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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孖天使

      2019-11-01 02:14:24程皎旸
      山西文學(xué)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阿明

      程皎旸

      0

      香港又有人殺妻。這回是八旬老人,用撓癢竹耙子緊壓老伴脖頸,讓癱瘓的她在清晨做了一場再也無法蘇醒的夢,隨后報警自首。

      “我們兩個無子女,又窮又蠢,住不起養(yǎng)老院,請不起看護(hù),病痛來的時候,生不如死。我希望香港有安樂死,這樣社會就不用浪費那么多資源,窮人也不用那么慘。”新聞記者如是轉(zhuǎn)述殺妻者獨白。

      我在返工路上看到這則報道,如獲珍寶,一到公司立即將它改編成新故事:主角是被徒弟騙到破產(chǎn)的老殺手,大病一場,住進(jìn)廉價安老院;在那里,他喜歡了一個患有腦退化的可愛婆婆,不忍心見她受盡病痛及護(hù)工的折磨,拿起竹耙子將她勒死于睡夢中。此行為恰巧被另一個院友看到,他竟然央求老殺手也給自己進(jìn)行安樂死服務(wù),這令其意外察覺發(fā)財之道,再次重歸殺手圈……

      自從加入一家主打驚悚犯罪片的影視公司后,我每天的任務(wù)就是搜集熱門兇殺案,再創(chuàng)作出故事大綱和人物小傳,獻(xiàn)給劇本經(jīng)理馬齊。那是個做電視廣告起家的中年男人,精瘦矮小,一對齙牙令他看起來像國字臉的鼴鼠;自稱在加州混過十年,揚言要將好萊塢式的影視制作帶入香港。此時此刻,他正斜躺在大班椅,瞇眼看老殺手的故事。

      “噼啪——”,他像賭神甩撲克一樣將我的文件扔到桌上,瞪圓硬幣眼睛問我,“為什么是老人?”

      還不及我開口,他就開始錘打桌面,好像說書人給自己打擊前奏。

      “你寫老人的故事有人看嗎?拜托你專業(yè)一點,用大腦思考一下。我們是拍什么的?網(wǎng)劇??淳W(wǎng)劇的主要是什么人?95后,00后。你覺得,他們?yōu)槭裁匆速M打游戲的時間,去看一屏幕的老人在那里發(fā)癲?你以為你是許鞍華?!”

      緊接著,他發(fā)了一坨新聞鏈接給我,讓我回去認(rèn)真學(xué)習(xí)和研究,再拿新的故事去見他。

      看過馬齊的錦囊后,我終于明白他的喜好:亂倫情殺,用刀砍、用剪子插、用椅子砸——毫無新意嘛,類似的新聞每隔幾個月就發(fā)生一次。作為一個有創(chuàng)造性的編劇,我選了兩宗案件結(jié)合,有了以下的故事雛形:理財師暗戀客戶,無奈對方是有婦之夫,為了將他納為己有,先是用染有哥羅芳的胸罩將其迷暈,再將水泥倒在他身上,將心愛人活活變成一具雕塑。

      “這個可以,夠刺激!”馬齊咧嘴笑了。他掏出電子煙來抽,吧嗒著嘴唇,扔給我一沓A4紙打印的女人照片,“嗱,你選三個大波長腿的,樣子似人妻的,作為女主演候選,然后搜一下演員資料,貼在人物小傳后面,整成PPT,過幾天我?guī)闳ジ鷮?dǎo)演開會!”

      1

      從馬齊辦公室出來,我碰見躲在茶水間抽煙的阿朗,他問我新的大綱通過了沒有?我點頭:過了。

      “都說啦,只要你把那些血腥情節(jié)往大綱上堆,馬齊一定喜歡的?!彼麑ξ覇窝垡徽?,洋洋自得。

      阿朗是我在編劇組唯一的同事,在這公司混了一年,收藏大量八卦,得閑便拿出來跟我曬一曬。

      從他的描述里,我逐漸了解:這公司二十幾個員工,承接電影宣發(fā)項目為主,近兩年才開始搞內(nèi)容創(chuàng)作,和同一個導(dǎo)演合作了幾套犯罪驚悚片,清一色十八線班底,至今仍未在任何平臺上映。

      那個神奇的導(dǎo)演叫劉達(dá),四十出頭,做剪片出身,前幾年自己拍片,處女作《春日波波球》邀請到熱門艷星蕭菲菲做主角,并在全港上映,但票房慘淡,三天就下架。

      “他超有錢的,拍爛片還能住豪宅,氣死人。你猜為什么?因為他老婆就是制片人咯,北方人,又黑又肥,認(rèn)識很多大陸客,總有私活給劉達(dá)做,名副其實的狼狽為奸?!?/p>

      阿朗一邊打游戲一邊說八卦。

      “但我就很好奇,劉達(dá)加馬齊,這么廉價的團隊,怎么還能騙到投資呢?難道有錢人都是白癡?唔……不可能。我猜啊,要么是那些投資人想借拍片來洗黑錢,要么就是馬齊和劉達(dá)報高預(yù)算,從中賺差價。你覺得呢?”

      “哈哈,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做偵探喔?!蔽壹傩χ笱芰税⒗?。

      其實了解那么多黑幕又有什么意義?還不是要繼續(xù)留在這里,批量生產(chǎn)狗血故事,我沒有資格計較太多。那一年,我媽媽被愛情沖昏頭腦,跟著年輕男友投資倫敦金,結(jié)果輸?shù)萌素攦煽眨也坏貌恍輰W(xué)打工。我那尚業(yè)畢業(yè)的“創(chuàng)意寫作學(xué)士”無法為我?guī)砣魏紊虡I(yè)價值,而菲傭?qū)ξ叶嗄陙淼恼疹?,令我很快就被洗碗和疊衣界淘汰——唯有馬齊看中我,愿意用本科畢業(yè)生起步價買下我編故事的才能。盡管他那一副“我有錢,我最大”的姿態(tài)讓我時常想一拳揍過去,但我懂得克制,深呼吸,然后默念:沒有馬齊,我就沒有生活的本錢;是他讓我成為一個編劇,可以利用自己的愛好掙錢;多謝馬齊!我愛Money!

      2

      這天下午,馬齊帶我去劉達(dá)的工作室。電梯門開啟,一股濃烈的煙味撲面而來,我忍不住咳了咳。

      “你不抽煙的?”馬齊轉(zhuǎn)臉問我,我搖頭。

      “不抽煙不行的,拍電影都要抽煙的?!彼贿呎f一邊按門鈴。我看不到門的邊緣在哪里,忽然,磚紅色墻壁向左右兩邊裂開,灰蒙蒙的光從里面飄出來。里面的煙味不再是煙味,而是一種尼古丁長久不散而發(fā)出的臭。整個空間好像黑盒劇場,吊扇下有一排蘋果電腦,幾個男人叼著煙,穿著背心短褲在剪片,屏幕里,有的正在撞車,有的在開槍掃射,還有一個女人正在被強暴。電腦后面是一塊白板墻,貼著靚女照片,全穿著比基尼,腦袋被手繪的紅色圈圈勾住,彼此之間的身子被手繪箭頭圍成網(wǎng)狀,好像連環(huán)兇手作案前的計劃。白板下面有人正在玩手機,見馬齊來了,連忙起身問好。那是個矮胖女孩,一頭粉色卷發(fā),穿緊身包臀裙,瞄了我一眼。

      “達(dá)哥呢?”馬齊問。

      “在里面呼吸?!迸⒄f著,同時在嘴邊比劃了一個吞云吐霧的動作。

      馬齊壞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帶我繞過白板

      ——噔噔噔。

      馬齊敲劉達(dá)的門。

      里面悶聲悶氣應(yīng)了一聲,不久,一個年輕男人推門走出來。他高高瘦瘦,一頭干凈的圓寸染成金色,穿寬大灰色衛(wèi)衣和牛仔褲,余光淡淡地刮了我一眼,擦肩離去。我忍不住回頭看他遠(yuǎn)去的背影,覺得他高挑的走姿有一種輕飄飄的憂郁。

      劉達(dá)的屋子沒有開燈,彌漫著草藥被燃燒過的味道,深藍(lán)色窗簾緊閉,四壁貼著幾幅裸女版畫,地上放著充氣沙發(fā),他倚靠在其中一個上,挺著肚腩,戴著墨鏡,半睡半醒的。

      整個會議的過程都是馬齊在講,劉達(dá)在聽。當(dāng)馬齊用一種自圓其說且諂媚的語氣說出殺人情節(jié)時,劉達(dá)好似在聽一首夢幻的后搖,花白色的武士頭在灰蒙蒙的光線里晃來晃去。

      當(dāng)馬齊派我介紹演員資料時,劉達(dá)忽然定了定,摘下墨鏡,用那雙陷入浮腫眼泡、只剩綠豆大小的昏花眼睛,看著我:“咦,你的樣子……有點日本妹的味道??!”

