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
時代的發(fā)展、生活的復雜對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提出了重大挑戰(zhàn),也對懷有青云之志的詩人敞開了廣闊空間:在學習中建立文化自信,在探索中積累詩藝學養(yǎng),形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現(xiàn)新鮮詩意的能力與善于創(chuàng)新的文體求變能力。用詩歌捕捉自我心靈的顫動,呈現(xiàn)時代的精神圖譜,用經(jīng)過藝術提煉的語言、飽含真情的詩句,傳遞與人民同甘共苦的情感,以新的詩歌表達方式和美學追求呼應時代的進步和發(fā)展,為我們的新時代,創(chuàng)造出詩歌的新華章。
中國是詩的國度,古典詩歌早在中華文明的源頭就涌流著淙淙清泉,灌溉著幾千年文明的演進,滋養(yǎng)著華夏世代的心靈,塑造著中華美學的精神,這正是詩歌與心靈相互吸引的萬有引力形成了我們置身其中的文化傳統(tǒng)。
時光之河奔流不息,我們從新時代的岸邊眺望文學,我們在全球化的視野中、在互聯(lián)網(wǎng)全媒體的現(xiàn)實中,關注中國當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真正的詩人是民族的觸角,在歷史轉折的關鍵時刻,詩歌往往是時代演進的先聲。新時代、新征程、新經(jīng)驗,詩人何為?詩人在新的歷史方位中,如何認識我們的詩歌傳統(tǒng),認識不斷發(fā)展著的中國經(jīng)驗,理解我們時代的前進方向,傾聽砥礪前行中的人民心聲,這是值得當代詩人深入思考的重要命題,也是努力踐行的偉大使命。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中國古典詩歌在幾千年歷史進程中不斷生發(fā),生成了豐厚的思想資源、文化資源和美學資源,形成了中國文化的血脈??缭綍r空的經(jīng)典詩句生動地注解著詩歌的生命力、詩歌與教化、詩歌與現(xiàn)實、詩人與時代、自我與人民。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給千年之后的我們以有益的啟示。
《詩經(jīng)》是一部最早的詩歌總集,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開端,深刻地影響著當時的社會政治及文化生活,《詩經(jīng)》以反復詠唱的旋律、禮儀規(guī)范的約束、潛移默化的熏陶,以“詩教”化人,養(yǎng)成社會的倫理秩序。
孔子言:“不學詩,無以言”,我們都已耳熟能詳,“詩”是“言”的基礎,可見孔子對詩歌的推崇,詩歌構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在儒家經(jīng)典中,首推《詩經(jīng)》。在中國古代,基本的教育方式是“詩教”,《禮記?經(jīng)解》中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其次,“詩教”也是一種修養(yǎng),孔子在《論語》中,稱贊他人時曰:“可與言詩也?!?/p>
孔子暮年,自衛(wèi)國返回魯國,他潛心編訂《詩經(jīng)》?!对娊?jīng)》是中國詩歌源流中最具民間性的詩篇,鮮活地書寫著黎民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親情和倫理,但三百多首詩歌的作者佚名,已經(jīng)無法考證,而詩人的盛名與詩集一起流芳千古的是《楚辭》。楚辭本義是泛指楚地的歌辭,之后成為專稱,指以戰(zhàn)國時楚國屈原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的新詩體。《楚辭》是中國最早的浪漫主義詩歌總集,也是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源頭。
如果要與人言詩,在我少年時代就駐留心間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出自屈原《離騷》的不朽詩句千百年來回響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從此將真理的探索者、理想的追求者的詩人形象永恒地定格在中國歷史上,《離騷》《九歌》《九章》《天問》閃耀著楚辭的光芒,也形塑著心系蒼生、兼濟天下的“大我”,樹立了一個為國運憂心傷神的詩人形象。他內(nèi)心的困頓與憂憤是時代的困境,而他的堅韌不拔是超越時代的,他以一生寫就的“楚辭”生動地注解了中國詩歌“詩言志”的本質(zhì)特征。
屈原的《離騷》蘊含著詩歌源頭處“詩言志”的精神內(nèi)核,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則是他對“詩言志”具體化的理解和生發(fā),也體現(xiàn)著歷代詩家文人富于歷史使命感的集中提煉:融入當下社會,回應時代命題,為現(xiàn)實而作。詩歌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這是從《詩經(jīng)》就開啟的中國詩歌傳統(tǒng),這也是詩人關心民生與道義、自我與國運的責任和情懷。
