀登它死在路上的,她來此,是要看看男朋友的殉難之處?!爸芟栊睦镆痪o,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這一次,他來登山,也是打算登頂成功之后就回去迎娶他心愛的女人的”。
華棟不滿足表面上生死的憂傷,他想讓作品產生更大的戲劇性效果。他們突然被鄰國蒙面的恐怖分子綁架了。他們,還有皮特和安娜,被押到了海拔六千二百米的隘口。周翔看到旁邊的山谷里,巨大的冰舌從山上延伸下去,它在沿著山谷洶涌地奔騰。藍色的冰川晶瑩剔透,非常美麗。忽然,被反綁著的安娜掙脫押送她的幾個人,拼命跑向旁邊的山谷,有人在喊叫,要她停下來。幾個蒙面人在后面追趕,她跑著,雙手還在后面反綁著,可她還是在跑著。有人開槍了。周翔想起來,前面就是她未婚夫葬身的山谷。
到了一個扎營的營地,綁匪給他們松了綁。每人一塊馕餅,沒有水,無法下咽。但他們都餓壞了。陸英勇悄悄塞給周翔一封信,小聲說,也許你能先逃脫。一定不要緊張,找到機會就跑。這時,陸英勇忽然一把將那個蒙面人的沖鋒槍搶了過來,對周翔說:快跑!接著就和沖過來的幾個人扭打到一起。
周翔朝相反的方向連滾帶爬地跑起來了,子彈在身邊和腳下嗖嗖地響著,后面有追趕他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后面追趕的聲音漸漸稀少了。他飛快地奔跑著,翻滾著,像是一個自由落體,忽然彈起,又掉下去,飛起來,再落地。成功逃脫的他,終于在前面看到了一隊中國邊防的巡邏兵。
他走出林子,仰望那只鷹,看到它的身影正在掃過大地。也許陸英勇已經犧牲,為了幫助他逃脫。他從胸口掏出陸英勇寫給前妻祁紅的信,內容是,他依然愛她,只是已經無法再回家,請她照顧好兒子,還有自己的寡母。這是一封訣別信。周翔的眼睛不禁潮濕了。他仰臉看到天上,那只鷹還在飛翔,就像是陸英勇的化身一樣。
他默默地念著陸英勇的名字,直到那只掠過整個天空的大鷹翅膀的陰影,被太陽的反光照亮。
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喪鐘為誰而鳴》和《太陽照樣升起》,是寫人類尊嚴的小說?!耳椀年幱啊芬彩且黄獙懭说淖饑赖男≌f。《永別了,武器》中的“我”,要去看望大病初愈的凱瑟琳,被醫(yī)院護士擋在門外,命他回旅館?!暗俏亿s了她們出去,關了門,滅了燈,也沒什么好處。那簡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別。過了一會兒,我走出去,離開醫(yī)院,在雨中走回旅館?!比A棟在這部中篇小說集的后記里,談到《鷹的陰影》創(chuàng)作的初衷。他說自己小時候一出門,就能看到巍峨的天山山脈。也曾拜訪過詩人、登山家黃怒波先生:“寫這篇小說中,靈感、材料就這么以我曾經取得的知識點,見到的人和事,看到的一則新聞報道——幾年前,有中國登山家在新疆西南部登山過程中,被武裝分子綁架、殺害的事件——這些就構成了我的小說壯麗、豐厚的架構和內容了?!雹?/p>
他從這些前輩作家和新聞報道中,找到并組合了自己對生命尊嚴的重新的思考。
四
從北漂和密集城市題材意象里走出來,來到大海和登山的路途,是華棟小說的一次轉換,是敘述視角的一次調整。它不只是從一個領域來到另一個領域,而是從中走出了豁達寬闊的小說藝術的胸襟。
我曾經喜歡他的北漂小說和城市題材小說,那里有生活實感,有現(xiàn)實溫度,關鍵是有我這種人所缺乏的關于“現(xiàn)代”的豐富知識。但我更愿意看他身上的這種變化。有研究者注意到:作家“一方面穿過人山人海,走向高山大海,一方面心系更大的人群和更廣的世界。單是這三篇小說就有一個逐步深入拓展的過程,主人公慢慢走出小我,走向大我,境界不斷提升,更加英勇而出于公義”⑤。
