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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

      2019-11-06 17:39王彤羽
      青春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太老兵帳篷

      王彤羽

      1

      梅鎮(zhèn)是個溫婉閑逸的小鎮(zhèn),未經(jīng)開發(fā),依然保持著它原始古樸的氣息。宅子大多是清末民初建造的青磚騎樓,茶樓、酒館、民宿從早到晚不冷不熱地開張著。沒什么人來,店主也不著急,搖一把大葵扇,坐自家高大的木門檻兒上,隔著兩米寬的青磚石巷,和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家常。梅鎮(zhèn)往西三里外是廟山,山里遍布松柏,藤蘿蓋日,稀有人跡,連風聲都聽不見,似乎除了從樹縫穿刺下來的光斑在地上變幻著形狀外,就沒了別的活物。

      我背著行囊,翻過廟山,前方不遠處就是馬欄江了。馬欄江和勒棚溝在三里外匯成了入??冢熕?。聽說當年,日軍封鎖了國內(nèi)由北往南幾乎所有沿海運輸線,倒是毗鄰法屬越南邊界的梅鎮(zhèn)逃過一劫,于是成了秘密的鹽運和抗日物資運輸碼頭。那時的船只大多是木殼風帆船,出港時,一人掌舵,兩人在船舷用長竹竿撐船,其余的人就在岸上用背纖拉船。待船被拖行駛至馬欄江中段時,江域豁然開朗,水流湍急,眾人便扯滿船帆,船只才得以順利出航。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上游建了水庫,枯水期呈現(xiàn)大面積的五彩灘涂,偶有放牛放羊的來水邊草灘,或飲水或食草,更顯荒涼。近幾年,梅鎮(zhèn)突然出現(xiàn)專門收購南流江石頭的小店鋪,通透血紅的上等貨色能賣個好價錢,于是總有些人希望在離南流江不遠的馬欄江畔也能淘到寶貝。他們隨身拿了鍬和鏟,背著編織袋,卷起褲腿,淌進淺水里,到處搜撿與刨挖,一時倒也有點小熱鬧。

      我在山腳一處平地支起了帳篷??粗切毜娜搜亟咦咄M?,挑挑撿撿,搬起無數(shù)塊大小石頭,對著光線仔細研究,確定只是普通石頭后,就罵一聲,隨手扔回江里。

      冷不丁的,一個蒼老沙啞,充滿敵意,幾近咬牙切齒的咆哮聲像響雷一樣炸到我跟前。滾!通通滾!天天挖,挖什么!河床都被你們挖塌了!不知從哪兒沖出一位老人,朝那些人張牙舞爪奔去,雙臂像母雞翅膀一樣扇開,右手不時像投手榴彈般地投擲出一些石塊。老人沒穿鞋,大腳板踩踏濕潤的沙石,啪啪作響,嘴里持續(xù)發(fā)出驅(qū)趕聲。游人紛紛尖叫,跳著腳躲閃。老人推搡著他們,擺出犟牛的戰(zhàn)斗姿態(tài),隨時會搏命的樣子想是嚇著了他們,紛紛往上游散去。趕出幾十米外后,老人便背著雙手,得勝似地慢悠悠踱回來。走過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江灘時,彎下腰,使勁兒地往坑里填沙泥,填平還不忘踩踩實。嘴里絮絮叨叨著什么,花白的眉毛倒豎起來,似乎還在跟誰慪氣。在確定所有的坑都被填平后,他站在江邊的一處石堆里,腰桿兒立得筆直,下巴微微仰起,平視著下游的江水,一語不發(fā)。

      老人在看什么呢?我順著老人的視線往前眺,只看見一大片紅樹林,成群的白鷺常出沒其中。老人是在看那片紅樹林嗎?想這紅樹林也是奇特,種子成熟后并不忙著脫落,而是在母樹上發(fā)芽,向下伸展出幼根,暴長成莖,長成一棵幼樹,再從母樹上脫落,插入海灘泥中,繼續(xù)獨立生長。可是都一下午了,老人仍然呆在原處看著那片紅樹林,像座粗礪的巖石,紋絲不動。只有當白鷺飛起,他才會踮起腳跟,伸長脖子,癡癡地張望,仿佛白鷺身上藏了什么他感興趣的東西。

