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扎牧場

撰文曾哲

在尼泊爾游歷了東、西、南部后，我從首都加德滿都，徒步向北翻越喜馬拉雅山，用了四十八天走到拉薩。然后到了喜馬拉雅的山南市洛扎縣，準(zhǔn)備生活六個月到一年。

到洛扎的想法很多，包括放牛，包括要修建一所希望小學(xué)，等等。我把放牛的地點選在洛扎縣拉郊鄉(xiāng)。五十五戶人家，一百九十一人。這里以牛為主，幾乎沒有羊。

前往拉郊的路翻山越嶺，我們騎馬和步行。步行的地方道路陡峭，走著走著就開始上喘下軟。能騎馬的路段，我們信馬由韁，悠揚的馬鈴聲，被風(fēng)吹成長短不一的音符再重組，猶如天籟，動聽得讓我想入非非。

到達(dá)拉郊鄉(xiāng)，鄉(xiāng)民居住的山谷，更是超過想象中的桃花園。霧一片，云一團，從眼前飄過，高一點的地方是草地溪流水瀑，海拔再低一些是翠綠松林。山谷中藏式房藍(lán)鐵皮屋頂，似瑞士像挪威。

放牛是在山上，牛放出去根本就看不到

鄉(xiāng)里一個叫齊貢拉的地方，是我要放牛的第一個牧場。

我的房東三口人：一對年輕夫婦羅布和旺姆，是鄉(xiāng)黨委書記丹增的弟弟和弟媳；另一位七十一歲的老人索朗，是丹增書記的舅舅。家里還有兩個成員，一條黑狗一條黃狗。

牧場黑牛毛帳篷的東坡下，有一個碧藍(lán)的湖泊，湖泊像一只迷茫的大眼睛。湖東岸還有一戶牧民，僅有父子倆。

這里放牧的全都是牛，兩戶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二百頭。我的房東說，此地再往南，就是中印邊界“爭議地區(qū)”。

整個這片牧場，有四戶牧民，聽說都是丹增書記的親戚。因為辛苦，誰也不愿意來，丹增書記就只好讓親戚來。

放牛是在山上，牛放出去根本就看不到，晚上再去找到牛轟回來。一般情況下，早晨七點半是擠奶時間；早飯十點后，羅布開始舂酥油。傍晚五點出去，上山往回轟牛。七點到十一點晚飯。

這天正午，我想睡個午覺，發(fā)現(xiàn)墊被子的塑料布下，汪著很多水。旺姆和羅布趕緊過來，把我?guī)づ窭锏臇|西全部搬出去晾曬。我也不敢搭手，一動就喘。

這里的陽光，也是好動淘氣，有時還沒走下坡來，它們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陰雨霧云，轉(zhuǎn)眼就劈頭蓋臉遮天蔽日。

都是今兒這樣的天就好啦。這會兒飽滿的陽光下，小夫婦倆在湖畔洗鬧了一陣，換了干凈的衣服，拉著手上了山坡。

我看著他們，想著那藍(lán)藍(lán)的水就安逸。要不是一走就喘，我也早就飛身下坡，跳進水中。這些天都是聽著羅布的擠奶聲起床。

這天清晨，羅布的擠奶聲沒了精神。起來看，好像旺姆還在睡覺。羅布一個人在牛肚子下面忙活。我立刻有了擔(dān)憂。

昨晚的霧濃重。媳婦旺姆去找她丈夫，走前囑我看好家，別讓狗鉆進黑帳篷，瞎吃裹亂。我在大霧中站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牛是回來了，但數(shù)兒不夠。羅布一臉的嚴(yán)肅，又跑進大霧里。一會兒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把牛犢子鎖好。“還缺一個”，他叨叨完，再跑進霧中，沒了人影。

半小時后，霧中見聲不見人。女聲：“都找到了嗎？”男聲：“是?！本投挤畔滦膩?。吃晚飯時，旺姆卻感覺不舒適，右腮已經(jīng)腫起來，我趕緊給她拿了藥催她服下……

在我擔(dān)憂時，旺姆精神萎靡地掀開帳篷簾出來了，說一夜幾乎沒睡，癥狀比昨天更厲害了，右腮里起了一個小泡。

看到旺姆病情加重，我趕緊去燒火，用高壓鍋壓了開水，叫來旺姆吃藥。

中午，山脊上來了一男一女。女人年齡略大，騎馬，男人瘦小，牽一頭小牛犢，說是去他們的牧場路過此地。在牧場，只要一來人，我就興奮。不管什么人，不管男女，不管來者抱有什么目的。我把這叫寂寞期待綜合癥。有人來就有新消息，帳篷里的氣氛活躍了。房東小夫婦倆恢復(fù)了往日的歡笑。