      馬齊哈哈大笑起來,屁股下的沙發(fā)隨著他的扭動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劉達(dá)也跟著笑,邊笑邊拍大腿,雙下巴蕩出一層層浪花。

      第二天一早,我又被馬齊叫進(jìn)辦公室,他那擺滿山寨古玩的長桌上多了幾件裙子,都是學(xué)生妹的校服。

      “你的故事,達(dá)哥很喜歡。過幾天我們還會再跟他見一次,他反饋修改意見給我們?!瘪R齊夾著電子煙的手指戳了戳學(xué)生服,“這是之前拍片時留下的服裝,達(dá)哥讓你選一套,下次開會時穿上。”

      “不用了吧!”我連忙傻笑揮手,“我的氣質(zhì)穿不了這些東西……”

      “你不要怕。”馬齊打斷我,“達(dá)哥嘛,絕對不是壞人,就是喜歡和少女做朋友罷了。陰陽調(diào)和嘛,等你做了大編劇,難道不和靚仔演員約會嗎?不約白不約嘛,是不是?再說,他也是有老婆的人,在公共場合下,不會對你怎樣。”

      事后回想起來,我當(dāng)時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是依據(jù)本能反應(yīng),冷漠拒絕,辭職離開,第二就是裝傻,屏蔽腦海里一切不良后果的預(yù)測。最終我選了后者。我緊緊把握住這個向馬齊討錢的大好機會,軟磨硬泡,他終于答應(yīng)我,只要討到達(dá)哥歡心,繼續(xù)合作拍片的話,就給我漲工資,每個月加四千。

      3

      再見到劉達(dá)是一周后的事。這回約在工業(yè)大廈里的一家酒吧。我穿著白色襯衫,外面套一件粉綠色背帶裙,露出一截小腿,腳踩白襪黑鞋。

      劉達(dá)甩了一沓紙在桌面,上面草書一樣寫著他的反饋意見,馬齊連忙將它們珍藏在電腦包里。他們說了一些制片人(也就是劉達(dá)老婆)的計劃后,又扯了扯大陸影視圈八卦,大笑著干了一杯,隨后,馬齊這個混蛋,居然說要出去打個電話。我感到大事不妙,也準(zhǔn)備跟著離去,但又看到馬齊對我比畫了一個“4”的手勢——這令我想起自己的工資。于是我穩(wěn)穩(wěn)坐在沙發(fā)上,單獨與劉達(dá)約會了。

      劉達(dá)摘下墨鏡,望著我,開始以一個長輩的姿態(tài)回憶過去。說起他的戀愛,婚姻,出軌,回歸家庭,再出軌……我全程不想與他對望,低著腦袋,好似聽書一樣,頻頻點頭。

      “我們都是搞藝術(shù)的人,感情應(yīng)該豐富一些?!眲⑦_(dá)說。我余光望見他的身影好像在我對面站了起來,陰影逐漸向我這邊挪過來。就在他的大腿即將要挨著我的大腿坐下時,我腦子里已經(jīng)想到了他那雙咸豬手撫摸我皮膚的潮熱,這讓我沒來由地覺得惡心。

      “嘔……”

      我的腸胃演技爆棚,即興嘔了一口酸水在手上。劉達(dá)猝不及防,屁股懸在座椅上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連忙捂著嘴巴從劉達(dá)腋下鉆出去,“我去一去廁所,馬上回來……”

      我在酒吧外的樓梯間躊躇,雙手在胃部搓來搓去,它因為緊張而把肌肉縮成一團。到底要不要坐回去?我的腦海被分成兩邊,一邊特寫放映劉達(dá)的咸豬手兼大肚皮,一邊播放馬齊甩給我辭退信、我四處見工、無法幫媽媽還債而被她打罵的蒙太奇畫面。忽然,我聽到“嘎吱”一聲,身后的防火門被推開,來不及我回頭,我的肩背被一條精瘦有力的胳膊緊緊攬住,同時冒出一個硬物頂住我的腰。透過綿薄的校服,我的腰椎感覺到金屬質(zhì)地的涼硬。

      “不要出聲!”身后人在我耳邊說,是男人的聲音,語氣很惡,但也清脆,隨后我聽到”咔咔”的機械聲響,似乎是手槍上膛。那極具戲劇化的響動像給我注射了一發(fā)薄荷味的醒神劑,我瞬間涼透,一切胡思亂想都凍成了一個感覺:害怕。

      這樣的情況我在劇本里寫過。其實我可以選擇說一些漂亮的臺詞,憑著高湛的心理技巧來嚇跑這個莫名其妙的變態(tài),甚至將左手伸進(jìn)背帶裙的口袋,解鎖手機,悄悄報警,或者呼叫劉達(dá)來救我。但實際情況是,我怕得連思考的力氣也沒了。

      身后人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戰(zhàn)栗,更加用力地勾住我的肩膀,下巴頦挨著我的天靈蓋,男友一樣給我披上寬大棒球衫,以此遮住頂在我腰上的槍,然后挾持我疾步下樓。三樓,二樓,一樓,沖出大廈,直達(dá)馬路對面,打開一輛黑色面包車后門,推著我一起坐進(jìn)去。

      我的上半身笨拙地撞擊座椅,雙手被捉住反銬在背后,整個人好像砧板上的魚被翻過來。此刻我才看見劫匪的樣子:清爽圓寸,頭發(fā)泛著金黃色的光,瘦削臉頰,內(nèi)雙眼凹陷入眉骨,眼神淡薄,像是有一層憂郁的霧——這不就是在劉達(dá)工作室與我擦肩而過的男人嗎?就在我嘗試用雙腳踢開他貼過來的腰腹時,他拔槍抵著我的額頭,另一只手像夾子一樣捏著我的腮幫,令我的嘴變成O型。我感到片狀藥物被塞進(jìn)唇齒間,礦泉水嘴瓶緊接著填補空隙,水流湍急沖刷我的舌苔,泄入我的喉嚨。當(dāng)他打開手電,照亮我的嘴腔,確認(rèn)無藥丸殘骸后,掏出消毒紙巾給我擦嘴,隨后撕了一條黑色膠布粘住它,同時托起我的腦袋,給我戴上一個畫著大眼睛的眼罩。

      一切都暗下來。

      我依然能感到槍口擠壓太陽穴,那帶有弧度的金屬已被我的脈動溫?zé)?,不再冰涼。我的手指被反壓在腰后,麻痹與顫抖相互搏擊。此刻我才發(fā)覺,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若有似無的草藥味道,和劉達(dá)屋里的怪味相似,但更淡薄,好似一層牛奶潺潺流動,在呼吸的煽動間,逐漸軟化我的意志。

      4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眼罩已經(jīng)被摘除。一陣酸麻從我的下半身蔓延開來,我意識到自己正靠臥在藕粉色浴缸,屁股下坐了一層棉花墊,下半身亦被毛毯蓋住,粉色背景上印著HelloKitty,瞪著無辜大眼望著我。我趕緊抖動身子想站起,卻感到雙手與腳踝皆被金屬銬子鎖住。一個紅唇形狀的鬧鐘在我腦袋旁的馬桶蓋上叫喚——就是那雞打鳴的聲響把我從沉重的睡眠里拖出來。一把火在我的胃內(nèi)灼燒,后腦勺也疼得厲害。

      木門忽然被推開,有人走進(jìn)來。我驚怕地抬眼一看,還是那個高瘦青年。他又穿上淺灰色衛(wèi)衣和水洗藍(lán)牛仔褲,松松垮垮蹲在我面前。

      “餓嗎?”他問我,語氣平淡,面無表情。

      我提心吊膽地點點頭。

      “有兩個選擇,一是餐蛋治,二是干炒牛河,你想吃哪個?”

      我從毛毯里伸出被銬在一起的雙手,豎起右手食指。

      他疾步出去,又很快回來,手里端著海藍(lán)色餐盤,盛有餐蛋治,冒出一股剛剛出爐的肉香味。

      “我并不想傷害你,但你要幫我打個電話,我就喂你吃早餐。”他望著我,眼神飄出一片霧茫茫的風(fēng),叫人捉摸不透。

      胃絞痛逼我迅速點頭。

      他伸手給我撕嘴上的膠布,剛剛扯起一小邊,皮開肉綻般的酸疼就從唇邊襲來,我忍不住皺眉。他似乎感受到我的不適,轉(zhuǎn)身從壁櫥里拿出吹風(fēng)筒,對著膠布邊緣按下開關(guān),熱風(fēng)呼呼呼直往我的嘴邊灌。不久,膠布黏性弱了,再撕就沒那么疼——這讓我覺得他本性不壞,起碼不是虐待狂。我的恐懼稍許減弱,嘗試套近乎自救。

      “謝謝你啊,你真是又靚仔又體貼……”

      但那家伙并不吃這一套,冷言冷語對我說:

      “給劉達(dá)打電話,讓他帶一百萬贖金來救你?!?/p>

      “什么?”我以為自己聽錯。

      “別裝純情,都知道你跟劉達(dá)是什么關(guān)系。像你這樣的女學(xué)生,我見多了?!?/p>

      我瞬間明白了自己被綁架的原因,種種情緒在胃中翻騰,后悔,委屈,羞辱,哭笑不得。

      “我想你可能搞錯了……我跟那個劉達(dá),就見過兩次,他根本不會在意我的死活,甚至連我叫什么都不……”

      “你打不打?”