      2

      月亮升起后,馬欄江面一片幽暗,萬籟寂靜。夜幕的陰影籠罩著我的帳篷。我躲在里頭,關(guān)掉所有能發(fā)光的物體,小心翼翼地呼吸,機警地關(guān)注著外頭的一切。那晚的月亮實在太亮了,這多少讓我有點兒不安。我希望沒有月亮,沒有星辰,大地一片黑暗,黑暗如一個堅硬的固體,我是它的一部分,這會讓我更有安全感??墒牵@夜里非但明亮,它還安靜得如火車轟隆向我輾壓過來。此刻,我發(fā)現(xiàn)最大的噪音來自自己的心跳,原先的愜意已慢慢被陌生的恐懼替代。

      我開始想我為什么要到這來?不久前我再一次斷定我生病了,而且還是個絕癥。我過敏,聲音就是我的敏感源,興許,一里外的蚊子飛過都能引起我的煩惱。沒日沒夜里,無數(shù)種噪音像箭鏃一樣射向我。我躲進角落,堵上耳朵,閉上眼睛。肆虐的聲音仍然撕開我的皮囊,如饑渴的獸蟻,舔食我的血肉。我日復一日的,形容枯槁,墜落恐懼的深淵。我想,再不逃離城市,可真是要病入膏肓了??纱丝?,我開始懷念城市那洪水般的噪音來。

      夜色漸濃,成群的飛蟲遍布我的周圍,尖利的喙像鉤兒一樣刺入帳篷,拽著帳篷使勁地展翅往上撲騰。背下一窩蚯蚓像繩子一樣陸續(xù)拱出泥土,用身體頂起我的被褥。它們長出五彩翅膀,把我連同被褥輕輕托住,飛起。我一下就到了空中,凄厲的風聲撞擊著帳篷,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我屏住呼吸,不敢動彈,生怕它們扛不住??墒莵聿患傲?,它們突然全長出了一張臉,一張老人的臉,露出詭異的笑容。飛蟲們一下全收回了像鉤子的喙,蚯蚓的翅膀也不見了,我從馬欄江中心的上空像塊石頭一樣迅速下墜。

      我一激靈清醒過來。四周黑乎乎的,帳篷像個墓坰,呼吸越來越不暢,空氣如沙土,淹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輕手躡腳地把帳篷拉開,露出一只眼睛去探視周圍那片死寂。江邊有個黑影,一動不動的。當我的視線適應后,發(fā)現(xiàn)黑影是老人。他還站在白天的位置上,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老人可能是頜首彎腰了,體積看起來比白天要小許多。他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看著像個沒有生命跡象的物體。老人的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狗,對著老人嗚嗚地哼唧。老人動了動,開始大聲咳嗽。影子的體積瞬間又膨脹了??人詽u漸轉(zhuǎn)為嘟噥,自言自語了起來。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他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當長時間不再發(fā)出聲音時,老人的頭也跟著低垂了下去。

      黑夜里的山峰鬼魅一樣搖晃著巨大的頭顱,虎視眈眈著腳下的江水。這當兒,在陌生的黑暗之下,所有的活物一下就拉近了距離。老人和狗,倒像是我的親人了。想著反正也是睡不著,我便鉆出帳篷,猶猶豫豫地朝老人走去,在離他不遠處站住。我輕咳一聲,大力地深呼吸,和老人小心翼翼又假裝輕松地打招呼。我看起來有點兒傻,但在這樣的夜里,我并不覺有何不妥。我笑笑說自己就住在那邊的帳篷里。我說我住幾天就走。我說希望我的到來沒有打擾到他。老人沒理睬我,我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從老人這個角度,倒是能清楚地看到半山腰那個亮著燈光的地方。我說這么晚了您怎么還呆在這?老人只是斜睨了我一眼,我能感覺到他緊緊抿起的嘴角,向下彎起冷硬的線條。我接著說,那邊山上有燈光,是您的住處嗎?老人機警地轉(zhuǎn)過頭,瞪我一眼,像獵犬一樣的警覺與充滿敵意。他瞪著我足足兩秒,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咆哮,離我遠點兒,離那屋也遠點兒——我被嚇了一跳,往后猛退幾步。在我逃回帳篷前,老人似已恢復了平靜,像沒什么事發(fā)生過一樣,依然保持著相同的姿勢。

