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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城角那個村

      2019-11-13 15:09:53晉侯
      黃河 2019年1期
      關鍵詞:北屯房東

      晉侯

      那年正月,我又一次搬家。裝飾成紅色的院子,大塊煤炭堆起的火爐,還有滿街翻滾的湯圓,讓這座城中村既溫暖又孤獨。我注意到那間出租屋的“墻體文化”,墻面上亂七八糟的,電話號碼,人名,情詩,歌詞,男女之間那些事……房東說墻是刷新的,住一批人就又臟了。

      院子被十幾輛自行車占滿了。房東老頭說,你找不下比這更便宜的了,才八十,水電費十塊。房間只半間大,陳舊狹小,一張床外僅剩轉(zhuǎn)身的余地。房間內(nèi)還有個門鎖著,上面的玻璃貼了報紙。是套間格局,我這間小,門那邊一間大,看不見那邊,動靜卻聽得清清楚楚。老頭說,住一對學生,隔音還湊合。

      這個城中村叫前北屯,我搬過十幾次家,每年都在搬。往事如同一張張黑白照片,讓人覺得雜亂不堪的前北屯被洗白了記憶。

      你對我說,人這輩子干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現(xiàn)在是在寫作。我有點詫異你在寫什么,不會也是前北屯吧?你說是啊,叫做《花事》。

      前北屯只有一條街,叫做花街,齊刷刷地把前北屯從村前至村末分為東西兩半。如果把前北屯看成一條魚,那花街就是魚脊骨,兩邊居民區(qū)近二十條細長的巷子:古井巷、石磨巷、書院巷、染布巷……魚翅骨一樣,交錯于花街?;ń质巧虡I(yè)街,這里的一切貿(mào)易都在這條街上進行。早上浮油條買包點的開始忙碌之后,水果攤、菜攤、布鋪、電器鋪、雜貨鋪,各類商鋪也相繼拉開卷閘門,直到飲食店打烊,這條街鬧騰不息。發(fā)廊和小旅館的顏色一眼就能辨認出來,有女子在發(fā)廊里,在小巷口神出鬼沒。

      我說,你真行,一條街道寫得像魔術師的手指。你說,先別夸,男女眼光不同,我覺得這里并不亂,只是不整齊而已。你們男人住這里會不安嗎?怕那些神出鬼沒的女子嗎?

      前北屯是城中村,原住民大多已不住村,把原來的老房子隔成一格一格的鴿子籠或者說像豬圈一樣的房間出租。原先放羊的也沒處放了,改為出租房后自嘲是在放人。養(yǎng)雞的說,雞沒了,養(yǎng)人,定時取蛋成了定時收租金。對于他們來說養(yǎng)什么都沒區(qū)別,只要定時來錢就行。租住前北屯的人,多是剛進城沒有找到工作和收入比較低的人,三教九流,人口流動密度在這個城市首屈一指。

      花街以前是水泥路面,更早以前是瀝青路面,他搬進來時,水泥路面瀝青路面有一處沒一處的,坑坑洼洼,汽車過去就濺起黑色的扇面水簾?;ń謨膳缘男∠镒邮乔逡簧拿汉谀嗤谅访?,凹凸不平,加上樓房陳舊,街上買賣攤檔雜亂,整個前北屯像一個貧民窟。遠遠望去,人和狗和車都似乎被擱置在一簇一簇的繽紛的垃圾堆里。他每次騎單車進出花街,都調(diào)轉(zhuǎn)得特別迅速,左拐右彎地繞開行人和車輛,像是趕著干什么去。不了解他的人以為他是瘋子。三十來歲的人不修邊幅,前發(fā)過耳后發(fā)著肩,鋼絲一樣粗硬的胡子直扎扎地長滿下巴,似乎要把生活扎個千瘡百孔。但他身架子很好看,筆挺挺的,大概得益于他多年前練過舞蹈,在老家還得過幾次表演賽的冠軍。他在前北屯進出的時間長了,就有人以為他是藝術家。其實他既不是瘋子也不是藝術家,他只是電視臺打工的記者,混跡多年還是打工的,這也是他一直住在前北屯的原因。

      他租住的家在染布巷最后一個門樓里。三層樓分隔出二十多間房,住著三四十人,中間窟窿一樣的天井每天停滿單車。房與房之隔是玻璃墻或木板墻,厚度就幾厘米,到了晚上叫床聲隱隱約約。他租住二樓末間,每天叫床聲集中成流,擠進他家散不開去。

      我說,還沒人這樣描述過我呢,你是看著我當年的照片想象的吧?那時是憔悴,我記得給學生上課時,學生說全校只有我胡子拉碴的。

      你說,你的學生真好,與老師同流合污。

      我說,你真要寫小說的話可別按流行小說寫,你看顧彬把中國小說批判得多沒面子。

      在前北屯困倦時間太久了,唯有酒精能夠解脫。

      前北屯的小酒館多,只有少數(shù)幾家滿座,多數(shù)冷冷清清。那年下了大雪,兩尺多厚,我的腳疼得要命,看見煙筒冒著黃煙,我不由自主走進去。小房間里有四五張折疊桌,三兩個人,中間有個生鐵爐子,炭火正旺。我在火焰旁邊坐下。從迎澤橋東頂著風雪走到迎澤橋西,我把自己搞成了雪人。那天心情不好,和領導吵了幾句。我沒有坐一路公交,越走腳面越?jīng)觯由系难┍淮甸_,再次凍結,十個腳趾頭互不認賬,爐火專門為我打開,我取出腳來,將這件冰冷的器官放在一旁。鞋子的后跟爛了,磨出了兩個洞,小石子在其中無聲碰撞,雪水從這里浸透進去。

      叫閻扶過來喝酒,他說去外地采訪了。我自己喝著,后來叫雞蛋韭菜,舌頭一打轉(zhuǎn),叫成雞菜韭蛋。老板娘將盤子端來說,你的雞菜韭蛋,慢慢喝。對面座上的人都轉(zhuǎn)到別的桌上,不愿跟我對臉,怕我夾他們的菜。