      “不是我不想打,而是我跟劉達(dá)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算打了電話……”

      男人站起身,從口袋里掏出槍來,對準(zhǔn)我腦門頂,眼神硬邦邦,像霧氣結(jié)了冰:

      “我再問一遍,你、打、不、打?”

      望著那柄黑色手槍,以及被刻在槍背上的斜體金字“bloody killer”,我好像一只見到皮鞭的猴子,四肢無力,搗蒜般點頭。

      “……嘟嘟嘟……”

      男人用我手機撥通電話。

      “喂——”

      電話被接起,但傳出女聲,嬌滴滴的。

      我抬眼看了看男人,他點點頭,示意我講下去。

      “請問劉達(dá)在嗎?”我故意夸張地發(fā)出顫抖的聲音,期望對方能感受到我的危險。

      “你是哪位喔?”可惜對方更關(guān)心我的身份,她尾音上揚,語氣不善,隔著話筒我也能感到濃濃醋意。

      為了安穩(wěn)持槍男人的手指,不讓他按下扳機,我清清嗓子,一字一頓重復(fù)剛才那句臺詞:

      “請問,劉達(dá),在不在?”

      “你是他什么人???”女人反問,音量漸強,仿佛發(fā)現(xiàn)領(lǐng)地被占的母獅子,“你打來找他干什么?你想找他就能找到嗎?你以為你是誰?!”

      女人的聲音在廁所里飄揚,似乎還想繼續(xù)質(zhì)問下去,為了堵住她的嘴,爭取自救,我趕緊道破重點:

      “我是他的……合作編?。‖F(xiàn)在被綁架,我求他救我,救救我……”

      “你去死吧!死八婆!賤人!”

      啪嘰——電話被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抬頭看那男人:

      “你看,我就說,我根本不是劉達(dá)的情人,對吧?他身邊有其他女人,你應(yīng)該去綁那個接電話的女人……”

      “你閉嘴!”他仿佛被自己的愚蠢激怒,一把搶過手機,又攥起盤內(nèi)的三明治,使勁塞到我嘴里。

      “早上找不到他就晚上找!”

      望著憤怒的槍手,我不敢再說什么,一邊乖乖點頭,一邊使勁咀嚼我的早餐,內(nèi)心祈求各路神仙,可以保佑我智商爆發(fā),與劫匪斗智斗勇,活著跑出去。

      5

      男人守著我吃完餐蛋治,又喂我喝了果汁,最后幫我擦干凈嘴唇,再次為它貼上黑色膠布,并用力拍打固定。我看著他走到門邊,又忽然折回來,低下身子將我從浴缸里抱出來,放在馬桶附近的矮凳上坐著。緊接著他又出出進(jìn)進(jìn),用膠條將廁所小方窗邊緣封死,并將所有瓶瓶罐罐扔走,確認(rèn)沒給我任何逃走及傷害自己的機會后,才放心離去。

      “咔噠——”我聽到木門被反鎖。隨后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雜音。男人似乎在不遠(yuǎn)處和誰講話,回復(fù)他的好像是個小孩子,聲音又尖又細(xì),不知是笑還是哭。不久,對話聲消失,腳步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yuǎn),嘭——我猜那是房子大門被關(guān)上,整個屋子安靜下來。

      自救的時刻到了!

      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用臉緊緊貼住馬桶蓋,使勁蹭嘴上的膠布,可那玩意黏性了得,顴骨皮肉都發(fā)酸了,它依然紋絲不動。我又換了第二種辦法,側(cè)身從椅子上摔下去,橫躺地上,蟲子一般蠕動向前,直到雙腿對準(zhǔn)廁所門,然后用力踹它。一下、兩下、三下……似乎沒什么用,我又狠狠心,將整個人縮成球狀,滾動著,人肉炸彈一般向門撞擊——咚……咚……咚……嘭!

      門忽然向里開啟,撞到我的屁股。我顧不上疼,以為自己力大無比,滿懷興奮地滾過身子回望,卻被一個龐然大物嚇到差點窒息。只見它四肢好像充了氣的肉柱,胸脯與肚腩一層層墜下來,裹著粘滿羽毛的粉紅浴袍,像毛球一樣噗噗噗地滾進(jìn)來。我生怕自己會被踩扁,掙扎著縮去墻角,而那東西仿佛看不到我似的,自顧自坐上馬桶小便。這時我才看到她的臉,盡管五官被橫肉膨脹,但依然帶著幾分女性的柔美,卷卷的短發(fā)貼在腦門和耳邊,很像一個放大版的娃娃。

      “嗚嗚嗚嗚嗚!”

      我盡力將聲音透過封閉的嘴腔傳出去,祈求她能救我。

      一開始,她神情恍惚,左顧右盼,似乎活在另一個世界,直到她起身走到我身邊,被我的小腿絆了一下,才低下頭。這一刻,她的注意力終于被吸引,癡癡地盯著我,腦袋左搖右擺,喃喃自語。

      我使勁撐起上身,擠眉弄眼,再次向她發(fā)出求救信號,也不知道我哪個動作做錯,她仿佛受驚的小狗,瘋狂亂叫,哆嗦著羽毛噔噔噔跑開,很快又噔噔噔跑回來——這一次,她的手里多了個東西。黝黑的外殼,方正有型的弧度,金色斜體字在扳機附近對我發(fā)出邪惡的光。又是那把槍。我一瞬間感到通體冰涼。

      “嗚嗚嗚嗚嗚嗚!”

      我一邊呻吟,一邊舉起被銬在一起的雙手,使勁表示投降。

      她毫不理會,全神貫注,蹲下身子,慢慢逼近,端槍指著我。

      我奮力扭動身子,嘗試躲開她的瞄準(zhǔn),但一切都晚了,只見她食指扣下扳機——

      “嘭——”

      我來不及閉眼迎接死亡,也沒有感受絲毫痛感。一串彩色泡泡噴到我的臉上。

      它們色彩斑斕,逐個爆破在我眼前。

      “嘭——嘭——嘭——”

      肥婆發(fā)了瘋一樣舉槍四處掃射,在絢爛泡沫的包圍下,轉(zhuǎn)著圈跑走了。

      頂你個肺!

      我全身松軟,平躺在地。

      槍是假的。劫匪是假的。人質(zhì)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在心里大罵,罵著罵著又笑了,但笑不出聲,氣流在喉管與腹部流動,害得我難受了好一陣。

      6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地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腦子里不斷浮現(xiàn)那把滑稽的、刻著金色字體的假槍,還有女孩一層層下墜的肥肉,仿佛做了一場漫長又詭譎的夢——直到男人再次出現(xiàn)。他皺眉盯著被我踢翻的椅子,還有門上的腳印,像玩弄提線木偶一樣將我扶起,并迅速撕下我嘴上的膠布——疼得我五官扭在一起。

      “再打給劉達(dá)?!彼f來手機。

      我不理他。

      果然,他又從口袋里掏出手槍來嚇我——還是那一把,刻著“bloody killer”的冒牌手槍。

      我斜嘴一笑:

      “不打?!?/p>

      男人明顯被我突然轉(zhuǎn)變的態(tài)度嚇到,不知所措似的望著我,但很快就再次用槍頂著我的頭:

      “你再說一遍?”

      我翻了個白眼:

      “你明知自己綁錯人,還要在我身上浪費生命?”

      “你說什么?!”

      ——咔咔,他像模像樣地給假槍上膛。

      “你信不信我一槍射爆你!”

      我順勢用頭頂了頂槍口。

      “有本事你就開槍啊。”

      “你以為我不敢?!”

      “就怕你手里是把水槍!”

      男人愣住了,仿佛被施了魔咒。是時候進(jìn)行心理戰(zhàn)了。我開始念誦準(zhǔn)備了一下午的臺詞:

      “你真是蠢,你以為鎖我在這里,就沒有人知道了嗎?我告訴你,我和劉達(dá)關(guān)系那么好,我莫名其妙失蹤,他肯定會報警的。還有我那個吝嗇經(jīng)理,見我沒有返工,肯定到處找啊。你也真是太沒經(jīng)驗了,綁我也不該挑樓梯間啊,那里有攝像頭的,你看不到嗎?”

      “沒有!”男人打斷我,“我查過了,那里沒有!”