      真是個奇怪的老人。

      雖然討了個沒趣,但之前源于對黑暗與陌生的恐懼一掃而光,疲乏如暮色一樣侵壓過來,我欲沉沉睡去。

      3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有個物體在帳篷外頭來回走動。接著,我聽到了生硬的咳嗽聲,我能確定那是老人的聲音。他的腳步聲異常響亮,既遲疑又固執(zhí),有一顆小石頭被踢到了幾米外。

      我嗖地拉開帳篷,用手機光照向老人,微笑著問他,有事?老人一個箭步跨到我跟前。他的雙手交叉互握,一個連著一個在掰著指關(guān)節(jié),關(guān)節(jié)嶙峋突起,發(fā)出咯咯的巨大聲響。老人在靦腆地笑,帶著點兒討好,一掃剛剛的暴戾,變了個人似的。他用手指向山間那個亮出微弱燈光的地方,小聲地說,走,我?guī)闳ツ恰N艺f都這么晚了,打擾別人不好吧?他雙手一陣猛擺,說沒事,那是他戰(zhàn)友的家,他經(jīng)常去。老人的眼里閃著真誠的期待。

      燈光看著就在眼前,卻走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到。屋子很小,用木頭搭建成,沒上鎖,虛掩著。老人率先推門而入。屋里的陳設很簡單,都是一些居家過日子必需的物件,看著干凈整潔,像是有人經(jīng)常打掃。灶頭還有燒柴火的煙熏味兒,上面一層薄薄的煙灰。水缸里盛滿了水,漂著一扇新鮮葫蘆瓢。角落里有一張木架子床,兩側(cè)吊下一對金鉤,掛攏起蚊帳。床上是疊成長條形的水紅色綢緞被褥,被褥上繡有一對五彩鴛鴦。床頭是一對涼枕,鋪上繡了牡丹的湖色方巾。床尾擱著一堆白色鞋墊,用紅繩一雙雙捆好,堆得小山一樣高,都是男人的尺寸。其中有一雙沒綁上紅繩,單獨擺在一邊,看著有點兒軟塌,色澤略為灰黑,表面起了絨毛,像是被經(jīng)常摩擦。

      老人說,以前只有我和戰(zhàn)友住在這里,幾年后,娟兒就尋了來。當時梅鎮(zhèn)有一座浮橋,娟兒迎面尋來,橋就上下地晃動。她的腰肢像面條兒一樣的柔韌,她走得小心而又歡快,臉頰紅撲撲的,連江水都映紅了。她背著很大一個包袱,說里面都是這些年給陳良做的鞋墊。她還往我懷里塞了兩雙,說是按陳良的腳大小做的,不知道我合適不。她的聲音脆甜,像淌著蜜。老人哧哧地笑出聲來,說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老人方正的臉上折起一堆褶子,嘴巴咧到了腮幫根子里頭去,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他坐在床頭,撫摸著被褥上那對戲水鴛鴦,細滑的緞面被他粗糙的手掌摩擦得咝咝作響。老人摸完被褥就去拿那雙鞋墊,把它們輕壓在床單上,一下一下地捋平服帖,動作笨拙而又輕巧,像撫摸嬰兒那般溫柔慈愛。屋里桔燈亮堂,外面那輪明晃晃的月亮一下就失去了神采。綠的葉,黃的藤,紅的花,紫紅的蕊,從那一床春色盎然的被褥里爬出,攀上了老人的臉。老人的臉上閃爍著溫暖的光芒,眼里迸發(fā)出熱烈異彩,時光的痕跡一下就從老人臉上退去。

      突然一陣狗叫,老人急急起身,拉了我就走。我問怎么了?老人神色慌張地說,不能給娟兒看見我。我說娟兒是誰。他說是我戰(zhàn)友的妻子。我說為什么要躲。他說她恨我。恨你?老人不再吱聲。一路低著頭,急走下山。

      回到了江邊,他仍然不發(fā)一言。天邊的云朵涌出,蓋住了月亮。老人的臉只流轉(zhuǎn)著那一江清水映出的閃爍光影。

      他轉(zhuǎn)身低頭拍了拍一路跟著他的狗,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對狗說,放心睡你的覺,阿福會幫你看著,有事它會喚我。便轉(zhuǎn)身走開,走到一半又回頭問我為什么到這大山里來?我說城市太鬧,失眠。老人大笑起來,像聽到了什么天下奇聞。他說,你得的這是富貴病啊,想當年,排長一說休息,我站著都能睡著。