      我不知道那天怎么回的家,只覺得滾燙的血管都漂在皮膚上。我疑惑燈光在墻上搖晃什么?動物們怎么進入我的房間了?床頭野貓在發(fā)情,院子里的狗偶爾應付幾聲,我只覺得扳住腦袋,扳住我的全部意志,將自己分裂成兩個人形。另一個我躺在身邊,我說“一”,另一個我說“一”;我說“操”,另一個我說“操”。我摟住我,蹺起腳丫子撓對方的腿。我摸胸口,讓呼吸均衡,我們對了口型,舌頭互相攪動,溫和,甜膩。我抱住我的后背,感到了溫暖,不再孤獨。手指在背上劃動,將血管里的水分擠到心臟中,我們做著同樣的動作,用胸口抵住對方,讓暖意傳輸?shù)饺?。我們聞到了隱秘的氣息,探尋到未知的境界。我在我的身體里躲避寒冬的侵襲,我走過斷橋從欄桿上翻越過去,我落進溫泉。這只是個小池塘,四周長滿蘆葦,水邊開著蘆葦花,花香淡淡而去。兩只鴨子在水里蕩漾嬉戲,連叫聲也鮮艷無比,我抓住這兩個靈性之物,它們在我的臉上撲騰,將水花打濺起來。我的喜悅無法表述。我撫摸著羽毛,被光線反射的羽紋,如油畫的層次,被水蕩漾開。我對自己說,我喜歡優(yōu)美,在夢里舞動過。我們沐浴在陽光里,沒有傾瀉情感而滿足了情感。

      你問我,這到底怎么回事?我說這是發(fā)生在二號院最有意思的事情。我在小酒館醉過幾次,有次老板娘說,那天你一個人喝酒,一個女的進來坐在你對面,你想灌醉人家,人家還想灌醉你,你們兩個較起勁來真要命。我說,后來呢?老板娘說,還是你厲害,把那個女的灌醉領回去睡了。我哈哈大笑。

      過了幾天,房東敲門催收房租,見我每天亮著燈,卻安靜得像沒人,就說,反正你也沒有電飯鍋電視機,就是點個燈,電費就算了。我再三領情。房東說,你隔壁好幾天沒回來了,上月房租還沒給。我說,東西都在,不用怕。房東說,前幾天晚上,他領個女的回來,都醉得厲害,一兩點了又有一個男的在門口喊,男的下去開的門,外面那個男的也在他家過的夜。三個人咋睡啊你說?

      房東這么一說,我意識到那天晚上我也喝了酒。同事聚會,都醉得東倒西歪,幾個女士還算清醒,便將男士們分配好各自送回去。第二天,送我的同事說,你清醒著呢,扶你上樓,掏鑰匙開門,扔到床上你就開始摸我了。我有點不好意思了,旁邊的男同事說,她的話沒一句真的,是我送你回家的。

      你說,前北屯那些事都是聽你說的。

      我可是直接用你的名字,你覺得不好就改過來,我也知道你的牛拉是個假名,對不對?

      我說,對,文字肯定做不到絕對的客觀,客體講述主體,無法完全一致,即使是主體講述主體,當即說出來也帶著不可避免的情感,何況隨著時間和環(huán)境的變化,還會添加或消減情緒,這些變化都難以做到真實。所以,真實是不存在的,只存在寫得真實。

      你說,《花事》已經(jīng)寫完了,從你的學生寫起,她們剛從農(nóng)村里來,沒見過世面,看到你亂蓬蓬的長發(fā)就會很快愛上你。

      我說,俗。

      他身邊不是沒有女人,影視這行女人比男人更熱衷,每年實習生蜂擁而至。老記帶新生,小女孩會稱呼老記為老師,老記也會將小女孩當做助手,有個伴好辦事,辦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經(jīng)常外出公務,曖昧一下也不稀奇。他喜歡過的學生里有個叫丁玲,綽號叫燈籠。他說,你站在我旁邊,胸前吊著兩個結實的球子,是蘋果。丁玲說,不是蘋果是燈籠,照著你敲字。他說,蘋果好,有香味。丁玲說,你怎么知道我的燈籠是蘋果香的?

      你說,這段怎樣?燈籠,形象吧。

      我說,還行,捏造得跟真的一樣。

      你說,怎么是捏造的呢?這個女孩實有其人。

      我說,反正你是小說。

      他曖昧過的學生,燈籠之前一撥一撥的,來了去去了來,走馬燈一樣。幾乎每一撥都會有女學生應接他的曖昧,喜歡老師的人情味。沒有帶實習生時,他拍片子總是單槍匹馬。帶實習生時,他身邊的女孩子就三天兩頭換面孔。那次上中條山拍片子,他帶上了她。

      月光明凈如水的夜晚,中條山的風沁涼。他們坐在石頭上,月光浮動之處,樹梢如潮。她有了說話的興奮:中條山我還是第一次來呢,老師你來過嗎?

      他說,來過好幾次,都是拍片子。

      下午看老師拍鏡,那種鏡頭運動的呀,我受益了,在學校學不到的。

      理論和實踐是有距離的。電視也是藝術,同個人審美有關聯(lián)。

      老師在臺里好多年了嗎?

      嗯。他看了看高懸的月亮,嘆了一聲,六七年了啊,年年都帶實習生,年年都看著青春面孔來來去去的,有的留下,有的飛遠了,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

      老?老師也不過長我?guī)讱q,不提老字吧。

      如果是平時,他聽到這樣的話會報以一笑,但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笑不出來,他說,你屬什么?

      我屬白菜。

      他仍是笑不出來,認為她有意戲弄自己,說那我屬野兔,吃白菜。

      老師你可真幽默。

      他無語。

      她又說,聽說山藥蛋剛剛得獎的那個片子是你做的,真的嗎?山藥蛋是一個同事的外號。因為臉圓,黑,光頭,而得此諢名。

      嗯。

      那為什么不是你得獎,反而是他呢?

      沒有資格報送,我不是正式聘用的記者,如果你實習結束了仍留在臺里工作,你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樣的,臨時雇傭,把活干好就行。

      那算是真記者還是假記者呀?

      你說呢,賣力氣掙錢還分什么真假?我住的前北屯里那些妓女還分真假嗎?我們這個行業(yè)只有名記和非名記之分。

      說到這,他有點動容,眼眶亮閃閃的,昂頭注視著月亮,自言自語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她竟然伸過手來撫摸他的臉。他低下頭看著她,她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臉上,暖流已從他的心田生涌。他太需要理解和關愛了。那一刻,她大大的眼睛像通道延伸向另一個空間,里面是春天嗎?百花齊放嗎?

      你說,這段是真實的吧?畢竟你改變不了環(huán)境,必須委曲求全,有個女孩子理解你陪著你,是你的福氣。

      我說,是啊,我們只能去適應,改不了的,這也是前北屯留給我的財富。

      你說,女孩子也不容易,都想有個靠,多學點技術和為人處世的經(jīng)驗。

      那晚,他們同宿。大燈籠高高掛,典型的山西女人,豐滿健康。他熱愛著那結實的燈籠。一場跌宕起伏之后,她比畫著手指頭說,你不行!

      他木訥了一會兒說,比不上你的前任?

      強多了。

      那怎么不行?