      “怎么,怕了?你到底有沒有腦子的,居然用我的手機給劉達(dá)打電話?拜托,警察隨便一查就可以搜到定位喔……”

      男人不理我,雙手握槍在廁所里走來走去。

      我繼續(xù)碎碎念。

      “你不要晃來晃去了,不如早點放我走啊,不然……我們就同歸于盡咯?——哦不,和你,還有那個超級大肥妹,攬住一起死!”

      “夠了!”

      糟糕,他比我想象中的沖動,居然跑過來要掐我脖子,我趕緊低頭躲避,坐在地上,伸長雙腿猛力踢他,又用手銬邊緣砸他的膝蓋?;靵y中,外面忽然傳來劇烈哭喊,撕心裂肺的。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男人立馬停手,連我也被嚇到。他不再理我,風(fēng)一樣飛出去。

      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在外面說話,逐漸又變成吟唱似的兒歌,似乎在說“阿妹不哭,阿妹乖”之類。我不清楚那個女孩到底是什么人,但狂風(fēng)一般的哭喊令我有點慚愧,也許不該說出那些惡毒的話語。

      等哭聲逐漸逝去,屋子再靜下來,我兔子般跳到廁所門邊,只見男人斜靠在走廊,一攤爛泥似的,弓腰駝背,雙手捂臉,仿佛承受了巨大的悲傷。

      “喂——”我嘗試與他交流,“你們兩個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了?”

      他沒有理我。

      “是不是缺錢花?”

      他還是不理我。

      “我可以幫你的——我是說,幫你綁架劉達(dá)來掙錢?!?/p>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很有犯罪天賦的。你知道臺灣有個懸疑影視劇本大賽嗎?我去年有參加,寫的就是兩個好朋友合作犯罪的故事,雖然沒有得獎,但有入圍喔。不如我們合作??!我編,你做,怎么樣?”

      “你編,我做?”

      “贖金可以五五分。”

      他沒有接話,似乎還在猶豫。

      “大不了,你六我四咯?”

      他忍不住笑了:

      “你有什么好辦法,說來聽聽?”

      “你給我松綁先?!?/p>

      7

      男人給我松了綁,但將左手與我右手銬在一起,以防我逃走。同時,他與我寫了一份合約,確保兩件事,一:我絕不會將他把我綁回家的事情說出去;二:我將與他合作進(jìn)行綁架,得益與他五五分,損失也共同承擔(dān)。我想了想,又加了一條:我有權(quán)將整個綁架事件改編為劇本,且擁有其版權(quán)。

      “那你不能寫我的真名啊?!蹦腥藦娬{(diào)。

      “沒問題?!?/p>

      于是他捉著我的手,在合約下方按下指紋,隨后自己也按了一個,并簽下自己的名字:何小明。

      “好了阿明,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是一個團隊!在綁架之前,我們要有一個好的劇本,就好比開公司之前,老板需要一份清晰的策劃書。而好的劇本,核心是什么?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而你,就是我們綁架故事的男一號?!闭f完這堆,我居然有幾分激動,甚至看到我和阿明將鈔票扔向天空的畫面已經(jīng)被明星演繹,并在大屏幕播放。

      但阿明卻盤腿吃著泡面,似懂非懂地點頭。

      “首先,你需要跟我說說你的家庭背景,成長經(jīng)歷,情感狀態(tài),諸如此類?!?/p>

      “嗯?”阿明咬斷一束面條,“這跟我們綁架計劃有關(guān)系嗎?”

      “當(dāng)然啊,沒有這些,如何塑造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如何為你編排最合適的作案手法與綁架情節(jié)?”

      “唔……我不知從何說起?!?/p>

      “那我問你答?!?/p>

      經(jīng)過與阿明擠牙膏似的交流,再結(jié)合自己的想象,我整理出了初步的人物小傳:

      男,25歲,性格內(nèi)向,患有輕微讀寫障礙,中學(xué)時跟著朋友在旺角混黑社會,成績越來越差,中六畢業(yè)后放棄學(xué)業(yè),跟著師傅去西餐廳做甜點,在后巷抽煙時,無意認(rèn)識了大麻販子,加入其中。此后便以gogovan[1]司機為主,運送大麻為輔。本來生意小有起色,卻沉迷賭馬,身欠債務(wù),急需用錢,剛好認(rèn)識了大麻買家劉達(dá),又聽聞他極其好色,為了女人肯兩肋插刀,于是計劃綁架他的情人來勒索……

      “不對?!卑⒚鞔驍辔?。

      “怎么了?”

      “我沒有賭馬,也沒有欠債,你不能這樣亂寫。”

      “我這是賦予你一個動機嘛,讓你的綁架計劃來得更合情合理……”

      “不行,這有損我的形象?!?/p>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剛剛問你為什么要綁架,你說要保密,讓我隨便給你編個理由,怎么現(xiàn)在你又那么多要求?”

      “你不要寫動機不就好了?反正我缺錢就對了。香港人誰不缺錢,你不是也缺嗎?”

      “你我不一樣啊,你又不是賺不到錢……”

      就在我們爭執(zhí)不下時,那個該死的唇形鬧鐘又咯咯咯地叫喚起來,嚇得我差點人仰馬翻。

      “你等著?!?/p>

      阿明伸長胳膊拍了拍書桌上的鬧鐘,迅速為我解開左手手銬,轉(zhuǎn)而將它銬在床頭。我看著他打開嵌在墻壁里的深藍(lán)色柜門,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從里面冒出來:兔八哥頭套,皮鞭,淌著血的人腿,燕尾服,警官帽,韓式宮廷長袍,孔雀羽毛制成的蓑衣……

      “哇……”我忍不住好奇,“這都是什么鬼東西……你有變裝癖?”

      阿明不理我,自顧自從里面翻出一件及踝白色長袍披上,背上一對毛茸茸、閃著金光的大翅膀,往腦袋上蓋了一個頂著金黃光圈的娃娃頭罩,瞬間變身為一個對著我傻笑的雪白天使。

      “……你想干嗎?出街打怪獸?”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怎么那么多廢話?”

      “嗱,如果你不告訴我真相,留我一個人在這里的話,我就在劇本里設(shè)定你是一個變裝舞男……”

      “夠了夠了!”

      阿明再次打開衣柜,又翻出一套天使服裝,扔到我身上:

      “你也穿上,跟我一起出去,但不要亂講話,不然我跟你毀約!”

      客廳沒有開燈。淡紫色暮色籠罩四周,鬧市人聲與車響從防盜網(wǎng)里灑進(jìn)來。我們經(jīng)過餐桌,沙發(fā),茶幾,電視柜,直達(dá)客廳的另一邊,像跨越一條并不寬敞的河流,然后他輕輕推開第二個臥室的房門。

      那里面亮著日照般的鵝黃色燈光,四壁上倒映緩慢旋轉(zhuǎn)的云朵狀浮影——一盞摩天輪模樣的小射燈在窗臺上運作。對窗而臥的正是今早所見過的那個肥胖女孩,此刻她的四肢已經(jīng)被軟皮帶固定,仰面躺在松軟的床上,一層又一層的肉舒緩下來,隨著她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我跟著阿明輕輕走到床邊,女孩毫無反應(yīng),盯著天花板上的液晶屏幕自言自語,偷偷笑著,小豬佩奇的聲音從電視里傳出來,直到阿明在床邊跪下,她的注意力才稍微被吸引。

      “小朋友,天使來給你送禮物啦?!卑⒚鞯穆曇舸┻^頭套,嗡嗡嗡的。

      女孩似懂非懂地,伸手撫摸阿明頭上的金光圈。

      阿明從袍子里掏出糖果,剝開糖紙,露出粉色的藥丸。

      女孩接過藥丸,放到鼻子邊聞了聞,又伸出舌頭舔了舔,最終才吃進(jìn)嘴里,瞇眼咀嚼著,心滿意足的樣子。阿明仿佛松了一口氣,在床邊坐下來,輕飄飄地哼起歌來。

      女孩有那么一瞬間似乎又清醒過來,望著阿明,又指了指我:“家里來客人了?”