白居易不僅在散文《與元九書》中自陳每逢披閱史書,多探求治理國家的道理,才更體察“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他還將這樣的理念運用在他的抒寫中,他的詩歌題材廣泛,關乎世道人心,體察民間疾苦,詩歌語言平易曉暢很接地氣,代表詩作《長恨歌》《賣炭翁》《琵琶行》流傳廣泛,《賣炭翁》《琵琶行》等是詩人自我的人生體驗與民間生活的結合,將新樂府詩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推向新的高度。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薄皠ν夂鰝魇账E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這些千年流傳的詩句,出自杜甫的《春望》《登岳陽樓》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這是他在安史之亂的顛沛流離中所書,字里行間真切地記錄著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流露著他內(nèi)心的喜憂苦樂,期望著國家平息叛亂,社會歸于安定。杜甫的喜憂來自于真實的自我體驗,來自于嬗變的時代風云和家國命運,這是詩人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擔當和憂患意識。
杜甫一生寫詩一千五百多首,其中 “三吏”、“三別”、《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傳頌千古影響深遠,是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代表作:世上瘡痍,民間疾苦,皆成筆底波瀾,為時代畫像,為歷史立傳,成就了中國文學史上的“詩史”之稱,“詩圣”之謂。這和他貼近人民的生活實踐是分不開的,杜甫以“即事名篇”的詩作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矛盾和人民疾苦,記錄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巨變,留下了詩人與黎民同憂、與時代同行的心路歷程,形成了他意境高遠、沉郁頓挫的詩風。
杜甫將律詩寫得縱橫恣肆,合律而去聲律之束,工整而無對仗之痕,蘊含著感時憂國、仁政愛民的儒家精神。李白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詩仙,他的詩歌揮灑著自由曠達、浪漫飄逸的才情,流露著道教的精神氣質(zhì)。韓愈將杜甫與李白并論:“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唐詩造就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審美典范。
不朽的詩篇產(chǎn)生于壯闊的社會實踐,五萬首全唐詩中有代表性的還有邊塞詩,抒發(fā)著守疆護國、建功立業(yè)的壯志豪情,流露著為國利民的英雄主義的精神氣質(zhì)。“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薄扒嗪iL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薄白砼P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邊塞詩繪就了明月天山、蒼茫云海、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這般雄渾遼闊的意象,熱血邊關的畫卷,傳頌著邊陲將領有志之士的琴心劍膽和共同心聲,回蕩在千年歷史的崖壁上余音不絕……我想起了清代詩人龔自珍創(chuàng)作的七言絕句《己亥雜詩?九州生氣恃風雷》:“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p>
當時無力的清朝政府面臨著內(nèi)憂外患,國家面臨著被侵略,民族面臨著被奴役的危機,要拯救暴風雨中飄搖之舟,須有各方英才,所以詩人力勸天公,大降人才,共挽即倒之狂瀾,將傾之大廈。詩中選用了“九州”“風雷”“萬馬”“天公”這些恢弘壯偉的主觀意象,表現(xiàn)了詩人開闊的胸襟、前瞻的眼光、戰(zhàn)略的設想,留下了別開生面、氣勢不凡的詩風,蘊含著呼喚變革、期待未來的深刻寓意。
這首詩為《己亥雜詩》中膾炙人口的名作,是龔自珍罷官南歸,路過鎮(zhèn)江時所寫,既是詩人內(nèi)心真實的思想,也是天下士子的心聲,直擊了清朝的痼疾、社會的黑暗,還超越了時代,詩意歷久彌新發(fā)人深省。
《己亥雜詩》315首內(nèi)蘊豐厚,是詩人的心路歷程,也是時代的精神圖譜,有對社會現(xiàn)實政治的剖析,也有對民族命運前程的思考,有傳統(tǒng)中國的儒道思想,也有民間文化的吉光片羽。他的詩作賡續(xù)了近代到現(xiàn)代的中國詩史,對于詩人詩派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如詩界革命諸君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以及南社詩人高旭、陳去病、柳亞子,還有魯迅等,他的詩作是中國詩歌史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構成一個自先秦而晚清的中國人文主義詩學譜系。
