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波
“車站工作人員、旅客朋友請注意!從濟南始發(fā)開往杭州方向的T177次列車開始檢票了,檢票地點在第二候車室,檢完票的朋友請在3站臺上車?!?/p>
似夢似醒中,看到兩個檢票口同時放行。原來是T177次列車開始檢票了。排隊檢票的人終于稀落起來。一個中年男人左手拉著皮箱從候車室門口跑進來,右手拇指在手機上飛快地跳躍著,兩個迎面而去的姑娘把他肩上的背包帶蹭下來了,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他回頭想發(fā)火,又被飛奔而來的旅客攜裹著去了檢票口。整個候車室的人少了三分之二。這些人剛才還滯留在這里,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他們帶起的風一陣陣掠過我的臉。我的鼻子開始發(fā)癢,終于忍不住打噴嚏,直打得淚眼婆娑。渾身蜷縮在候車室的椅子上,心肝肺都要咳出來似的,幾乎要暈過去。一個跑得飛快男孩子哈腰撿起一個飲料瓶子迅速扔在后面女孩的紅塑料桶里,轉(zhuǎn)眼消失在檢票口的走廊里。他們是義工嗎?這一念頭給我注入了一股清新之氣,感到腿輕松了很多。拄著背包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睡了兩個小時了。
夜,已經(jīng)深了。
今天早上忍著高燒把稿子一校。中午去編輯部把校好的稿子夾放下,再把《論壇》欄目里的三篇稿子重新排版、打印,裝在背包里,預備在火車上看。我打著噴嚏與同事告別。
老遠看見K51路已經(jīng)行至泉城廣場站牌處了。因為前面堵車的原因,雖然腿很沉,還是趕上了。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紅綠燈、站牌停車、中途堵車,公交車終于爬行到了火車站。因為時間來不及了,只好拿出舊火車票蒙混過關,打算到車上再補票。入候車室,意外地看見指示牌上顯示:393次列車晚點25分鐘,我的上帝!你真無處不在!這意味著有點時間買站臺票了!本次車票已經(jīng)停售了,買站臺票總還是有希望吧?旋即下樓跑出進站口進入售票廳。費了半天的口舌,那個南方人竟歉意地說:“對不起,請你再講一遍好嗎?”有人提醒說,站臺票是跟著當次列車的。怎么辦?在長長的隊伍里詢問誰是393次列車?還是從那些等車的陌生人中尋找?guī)臀屹I站臺票的人?問題是,那陌生人得把他的票借我用,或者他一起與我下樓去售票廳買……可是,經(jīng)過剛才的一陣折騰,高燒中的爆發(fā)力已經(jīng)全部用完,沒力氣爬樓了。
要不就坐汽車回去?可是,我連打聽去汽車總站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有大腦還能思維。那么,只能買夜里那趟的車票,這樣要在火車站等七八個小時,幾乎是一個工作日的時間,但這樣可以在火車站休息一下,有精神的話,可以看背包里的書和稿子。
至此,用盡最后的耐力排長隊買半夜的火車票。
一陣饑餓襲來,到站西美食城小餐館要了一個酸辣土豆絲,兩個燒餅,兩個鄉(xiāng)巴佬雞蛋。想喝點熱水,服務生給拿了一個牛眼睛大的白瓷杯。一喝是涼開,我有氣無力地看了他一眼,他說,沒熱水,我一句話也不想說。離開餐館時口干得厲害,在街上買了些水果。此時,心里再無掛礙,慢慢向候車室晃去。
太陽從西邊的摩天大樓射下來,風迎面吹著,腿酸疼,昨天發(fā)著燒38°去采訪,明明累得不行,還是拐進書店買了《普魯斯特文集》和《外省書》,奔波的心有了些許飽足感。前面一對年輕人在接吻,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陽光把我的影子投在站前廣場上,很長。
已經(jīng)傍晚了。
這次我是真票,生怕檢票員不仔細看似的。似乎她仔細看了,我就能得到一點安慰似的。轉(zhuǎn)而又想,誰閑著沒事往火車站跑呢?
“你過來!到屋里去!拿出身份證來!”我一驚,定睛一看,原來是民警指著一個男孩子說話。男孩子正在掏身份證,并無半點驚慌,留著爆炸式的黃頭發(fā),火山噴發(fā)似的。
我蹭到飲水間洗水果。鏡子里的人長發(fā)蓬亂,流著清涕,嘴唇干裂,形容憔悴,活生生一個在風中行走的人。拿出洗涮包仔細洗了臉,又從包里找小木梳,直到頭發(fā)流瀉而下,甩向后面,沖著鏡子里微笑了一下,霎時體會到類似重生或者再生的滋味。再度用這活了一大半的身體向著候車室移去。疲憊仍舊陣陣襲來,體內(nèi)的能量似乎已經(jīng)完全殆盡。緩緩坐下,放下背,嘴里干得厲害,拿出剛洗的蘋果。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甜的一個蘋果。
此時,行動遲緩的我多像母親啊。這樣想了,就覺得頭發(fā)開始花白,牙齒有些松動,關節(jié)酸痛,氣息深沉,腰背佝僂,慈祥而和善。她今年75歲了。病一次就能觸摸到35年以后的感覺嗎?我辨別不出年輕的憔悴和老者的病痛有什么不同,此時似乎更接近生命的質(zhì)地。
生命的質(zhì)地是什么呢?病痛和孤獨?顯然不僅僅如此,肯定還有更多的東西,那又是什么呢?我只知道,此時如果有人給我打電話問寒問暖,我會淚如泉涌的。
凌晨兩點到青州火車站。我對著黑夜中來接我的親人,無聲地,淚流滿面。
再也不能站立一分鐘,有生以來最嚴重的感冒讓我在家整整躺了一個星期!一個很少生病的人,飽嘗二度離鄉(xiāng)之苦,到濟南剛剛“滿月”之時被擊倒了。
4月28日中午,廣州的同學海燕打來電話:“在哪里?大聲說幾句話我聽聽!有沒有乘坐今天5034次煙臺去徐州的那趟火車?”