      阿明沒有回應(yīng),只是輕輕撫她的額頭。

      浮云反射在阿明的白色袍子上,成了一朵朵淡金色的花,金色的光圈隨著他的吟唱而微微顫動,好似水里的波紋泛起漣漪。望著他與那女孩仿佛靜止的畫面,我覺得阿明真的就是天使。

      8

      從臥室出來后,我和阿明攤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窗外夜色漸沉。他告訴我,那個女孩是他妹妹何小欣。

      “爸媽很早就離婚,各自有新家,我?guī)е颐茫诓煌挠H戚家輪流住,就那樣隨隨便便長大了。”他從電視柜里翻出相冊給我看。相里的女孩不怎么笑,橢圓臉,一雙貓眼嵌在眉骨下,下巴尖尖,鼻也尖尖,童花頭的時候像陶瓷娃娃,長發(fā)飄飄又有點像油畫中走出的人。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孩,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瘋癲失智到自我放棄。

      “她傻。暗戀大學(xué)老師,被騙去他家參加什么讀詩會,結(jié)果就被害了……”阿明撫摸著照片,頭埋得很低。那是阿欣18歲的樣子,穿著米白色收腰連身裙,參加中學(xué)畢業(yè)派對,沒有化妝,只涂了一抹珊瑚粉唇膏,纖瘦地立在濃妝艷抹、急于成熟的女同學(xué)中,好像一只沉靜的天鵝。

      “她那年去了臺灣讀大學(xué),時常打電話要我去看她。但我那時忙著掙錢、追女仔,沒怎么理會。后來她電話來得越來越少,F(xiàn)acebook也幾乎沒更新,臨圣誕的時候忽然收到電話,是臺灣的醫(yī)院打來,問我是不是何小欣的家屬,我說是啊,然后對方就說,她喝消毒水自殺了,現(xiàn)在搶救?!?/p>

      說到這里阿明停了停,仰面看天花板,我猜他是想把眼淚咽回去。

      “她活過來之后,什么都不肯講,完全變了一個人,有時自閉,有時狂躁,亂砸東西,有一次把花盆扔到大街上,差點砸死路人……我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但知道她有寫日記的習(xí)慣,我很肯定能從里面找出點線索,就請人盜了她所有社交媒體的賬號,偷看她的秘密。”

      他翻出手機給我看私密日記截圖,密密麻麻的字。

      “——那天,洪老師帶我去他家,邀請我欣賞他寫的詩。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讀詩,燈光比月色還美??墒呛鋈?,他就變了,像餓壞的野獸,決堤的洪水……

      后來我們都有點醉,只聽到他說他愛我,黑暗將我沒頂而過……我的確當(dāng)他為偶像,可是他有妻子……我應(yīng)該遠(yuǎn)離他。可是每次回到學(xué)校,看著他若無其事,輕松幽默地與其他女同學(xué)交談,我又心如刀絞。難道他說的都是騙我的?難道他對所有女學(xué)生都是一樣好?

      ……今天他又忽然給我打電話,說想我,愛我,每次見到我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他說他想和妻子攤牌,他說他想和我永遠(yuǎn)在一起。我竟然覺得很開心。天啊,我到底算什么,無辜的受害者還是插足婚姻的施害者?我真想殺了他,也想殺了自己,結(jié)束這復(fù)雜的一切……”

      阿明將截圖內(nèi)容一段段念給我聽。

      “怎么不去告那個混蛋?”我聽不下去了。

      “我當(dāng)然有找他算賬,可是沒用,我一見到他,就被他鎮(zhèn)住了,怎么說呢,他就是有一種……文化人的氣質(zhì),讓我沒法跟他來硬的。然后他又跟我談心,非常真誠的那種,說他和我妹是自由戀愛、他對我妹是真心的,又拿出各種各樣的定情物給我看,甚至還有接吻自拍……看著那些東西,我又有點懷疑,難道是我妹妹自己有問題?最后的最后,他說,這件事如果搞大了,他最多被老婆甩,被學(xué)校開除,可我妹呢,說不定會被媒體議論,被同學(xué)笑……他這樣一說,我又覺得,的確有道理……”

      “你傻!”我一拳打到沙發(fā)上。

      阿明沒有理會,自顧自說下去。

      “一開始,阿欣狂躁的時候太可怕,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她綁在床上。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只要一看動畫片就會平靜——碰巧那段時間我認(rèn)識了一些搞影視的大麻買家,見到他們在片場清理道具,我就收購回來,套在身上假裝公仔,逗我妹開心……”

      “槍也是嗎?”我問,“那把可以射出絢爛泡泡的槍。”

      “對,我有時跟她玩警察捉賊的游戲,故意輸給她,她就用槍來射我,每次看到泡泡出來,她都好開心——我懷疑她在拿槍的那一刻,就把我幻想成了那個混蛋男人,然后砰砰砰一頓掃射……”

      “可你這屬于自欺欺人,不是長遠(yuǎn)之計啊?!蔽矣悬c擔(dān)心。

      阿明用手機翻開一個網(wǎng)頁給我看:

      “我要帶她看心理醫(yī)生,可是他們總是建議我把她送去精神院。你知道,那種地方不能隨便去的。最近我看到這個廣告,說是鯉魚島有個榮樂療愈花園,雇了不少海外歸來的優(yōu)質(zhì)療愈師,對心理疾病患者進(jìn)行一對一治療,據(jù)說療效很好,住院費也不算很高,但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們對患者家庭條件有所要求,必須出示七位數(shù)資產(chǎn)證明……”

      “這什么強盜邏輯???”我驚了,“住個院還要分高低貴賤了?”

      “你知道,我不可能一夜暴富,除非中六合彩。怎么辦好呢?我想過很多賺快錢的辦法,都覺得不太可靠,后來我認(rèn)識了劉達(dá),跟他的小弟也混得很熟,時常聽他們聊天。你知道劉達(dá)為什么那么有錢嗎?他老婆其實和地下錢莊有合作,偶爾會以投資文化事業(yè)的名義幫人洗黑錢,而劉達(dá)那個工作室里,就有個臨時存放不義之財?shù)陌迪洹?/p>

      “所以你就起了賊心,想要綁架我來勒索劉達(dá)?”我恍然大悟。

      “嗯……你不要怪我啊,我一直聽說劉達(dá)有個心愛的學(xué)生妹女友,但從來沒見過,剛好那天又碰到你,之后又聽他那個秘書八卦,說你就是劉達(dá)新寵,所以才誤打誤撞綁了你……”阿明面露尷尬,自嘲似的笑,“你看我,就是一個連綁架都會出錯的廢柴?!?/p>

      9

      不知道是不是何小欣的事情激發(fā)了我的犯罪天才,還是我被阿明憨厚的本質(zhì)打動,那天晚上,我一夜無眠,迅速寫出了綁票劇本。

      “就這樣簡單?”阿明看完,有點不敢相信。

      “不要想太多?!蔽乙贿呏罂Х?,一邊鼓勵他,“當(dāng)你不具備強大火力時,你唯一能制勝的就是三個字:穩(wěn)準(zhǔn)狠?!?/p>

      阿明撓撓頭,一臉迷茫。

      “知道南亞鐵錘幫嗎?”我嘗試啟發(fā)他。

      “就是拿著鐵錘去砸海港城櫥窗,三分鐘搶走幾億珠寶,然后成功逃走的那幫人?”

      我點點頭:

      “他們就贏在了‘穩(wěn)準(zhǔn)狠。沒有真槍實炮,那就拿鐵錘,沒有強大匪幫,那搶完就跑,根本不給對方反應(yīng)時間。而我們更容易,連鐵錘都不需要,只需要演一場戲,就可以拿到我們想要的。”

      阿明咕嘟咕嘟吞咖啡,還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我一巴掌拍他肩膀:

      “怎么回事?之前拿著假槍挾持我的時候,不是挺有自信的嘛?!?/p>

      “你是你,劉達(dá)是劉達(dá),他可不是好騙的……”

      “如果你擔(dān)心穿幫,那我們就排練一下咯?!?/p>

      首先,我們選中的排練對手是大麻買家麥高。據(jù)阿明描述,麥高是個鍵盤戰(zhàn)士,最喜歡在論壇到處罵人,但現(xiàn)實生活中卻膽小怕事。于是,我們約他星期天午后交易。

      那是在新蒲崗工業(yè)區(qū),街道行人稀少。阿明像往常一樣,戴著墨鏡從面包車出來,一路行至六安大廈樓下的后巷——那里偏僻狹窄,幾乎無人光顧。五分鐘后,麥高穿著背心短褲出現(xiàn)。他與阿明嘻嘻哈哈地聊了幾句,然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就在這時,我穿著一身冒牌警服,端著假槍出現(xiàn):“你們兩個不許動!”

      阿明見狀,嚇得兩腿一軟,跌倒在地。麥高更是臉色發(fā)青,好像兔子一樣飛跑而去。我象征性地在后面大喊著追跑了幾步,直到麥高的背影消失不見。我與阿明笑得差點在地上打滾。

      以上這一場戲,我和阿明總共換了三個對手,在不同地方演了三次,屢演屢勝。讓我們驚喜的是,那些嚇得屁滾尿流的客戶,居然毫無提防,沒過幾天就又找阿明訂貨。我們一不做二不休,借用“你已經(jīng)被警方盯上,太危險”為借口,坐地漲價。

      排練的成功激發(fā)了阿明的想象力。在他的安排下,我們又選了一個小有名氣、時常出席社會活動的藝人來演習(xí)。當(dāng)阿明與那藝人在面包車內(nèi)交易時,我在不遠(yuǎn)處偷偷拍下二人交易畫面,再發(fā)送視頻和勒索信給他們的經(jīng)紀(jì)人。連24小時都沒過,我們直接就在指定的垃圾箱里取得了裝有二十萬的箱子——簡直像做夢。

      對于“排練”的意外收入,我和阿明有了第一次分歧。他提議拿去投資理財產(chǎn)品,說是可以穩(wěn)健發(fā)財,我不同意。

      “在實行最終計劃前,我們不能太張揚了,畢竟做的都是灰色交易,萬一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那怎么搞,總不能扔進(jìn)大海吧?”