      她不作答,只笑了一下。

      那次之后,他每晚都與她歡愛,澆花一樣,一月下來從不缺勤。她終于說,你真行!爾后,她就搬進了前北屯,正式與他同居。

      你這一小段字數(shù)夠簡潔的,雖少但很強勢。如果是我,可能要花上千字來寫。外國有個作家說過,性描寫是考驗作家水平的難題。

      她是一個會照顧人,會生活的人。他那雜亂的小斗室,三兩下工夫就被收拾得整齊干潔。在他的經(jīng)驗里,八零后的女孩是享樂主義時尚主義,待人接物和生活習慣同他這個六零后大有代溝。但她讓他感到熟悉和溫馨,他常常用“你很特別”這句話來夸獎她。十樣樣花開,你九樣樣好,唯有一樣不好的就是她同他志趣不同,她不喜歡文學藝術。晚上他坐在電腦前做他的電視片子,寫他的詩歌散文小說,她坐在床上,面朝另一個方向看電視。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很快一年過去了。

      你說,我也不了解八零后,有哪些不同于我們的思想,我按照你曾經(jīng)說的寫,代溝肯定是有,生活中的矛盾會很多,鍋碗瓢盆,組合起來就是交響曲。

      你會離婚嗎?

      他邊喝咖啡,邊瞪著電腦畫面看,聽她的話,回過頭來看著她,遲疑一會兒說,會,從結婚開始就想離婚,似乎婚是為離而結的。當時以為結婚三年內(nèi)就能離掉,沒想到三年又三年,拖下來了。

      那怎么辦?

      他正過身來,盤曲著腿面向她,說等等看吧,她總以孩子的事情為由不離。孩子讀大二了,等孩子畢業(yè)自立了我再找她談。

      我再等你一年,一年后你還不離,我就不等了。

      燈籠的話像一道符令,直令他回到老家去,認真同老婆談離婚的事情,當然惹來的是一陣惡罵,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連孩子你都可以不管了?他說,孩子的生活我會負責到底。她一聽就咆哮起來,你是不是同哪個不要臉的女人同居了?我要告你去,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每次為離婚交戰(zhàn),他總兵敗而逃。他認為是因為時機不成熟,任何成熟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用不著費口水。不成熟的原因有父母年邁,經(jīng)不起事情打擊;孩子也在讀書,沒有獨立能力,接受不了父母親離婚的現(xiàn)實;更主要的,是他還沒有找到令他死心塌地的人。

      婚姻,需要雙方的犧牲,然后拿上好比產(chǎn)品合格證的結婚證書,還要應用到實際生活中,這個產(chǎn)品要磨合,再磨合,直到都沒了脾氣和個性。但是有的個性不能磨合掉怎么辦?只有分開,證明那張合格證是當初檢驗時不認真,將一些問題掩蓋或淡化了。

      你說,你湊合自己的感情,傷害的不僅是自己,這樣是不道德的。

      我說,你在小說中分析得有道理。

      你說,當局者迷。

      轉(zhuǎn)年,春天,燈籠走了。

      不久,他帶回來一個女子,穿著寶藍色棉衣,長發(fā),額前的劉海西瓜皮一樣,讓那張臉越發(fā)幼稚和秀氣。她從出火車站開始就一直低著頭跟在他后邊。他們在染布巷口的素面館吃完刀削面,天就黑下來了,猶如人在飯飽后,眼皮沉沉犯困。

      入夜的染布巷,檐下的小紅燈泡螢火蟲一樣發(fā)著光。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煙味嗆人,床邊低矮的案臺上滿是塵埃,煙灰缸已擠不下煙屁股,壓在煙灰缸下的紙張寫著螞蟻一樣的字。女子一只手插在棉衣里,一只手在鼻子前來回搧動,發(fā)出一兩聲咳嗽。他卸下肩上斜背的包,手忙腳亂地收拾床上零散的書籍,疊起被子說,許英坐呀,屋子里太亂了。女子看了一下鋪排在地面上的床墊,嗯了一聲。

      許英是個好聽的名字,那會兒我還在寫詩,怎么跟一個寫小說的女孩交往上了?

      你說,你們肯定是在網(wǎng)上聊的。

      我說,好像還很投緣,后來你的這個許英就大老遠跑來看我。

      你說,不是我的,是你的許英。

      我說,許英是你小說里的。

      許英家居塞北,半年前與他在文學論壇上相識,好幾次想見面,他一直不敢應下來。許英來了怎么跟燈籠解釋?去外面開房,又怎好意思跟許英說呢?這件事拖了很久,兩人一直在網(wǎng)上切磋文學,偶爾聊聊私情也保持君子淑女的本分,直到燈籠搬走,他才同意許英來。

      我說,這段明顯是為了增加閱讀情趣,設置情感的糾結,其實文字里的曖昧,往往會帶動讀者內(nèi)心隱藏著的曖昧。

      他的眼神簡直灼人,她不得不一直低頭。她的一舉一動,哪逃得過他的眼睛?可是狹窄的空間里,彼此只是悄悄翻著書看,直到天井那邊有吟哦聲發(fā)出。他偷斜了她一眼,她似乎意識到了異樣的目光,并攏住雙腿。他說,睡前泡泡腳嗎?許英望了他一眼,低下頭去說好。

      我說,你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我從車站將許英接到前北屯就為難了,我介紹左邊是什么,右邊是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純粹是在打岔,攪亂許英的思路,別讓人家對這環(huán)境生厭。

      你說,我有些納悶,許英來見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一夜情嗎?是愛你嗎?是好奇嗎?

      我說,來之前,我說過宿舍很簡陋,只能一起睡。許英說各睡各的,沒關系。

      兩雙腳在一個盆子里,過了會兒,攏好窗簾熄燈。天井那邊的吟哦聲停了,玻璃墻背面卻有了動靜,接著是樓上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已經(jīng)摸開她的紐扣,貼緊了光滑的背部。吻是少不了的,全身上下,順利展開。但他趴在她身上時,她卻哀求說,不要好嗎?我沒有過。血到了沸點,他知道只要輕輕向前,兩個身體就鏈在一起。但他猶豫了,你沒有過?她點點頭說,真的,求你!他看著灰暗的天花板許久,側過身抱住那柔軟的身體,直至第二天太陽把玻璃窗戶曬暖。

      我說,可能還會有一個版本,兩人坐在床上,他幫許英解開扣子,扭捏幾下,許英說,這個扣子是裝飾,解不開的。那就是要往上掀起。正想這樣,許英說,我們誰也不碰誰,來之前說好的。他松開手,許英看著他,都笑了一下。躺下后他們半天沒說話,后來許英先說,這里挺安靜的。他說,是啊,春天真快,有夏天的感覺了,你熱嗎?許英說,有點,沒關系。

      你說,你這是純情版,怎么會熱起來呢?