      4

      早晨醒來時,江水退去更多了,又有好些人往江中走去,翻挖著石頭。老人趟著江水快速朝他們走去,褲管卷到了膝蓋上,高抬的雙腳把水劃出嘩嘩的聲響。在離他們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摸起腳邊的砂石扔手榴彈般往人堆里狠狠砸去。對面的人全停下了挖掘,詫異地看著眼前這位不速之客。老人雙手拽成拳頭,身體往前稍微傾斜,大聲地朝他們咆哮,不要命的就呆在那里,水庫要放閘啦,再遲一會兒你們就去龍王爺那尋寶吧——說罷,迅速轉(zhuǎn)身,嘩嘩地撥動著江水朝岸上走去。眾人半信半疑地跟隨罵罵咧咧的老人剛回到岸上沒多久,河水便噌噌地暴漲起來,一直漫到老人平日里站著的石堆里。老人站在那里頭,雙腳泡進江水。不知是因為水庫放水,還是撿石頭的人離去讓他又有了好心情,他笑瞇瞇的,用目光示意著我,讓我過來。

      我說老爺子您真厲害,您咋知道要放水?

      馬欄江有啥是我不知道的?龍王爺啥時候打盹我都曉得呢!他呵呵笑,聲音又亮又脆,像個得意的小孩。

      我想起昨夜他說戰(zhàn)友的事,說,您是老兵?

      是夠老的了,都一腳踏進棺材的人了。老人對著日頭,瞇縫著眼簾,刀刻一樣的褐色褶子如藤蘿一樣盤踞在他所有裸露的皮膚上。老人沒穿鞋子,大腳趾關(guān)節(jié)螺母一樣高高突起,十個腳趾深深地抓進尖利的沙礫堆里,卻如履平地得穩(wěn)妥。

      老爺子,給我說說您當兵的事兒?

      老人今兒個像是挺高興,像上游開了閘,也不吝嗇他的話匣子。他說,我被拉壯丁那會兒才十五歲,一晃六十多個年頭過去了。說起來都沒人敢相信吶,我當時進的是學生連,都是些娃娃兵,屁都不懂一個,哪懂得打仗哦。部隊也沒發(fā)槍給我們,讓我們?nèi)ネ趹?zhàn)壕。后來,學生連改編,我進了八連學開炮,班長說朝哪開就閉著眼睛把心一橫了朝哪開。那時的武器可差了,全是一戰(zhàn)后的德國裝備。每天只發(fā)50顆子彈,打完就沒有了。日本鬼子白天有飛機坦克,我們哪打得過人家,只好夜襲。老人停下,瞄我一眼,見我饒有興致的樣子,聲音更響亮了繼續(xù)往下說。有一次,我們3個班60人偷襲敵營,用匕首干掉哨兵后,用雙筒槍、手榴彈和機槍一窩端了正在做夢的鬼子。當時都不曉得我們干掉了整個連啊,后來便衣隊回來報告戰(zhàn)況說,日本鬼子的指揮官都被我們給炸死了!老人臉色紅潤,聲音洪亮,臉上露出一種豪邁氣概。

      我估摸著老人也有八十多了吧,只是他身子骨硬朗,動作敏捷,目光銳利,還不時露出點兒孩子氣。

      你是第二個在這里過夜的女人,除了娟兒外。老人臉上的肌肉變得柔和起來,花白的眉毛俏皮地揚起,嘴角往兩邊咧開,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她住在離這百里外的七星島,又是水路又是山路地走了近一個月才找到這。老人的臉在江水折射下,陰晴不定。

      她知道你們在這兒?

      當然嘍,當年打仗,我們一有空就往家里寄信,沒時間寫字啊,寫上地址就寄了出去。家里人一看到信,知道人還活著。娟兒是按著信上的地址尋來的。

      可是,解放后,你戰(zhàn)友為什么還不回家?

      他回不了。

      為何?