      “拿去捐了?當(dāng)是積福,保佑我們大計劃成功?!?/p>

      “ 不不不……這些錢來路不明,我們身份也奇奇怪怪,很難應(yīng)付捐款中心要求填的表格啊?!?/p>

      “也對……那些慈善機構(gòu)也不是吃素的,不知從中抽多少水?!?/p>

      想來想去,我們決定把“排練”收益分發(fā)給住在紅英安老院里的長者。它就在阿明家對面,每次推開廁所窗戶就能看木質(zhì)招牌,紅漆楷體,立在飄窗里,透過模糊的塵埃,散射到高空。而左右兩邊的安全網(wǎng)里,總有那么幾張蒼老的臉,戴著口罩或巨大太陽帽,隱在鐵絲間的罅隙里,向我們這邊望過來。

      當(dāng)我們尋到紅英正門,才發(fā)現(xiàn)它一直夾在茶餐廳和士多中,從早到晚對外敞開,毫無戒備,我們輕松走進(jìn)去,卻只見到一道去往二層的樓梯,草綠色油漆看起來生機勃勃,臺階卻又窄又陡,很難界定這是長者的通道還是牢籠。

      我跟著阿明往上爬,感覺自己似跳在黃金階梯上的超級瑪麗。一個塑膠腦袋在二樓高空迎接我們——原來是個充氣公仔,瘦瘦長長,一身茄紫,微笑著擺出歡迎的姿態(tài)。

      院內(nèi)大堂方方正正,銅綠色墻壁和木質(zhì)前臺讓我仿佛踏入上世紀(jì)老電影。黑色長條沙發(fā)像一條條細(xì)窄的麻將陣,靠墻而立,零散坐著些老人。他們幾乎沒有動作,也沒有任何表情,輕飄飄地存在著,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我和阿明悄悄繞過他們,就能瞥見內(nèi)里的房間,遠(yuǎn)處的防盜網(wǎng),但看不到人,只有一個個肉色屏風(fēng),咳嗽和呼嚕聲從中傳出來。

      “喂!你們干什么呢!”三五個粉袍護(hù)工從另一邊沖出來,沒戴口罩,虎背熊腰,擼起袖子對我們。

      我們按照事先準(zhǔn)備好的臺詞來說,介紹自己是大學(xué)學(xué)生啦,想來義務(wù)勞動啦,并準(zhǔn)備了一些禮物給老人家,諸如此類,但話音未落,那幫孔武有力的護(hù)士已經(jīng)圍了過來,推我們的后背、拉我們的胳膊,很快就把我們轟了出去。

      “沒有預(yù)約,沒有許可證,誰都不能進(jìn)來!”

      這是他們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你猜那些老人,在紅英里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我窩在沙發(fā)里問阿明。

      阿明沒有答我,蹲在茶幾邊榨橙汁,機器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對了,你聽說那個新聞嗎?一個老人,親手殺了癱瘓在床的妻子。他說他沒錢送妻子去安老院,自己也病痛滿身,實在無力照顧,所以只能選擇死亡?!?/p>

      阿明搖頭,沉默地把一碗橙汁遞給我,又拿起新的橙子裝到機器里。

      “看完那個新聞我就想,這真是個荒唐的世界啊,殺人也成了愛的表達(dá)。我可以理解窮人的痛苦,但……還是覺得這樣對待愛人,有點殘忍?”

      這一次,阿明對我的胡說八道不再感興趣,他好似夢游一般,端著另一碗橙汁向阿欣房間走去,好一陣都沒出來。我一人窩在客廳里東想西想,看著暮色漸沉,忍不住打了個盹,再醒來時依然不見阿明,屋子里靜悄悄。

      我昏沉沉地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阿明正躲在廁所,坐在浴缸里,雙手抱膝,頭埋在腕上。起初他只是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響,隨后越來越激動,肩膀抽動,雙手握拳不斷錘擊墻壁,似乎發(fā)出無聲的號啕。

      面對忽然失控的阿明,我不知該說什么,似乎說什么都是不對的,愚笨地蹲在浴缸邊,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這才意識到我的靠近,仿佛受了驚嚇的動物,瞬間停止粗暴行為,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拿袖子蹭了蹭眼睛。

      這樣靜默幾分鐘后,阿明才又出聲:

      “是我害了她……”

      他抬頭看我,一雙眼紅彤彤:

      “你記得嗎,我跟你說,我不愿意把阿欣送去精神院,所以把她留在家里?不是的……”阿明用力搖頭,“我沒有那么好,我騙了你……她剛剛發(fā)病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看著她大喊大叫、亂砸東西,我簡直要崩潰了……直到她砸傷路人,我知道我不能任由她那樣瘋下去,心一橫,就把她送去了精神院……”他的聲音弱了下去,隨后又強烈起來,抓著我問,“你說我是不是混蛋?自己的妹妹病了,我不懂照顧她,不花心思去陪伴她,反而把她送去那種地方?”

      他不斷重復(fù)著責(zé)怪自己。

      “你能想象那里的生活嗎?洗澡,吃飯,睡覺,換衣服,做什么都會被人盯著,就像……就像擠在卡車?yán)锏呢i,吃喝拉撒,毫無尊嚴(yán)。時不時還要眼睜睜看著同類被捆綁,被剝皮,被開水燙……那些狂躁的叫聲,像大風(fēng)一樣沒完沒了……”

      “我第一次去看她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我?guī)退暾埑鲈海霾粊?,說是還在觀察期。我就跟醫(yī)生吵,帶人去恐嚇,我真蠢……結(jié)果,阿欣不僅沒出院,反而被轉(zhuǎn)到智障人士宿舍……”

      “等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是的,她是不狂躁了,但她也不再是她了?!?/p>

      說到這里,阿明靜了下來。他不再哭了,眼睛望向地面。而我卻不敢再看著他憂傷的側(cè)影,抬頭望著窗外,只見紅英的招牌下,又有老人扒著防盜網(wǎng)望過來。

      10

      之后的幾天里,我和阿明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喪氣里。做什么都不開心,有一天,我居然一出門就連摔了三跤,鼻子都流血了。而阿明更慘,那些大麻買家都聽聞警察查得緊,全都不再與他聯(lián)系。我們一致認(rèn)為,這種壞運氣是尚未被派發(fā)的黑錢帶來的。就在我們苦惱地為它尋找出路時,一則新聞報道給我們帶來全新角度:北角天橋露宿者被趕走,議員劉偉琪公布清場成果。

      “不如把那些錢發(fā)給露宿者?。 蔽异`光一現(xiàn),“你想,他們無依無靠的,晚晚都睡大街,如果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枕邊多了一袋錢,那多美妙??!最重要的是,他們自己也身份不明,就算覺得這錢有問題,也不可能跑去報警?!?/p>

      事不宜遲,我和阿明趕緊調(diào)整作息時間。白天睡足瞌睡,轉(zhuǎn)鐘后出動。我們從油麻地徒步到九龍城,又或者從土瓜灣晃悠到牛頭角。經(jīng)過一座又一座灰白沉默的橋洞,靠近一個又一個在洞里安睡的露宿者,留下裝有鈔票的信封,以及由保鮮袋分裝的檸檬煎雞扒,咕咾肉,咸蛋肉餅,牛肉丸,鯪魚球,之類——都是阿明的拿手菜肴。

      那些夜游的時刻,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好似夢一樣撞過來。

      我們曾在海濱花園的長凳上遇到睜著眼睡覺的男人,不知他多久沒有洗澡,膚色變得和頭發(fā)一樣烏黑,但牙齒卻黃中帶亮,露在風(fēng)中一閃一閃。明亮的光點吸引了我,我打算湊近一點給它拍照留念,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雙眼睛瞪著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彈開。阿明也被我嚇了一跳。但不久他就叫我不要怕。那個人就是這樣睜著眼睛睡覺的啦。真的嗎?真的,你聽,有鼾聲的。

      我們還在油麻地的小公園邊遇到與老鼠共眠的女人。她把我們送來的食物逐個逐個喂給老鼠,再瞪著一對雙色眼睛,裂開兔唇微笑。

      最神奇的是,有一天晚上,我和阿明一路從皇后像廣場游蕩去了中環(huán)碼頭,竟見到一隊漂浮在半空的人,夢游一般排著隊向前移動。我們走近才發(fā)現(xiàn),白日里的碼頭入口變成了一個巨人的嘴巴,張大口腔,逐個逐個吸收那些排隊的人。我和阿明也好奇地跟上隊伍,但很快被發(fā)現(xiàn)。

      “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身上沒有流浪認(rèn)證!”巨人嘴巴怒吼,“你們沒有資格進(jìn)入安眠樂園!”