      我說,這是鋪墊,接著就是你描寫的吟哦聲,從天井那邊和隔壁一陣陣襲來。他趕快打岔說,前幾天你說寫小說遇到性場面,是按電影里寫的?許英說,是啊,我又沒有經(jīng)歷過。他說,你懂自慰嗎?許英說,知道,沒有過。他說,聽外面的聲音可以想象出一段文字嗎?許英說,可以啊,還不就那么回事?

      你說,你這是在挑逗人姑娘家,壞心眼。

      我說,后來,他伸過去手抓住許英,沒有言語,被子里潮氣在動蕩中散開了。手心里的乳房正好包容,兩雙手掌交錯,互相追逐,一起鉆進隱秘的森林。

      你說,結果可能明了,但心情絕對復雜。情緒張揚,感官刺激,一切自然發(fā)生。

      我說,也許這個版本更適合小說。

      一年后,我又搬家了。

      二號院很高,六層樓上面有個水泵房,將自來水提到高空放進一個水泥池子存著,樓上的住戶才能有水喝。天庭上有一人大小的方口子,梯子靠在那里,我經(jīng)常上去。

      二號院也沒住多長時間,半年足。原因是有一天,我剛從方口子探出頭,見有幾個人在摔啤酒瓶,還有人在蓄水池旁邊撒尿。也許他們不知這是水池,也許實在是沒處撒尿,多少原因都無法阻止我感到惡心。幾天后我搬家,我給了收破爛老頭十塊錢,三輪車正好一車。

      三號院也在前北屯邊沿,很小很干凈。無聊的日子跟一部小說一樣漫長,很多經(jīng)典小說專門從老家?guī)砜?,最終還是帶回去了。我始終進入不了那個純凈的狀態(tài),年代久遠的講述似乎只屬于夢幻,而當下的時事更讓我關切??赡芘c職業(yè)相關,在純粹經(jīng)典與民生時態(tài)之間徘徊,始終沒有出口。

      夏日,原先兼職過的公司有個女孩來電話,問前北屯有空房嗎?我說本院樓上就空了一間。女孩第二天就搬來住,大多數(shù)家當是我?guī)退干先龢堑?。家當比我的還多,我說你才上班一年,就這么多東西?女孩說,不懂了吧,這就是女孩,等變成婆婆媽媽以后會更多。我說,怎么看中這個破地方?女孩卻滿不在乎,說原先住在大學附近也是這么破。

      女孩聰明,還具備女孩中少有的韌性。我在那個公司兼職業(yè)務指導,一個單子下來,我?guī)F隊創(chuàng)意并執(zhí)行業(yè)務,女孩是跟隨的學生之一。聽說要連夜加班,一些人就退縮了,最后我?guī)е⒑鸵粋€操鍵盤的男生一氣呵成,凌晨交活,完成第一版。直到窗戶亮了,我們才趴桌子打盹。上班后,女孩當著全體員工的面,說我已經(jīng)被崇拜了,是偶像。我很高興,有上進心的人才這樣說。

      有天晚上酷熱,在女孩那里閑聊,我坐在地上,女孩一會兒正坐,一會兒側身,一會兒趴著,一會兒跪著,后來女孩坐在椅子上,將學校的和公司的荒唐事吐了個遍。我知道一些,想象一些,像老師給了命題,演繹出每一個戲劇性場景和過程。時間逐漸深入,女孩話語漸少,到了睡眼矇眬,姿態(tài)松散,一碰就倒的樣子。我說,瞇瞪了?女孩說,有點,還好,我聽著呢。

      我說,有個婚姻中介你知道嗎?在街道西側,房東說,那里的生意可好呢,是一個年輕女人開的。據(jù)說客人提什么樣的要求,第二天就會有一個跟客人要求一模一樣的女人在那里等候。房東不相信要親自去看看,晚上回來跟我說,這件事非常神秘。原來等婚介所的人都下班了,房東偷偷進去躲在床底下偷看。一會兒,女人拿出登記表翻記錄,然后從柜子里拿出一箱子打開,取出一疊東西,是用繩子捆著的軟綿綿的有男有女的模型。開始還看不明白,女人呼呼吹幾下,一個女孩就站起來。女人咕嚕咕嚕幾句,女孩子就活了,叫干啥就干啥,還會說話。那會兒,房東快嚇死了,后來燈滅了,房東偷偷爬出來正想開溜,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那個女人沖他一笑。

      安靜了一會,我說有意思么?女孩說,沒意思,哪是房東說的,都是你編造的鬼故事唄。我說,真是房東講的,我還有點害怕呢。房東說,女人早算計好了,這個老男人她看不上,就留著當備用吧,哪天有老女人征婚正好成全。

      女孩嘿嘿一笑。我說,那個女人走到房東面前說,看見了吧,那些都是人皮,曾經(jīng)都像你一樣冒失地進來。人總是會好奇,這是弱點。說著,女人就抱住房東,房東被女人的肉體擠壓得熱血沸騰起來。女人很滿意,所有的器官都張放開。房東無法抵擋住潮濕的壓迫,只能依靠下身那點東西將女人頂起來。女人笑得燦爛無比,那張臉雖然遮擋了光源,卻依舊嫵媚動人。

      女孩說,這段有意思,你是在分解欲望。我說,是啊,接下來,在男人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吸管撲哧一聲,扎進房東的身體。女人嘿嘿著,開始是輕輕地吸一口,房東舒展了一下身子,感受到了快意。接著猛吸一口,房東抽搐一下,強烈的快感襲來。女孩說,女人貪婪地成就了一個充滿欲望的男人。是的,當一個人充滿欲望的時候,其實內(nèi)心空虛了,就剩下一張皮毛而已,女人的秘密在于,一直等待男人呈現(xiàn)出弱點。

      女孩說,你說的本來是鬼故事,最后還是進入了思考的層面。知道秘密的人都要死,至少欲望死了一次。別人在欲望中不可自拔,你卻在欲望的邊緣審視著一切,找到了人性的惡與善。

      在講述的過程中引發(fā)了我對性的思考:性用品這條街道隨處可見,為什么前北屯的性這么平常,卻還要賣假女人?