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交織在中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之中,五四新文學運動推動了中國文化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變,也推動了中國古典詩歌向現(xiàn)代新詩的轉化。從1917年胡適在《新青年》雜志發(fā)表新詩開始,到2017年是中國新詩誕生百年,全國各地陸續(xù)舉辦過多種紀念新詩誕生百年的研討會、論壇及詩歌活動?!鞍倌晷略姟笔侵袊姼枋飞系睦锍瘫?/p>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對詩寄予厚望: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舊體詩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和基礎,新詩也成為五四新文學和新文化運動的先鋒。胡適領銜創(chuàng)作白話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倡導文學革命,他認為白話詩可以自由表達,注入新內(nèi)容、新思想、新精神。五四新文學以解放詩體、解構格律來成就新詩、感應時代、貼近民眾、啟迪民智。“在郭沫若、冰心、胡適、徐志摩等早期新詩人的詩歌中,自由、民主、平等、愛情及個性解放等現(xiàn)代觀念得到了廣泛的傳播,起到了一定的現(xiàn)代思想的啟蒙和普及作用。此后,聞一多、何其芳、卞之琳等開始強調(diào)詩歌自身的建設,主張新詩不能僅僅是白話,還應該遵照藝術規(guī)律,具有藝術之美和個性之美??谷諔?zhàn)爭開始后,艾青、穆旦等在喚醒民眾精神的同時,繼續(xù)新詩詩藝的探索?!?/p>
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是詩人艾青的代表作《我愛這土地》,也是中國新詩的扛鼎之作。詩歌寫于抗戰(zhàn)后的1938年11月,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著中國大地。詩人和文藝界人士一同撤出武漢,匯集于桂林。對戰(zhàn)火蔓延的祖國的憂患,對災難深重的民族的深情,讓詩人拿起筆,寫下這和著血淚的詩行。
土地是博大的意象,鳥兒是靈動的意象,艾青以寫實和象征交織的手法,展開了蒼涼而遼闊的畫面,“鳥兒、土地、河流、風、黎明、淚水” 有動有靜的審美意象提升和強化了詩人的情感表現(xiàn)力,對血沃中華大地,詩人愛得執(zhí)著,愛得堅貞:嘶啞的喉嚨也要為民族、為土地而歌唱。詩人真摯的情感凝聚在詩行里, 跨越了時空。從誕生之日起,就回響在幾代讀者的心里,精悍的篇幅蘊含著沉重的憂思和深厚的情感,每一句都從詩人不屈的心頭流出,帶著詩人血液的溫度,直擊讀者的心靈,成為我們對祖國與大地,時代與人民,新詩與自我的理解。
五四新文學中誕生的新詩已成為我們精神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是我們表達思想情感的藝術形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昂揚向上的抒情主義一度占據(jù)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流,成為新中國詩歌的審美風范。艾青、何其芳、賀敬之、邵燕祥、李瑛、公劉等詩人書寫著新生的土地、祖國的發(fā)展、人民的豪邁。而郭小川的《團泊洼的秋天》、食指的《相信未來》則記錄了時代疼痛和歷史轉折中,詩人的憂思和向往,詩人從自我的生命體驗中,敏銳地意識到時代的大潮正在蓄勢涌動中……堅冰深處春水生,他們的詩句感應著時代的傷痛與渴望,猶如料峭寒風中的迎春花,呼喚著春天的到來。
我堅信人們對于我們的脊骨,那無數(shù)次地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相信戰(zhàn)勝死亡的年輕,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詩句以信心和勇氣穿越動亂年代的陰霾和黑暗,以思想的力度、情感的溫度,慰藉著一代人的心靈,向淪陷在迷惘和苦難中的同時代人真誠地宣告: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文心雕龍?時序》)。從上世紀70年代末起,中國歷史重大轉折,中國社會時移世易,中國文學迎來了冬去春來的新時期,詩歌重啟現(xiàn)代探索之路:掙脫極左的思想桎梏,追求真實的自我表達,蕩滌虛假的空洞語言,呼喚人性的回歸,弘揚真善美,以個體的心靈傾聽時代的大潮,以深入的思考、開放的心態(tài)書寫著中國詩歌的新篇章。一批語言清新且思考有力的詩作應運而生,評論家謝冕、孫紹振和徐敬亞先后發(fā)表了三篇重要的詩歌評論,當代文學史上稱之為“一種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