1999年,當90年代文學的“個人寫作”成為文學新寵的時候,李馮、李大衛(wèi)、李洱、李敬澤和邱華棟五位青年作家和批評家,就對它有過難得的反省。他們認為,目前所謂的趣味趨同、平面化、碎片化的創(chuàng)作危機并不是“個人寫作”造成的,而是“私人寫作”的惡果,它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真正的“個人寫作”有兩個必要條件:一為逼近個人經驗的寫作,二為它必須呈現(xiàn)個人生活的真實性。而所謂“個人生活的真實性”則是指個人與時代、歷史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因為每個人都不能擺脫他與外在環(huán)境的共存事實,作家有責任對這種聯(lián)系做出自己的解釋和判斷⑥。
我以為華棟雖然理智上認為“私人寫作”有害,但他那些北漂小說和城市題材小說仍然是從“私人角度”介入當代社會生活的。他有很強的表達欲望,以私人經驗介入豪宅里紅男綠女的世界。他的城市知識雖然有普遍性,但都帶有邱記的鮮明印記。這使這些作品很難觸及讀者的內心,與他們發(fā)生精神的共鳴。表面的喧嘩,不能抵達當代生活的深處,因此,也便難實現(xiàn)“作家有責任對這種聯(lián)系做出自己的解釋和判斷”。
胡石磊從喪子到潛泳,再到與大海的對話完成自我救贖,雖以“私人經驗”為出發(fā)點,然而,對于經歷過相類似的生活創(chuàng)傷的當代人來說,這種經驗卻與他們發(fā)生了極其廣泛的聯(lián)系。因為它深刻揭示了當代社會“挫折感”的主題。在當代社會中,無論何時,無論何人都是很難避開這一次次的人生挫折的。
在一般人看來,陸英勇和周翔的登山,純屬有錢人的奢侈之舉。經過華棟的改造、淬煉,它獲得了人生尊嚴的崇高面貌。它打通了有錢人與普通人階層上的天然阻隔,用人性這個關鍵環(huán)節(jié),把他們聯(lián)系了起來。正如前面我所評價:他從胸口掏出陸英勇寫給前妻祁紅的信,內容是,他依然愛她,只是已經無法再回家,請她照顧好兒子,還有自己的寡母。這是一封訣別信。周翔的眼睛不禁潮濕了。他仰臉看到天上,那只鷹還在飛翔,就像是陸英勇的化身一樣。
其實,私人、個人、欲望、敘事等東西都不重要,對一個作家來說,關鍵是你怎樣通過這些現(xiàn)代符號,關注人性世界的內容,關注當代社會語境中人性命運和生命的困境。好的作家每寫一篇小說,某種程度上都在完成自我救贖,或者幫助讀者來完成他們的自我救贖。小說實際是一種靈魂的凈化,是對自我認識的提升,是將無數(shù)個人與滾滾向前的歷史加以聯(lián)系,并讓每個人認識到自己的角色。
我就是這樣通過華棟的小說,來理解他對胡石磊的人生安排的:小說告訴我們,失去兒子三年之后,他遇到加拿大華裔女孩郭娜。她是一個身材凹凸的潛泳教練。他們一起下潛,在海底用眼神和游姿交談。胡石磊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深陷喪子之痛之后,“他對一個女人開始有了一點好奇心”。而在大海深處,他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各種魚類的繁殖和生存的現(xiàn)象。“他對失去兒子的痛苦,有了更深的了悟:作為一個父親,兒子其實遲早要和他告別”。
人生最特殊的意義就是告別。無論對親人,還是對生死,無論對事業(yè),還是對虛無,都會如此,無人能夠例外。
2019.5.22于北京亞運村
【注釋】
①④邱華棟:《如何潛水、抓鱷魚和攀登雪峰?》,見《唯有大海不悲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第197-198、200-201頁。
②申丹、韓加明、王麗亞:《英美小說敘事理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53頁。
③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第279、280頁。
⑤吳佳燕:《邱華棟的高山大海》,見《唯有大海不悲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第206頁。
⑥李馮、李大為、李洱、李敬澤、邱華棟:《個人寫作與宏大敘事》,《作家》1999年第3期。
(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