      前北屯屬于所有人的夜晚,即便不住在這里,也會想到一些人一些事。我一直想站在前北屯最高處看全景,它不是沒有美感,是不需要美感這個詞。存在而已,用太多的詞匯是奢侈。前北屯相鄰的理工大學,一些農(nóng)村來的孩子還賣熟玉米,買回生的來,去在外面租房的同學那里,下午煮熟,晚上裝在白泡沫箱子里沿街叫賣。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很真切,我只是淺淺地嘗試一回,就以為自己已很卑微,很獨立,很自我,很平靜,很充實,其實遠不夠。

      那個為我搬家的老頭,有一天去東街活動,看見小河里堵著一個袋子,就想法子打撈起來,想著是些廢舊東西能換錢。袋子是黑色的,人們以為撈到了寶圍上來。袋子綁得很緊,是個死扣,老頭用腳踩住,伸進指頭去用力一拉,撕開了口子,流出來一片漆黑。老頭直起腰,半天不語。那些人覺得奇怪圍過來看,頭發(fā)后面的黑袋子撥開,一個人頭立在那里,望著他們。驚叫響起,好像那個人頭發(fā)出的一般,聲浪將大家推到一邊。

      警察來了,現(xiàn)場只確定是個女人,其余信息茫然。后來,街道電線桿上貼出一張尋人啟事,文字之上有照片,一個靠長發(fā)辨別出來的女人頭,被河水泡腫,面相模糊。讓人想到?jīng)]有身子的人一樣會奔跑。案子告破很久我才知道,那女頭是個妓女,在后北屯被人搶劫強奸。

      只住了一個月,女孩突然說明天要搬家,回原來畢業(yè)的學校附近去住,為了考試方便。我愣怔好久,不知是否跟那個女頭有關?我?guī)退龔娜龢菍⑽锛赶聛?,裝上出租車,跟電影倒放鏡頭一樣。緊接著,我也搬出來去了四號院,原因是租金漲價,后來一直瘋漲了幾年。

      你說,若在七十年前,那個城中村就是七十二家房客。我說,何止七百二十家?你說,現(xiàn)在可以說出女孩的名字了吧?我說,女孩叫牛拉。她爹盼著男孩卻生了女孩,牛車從醫(yī)院拉回來,往炕上一放就給起了名,原來只當小名,后來上學也沒改。你說,牛拉是個很有心的女孩,你們之間可以有很高的信任度,或者說是寄托感。

      四號院新房子小且干凈,就是沒有陽光,小小的院子圍成了高樓,一年有一半時間見不著陽光。那個女孩搬走的時候,我開始懷疑自己陰冷還是麻木?

      房東每天下午會摟著一捆草回來上樓,我納悶摟著草上樓干嗎?曬干草嗎,有什么用?我就爬上樓頂去看,結果大開眼界,房東居然在樓頂上養(yǎng)羊。還生了一窩小羊,個個被綠草染了顏色,好像綠精靈一般。在前北屯的屋頂,無法想象它們的命運,倒想讓它們真的成為綠精靈,長大了能飛翔,避免任人宰割。村莊的消失,使羊們也難逃其劫,命運變得如此恓惶。

      就在樓頂上,我望見遠處小廣場上有個女孩真像牛拉。我急切跑下樓去,在門口滑了一跤差點滾落在地,沖出黑黝黝的巷子時,比鴿子從蒙住黑布的籠子里放出來還要急切,好像聽到了翅膀在竹條上劃出破碎的響聲,跟我的心跳一樣不知是亢奮還是脆弱。

      等等,你說的這段是她搬走以后發(fā)生的還是在之前?你摸了我的臉。你的睫毛翕動起來,我知道一說到別的女人,你就這樣。

      在前北屯診所,大夫制止了我開口:再說話,傷口一直動著,血凝固不了。牛拉的小手就摁住我的肩膀,暖暖的,不吭聲。是牛拉拽上我跑去診所的,開始我還不想去,不就是腦門一熱流點血嗎?

      我在前北屯住過六年,這個城中村似乎一點都沒變化,進進出出的都是那些面孔。你不時提醒我,牛拉是個好女孩,不應該忘掉的。有時我故作沉思狀,似乎一個有重量的命題正從遙遠的星空下墜,正要鑲嵌在我的腦門上。我摸著曾經(jīng)包扎過的皮膚,皺紋,膚油,骨骼。我閉上眼睛,從頭顱內(nèi)部的無數(shù)縫隙中看到了曲折的經(jīng)歷,沉船一般刻在那里。我無法確定這是否牛拉的印跡,牛拉讓我去診所確認傷情,大夫用酒精棉擦拭后,摁下去,把一艘船摁進水里。我叫疼。牛拉的嘴巴張得和我一樣大,無聲搖頭,示意我這里不算嚴重。牛拉的臉那么清晰,鼻子頂上的絨毛都可見,只是很短暫。疼的瞬間,眼淚將牛拉的臉模糊了。

      時間磨蝕掉了一些東西,日子似乎光滑起來,我們也習慣了現(xiàn)在,并不期望看到過去突兀地存在那里,比刻在墻上的像還要難受。我一走神便看到了牛拉的臉。我在講述那些事情時,總希望還有牛拉的氣息存在,能在冥冥之中聽著我說,暗中傳達寓意并糾正口誤。經(jīng)歷不是故事,深深淺淺都在,不在皮上就在肉里,不再肉里就在骨子中,骨頭磨蝕掉了就可能存在血液里。記憶一旦流動起來,就永遠找不到了,一如時間。你逼我說出與牛拉的往事,有時候我很生氣,六年了,你覺得這樣好嗎?

      牛拉這樣的女孩,前北屯大約有兩千個,天天能見到。前北屯廣場一般會站立十幾個,蹲著七八個,來回走動三四十個。那個廣場有多大?用百米沖刺的速度,從東跑到西五秒出頭,從南到北更少。閻扶就住在廣場西側,從他的窗口正好能斜視到廣場全貌。閻扶從老家來前北屯,比我晚半年。在老家,我和他還有朱賓一起寫點詩什么的,小技藝消磨了時光。在前北屯,文學是極其邊緣的,只剩下了話題,除買書之外,我與閻扶似乎都不談文學理想。

      我說,在沒有夢想的前北屯活著,只有微不足道的秘密,沒人關心的秘密,個人的垃圾需各自清理掉。你還在問,牛拉到底怎么了?你們一定相愛了。我說,后面的事需要回憶,你找閻扶也沒用,他不認識牛拉,我們前后隔著兩條巷子,走動卻不多,忙工作忙生存。那段時間,前北屯不光是一個地名,是早出晚歸的落腳點,似乎已成了病,無論走多遠,總想著盡快回來,鉆進十二平米的房間才會心安理得。有時候罵自己神經(jīng),怎么會眷戀這么破爛的地方?閻扶知道我在寫前北屯,勸我一旦有了梳理的想法,此地便不可久留。