以真誠的自我,觸摸時代的脈搏,給詩歌注入生命力,從提煉自我的心靈體驗,呈現(xiàn)一代人的思想情感,成為同時代人的共同記憶。這批富有藝術感染力的詩作,穿越近四十年歲月的長河,在紀念改革開放中,被引用最廣的就有其中的兩首:梁小斌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和舒婷的《一代人的呼聲》。
“我在這廣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著心靈的足跡尋找,那一切丟失了的,我都在認真思考?!?這首詩是梁小斌的代表作,是詩人自我曲折的心路歷程,也是處于社會轉型期一代青年特殊的思想歷程,表達了全國上下的熱切渴望。發(fā)表于《人民日報》的《創(chuàng)造歷史的偉大變革——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一文引用了這首發(fā)表于1980年的詩作,并作了新時代的解讀:“改革開放的中國,需要找到那把鑰匙,重新啟動歷史前進的時間,打開融入時代潮流的大門?!?/p>
“我站起來了,站在廣闊的地平線上,再沒有人,沒有任何手段,能把我重新推下去……” 新華社評論員在《向著更加壯闊的航程——致敬改革開放40周年》一文中引用了舒婷的詩作《一代人的呼聲》。詩人以真理的光亮,探尋民族的未來,以承擔時代的使命,體現(xiàn)自我的價值。詩人獨立的思索中,充盈著對祖國和民族的深愛,全詩在哲思中飽含著激情和信心。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是孔子對詩歌審美作用的深刻認識與社會教化作用的高度概括。興,朱熹注為:感發(fā)意志。詩是用比興的手法抒發(fā)感情。的確,詩歌的魅力是以情動人。詩人從自我的生命體驗出發(fā),抒寫華夏子孫的內(nèi)心愿望,詩人以自我的拳拳之心抒發(fā)對祖國的真情實感。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是以自我最深切的鄉(xiāng)愁呈現(xiàn)最真切的家國情懷的經(jīng)典之作,幾十年來被廣泛傳頌,余光中也被稱為以鄉(xiāng)愁之詩感動心靈的詩人。
《鄉(xiāng)愁》是余光中詩集《白玉苦瓜》中的一首,全詩選用了“郵票”“船票”“墳墓”“海峽”四個生活中常見的意象,寄寓其情感和思想的內(nèi)涵,將常見的主題作出了獨到的詮釋。詩人按時間順序和不同的人生階段,從“幼兒戀母”到“青年相思”,到成年后的“生死之隔”,再到對祖國大陸的感情,不斷發(fā)展的情感逐漸升華,凝聚了詩人整個人生歷程中的情思。鄉(xiāng)愁的對象,從具體的“鄉(xiāng)”到抽象的民族之“鄉(xiāng)”,從地域之鄉(xiāng)到歷史之鄉(xiāng)和文化之鄉(xiāng),詩人最真切的“鄉(xiāng)愁”、最深厚的情感,層層遞進積淀成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感染力。
詩歌以“小小”“窄窄”“矮矮”“淺淺”等疊音詞來修飾中心意象,語言純凈清雅、淺白真率而又蘊藉唯美、意味雋永,透出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的漢語之美、文化之韻。
余光中一生漂泊,他自稱是“蒲公英的歲月”。從江南到四川,從大陸到臺灣,求學于美國,任教于香港,在臺灣高雄的西子灣畔度過晚年。“童年的天空啊,看不見風箏,看到的是轟炸機”。戰(zhàn)火中一路逃難的童年,詩句中呈現(xiàn)的是詩人對戰(zhàn)爭的記憶,是童心對民族傷痛的敏感。青年時代他在美國留學,之后又去講學訪問,美國文學與文化對他影響愈深,鄉(xiāng)愁在他心中愈是滋長。對鄉(xiāng)愁的生命體驗和藝術表達貫穿了余光中的詩文創(chuàng)作,也是他日漸深入認識詩歌和自我、藝術生命不斷成熟的過程。在他的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余光中曾經(jīng)主張西化,有脫離現(xiàn)實的傾向,他自述,“少年時代,筆尖所染,不是希頓克靈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業(yè)無非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經(jīng)過在西方世界的人生歷練,他開始回歸東方,他在文中禮贊中國是最美最母親的國度,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他想做屈原和李白的傳人,因為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
詩人吉狄馬加的近作《大河——獻給黃河》以誠摯的敬意,傾聽了千萬年奔流不息的大河,以恢弘的氣勢和對民族未來的憧憬,回溯了中華文明的起源與發(fā)展,以不凡的構思,以三百余行的長詩,匯成獻給黃河母親的贊歌。海子的《河流》《亞洲銅》以豐富的意向,深沉的情感,書寫著河流與大地的謠曲。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觸及了世界華人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部分,表達了全球化時代中我們對中國文化的深深眷戀。
