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蔚文
“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對十四個國家兩萬余名病人進行調查,發(fā)現(xiàn)有百分之二十七的人有睡眠問題。”這則消息對睡眠障礙者來說,或多或少是個安慰。比如我,當被屢次擱淺在失眠的沙灘上時,至少知道并非所有人此時都在睡眠的波濤里幸福游弋,還有不少像我這樣被晾在沙灘上的。
各種節(jié)日里,三月二十一日的“世界睡眠日”比許多節(jié)日離我更近,甚至比“三八”節(jié)更近。畢竟,睡眠占據(jù)著生命的三分之一。對一名睡眠障礙者來說,一天是否幸福不取決于白天,而取決于深夜。
我的風吹草就動的睡眠從很早延續(xù),即使次日要開會這類事,都會對睡眠構成侵犯。和好睡眠的人比起,睡眠表淺到有時像只為了完成這個儀式,如同厭食癥患者象征性地坐到餐桌邊?!爸灰粋€人真正有了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總有希望能重新成為一個——一個身心健康如初的人?!比指竦男≌f《為埃斯米而作》中的主人公在文尾說。
睡,是最接近返回的姿勢。
在子宮溫暖的羊水中,放松,無限地放松。瑜伽老師在做完體式后的“休息術”中播放的催眠女聲:“放松你的每一根頭發(fā),放松你的前額、眉毛,感覺你的眉心正變得舒展。放松你的手腕,手掌,手背,手指……感覺你的身體比羽毛還要輕,從地上飄浮起來……”這聲音真有一種催眠之效,使我短暫地滑入水波,但水性不好,沒一會兒就得探出水面。
我對睡眠的不安感難道部分來自人生苦短的教育?那些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的勵志故事:鑿壁借光,夜半挑燈,聞雞起舞,還有諸多“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之類金句,它們都傳達了一個信息——人生消耗于睡眠中是虛無的,唯只爭朝夕才不負光陰。盡管,睡不著我也慣于枯躺,可畢竟神志清醒,沒有陷在微腐木棉花般的無意識中。這樣,比起昏睡者,即使打了五折,我還是爭取了另外五折的人生。
或者,睡意的稀薄是恐于黑夜本身的無常?據(jù)說人對黑暗的恐懼是一種進化特征,為的是幸免于夜間活動的捕食者。這種天生的恐懼根植于人類歷史中的早期。那時候,人類離食物鏈最頂端還很遠;只有在技術出現(xiàn)之后,人才成了超級捕食者。
進化論認為,人在夜晚的不安源自先祖的揮之不去的預感性恐懼,它將我們置于緊張不安中,對黑暗的害怕就是對未知事物的害怕。未知的事物,對古人類來說是捕食者;對現(xiàn)代的人類,是不祥的訊息。譬如深夜驟然響起的電話鈴,它像一條忽然躥出暗處的蛇。
十四歲那年夏天,在一座名山和家人小住半月,那時沒手機,山中日子唯有松濤泉吟。下山后一到家,電話鈴響,傳來一壞消息。我的大姨父,那時才三十歲左右,在劇團工作,強壯憨厚的一男子,因好酒,突發(fā)嚴重肝病。這之后,家里常響起電話。大姨打來的,時常是夜晚。她在電話那頭哭泣著向我母親報告一個比一個更壞的病況。
刺耳鈴聲每次響起猶如敵襲警報,全家都進入戒備狀態(tài)。這一次,興許是終級噩耗了!然而,沒有,只是更靠近而已。睡前我緊閉臥室門,企圖阻擋鈴聲以及鈴聲搭載的消息,可它還是不費吹灰之力,破門而入。我不敢睡沉,睡沉后的鈴聲越發(fā)驚心。我不敢想象大姨父此刻在醫(yī)院的樣子——在親戚們的談論中,他已逐步滑向死亡的深淵。
這是一個多么憨厚的男人,從小在采茶劇團苦練功夫,成了演員,沒有演幾年因為腰椎拉傷只得告別舞臺,自學了財務,在團里當了名會計。他善良、熱心,親戚中誰有事總是第一個想到喊他來幫忙,他從不推辭。他好交友,也從不推拒朋友的邀約,這一點也害了他,越喝越高的酒把他的肝臟毀了。他的女兒才三歲。從他入院,我再沒見過他,“肝病”成為一種探視的禁忌,而且對我父母來說,這屬于成人世界的事,孩子們無須參與。其實父母不知道,對一個十四歲的女孩來說,“死亡”已不是混沌抽象的事物,它在成長中已然露出堅硬、冰冷的形象。那從人世通往永恒黑暗的甬道,代表停止的鐘擺。