      你寫閻扶,無非是讓我相信牛拉的存在,這個我早就信,牛拉可以穿越閻扶,直接闖進你的生活。你就說牛拉吧,那天你們拉手的時候,閻扶正在窗口望著前北屯,雖然只有三十多米遠,但他看不到你們。他的前北屯只有雜亂,和你的前北屯不同,你看到的是暴力與情色。也正因為如此,他沒有機會認識你的牛拉,也沒看到你們在小廣場經(jīng)歷的那場“庖丁解?!?。

      我很驚訝你會這樣說,并且進入我的思維四處蔓延。是回憶出來的,還是編造出來的,分不清了,反正你喜歡這些情節(jié)。你說,先講怎么哄騙牛拉上床的,女人怎么會喜歡這個情節(jié)?我問,女人也好色嗎?你說,你說呢?外面的嘈雜聲傳到房間,因為廣場太小,聲音會被壓縮成尖細狀,穿越墻面。

      一切都發(fā)生在小廣場。圍觀的人看著,牛牽過來,眼角含淚,牛知道今天要壯烈犧牲。犧牲這個詞最早就發(fā)生在牛身上,叫牛的它該哭過千萬年了。我在農(nóng)村時,經(jīng)常見到牛眼含淚,牛從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命運了。

      “物”從刀從牛,以刀殺牛就獲得了財產(chǎn),刀字多兩撇,是沾了兩滴血而已。我這樣說,你盯著我看,似乎在等著即將發(fā)生什么,讓我很難繼續(xù)下去??墒?,牛在多年前犧牲,現(xiàn)在說起來,等于再下殺手。你說,你在欣賞殘忍,是變態(tài)。我解釋,殺牛的過程是我在前北屯唯一見到的一次,具有民俗性,不能因為殘忍就忽略了犧牲精神,況且我講牛的生死,等于是牛在生死轉(zhuǎn)換中還沒有停止,也意味著沒有作為牛肉在人類的腸胃里消失掉,我的回憶使牛永恒。人類是性本善嗎?人類是從善的,我相信,所以說人是在盡量放棄惡、忘記惡,卻難以徹底根絕掉惡。今天的世界依然處處充滿戰(zhàn)爭的火藥味,這是惡的味道,有人喜歡這種味道,不斷制造著,一如鴉片之癮,在身體的某個部位散發(fā)出來。

      你不語。于是,我就不說牛性說人性。你沒有阻擾我這次轉(zhuǎn)彎,似乎已接受了我的觀點,你挪過來靠著我,似乎怕我會被貶出前北屯,去流浪。還說,優(yōu)秀的詩人都有被流放的命。我說,詩人被流放便優(yōu)秀。這樣說,也囊括了前北屯?我和閻扶是被流放到這里的嗎?可那些年我們都不寫詩,前北屯是個虛殼,我們的身體也是虛殼,詩歌自己流浪去了。

      你說,小時候課本里講庖丁解牛,寫得那么美,那么自然,現(xiàn)在看來這個庖丁是個殺牛不眨眼的惡人。

      我說,庖丁是行為藝術家,前北屯那個庖丁就這樣,在牛背上一拍,把繩子拉緊,牛鼻子歪了,牛暈了方向,拉轉(zhuǎn)了好幾圈,他用肩膀猛地一靠,牛立馬側身倒地,在尋找平衡的過程中勉強跪下來。大家叫好,有人說庖丁的氣力真棒,功夫不減當年。庖丁不等牛有所抗拒,抬腳壓在牛身上,接著膝蓋頂上去,庖丁順手抽刀。這個動作跟起腳頂膝,分不清先后,只有文字才能按照邏輯列出先后,我看見庖丁只有一個動作,刀在牛脖子下面輕輕一拉。有時候順勢的想象比親眼所見還要真實。這一幕發(fā)生得太快了,很多人驚呼起來,眼睛一亮一亮的。我覺得庖丁自小就是書法家,看刀如筆走龍蛇,十二經(jīng)脈的紋理線上,所到之處皮開肉綻。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嘴里都囔囔不休,好像已經(jīng)開始咀嚼牛肉,其實是驚嘆。庖丁把刀在牛皮上抹了抹,往身邊一擺,對圍觀的人說,這有啥,小玩意罷了。我說,是啊,殺牛者眼里沒有牛。庖丁從牽牛打轉(zhuǎn)開始從沒正眼看過旁人,他第一次停下手,扭過頭看著我說,我在前北屯住了半輩子,只有你能看懂我的技術。我殺牛的時候,看到的不是牛,是任由刀領著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詩人,你驚呼起來,前北屯最成功的藝術家就是庖丁,他的說法太有詩意了,你們應該提一瓶酒,好好聊一下。我有點敬佩他了。我說,精神所到之處,肉體已經(jīng)領會,所以他的藝術在人們視線之外,我盡力去看,也沒有看到全部。他的刀太快,我注意到刀的變化,手的變化,卻沒能再往上索求到心神領會的境界,這一點,我也有點敬佩他了。

      這是天意。庖丁說,手被刀指引,一路下去,暢通無阻,即便遇到什么關節(jié),也是必然要穿越的。順乎自然,經(jīng)脈一生都不會改變,紋理在出生就安置好了。我從大路上走,遇到岔口就順道前行,不必另辟蹊徑,這樣就不會走彎路,最后將所有的路徑都走過了。所以,我殺牛就是走路而已,如同散步,走到哪算哪。如果用蠻勁殺牛,只會出力不討好,還要廢掉一把把好刀。牛很痛,人也痛,刀也受傷,需要一年一換。你看我這把刀,用了十幾年都沒換過,前北屯的人吃牛肉都要經(jīng)我一刀。你們都注意到我的刀鋒利無比,其實更為鋒利的是我的意愿,我在牛倒下時就看穿所有骨頭間的空隙,我的感覺就是穿越縫隙,一條道一條道走過去。

      我再三驚嘆,我看見了古人說的游刃有余。

      你說,你見到的這場屠殺被大家贊美是錯誤的,他只是將所有的惡心轉(zhuǎn)換成平常心,做到熟視無睹。搞雕塑的同樣用刀,人家下手的每一刀都是通往美的途徑,而屠刀的刀是接近丑惡,哪有什么藝術。所謂的刀法,不過是麻木之后的障眼法,給自己的一個借口。

      我說,將血液當做流水,將肉體當做泥土,莊子是這樣描述的,他還把宰牛與音樂舞蹈相媲美,他的情感超越人之上,掩蓋了人之常情。如果贊美那些死亡的肉體,可能職業(yè)病已相當嚴重了,欣賞雕塑,證明還在維護正常人的審美感。我說過,自古以來,人類對物的占有就是從宰牛開始的,物,就是牛和一把流血的刀組成的。到今天為止,人性的惡無法終止,善也無法成全?!懊献尤w”,我們從小就作為榜樣,因為鄰居是殺豬宰羊的,孟母就遷居……