      老人沉默了幾秒,突然抬頭瞪我一眼,喉結(jié)上下急劇滾動了幾下,話到嘴邊又使勁咽回去。呼吸逐漸變得江海漲潮般濃重,胸膛也明顯地起伏了起來??粗先送蝗磺甾D(zhuǎn)多云的臉龐,猜測著是不是自己哪里觸犯了老人。我不自覺地往后倒退了幾步,等待著老人發(fā)出猛烈地咆哮??墒牵先说纳裆蝗击龅讼聛?,胸腔里發(fā)出一聲低吁的嘆息。他鼻音濃重地說快晌午了,他得給戰(zhàn)友夫婦送魚去了。還故作輕松地說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說他戰(zhàn)友夫婦倆都這把歲數(shù)的人了,連條魚都不會殺,非得他去幫忙。他咧了下嘴,對我擠出一個笑容,雙手在褲腿邊茫然地搓動幾下,像突然想起了點兒什么,緩慢地朝前挪步。老人的背影似乎沒有了平日里的利索,他半佝僂著身體,在懷疑與猶豫著什么。瞬間又急行軍似的加快了腳步,一股作氣地往山上走去。

      5

      我決定去梅鎮(zhèn)走一趟,買點干糧和水。

      梅鎮(zhèn)就幾條街。我逛了幾圈,賣發(fā)糕水籺的店家老太還保持著相同的一個姿勢——坐在門檻兒上,一手環(huán)抱膝蓋,一手拿塊帕子驅(qū)趕蒼蠅。半掩著白紗布的鍋里有幾個南瓜饅頭。我向她買了剩余的饅頭,她露出一顆僅剩的門牙對我愉快而又靦腆地笑。梅鎮(zhèn)中心有一棵大榕樹,榕樹下總圍坐著一些曬太陽的老人。他們長時間保持著一個姿勢,搖一把大葵扇,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家常,臉上流淌著歷經(jīng)風霜后的淡定與祥和。對于過往的陌生人,也只是看你一眼,便回到他們亙古不變的靜止狀態(tài)中去。我來到大榕樹下,加入老人們曬太陽的隊伍。秋日里的太陽溫暖而柔和,把我的背心烘得暖洋洋的。我想,也許這會兒,我瞇上眼都能打起盹來的吧?我想起老人說他打仗那時,站著都能睡著。

      姑娘,從外面來的吧?旁邊一老太拄著拐杖,半蹲下身子好奇地看著我。也許她覺得我一個姑娘家坐一排老頭老太當中特別扎眼。

      嗯。我沖老太友好地笑笑。

      到哪里去呀?老太身材高大,古稀年齡,操一口當?shù)乜谝簦曇舻故撬屎榱痢?/p>

      馬欄江畔。我回答她。

      哦——田老兵那啊。

      您知道他呀?

      梅鎮(zhèn)的人都曉得田老兵哩,原來隔壁鎮(zhèn)還有一老兵的,前年沒了,現(xiàn)在只剩下他了,命硬啊。我旁邊一老爺子一邊往我這邊挪近了點兒,一邊扯開尖細的嗓門熱情地說。

      老太瞥了老爺子一眼,像是對我解釋說,他那命還真是有幾分蹊蹺哩,人家本來是抓他大哥去的,他非要圖了新鮮頂他哥去。他娘也是偏心啊,沒擋著,就讓了他去頂。他那會兒才十五歲啊,懂個屁喲,他可不曉得打仗是要死人的。上了車,拉到了合浦還珠堂開始訓練,他就后悔了鬧著要回家,被打了一頓才認命。

      老爺子趁著老太停下的空當,搶過話頭說,日本投降后,他就衣錦還鄉(xiāng)了,穿著軍大衣,幾個人抬著轎子,可威風了,整個梅鎮(zhèn)的人都搶著出來看田老兵哩??珊髞砟莻€內(nèi)戰(zhàn)轟地一聲就開戰(zhàn)了,他田老兵做了逃兵,死活不肯重披戰(zhàn)袍。這倒也救了他一命,“文革”時都說他扛過反動派的槍肯定殺過人,他就反駁說我只殺過日本人,從沒打死過一個中國人。民兵又說他有槍,有槍就有罪。問他藏哪了,他說我沒有槍,說沒有就沒有。他們就翻箱倒柜地找,爐膛里都捅了,最后在床底下找到把彈弓槍。老爺子眼瞇瞇的,哼哧哼哧地笑到咳嗽起來。

      這些事呀,都只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我們生產(chǎn)隊人民公社都看得倍兒清,當時也沒斗他,關(guān)了幾天就放出來了。老太把拐杖拄得嘚嘚響,臉上露出股看透世事的大義凜然。

      也多虧你當時是生產(chǎn)隊大隊長,你幫著他說好話。說到底還是命硬喲,不然又咋會戰(zhàn)友全死了他還活著,聽說戰(zhàn)友的女人尋了來,沒幾天也死了。老爺子搖頭嘆氣的。

      老太哂笑一句,你不也是支書,政治覺悟高著咧!