那些夜晚的電話,像從強到弱的燈帶,串聯(lián)起一個人生命跡象的漸黯,直至熄滅。
有一晚,竟然沒有電話。我睡過去了,是的,或許連日來的疲倦已到極限,不只是體力的,那一晚很安靜。我迷糊地想,是不是大姨父的病況有好轉了?我調動了十四歲能有的最虔誠的祝愿。清晨,外婆來家,她進門流著淚說,X走了!X是大姨父的名字。這個消息出其不意,我愣在那兒,對“走了”瞬間有點反應不過來。雖然我知道這時刻遲早會到來,但沒想到是一個清晨,由外婆帶來。我以為這消息會在午夜由一陣黑色的鈴聲帶來,我以為死亡的消息都應當由黑夜來發(fā)布,像外公離開的一九八四年寒冬。
一個尋常不過的清晨,稀飯尚在餐桌。我的眼淚多得出乎親戚們意料,我的傷心甚至超過自己想象。三歲的表妹從此沒父親了!大姨今后怎么辦……為什么大姨父那樣的好人會這么年輕就離開?
死亡的亂碼粗暴疊印在空氣中。
黑夜方便人們離去,這成為我個人詞典中對“黑夜”的注釋。
過了晚上九點半,我通常不再致電他人,因為知曉夜晚電話帶給人的驚擾。女友章曾同我聊起,假如午夜兩點,遇到繞不過去的痛楚,急需找人分擔,拿起電話能打去的朋友有幾位?我們倆的答案一樣,一個都沒有。
“不光在午夜兩點不敢騷擾任何人,事實上,即便在合適的時間,能夠隨手撥出的電話也越來越少;或者換一種說法,不因為任何事情,僅僅是想打一個電話,這樣的欲望本身就日趨減淡。只愿自己面對自己的荊棘,自己面對自己的迷霧,在獨自縱深的途中一邊困惑著一邊努力辨明星辰方向?!?/p>
對她的感受我完全認同;不是對人情的消極,是認識到,成年后的迷霧只能自己穿越。但總會有些女人與我們不同,對她們,傾訴是首位。有陣子,一位女友總是晚上十點后來電話,只有這時候她才有空。她囿于情困,苦不堪言。她喜歡上一個“使君自有婦”卻不可能為她離婚的男人。她的傾訴,不是為要一個朋友的答案,是再次堅定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地,在迷途中走下去。
電話接到后來,我什么都不想說了,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是這樣。有些黑夜,只能自己走完,再去省視星辰方向。
比這個電話響起更晚的是另一個女人的來電。有時晚上十二點,或一點,甚至二三點。是我丈夫的一位女親戚H,她和她先生關系糟糕,常鬧到不可開交。確切說,是她先生有了外遇。她跟蹤,傾訴,投訴,我丈夫是家里的老大,H希望我丈夫能替她挽回這個家。她很愛她先生,那種多少有些盲目的,不顧一切的愛。她當然知道深夜打電話給別人非常失禮,但,那些個夜晚她根本顧不上了,如一個溺水者想抓住些什么。她沒有什么可抓,我丈夫是她最后一根稻草,“你的話他還會聽,別人的更聽不進,我實在沒法了”,這是她的信念,所以她仍然會在某個午夜猝不及防地打來電話,或許她和她先生剛剛鬧過,或許全職主婦的她在跟蹤、搜集情報活動中有了新發(fā)現(xiàn)。
她精疲力竭,也讓他人精疲力竭。她不肯離,開頭是因為愛,后是因為不甘、憤怒而產生的反抗,她不能那么輕易地輸給那個第三者。她和她先生較量,和那個女人較量,和她先生和那個女人組成的“他們”較量。像一九八七年拍攝的美國電影《致命的誘惑》,女主人公為留住所愛的男人,用各種方式,包括跟蹤、以自殺要挾,她整個人充滿躁郁與驚悚……只不過片中的她是第三者,而現(xiàn)實中的H是原配。
那幾年,H陷在一團無解亂麻里,消耗自己、丈夫、孩子,以及所有她覺得該參與這事的人。我們試圖把電話在晚上擱起,以免半夜突然驟響,但我父母年紀大了,母親身體不好,萬一父母有事要找我們;況且,就算擱了座機,H一樣會打手機。H的手機里有若干和她先生的合影,當年他們在深圳生活時拍的,H那時年輕,明媚,她丈夫長得像港臺歌手王杰,后來他和王杰一樣發(fā)福了,不過不影響H對他的感情。也因此,這婚離得傷筋動骨。對H來說,必定是“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一個人,如果把全部的白天過成了全部的黑夜,是怎樣的痛苦?