      你說,你的牛拉還沒出場呢,你都從庖丁拐到孟子了。不聽你瞎扯了,明天你一定要寫出牛拉,我很欣賞你們相愛。

      舊事重提沒什么意義。可是你似乎已經(jīng)知道即將發(fā)生的一切,等著我自己說出來。

      一塊飛來的磚頭砸進牛血盆,結束了庖丁的“行為藝術”。在他的驚詫里,人們發(fā)現(xiàn)廣場另一側有一對男女在撕打,女人手里還握著半塊磚頭。

      女人的吊帶斷了一根,文胸很漂亮,露在外面,讓戰(zhàn)爭瞬間有了溫馨。周圍的人比剛才更多,沒有一個人勸解,似乎在看宰牛之外的另一場表演,從藝術的屠殺到屠殺的藝術。那個男人肯定是故意將吊帶扯斷的,從肉體上摧垮對手的意志,他很卑鄙,能體會到他意圖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文胸護著的手轉(zhuǎn)而抓向男人的臉,這是一場不均衡的格斗,仿佛豹子撕咬長頸鹿,優(yōu)美的身子經(jīng)受了幾次摔打,依然站起來,高跟鞋不足以支撐身體,絲襪踩在沙石上。文胸撕裂,乳房掉下來,晃來晃去的。

      警笛在前北屯的大街上響起,越來越清晰。有人驚叫,我看到有磚頭飛起來,便護著頭側身,準備隨時用胳膊阻擋飛行物。一位紅衣女孩在我身邊經(jīng)過,我不由一把拉到身后喊,抱住頭。警車停下后,人群安靜了。有人說,你流血了。我摸了一下頭,真有血。

      牛拉個子嬌小,齊過我的肩頭,后來她常仰望著我,似乎我是大英雄。我很心虛,也因此很愛這個小女子,有時候還真要裝出英雄姿態(tài)來。有一回,牛拉到我房間,我們坐在床沿,一直坐著聊天。我感覺牛拉不想走了,并不是我有了壞心眼,而是對形勢的分析。我說,你要是困了就躺一會兒。牛拉說,你呢?

      接下來的事情沒必要虛構,在最簡陋的十平米內(nèi),感情是跳躍的,直切的,擁抱,吻個透,彼此的呼吸都很飽滿,預示著下一步會有情緒波動。手指熱了,皮膚黏稠,毛孔也幫我們助氧,水分還沒有擠壓就冒上來。乳房有點小,很飽滿,占據(jù)了一張手的空間。擠到墻角,濕度驟然加大,人的裝飾物相繼褪去,解開第一個扣子時,身子反應很強烈。庖丁站在我們背后,不出利器就知道內(nèi)部的結構。手的力量加重,庖丁牽牛時,摩挲著牛的骨架,仿佛愛到極致,人和動物都飽含淚水。舌頭被含住,手掌被夾緊,超意料的是,牛拉比我更迫不及待……

      最后,牛拉哭了。

      牛拉那天哭著說,你還沒說愛我就霸占我了。

      飯后,你看了我新寫的部分,后來呢?后來就沒什么意思了。牛拉搬家后,我們見面也就兩三次,她跟同學一起合租,同學已經(jīng)上班了,她還在跟自己較勁,非要謀個正式身份的職業(yè)。我第一次去牛拉宿舍,正好她同學還在,閑扯了一會兒,那同學說,拉拉是我的閨蜜,現(xiàn)在我養(yǎng)活拉拉,以后就是你養(yǎng)活了,你不能后悔啊。我說沒問題,拉拉是個好孩子。

      我們說話的時候,拉拉一直看那些題,寫寫算算,都沒抬頭看我一眼。我用指頭輕輕敲著桌子說,你看,拉拉不同意,還是你養(yǎng)活她吧?,F(xiàn)在考試多難,就是考上也要走門道,她已經(jīng)做好考一輩子的打算,怎么樣,你能堅持得了嗎?玩笑而已,我給自己受冷淡圓場,沒想到拉拉真的拉下臉說,你們有完沒完?該走的走吧,不要在這里煩我。

      隔了一周,拉拉來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陪她上街?我說有啊,馬上騎上自行車去了。拉拉說,我在老家上高中時就騎自行車,沒事騎自行車兜風最爽了。那天,我們選購了一套白色套裙,紅色、綠色、咖啡色的都被我否定了。拉拉說她一眼就看中這套純白的,我們還是有些共同點的。回到她家,拉拉就脫衣試穿,還讓我回避一下。我笑了,說你的身材又不是難看,怕什么?我多看一眼,也是對你的肯定。最后還是我?guī)屠瓕⒗溊先サ?。等我一再贊賞過了,拉拉就開始抱怨,今天少做了五頁,你怎么不早點帶我回來???真是的,害我今晚還要熬夜。我?guī)屠研乱旅撓?,就有了感覺,一把抱住她。拉拉說,不行不行。我說行的,你快成機器人了,整天題來題去,枯燥死了,我來給你抹點油。這次拉拉的拒絕是假意的,還問我,長時間不愛一下,是不是會退化?我說,這個問題跟你考公務員一樣,不停地考,別的還會什么?拉拉說,那好吧,我們就痛痛快快來一次吧。

      你和拉拉是不是很和諧?你說,人和人沒感覺太可怕了,有差異也很難受。我們都是過來人,相信這是天意,所以我們最終走到一起。我點頭同意。寫了這么多牛拉的故事,其實包含了我的幻想,我是在寫小說,因為我早已失去那些回憶。

      等我再次去找拉拉時,門關閉著,我相信這是故意的,拉拉總是這樣陰晴不定。我相信她不會不在,除了答題過關,她沒有別的嗜好。

      我沒有去守在拉拉門口,沒這個必要。之后,單位事情忙起來,再加上出差,即便給她發(fā)短信也不回。有時候我想,牛拉這個人是不是真實的,怎么突然就失蹤了?幾次狠心下來,準備再去敲門,最終卻又放棄了。

      牛拉究竟存在過嗎?你說,在和不在已沒有區(qū)別。牛拉是一個詞匯,我先說出來的,我再把它抹掉。你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牛拉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這一年在前北屯是平靜的,想不起太多的經(jīng)歷。晚上快要睡著了,你突然問,牛拉是考上公務員走了,你沒再去找找?別再提這個人好不好,我一臉不悅。