我和羅布把一瓶白酒喝干，然后手舞足蹈。

牧民幸福的家園，就是下一個轉(zhuǎn)場的目的地

早上七點，以為自己起得不晚，出了帳篷才發(fā)現(xiàn)，大家都已經(jīng)在忙碌了，黑帳篷已經(jīng)開始拆卸，我們要轉(zhuǎn)場了。

十點半出發(fā)，下午一點半到達(dá)那木貢新草場。一路上，所有的人都走路，只有我一人騎馬。經(jīng)過一處山坡，坡上有幾棵半人高的植物盛開著塔形白花。隨行的阿旺說，人不能走到跟前去看，口臭會使花朵敗落。牛遠(yuǎn)遠(yuǎn)躲著這花，也絕對不吃。

那木貢的風(fēng)景和齊貢拉大不一樣，有水流有草地，海拔四千二百多米，平展地面更少更小。兩國邊防軍都在此巡邏。

我睡的帳篷南坡下，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晝夜歡叫不止。河流寬不過兩米，竟然轟鳴聲巨大。

每天，我們把牦牛直接趕到北山坡去吃草。在它們吃草的陡坡下方，積聚著大量的黑石頭，幾乎把一面上千米的山坡根兒占滿。說到黑石頭，也是個迷一樣的現(xiàn)象。大的黑石頭比我們的帳篷還大許多，小的也有三四頭牦牛大。它們形狀各異，三棱的、長方的居多。黑石頭互相擠壓的地方，有許多縫隙和洞口，讓人想象洞里的去處和秘密。這些黑石頭是從哪里來的呢？山上并沒有這種黑巖石，并且這些山也沒那么高那么陡。

黑乎乎的大石頭啊，組合在一起，堆集成謎。在這里待過二十四小時，就會考慮人生的意義。

又一天，在那木貢的早晨醒來，遠(yuǎn)處云霧中的北山脊，朦朦朧朧似乎有人站立；羅布在擠奶，索朗在坡下轟牛，那一定是旺姆?？赡苡秩フ遗Ａ?。夜里，牛會一邊吃草一邊溜達(dá)，一宿可能走出去幾座大山。辛苦擠奶人，辛苦牧民們。每日同樣的霧氣昭昭，同樣的工作，同樣的面孔。這種重復(fù)，一方面會造成焦慮，另一方面會讓人思考。在想象與實際中，實際相去甚遠(yuǎn)。

而牧民幸福的家園，就是下一個轉(zhuǎn)場的目的地。青草肥美，牛肥體壯。

再次轉(zhuǎn)場的路程，草地含水很大，一踩一忽沓

昨晚聊天才知道，今天轉(zhuǎn)場到了東巴新草場，就只剩我和羅布兩人了。另一家，也只有男主人桑珠。其他的人，要去洛扎寺廟朝拜。一個草場，三個男人。要在沒有女人的草場，放牧半個月。

這次轉(zhuǎn)場的路程，草地含水很大，一踩一忽沓。走過十幾米，鞋子和褲腳就會濕得淋漓。我們一路在雨中搭帳篷，路上灘涂沼澤地危險叢生，聽說曾經(jīng)有牛陷進去，拖也拖不上來，最后死在里邊。在白玉地區(qū)的牧民，家家都有過死牛的經(jīng)歷。一般是轉(zhuǎn)場時摔的，或是河水淹死的。

大家?guī)臀掖詈脦づ?，又在四周挖好排水溝，我在東巴新牧場的生活就開始了。此刻，牛還在山水間，我的帳篷后邊是孔雀河，水色泛藍(lán)。聽著河水轟鳴，我突然有些疑惑，以為自己身在一個大工廠的車間。

夜里，帳篷外邊覆蓋的塑料布被牛給蹚了，黑更半夜起來搭蓋，還好沒大雨。再回到被窩，就睡不著了。聽到羅布的黑帳篷那邊有動靜，就爬起來。

牧民幸福的家園，就是下一個轉(zhuǎn)場的目的地。青草肥美，牛肥體壯。（格桑嘉措/攝）

羅布說，少了三頭牛。羅布去找牛，我看帳篷。站了大約半個小時，羅布在南面山脊上出現(xiàn)。再一會兒，牛鈴鐺聲撞擊過云霧，砸在黑帳篷上。在這里，牛掛鈴鐺的意義遠(yuǎn)大于帕米爾地區(qū)，因為這里的大霧太多、太濃，太不可思議。尋聲尋牛。如聞其聲，如見其牛。

這種在大山中奔波數(shù)小時找牛，實在令我難以抑制地?zé)o奈。為什么不考慮圍欄，或者把牛都拴??？每天早晚兩次這樣在大山里奔跑尋找，時間長了，再結(jié)實的漢子也得趴下。