三四年后,H和她先生總算結束了婚姻。H回了老家,她把與她先生有關的親友微信都刪了,包括我和我先生的,家里再沒接到她打來的電話。
我還接過幾次無聲的深夜電話,拿起電話,沒聲,卻感覺聽筒那頭有人?!拔埂绷藥茁?,依然無聲,仿佛電話正陷入一個不知名障礙,或撥號人的情緒正陷入某種不知名障礙。
擱下話筒,屋內靜寂,剛才那聲電話似只是出于我的幻聽。然而,鈴聲確是響起過,是誤撥還是……我想不至于有人浪漫到夜深只想聽聽我的聲音,是的,早過了陶醉“我以食指為漿,號碼為船,依次劃向你的心海”這類詩的年紀。可即使是誤撥,為何不作聲呢?
這個夤夜,無聲的電話如夜色迷惘。
看過一則新聞,一個女人常在睡著后的夜深接到電話,那頭傳出陰森笑聲,有時是低聲威脅或粗口。她報警后,發(fā)現(xiàn)是個位于城郊的公用電話。警方幾番布控后,騷擾者抓到。是女人的同事!——一位看去彬彬有禮的男士,追求她一年多未成,因愛生恨。白天在公司,兩人見面還會打招呼。女人說真沒想到,黑夜會讓他暴露出這副面目。是的,黑夜似顯影劑,會顯現(xiàn)出人身上另一個“我”。
是白日里的那個“我”真實,還是黑夜里的“我”更真實?
或許,不認識一個黑夜里的人,不能算真正認識他。
俄羅斯作家謝爾蓋·盧基揚年科(他同時是內科大夫與精神病理醫(yī)生)寫過一部長篇科幻系列《守夜人》。戰(zhàn)爭后,對立的善惡兩方代表簽署合約,聲明彼此不能跨越對方界線,然這界線并非地理界線,僅是一個存于腦中的概念,雙方必須嚴格遵守,不能跨越雷池一步。小說后來改編成電影。守夜人跟蹤黑暗的異己勢力,維持善與惡之間的平衡;而守日人則監(jiān)視光明力量的活動,一旦善惡比例失衡就會引發(fā)戰(zhàn)爭、毀滅甚至全世界的災難。謝爾蓋要表達什么呢?作為從事精神病理職業(yè)的作家來說,他是為人性幽暗開脫嗎?不,他只是洞察與表達。我想他欲指出的是——善無法獨立存在,惡也不一定是絕對的;如同晝與夜相互印證才得以成立。
晝創(chuàng)造了夜,夜也創(chuàng)造了晝。如同善與惡同時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在同一具生命里,它們沒有明確界線,流動著,惡流向善,善也可能抵達惡。而一個人,他以“人”的名義為之要畢生努力的就是讓善的流域在體內分布更廣。這個過程,是一個人后天在肉身外的自我進化,是漆暗呼喚曙光。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尋找光明”,詩人說。他找到了嗎?我們知道的是,他沉寂于異鄉(xiāng)的黑夜。他寫給兒子木耳的遺詩中說:我多想抱抱你,在黑夜來臨的時候。
黑夜,解構稀薄睡眠的動靜還有什么?頭頂?shù)哪_步。
我愿意住頂樓,哪怕有一些弊端,但好處足以抵消這些弊端,比如頂樓帶給人某種安全感:門前不會有雜沓腳步,頭頂不會發(fā)出各種聲響。頂樓的房子,甚至可假想它是一處城邦中的獨立小島。
一個朋友說他樓上住了位女子,孤身。夜深時,樓上常發(fā)出木拖聲響,這頭到那頭,焦躁的、被困的腳步,一直響下去,似乎再不會停下。木拖不是翅膀,無法帶女人脫逃夜的黑。要阻止這腳步真是難事,難道,上樓送她一雙軟底拖鞋?來來回回的木拖聲響也許恰是女人無出路中唯一的陪伴,是她刻意制造的一點聲響——她蕪雜心中一點點模糊難辨的回聲。