      嗐,原來榕樹下成了他們當年支部生活會啊。我心里一樂,轉(zhuǎn)而問道,他的戰(zhàn)友可是叫陳良?我聽老兵說過,可是陳良夫婦不好好在山上住著么?我向老太提出疑問,我不知道整件事是哪里出了錯。

      老太彎腰很認真地看我一眼,又站直了身體,雙眼平視前方,像是回憶起一沓卷宗,說,那一年,眼看都快要熬到勝利了,可日本鬼子兇殘啊,對欽城連續(xù)轟炸了三天三夜。其它港口都被封鎖了,老兵他們的部隊從這乘船去送彈藥和救傷員,誰知道船到馬欄江下游紅樹林時就突然沉船了。那日正逢漲潮,海水倒灌,紅樹林連片葉子都看不見吶。除了田老兵抱著根木頭漂到了岸上,其余的人連同船都失蹤了,連船骸和尸體都尋不著哩。田老兵和陳良情同手足,他一直不肯相信陳良死了,一年一年地守著江,說是等他回來,一等就是幾十年。其實他心里亮堂得很,陳良早已經(jīng)死了,只是一直欺騙著自己,也不許別人說陳良死了,逢人就說他夫婦倆就住在山上小屋里,唉——

      可陳良女人——我急急追問著原生產(chǎn)大隊長老太。

      老太說,陳良沒了后,田老兵每月都寄信回他家里報平安。信也不敢寫內(nèi)容,怕露餡,像往日戰(zhàn)斗中只在信封上寫了地址就寄出??刹幌腙惲嫉呐苏J真了,在全國解放后還是尋了來。這女人長得好生標致哩。田老兵說她身子骨弱,天天往這鎮(zhèn)上買了新鮮魚回去給她燉湯。別人就取樂他說那是你媳婦不,長得俊哩。田老兵就呵呵地笑,臉都紅到了耳朵根子去。當時,女人在那住了好些天,田老兵一看瞞不過她只好說出她男人沒了的真相,女人一時想不開就投了江。她這一死,田老兵就更是和自己過不去了,說是自己害的她。唉,遭罪哩。

      老支書湊近說,田老兵是和他戰(zhàn)友拜把子兄弟的,約定誰光榮了誰的家眷就給對方照顧,包括老婆孩子。

      老太橫了老支書一眼,對我說,姑娘別聽他老不正經(jīng)地瞎說。

      老支書邊搖頭邊慢慢地挪回了他原先的位置,半瞇縫著眼兒,曬起太陽來。

      6

      我回到馬欄江畔時已是黃昏,老人靜靜地站在江水里,眺望下游那片紅樹林,兩條褲管已經(jīng)濕了小半。江風吹過,他身上的衣衫就被鼓得飽滿,像面膨脹的氣球船帆,往一邊使勁兒地拽著他的身體。他的身體不時地往一側(cè)微微傾斜,待風吹過,又恢復原先的直立。老人孤獨地站立,偌大的江面,他像一株千年守待的蒹葭,只是要等待什么,能等來什么,他可曉得?看著老人孤單的背影,我那心里像被燒紅的鐵給烙了一下,滾燙的刺痛感正冒著青煙,一路漫延到我的四肢與眼球。

      我走到老人旁邊,和他一起眺望前方執(zhí)意入海的江水。

      我說,魚送過去了?

      送了,今天他們說要做剁椒魚頭。娟兒是山里人,好辣,非要我給添了辣子。老人寵溺地笑著說,那排整潔的牙齒微微地閃著光。

      我說你對他們可真好。

      陳良救過我,我們那次打日本鬼子,發(fā)的50發(fā)子彈我全打光了,有一個日本兵從旁邊偷襲,是陳良推開了我,可他的右手拇指被彈頭崩飛,右手掌再也不能伸直敬禮。

      這么些年來你所做的也夠補償了。

      老人看向我,似在猜測我話里的意思。許久,他幽幽地說,娟兒恨我。

      我說娟兒為什么恨你。

      因為一封信。

      你是出于好意。

      沒有這封信,她就不會尋來。夜幕逐漸濃郁,老人的嘆息顯得格外悠遠。

      這是她的命,也許,也是她最好的歸宿。我微笑地看向老人。老人沉默地注視著平靜的江面,眼里似有浪花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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