新詩百年誕辰剛過,21世紀詩歌也將近二十年,有理想的詩人在重新梳理我們的詩歌傳統(tǒng)、汲取百年新詩的美學資源的同時,要全面認識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實狀況,思索詩歌創(chuàng)作與時代的聯(lián)系。當代詩歌如何處理日常生活和時代經(jīng)驗,詩人如何捕捉創(chuàng)新靈感:從自我情感抒發(fā)中,表達人民的心聲,從自我生命歷程中,呈現(xiàn)時代的發(fā)展,在價值多元中,堅守詩歌的審美品質(zhì),在過剩的資訊包圍中,創(chuàng)造有生命力的詩歌。
近年來,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以強大的功能輻射到了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詩歌傳閱上,自媒體、微信等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在網(wǎng)絡和新媒體平臺上首發(fā)的詩歌產(chǎn)量(包括舊體詩詞)在一年內(nèi)已接近一億首?!八白x詩”“為你讀詩”等公眾號讓詩歌插上互聯(lián)網(wǎng)的翅膀,快捷推送讓詩歌的寫作人數(shù)、傳播速度、接受廣度以及社會效應等方面都出現(xiàn)了新變,使得帶有“新聞話題”“娛樂效應”的詩人借著現(xiàn)代傳媒高效的傳播力而一夜成名。
詩歌與大眾的日常生活、公共文化空間密切關聯(lián),現(xiàn)代社會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下的詩可以“群”。但是低門檻、快傳播、無標準,導致詩歌創(chuàng)作量多優(yōu)少,價值多元中標準迷失,詩體駁雜中審美失范,廣泛傳播后記憶中留不下詩句,缺乏讓人怦然心動的詩歌。網(wǎng)絡上甚至出現(xiàn)了對詩人的如此調(diào)侃:會用回車鍵就會寫詩……
我們要總結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得失,思索新詩與傳統(tǒng)、詩歌與時代、理想與現(xiàn)實,要找到詩人的情感認同,詩歌為誰立言,不能忘記詩歌中蘊含著的民族的精氣神,不能忘記詩人與時代同行的使命:詩歌是對豐富心靈世界的生動呈現(xiàn),也是對時代發(fā)展、社會主潮的有力揭示。評論家謝冕凝心聚力歷時十年撰寫完成的《中國新詩史略》是研究新詩的代表性著作?!对娍贰稉P子江》《星星》《詩選刊》《詩歌月刊》等專業(yè)期刊也推出相關的新詩評論文章。
時代呼喚著為時代立傳、為時代明德、引領時代風尚的詩人,讀者需要心靈相通真摯動人的詩歌。成為卓越的詩人,創(chuàng)作出膾炙人口的詩歌,這對詩人的思想深度和想象力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些當然離不開天賦,而后天的學習和修養(yǎng)更是不可或缺。要在學習中建立文化自信,在探索中積累詩藝學養(yǎng),形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現(xiàn)新鮮詩意的能力,也要有善于創(chuàng)新的文體求變能力。
詩人的價值不在于經(jīng)過訓練之后就能寫出分行排列的文字,而是用詩歌捕捉自我心靈的顫動,呈現(xiàn)時代的精神圖譜,用經(jīng)過藝術提煉的語言、飽含真情的詩句,傳遞與人民同甘共苦的情感。詩歌是充滿創(chuàng)造性地表達時代與自我的語言藝術,是書寫者與閱讀者的心靈相通,是人與人情感交流跨越時空的“空間站”,也是有助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種藝術形式。
屈原的“吾將上下而求索”,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文天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龔自珍的“我勸天公重抖擻”,譚嗣同的“留取肝膽兩昆侖”,魯迅的“我以我血薦軒轅”……這些來自他們心靈深處的詩句,攜著生命的溫度、時代的風雷、天地間的浩然正氣,激蕩在讀者的心里,是中國詩歌的金聲玉振,是中國文學血脈綿延的民族記憶,也是中國歷史大浪淘沙后的精神財富。
不同時代的經(jīng)典都安慰著我們的心靈,人生的不同境遇都召喚著詩歌,而奮進的時代更是呼喚著宏偉的史詩,奮斗的人生更應該涌現(xiàn)壯麗的詩篇。時代的發(fā)展、生活的復雜對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提出了重大挑戰(zhàn),也對懷有青云之志的詩人敞開了廣闊空間。只有從自己的心靈深處流出的詩句,傳遞出人民的心聲,描繪出時代的畫卷,才能滿足他們的藝術雄心:以新的詩歌表達方式和美學追求呼應時代的進步和發(fā)展,為我們的新時代,創(chuàng)造出詩歌的新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