      一陣狂風(fēng)襲來,我和阿明被吹回了海的對岸。

      “居然有那么多流浪的人啊?!蔽易诤_叺呐_階上,吹著夜風(fēng)感嘆。

      “是啊。如果我有錢了,就把那個巨人買下來,然后收租……”

      “不可以呀!那些流浪者沒錢的……”

      “哎,我說笑而已啦……”

      當(dāng)所有的黑錢都順利派發(fā)后,我和阿明如釋重負(fù),覺得一切霉運已經(jīng)遠(yuǎn)離,可以盡情完成綁票計劃。最后那個夜晚,我們第二十次圍讀綁票劇本,喝了點酒,戴上毛茸茸的天使翅膀,圍著阿欣唱歌又跳舞。我們越玩越開心,追逐著沖下去,在夜晚十一點的油麻地,揮舞著天使袍子奔跑,掠過一個個驚呆的路人,感覺自己似乎真的就要飛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們像往常一樣吃完早餐。但我沒有再打扮成天使,而是穿上了黑色吊帶背心、牛仔褲,外面套上猩紅色棒球衫——就像《水果硬糖》里的女主角一樣。

      臨走前,我與阿明輕輕擁抱,他揮舞著翅膀拍拍我的背:

      “我等你好消息?!?/p>

      一個鐘頭后,一身猩紅的我出現(xiàn)在公司。數(shù)日未返工,久違的空調(diào)風(fēng)以及薰香味道撲面而來。我推開玻璃門,走進(jìn)開放式辦公空間,一眼就望見自己的工位——那里已經(jīng)成了新人的地盤。一個全新的女孩,蓄著純黑色齊肩梨花頭,正扭著身子,和阿朗有說有笑。我經(jīng)過的時候,阿朗詫異地望著我,我沒有理他,快步穿過這一片工作場,直達(dá)馬齊辦公室,伸手敲門。

      “進(jìn)來!”里面?zhèn)鞒瞿前涯新?,還是如往常一樣,帶著令人作嘔的痰音。

      我推門而入。只見馬齊正窩在窗邊的沙發(fā),對著iPad戳來戳去,神情專注,直到我走到他桌前,才舍得抬眼看,隨后便仿佛見了鬼,張大嘴巴——下一秒,憤怒取代了驚訝。

      “你還敢回來?”他一邊捶沙發(fā)一邊咆哮,“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忽然離席,達(dá)哥有多難堪?!你的心中到底有沒有我,有沒有這個公司?!你有沒有想過,達(dá)哥稍稍不開心,分分鐘就可以甩掉我們,換掉編劇團隊,那我怎么辦?我的項目怎么辦?我真是從沒有見過像你這么不負(fù)責(zé)任的人!”

      我沒有反駁,更沒有回罵,只是低著頭,使勁吸了吸鼻子,假裝抽泣。

      “對不起……”我輕聲說,并從口袋里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衛(wèi)生紙,“請你不要生氣,那天我急性腸胃炎犯了……”

      “你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指望我給你報銷醫(yī)藥費?。 ?/p>

      “不不不……”我使勁搖頭,再用手背擦眼睛,給人一種我淚流滿面的錯覺,“那天我真的真的真的是病了……”

      “打住!”馬齊大手一揚,“要哭出去哭,以后也不用回來了!”

      “……什么意思?”

      “你被解雇了。You are fired!”

      震驚,委屈,難過,各種排演過的情緒從胃部翻卷而上,我適度抬高音量,夸張了表情:

      “不要?。〔灰阒牢壹仪闆r的,我媽欠了很多債,我不能沒有這份工,我知道,達(dá)哥是前輩,約我聊天是給我機會,但我不識抬舉,辜負(fù)了他的好意……我知錯了,我……”

      停頓,哽咽,欲言又止,我深呼吸,仿佛猶豫再三那樣,說出重要決定:

      “可以再約他一次嗎?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替公司挽回與他的關(guān)系,只要還能讓我留在這里……”

      馬齊瞥了我一眼,沒有作聲,雙手抱胸——太好了,我知道,只要他停止罵人,就說明他的心里已經(jīng)開始打算盤。

      我決定趁熱打鐵:

      “只要讓我留在這里,我可以不要以后加工資,權(quán)當(dāng)將功補過……”

      果然,馬齊不經(jīng)意地露出了稍縱即逝的笑。他又窩了回去,還原舒適的姿態(tài),裝模作樣地跟我推心置腹,講什么企業(yè)與員工的關(guān)系、投資新人與回報,諸如此類。二十分鐘后,他喝了一杯茶,長嘆一口氣,然后給了我一句滿分臺詞:

      “既然你這么有誠意……那好吧!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第一場完美殺青!

      我的內(nèi)心大笑起來。

      11

      為了順利銜接第二場,我向馬齊提出了和劉達(dá)約會的小小要求:在私密一點的地方見面,最好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的那種。

      “畢竟他老婆也是圈內(nèi)人,香港又這么小,萬一碰到熟人,我以后怕是不好混下去……”我以此為借口說服馬齊,“看看能不能就直接和達(dá)哥在他的工作室見面?單獨的那種。”

      馬齊對我單眼一眨:

      “你還是蠻聰明嘛?!?/p>

      約會那晚,我再次穿上雪白襯衫,套上粉綠色背帶裙,并在胸罩里貼上了人造血包。

      “叮咚——”我按響了劉達(dá)工作室的門鈴。

      此刻之前,我曾想象過多次劉達(dá)開門后的場景?;蛟S他還是像初見那樣,云里霧里的,戴著墨鏡,不可一世,又或者,色瞇瞇地跟我說起戀愛過往,再進(jìn)一步行動。但這些都不如現(xiàn)實來得迅疾。門一打開,他的身子就如龍卷風(fēng)一樣將我扯了進(jìn)去。燈沒有開,只聽到呼呼呼的空調(diào)冷風(fēng)。

      “你這個小家伙,還懂得欲擒故縱嘛……”他的聲音伴隨酒氣散在空中。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揉搓,襯衫開始向四面八方裂開。

      “哐當(dāng)”一聲巨響,大門被撬開。光亮從走廊里投射進(jìn)來。劉達(dá)的手停了停,循著光,我望到一個天使,飄著白衣,頂著光圈,舉槍指著我——那是變裝后的阿明。

      “嘭——”。

      胸口的血包被遙控炸開,我順勢向后仰,揪著劉達(dá)的身子,一股腦倒在了地上。

      “救……救我……”我假扮痛苦,氣若游絲。

      前一秒還夢游似的劉達(dá),此刻被手中的血漿嚇得面如死灰。他一把扔我在地,跺腳大叫。

      只見阿明快步上前,直戳戳地將槍口塞進(jìn)劉達(dá)嘴巴。

      “收聲!”——阿明聲音經(jīng)過無線變聲器處理,變得好像機器人。

      劉達(dá)安靜了,雙腿卻忍不住打顫,我感到地板被他抖得蕩漾。

      “……饒……饒命……”他喃喃自語,口水順著槍口流出來。

      咚——阿明一拳揮到劉達(dá)左眼。

      “饒命?怎么饒?我可是收了一大筆錢,來拿走你的命?!?/p>

      劉達(dá)嚇得像狗一樣喘氣:

      “……誰……誰……誰要殺我?”

      阿明湊近劉達(dá)耳朵:

      “一個姓馬的朋友?!?/p>

      “馬……馬齊?”劉達(dá)如夢初醒,破口大罵:“我屌你……”

      “咔咔——”阿明制作出手槍上膛的聲音。

      “等一下!等一下……”劉達(dá)顫抖著舉起雙手,“他出多少錢?我買,我買!我高價買回我的命,行不行!求你饒了我,求你,求你……”

      阿明暫停了動作,斜眼瞥著躺在地上裝死的我,與我互換勝利的眼神,然后把槍從劉達(dá)嘴里拔出來,轉(zhuǎn)而抵著他太陽穴。

      “他給了我……一,百,萬。”

      “我給你!一百……一百五……兩百萬!”