黑夜會放大每一點聲響,像酒精會產生重影,香水可滋長情欲。
朋友說,住在樓上的女人有些精神障礙,父母離異后各自搬走,那時她還年輕,不到二十,她獨自去北京打工,在茶館當茶藝師,后來不知遭遇了什么,警方在一處色情場所找到她,通知她的家人,將她從北京接回。再之后,她成了常在朋友家樓上深夜發(fā)出腳步聲響的人。
她父母早各自成家,很少來探視。也因此朋友對樓上深夜的腳步聲越發(fā)無奈。他后來購了套湖景房,三層樓的頂樓,裝修得文藝雅致。重要的是,樓上的腳步聲不會再響起了。但我卻一直記得他說的那女人,她怎么樣了?她仍然說得上年輕,三十幾歲吧,之后的漫漫長夜會如何度過?
世間又有多少這樣得不著拯救,尋不到出口的深夜腳步聲?
父親的夜晚越來越長,他醒得早,有時半夜兩三點就醒了,喝水,看報紙,和我母親說會兒話,照顧她吃藥。人老了都這樣,學醫(yī)的朋友說,老年人缺乏室外活動,甚至是眼睛本身的退化減少了接受到的光照,加上各種疾病,因此影響了自身的晝夜節(jié)律。
父親喟嘆說,年輕時總睡不夠,肩上全是擔子責任,當兒女長大,有空能睡時,年歲卻又剝奪了一夜安睡的權利。
睡眠就像過期未用的失效紅包。
“失眠,是枕頭之上無盡的流浪”,寫出這樣浪漫的句子的人,也許沒有真正失眠過。
另一位長期睡眠不好的女友(她曾吞服多粒安定片也沒能睡著),我和她隔一陣子沒見,相互的招呼總從問候對方的睡眠開始,“最近睡得如何?”我們的回答也總是差不多,“老樣子吧”。
睡眠就像隔在日常與夢境中的一道門,那扇門對健康睡眠者來說,是可以嚴密關緊的,對我們卻關不攏。晝與夜界線模糊,日常與幻覺勾連,大概也是屬于我們的同質。與我同齡的她去年自學西語后去國外留學讀研,至今單身,對結婚不肯茍且,一定要找個靈魂能對話的人,這在許多人看來,簡直是現(xiàn)實的囈語。我能理解她——兩個人的孤獨其實遠甚于一個人的孤獨,孑然一身并不比同床異夢更糟糕。
當你習慣了與夜晚相處,習慣了在窗外最黑的時分卻睜開了眼睛,未必不是另種酣睡者無法得著的體驗。像看過的一篇文章,作者寫他這些年屢次送別親人,在鄉(xiāng)間打谷場的守靈之夜,“一幅奇異的圖景把我包圍,那圖景仿佛在我哪個夢里出現(xiàn)過,但又記不起來,是那樣的縹緲和溫婉”。他說的是在經歷死別的若干次痛后,忽然,發(fā)現(xiàn)它也可以出離悲傷,謐如夢境。
死的形象都可以轉化,失眠亦可成為生命延宕的擬喻。你憶起舊事,回顧來路——怎么那么庸常啊,每一個錯誤犯得都不那么高級,讓你在黑夜中不禁赧顏。你恍惚覺得,“我”只是一個虛構出的形象,如白色羊群的廓影——這世上有多少夜里臨時搭建的牧場?。≡S是因為羊比其他動物更象征柔軟模糊的睡意。它們多數(shù)會被數(shù)丟,不過沒關系,可以從頭再數(shù)。失眠者有的是時間。
夜色中,你確切地知道,晨曦不久便會來臨,此刻你不是夜的囚徒,你正在穿越它,向那終極的靜謐之地又靠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