我說:“如果不發(fā)高燒正好就坐這趟車?!?/p>
“我的天!你命真大!嚇死我了。膠濟鐵路火車在淄博相撞,正好是你必經(jīng)的路線……”她哭了,我被驚住了。
揚州的阿默,西藏的海青都打來同樣的電話,他們都是從網(wǎng)上第一時間看到了膠濟鐵路上這次火車相撞事件。
我因此生最大的一次病痛逃過了一起建國以來罕見的列車相撞事故?我撐著頭重腳輕之軀到網(wǎng)上查詢,禁不住潸然淚下!為那些渾然不知死之來臨的逝者,也為命運以這種方式賜給的最美的恩寵!以病痛教我最深刻地認知生命的可貴和莊嚴。
此刻,無論多剛硬的心都會對生命產(chǎn)生無限的敬畏,直想跪下來頂禮膜拜!死神如此真切地與我擦肩而過,生命對我如此地偏愛!看著去采訪時后腳跟磨起的泡,竟覺得那是一個多么幸福的泡!我把腳上厚厚的繭一層層輕輕地撕下來,帶著體溫,漸漸由柔軟變得堅硬。夾在《簡·愛》里,成為特殊的書簽,他們的圖案是生命的脈絡。和著我感恩的心。
此時,列車事故中遇難的70多名旅客,如果讓他們腳上再多磨幾個泡,換取剎那消殞的生命,他們也會十萬個愿意的!我擦干眼淚,給遠方的父母打電話,盡量說些庸常的話,好讓他們知道我沒在那趟車上。
一周之后,我能站起來走到廚房吃丈夫做的飯了。能站到陽臺上沐浴陽光了。能背著采訪的筆記本和相機一溜小跑地下樓了。能去火車站排隊上車再次踏上旅途了。能從濟南火車站下車步行到公交車上了。能在公交車上吹天窗上強勁的風了。能看到濟南大街小巷遍地都是薔薇花了。那些花兒在我的眼里從未有過的美麗!
行在濟南的路上,想起一個好心朋友的話:想通過做媒體編輯記者去做省級文學雜志的編輯?你以為濟南那么好混的?你以為媒體雜志的記者和編輯是那么好干的?剛到一個新地方是要蛻層皮的。
我的心海起了逆流,倔強又上來了。這些年我什么苦沒吃過,什么罪沒遭過?我早已經(jīng)脫離了柔弱,學會了柔韌。是梅,其香當自苦寒來;如蘭,定是不因無花而不芳。
回到編輯部第一件事就是到百度上查 “蛻”的含義,上面赫然寫著:①昆蟲經(jīng)過一定時間,要重新形成新表皮,而將舊表皮脫去。這種現(xiàn)象稱為脫皮(moulting);②鳥換毛。
不知怎么,關于“蛻”字的解釋讓我產(chǎn)生了難以言說的疼痛,聯(lián)想起小時候母親講的鷹的故事。鷹的壽命是70歲,大部分在40歲就死亡了,只有一小部分可以活到70歲。因為40歲的時候,它的喙變得彎曲、脆弱,不能治服獵物;它的爪子因為常年捕食而變鈍,不能抓起飛奔的兔子;雙翅粗大沉重,不能自由飛翔,搏擊長空。所以要經(jīng)歷一次痛苦的蛻變。如能熬過去,就再活30年。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鷹面臨的兩種抉擇:一種是回到巢穴坐以待斃,靜靜等死;一種是選擇重生,熬過艱難的150天。
那些選擇重生的,要飛到懸崖絕頂,在那里重新筑巢停留,忍著饑餓和疼痛,在巖石上日復一日地敲打它的喙,直到脫落。等到新的喙長出來,老鷹必須更為決絕地用新喙將磨鈍的爪子一個個拔出,直到長出新的、鋒利的爪子。在這兩件工作完成后,老鷹還要用新長出的喙,把那些粗壯而沉重的羽毛從翅膀上一根根拔掉,好讓新的羽毛長出來。當這150天痛苦的歷程過去,老鷹就可以獲得30年的新生,返老還童一般生機無限,展翅上騰!
我是蛻皮的昆蟲?是換羽毛的鳥?還是返老還童獲得重生的鷹?我笑了,心里頗為寧靜。我知道,都不是,我只是一名普通的編輯和記者。是一個從身體到精神都經(jīng)歷了一場重要蛻變的生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