      事情就是這樣,當(dāng)欺騙一個心里有鬼之人時,騙到他的不是演技,而是他自己。貪生的劉達(dá)在假槍之下變得好像一只聽話的狗,不僅主動打開藏在辦公室的保險箱,拿出兩百二十萬現(xiàn)金,還提出如果錢不夠的話,可以寫欠條。

      “看你這么聽話,就再送你個禮物?!闭f著,阿明給劉達(dá)喂了幾粒大麻巧克力,再用槍柄將他擊暈。隨后,我們迅速清理現(xiàn)場的指紋與腳印,從垃圾房里搬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洋娃娃,將沾有血漿的學(xué)生服和爛掉的血包通通套在它身上。最后,阿明脫下天使服,給昏迷中的劉達(dá)換上,同時將消毒后的假槍塞進(jìn)劉達(dá)內(nèi)褲。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劉達(dá)的事情就上了新聞。

      “三級片導(dǎo)演在自己工作室內(nèi)玩變裝游戲,誤食過期的大麻巧克力致幻,穿著一身天使服在街頭游蕩,被警方捕獲。當(dāng)他清醒后,卻稱自己被合作伙伴買兇謀殺,并被殺手持槍威脅。但警方已經(jīng)從其內(nèi)褲中搜出槍械,經(jīng)檢驗后鑒定為假槍。目前,該事件仍在調(diào)查中?!?/p>

      我與阿明一邊吃早餐,一邊享受新聞,捧腹大笑。

      “你猜他會不會說自己被偷錢的事?”我和阿明討論著。

      “不可能。他如果說了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地下錢莊啊?!?/p>

      “也對……可是馬齊會不會覺得蹊蹺?他知道那天是我和劉達(dá)約會。”

      “估計馬齊此刻只想假裝不認(rèn)識劉達(dá)吧?”

      總之,趁著警方尚未查明真相,我和阿明得盡快將阿欣住院的事情辦妥。首先,阿明需要偽造身份,證明自己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白領(lǐng),再制作一套收入證明,表示那七位數(shù)資產(chǎn)的確可靠。這些都難不倒行了混了多年黑社會的阿明,作假什么的,太容易了,反而是入院前的家屬面試讓他擔(dān)憂。

      “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有做過什么正經(jīng)事啊,現(xiàn)在要裝一個有錢人,想想就冒冷汗……”

      “或許這就是上天讓你遇到我的原因?!蔽倚弊煲恍?,然后帶他去了我媽媽租用的迷你倉。

      那是一家新型的儲物空間,拍智能卡進(jìn)入,按標(biāo)碼尋找儲物柜,再用鑰匙打開。我們完全被橙色的儲物柜包圍,好像進(jìn)入了一個漫長的科幻電影。

      “要我說,這就是包庇地產(chǎn)商的做法。一家老小擠在三四百呎的小房子里,還得再花錢租柜子來裝東西。這根本不合理……”

      直到我媽媽的儲物柜門彈開,阿明明顯被鎮(zhèn)住。

      “嘩……”他一件件掃過去,“Armani,Gucci,Hermes……你這個有錢女深藏不露?。≡缰谰椭苯咏壖苣恪?/p>

      我白了他一眼:

      “綁我沒用的,我媽媽都破產(chǎn)了。這是她曾經(jīng)的寶貝啦,以前還有更多……”我從中拿出一套HUGO BOSS男裝。

      “這你爸的?”

      “這是我媽媽的戰(zhàn)衣?!?/p>

      “怎么,你媽媽也有變裝癖?”

      “她這幾年很喜歡和小男人玩在一起,每次都拿這套衣服送給他們穿,但如果分手的話,她就要求對方還回來?!?/p>

      “你媽這算什么招數(shù)……

      阿明嘟嘟囔囔地被迫套上了那身戰(zhàn)衣,倒真是氣質(zhì)大變,并一整天不愿脫下。為了滿足他期待已久的發(fā)財夢,我偷穿了一件Chanel連身裙,背上Dior手袋,陪他在中環(huán)一帶游蕩,穿梭在精美锃亮的櫥窗前,拿起一件件天價產(chǎn)品,挑剔來挑剔去再無所謂地放下。

      中午時,我們坐在皇后大道的噴泉邊,看著那些西裝革履的人圍在垃圾桶邊抽煙,我想起我的媽媽。

      “以前我媽就在這附近上班。她總是把辦公室的海景發(fā)到網(wǎng)上給大家看。曾經(jīng)覺得她很厲害,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做的不過就是把別人的資產(chǎn)投入一個仿佛看不到頭的大海,然后再從中得到本不屬于她的東西?!?/p>

      “唔……”阿明似懂非懂,“你離家這么多天,她一次也沒有找過你?”

      我搖頭。

      “我跟她關(guān)系早就壞了。她愛錢勝過一切。有錢的時候,她讓我去租房子住,免得干擾她私生活。后來她破產(chǎn)了,我才不得不跟她擠在一起。奇怪啊,我以為我對她沒什么感情,可是看到她被追債,被恐嚇,我還是忍不住想幫她。”

      “所以你才愿意和我一起綁架劉達(dá)?”

      “嗯。等我把這筆錢給了她,我就自由了,再也不要跟她捆綁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冷漠?為了自己,什么事情都愿意做?!?/p>

      “別這么想啊?!卑⒚鬏p輕攬住我的肩膀,“你也不全是為了自己吧?我覺得,你也是為了我……”

      這話說得我臉一紅,使勁反駁,但最后還是像只麻雀,靠在了阿明肩頭,在金融中心的午間,依偎著打了個盹。

      12

      面試的日子要到了。阿明一次又一次與我排練他面試的對白和神態(tài)。

      離別時,他拎著行李箱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我有可能會和阿欣在島上住一段時間,有了觀察結(jié)果才能回來?!?/p>

      “好啊?!蔽艺f。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嗎?”阿明捧起我的臉,好像捧起一汪池水。

      我搖搖頭。

      “我還是先回趟家,解決掉我媽媽那邊的問題?!?/p>

      阿明低頭親了親我的側(cè)臉:

      “那你萬事要小心。有什么意外就打給我,聽到嗎?”

      “打給你有什么用啦?你又沒有槍,不能保護(hù)我!”

      阿明笑著白了我一眼。我一直目送著他和阿欣上了面包車,然后在樓底下的人群中化作一個黑點,才整理自己的裝扮,帶上那筆灰色收入,踏上了回家之路。

      在車上我想了很多。關(guān)于那筆錢的來源,以及解釋它的語氣。以我媽的性格,她應(yīng)該不會不收,但八成會質(zhì)疑我的能力,或者說訝異我居然能為她解決經(jīng)濟危機。

      “真是見了鬼了,寫個破故事還能賺一百萬?”她也許會這樣說,然后再大笑著收下。

      又或者,多日的分離讓她掛念,一開門就給我一巴掌,質(zhì)問我跑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一個電話都不打?

      “你是不是不認(rèn)我這個媽了?”她咬牙切齒地問。

      然后我會卸下多年來的冷漠與倔強,緊緊和她抱在一起,哪怕就這一次也好。

      但以上這一切沒有發(fā)生,因為我媽根本就不在家。逼仄的客廳卻堆滿了東西,大大小小的紙皮箱,上面印著“雅尼保健品”的字樣。我搜索了這個公司,大概了解是個什么東西了,我想不到我媽會為了賺快錢而加入這種組織。

      如果她此刻出現(xiàn)的話,我一定會當(dāng)她面踢翻那些箱子,再無情地將那袋錢甩給她,就像過往那么多年來的爭吵一樣,簡單粗暴。然而她不在,我只能替她收拾了扔在地上的臟衣服,又拖了地板,開窗透氣。做完這些,我有點困,午睡了一會。夢里,我似乎又躺在了藕粉色的浴缸里,水龍頭里流出一張張潮濕的鈔票。我順著鈔票游到一個無名之境,在那里,每個人都赤身裸體,卻和和睦睦,仿佛一家人。醒來后,我做了一個決定,收拾了幾件喜歡的衣服,拿走自己的手提電腦,再次背起那袋錢,離開家了。

      我不會把這錢給她了,我一邊走一邊想,這錢救不了她,事實上,根本沒東西可以救她了。

      那我要把錢給誰呢?我想起了阿欣,想起了紅英,想起了躲在鐵網(wǎng)后的老人,想起睜著眼睡覺的流浪人,想起了與鼠群生活的女子,想起變成巨人的碼頭,想起我和阿明說過的那些與金錢有關(guān)的癡人夢話……

      忽然,一群孩子像鳥群似的迎面沖過來。我聽到嘰嘰喳喳的叫喊:快去看啊,有天使啊,快去看啊。我扭頭望著他們飛遠(yuǎn)的背影,逆光跟在后面。

      遠(yuǎn)遠(yuǎn)地,我望見一個圓圓的圈,正是它在放射光芒。它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引領(lǐng)我扒開人群,一步步向前。我看到他了。他正穿著一身白袍,頂著娃娃臉頭罩,和小朋友玩滑滑梯。

      “喂——”我大喊一聲,“是你嗎?”

      他回過頭,站起身,甩甩衣袖,只見鈔票好像飛魚一樣,從純白的袖子里跳出來,彈到天上,化成金燦燦的雨。

      天上下金子了!身邊人都隨著雨水四處散去,天上真的下金子了!

      我摸著砸到身上的金幣,再次望向天使,這一次,他對我伸出手。

      我迎了過去,與他手拉手,再次在馬路上奔跑,所過之處都開出一朵鈔票,我們踏著鈔票云,穿越人流,穿越車輛,穿越密密麻麻的樓群,化作了金子做的雨,飄散了起來。

      注釋:

      [1]香港的叫車服務(wù)軟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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