果然，令人擔(dān)心的事情來了。羅布嗓子痛。下午已經(jīng)吃了消炎藥，不見好轉(zhuǎn)。飯后囑他再吃一次。并給他開了一盒水果罐頭。千萬別病倒！在城市，頭疼腦熱的不是事，在這里可不行！

在羅布的帳篷聊到十一點。他不愿意一個人待著。他說2008年冬，他和扎西在馬家塘放牛，扎西全身疼痛，昏死得已經(jīng)不成了人樣，嚇得他終生難忘。他說，這里的山叫東巴日，牧場東面有一個大冰川叫“更日”；說索朗帶著他放牛已經(jīng)十五年啦，從沒見過舅舅唱歌跳舞，頂多把臉上的皺紋堆起來，笑笑。

后來的幾天，羅布就一直在念叨著：更日更日更日。他身上的熱度降下來，病情居然有了好轉(zhuǎn)。

“更日”：冰雪山的意思。

不上高原，也許終身不會對呼吸有什么理解

半夜，牛群絆折了我固定帳篷的繩子，似是山崩地陷，是連楔子一起踢出來了。收拾好，聽著牛吼，再無法入睡。身上爬的東西越來越多，帳篷里一直是這樣，蚊子、蒼蠅、蛾子、土蜂，這個爬那個飛。

雨衣外衣全蓋在被子上，還覺得冷。

昨兒發(fā)現(xiàn)，被褥下都是濕潤的。可能是轉(zhuǎn)場搬到這里就這么鋪上了，也可能是后來浸入的水。不管怎么說，都要趕緊晾曬，否則睡時間長了，腰腿要出毛病。

身體有異樣感，是不是已經(jīng)感冒，只是自己不承認(rèn)而已？或者說不敢承認(rèn)？

不上高原，也許終身不會對呼吸有什么理解。習(xí)以為常的呼吸，習(xí)以為常的空氣，讓我們對生死缺一份理解和思考。不上高原，不會重視呼吸，對賴以生存的空氣，視而不見。

在高原上，床這個東西，也不是躺上就踏實了。比如此時，我的身體壓著的幾層塑料布下，是喜馬拉雅山脈，是世界的屋脊。我的脊梁和地球的脊梁緊密相連，但不舒服，有被托著或吸拽的感覺。

九點二十分開始燒火，想早點喝上不丹紅茶。居然一直燒到十一點多。燒火，說來挺簡單；一根火柴，一堆樹枝。在白玉地區(qū)燒火卻不簡單，樹枝濕答答的，熰煙半小時，把濕得滴水的柴火變成半干直至全干，大火熊熊時，才算燒上火了。

十一點半，羅布回來了，說他去了大巴，十多頭牛跑到那里去了。

下午，羅布把七八塊酸奶豆腐裝在一個枕頭大的牛皮囊里。羅布說，到了冬天牛皮囊會縮小一半，變得極臭。用手指大一塊酸奶豆腐和青稞面、洋蔥羊肉等做成粥，稱“堆果”。

轉(zhuǎn)眼進入了九月，丹增書記派鄉(xiāng)里的工作人員帶馬來接我去大巴，與書記和其他兩戶牧民會合，再轉(zhuǎn)場到色布。

介久措湖水如翡翠般迷人。（劉蜀雯/攝）

這是我最后一次轉(zhuǎn)場。去色布的路，也是一條神奇的路。泥濘中有石塊，石塊中有灌木，灌木中有水流，水流不規(guī)則地肆意流淌。馬是不能騎了，我步行間或蹦跳著往前走，忽然被湖泊攔住了路。再看這湖水，不是湖藍(lán)，不是海藍(lán)，不是淡藍(lán)，不是深藍(lán)，是那種藍(lán)得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藍(lán)。

湖水怎能是這種顏色？

蹚著這樣的湖水，我追溯自己一路的放牛生活，了解到白玉地區(qū)牧民的辛苦。我想，在合適的機會，要為這里增加一些設(shè)施，比如棉帳篷，比如折疊床，比如睡袋，比如藥品。冬天有四五個月大雪封山出不來，牧民會在石屋里蜷著喝酒熬日子。能不能給他們裝個天線，接上電視？能不能給他們裝一臺衛(wèi)星電話，萬一有點什么事，也好和鄉(xiāng)里縣里取得聯(lián)系。

后來，我蹚著湖水萌生的想法，在2010年底，都一一實現(xiàn)了。老百姓那個高興啊，把我也高興壞了。

在這里，我第一次看到湖水被一道橫伸的島嶼分割，不再完整如鏡。類似的觀湖點，在此后我們遇到好幾個，據(jù)說都是牧民放牧?xí)r找到的。（格桑嘉措/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