      那年春天,前北屯還在拆遷中,街道兩旁一片狼藉。我們再次回到前北屯,你走在前面,我說左拐,就拐進去。我也可以讓時間倒退回來,站在街道中央,依舊狹窄得時時給過往車輛避讓。這段時間,我們每天都在談論人與事。我們放上文字的誘餌,有些魚兒便游回來了,曾經(jīng)微弱的記憶被放大,有些已不存在,漣漪般消失。

      敲打文字要比拆遷磚墻快一些,拆倒重建,我在文字里反復修改。我們住了六年,離開六年,正好一個周期。我回到原點上結束過去,這是天意。

      巷口的墻壁上常年貼著治療性病、開鎖、通廁所以及各類大甩賣和招工的廣告,舊紙張剝落了,新紙張又貼上,層層疊疊的兩面墻壁,像麻風多年的手背。許英看著眼前一則招聘廣告,哇地一聲說,月薪八千至三萬,什么工作這么高工資啊?年齡十八至二十五?剛讀書畢業(yè)的人能拿這么多工資,是什么工作???他向墻壁掃了一眼,沒接話,說走吧,肚子餓了。

      兩人埋頭素面館,又一陣呼呼聲,鼻頭冒出了汗。許英給他遞了紙巾。他問,今天禮拜天,要不要多呆一天?大哥陪你到處看看,來一趟不容易啊。許英吃了一口面,大概用力過度,面湯噴上了臉,她邊擦臉龐邊說,不了,我準備考北師大的研究生,要學習英語,可能要有一段時間不能上論壇了。

      他嗯了一聲,也低頭呼了一口面說,學習是好事,想好了就努力吧。

      嗯,得好好準備應考,好好工作,等考上了,就只有花錢的地方,沒有賺錢的時間了。許英說著,擦一把額上的汗。

      他看著她,微笑了一下,回想著她剛才看招工廣告時的話,心想如此一個可愛的女子,如果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愿意出賣自己的青春,那太可惜了。

      他整理了一下喉嚨,繞開話題說,英語字母也挺有意思的,A像男人,B像女人,這是最基本的,后面就是做人成長的不同階段,C像子宮,D像嬰兒,E像人開始有三條腿,F(xiàn)像一條腿長了,G像女人開花了,H像男女擁抱,I是合一……

      許英聽著,笑起來。

      下次來時,還認得這路嗎?

      許英仍微笑,搖了搖頭。

      那我還是到火車站接你。

      有半天時間,他在心里重復著幾句歌兒:山藥蛋開花結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他說這是鬼在他心里唱,明明有歌聲,卻看不見人。他仰躺著,一直瞪著天花板,那女子確實走遠了。

      某天下午,他在十八層高的經(jīng)貿(mào)大廈上采訪,突然間地動山搖,人們慌亂起來,有人喊地震了,更是亂成一鍋粥,各自紛紛逃命。人們跑到地面的時候,個個都臉青了。他摸到手機,摁出去,無法接通,再摁,還是無法接通。過了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撥打的第一個電話不是給父母,也不是給妻兒的,而是給燈籠的。生死關頭,他惦記的人竟是燈籠?此時的燈籠已經(jīng)離開電視臺,做了商業(yè)營銷。他打車到她樓下,看見大樓無礙心里就踏實了。正要離開,猛然聽到背后有人叫他,商場里川流不息,他聽出是燈籠的聲音,正左右張望時,有人從背后抱住了他,他轉(zhuǎn)身將一個人影子摟進懷里。他沒有看對方的臉,但他知道一定是燈籠。燈籠說,剛才打電話無法接通,正想去找他。

      那些日子,他常常呆呆地看著燈籠,幸福地微笑,心想自己的下半生,也許就同此妞相濡以沫了。

      這段文字基本真實,但在時間上有偏差,我在地震前就搬出前北屯了。不過這是小說,你所記載的前北屯,并沒有在這個時間上停止變遷。

      你說,時間是次要的,人在做什么才是主要的。

      夏天很快過去了,前北屯依然是前北屯,雜、亂、臟。又一年了,某天她喃喃自語般地問,結婚得花多少錢?

      他在電腦前哩哩啦啦敲著鍵盤,沒聽清她的話,繼續(xù)敲。

      她又說,結婚得花多少錢呢?

      他清理了一下喉嚨說,不用花錢。

      我們結婚不要房子和車嗎?

      他看著她,沒吱聲。

      她屈指數(shù)了數(shù),說房子嘛,不買太大的,六七十平方就好了,按四十萬算。車子呢,也不買太好的,國產(chǎn)的就行,至少也得七八萬吧。還有訂婚啦宴請啦,也要掏錢。所以啊,想結婚,沒有六十萬就不行。

      他默默地看著她,皺起兩道眉毛。結婚這么多年,他沒有一天不受錢的折磨,妻子簡直就是催錢鬼,孩子是催錢的令旗,令他既敬畏錢又鄙視錢。燈籠竟然也提到了錢,還一件一件數(shù)到六十萬。他說,我們現(xiàn)在哪有錢???

      我媽又催我了,讓我?guī)信笥鸦厝?。她身體不好,又總擔心我嫁不出去。

      燈籠的話讓他的心情沉重起來。

      我說,你已經(jīng)完成了人物自身的糾結,社會性進入了,如果人物個性再鮮明一點就好了。同樣一個人,只要在前北屯生活,就會有與眾不同的行為痕跡。

      你說,小說讓同事看了,有的說好有的說壞。

      燈籠前幾天到前北屯將最后的那點東西拿走了。

      燈籠說,最近有人追求我,你也見過,是我的同事,那個跑業(yè)務的大個子。

      你有新男朋友了?我咋辦啊?

      我能怎樣啊?我等了你長長的兩年,你不能離婚,也……她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我們能永遠這樣嗎?陷得深了,對你也是傷害。

      他呆呆地盤腿坐在床上,她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

      燈籠走了,似乎輕輕一抹就從前北屯消失了,而院子里那些小紅燈籠依然在窗前搖晃,快要入冬的風一場一場涼下去,小紅燈籠們卻個個飽滿新鮮,在枝頭上招搖起來。

      這些女人之間的場景轉(zhuǎn)換很快,很小說,你的同事會說不喜歡嗎?也許,這點不喜歡,才是小說的價值。

      他心中,鬼又在唱歌:山藥蛋開花結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

      公共汽車倒三倒,前北屯就到了。混混沌沌的,指縫間的香煙一根接一根地燒。陰暗處,姑娘幽靈般出沒。

      誤入歧途和過眼煙云這兩組詞,就是他或我的處境,無論是否經(jīng)歷過現(xiàn)實的磨難,內(nèi)心的承受足以摧垮一個人。我把前北屯的事講給你聽,你非要說我講的是別人的事,或者干脆是哪部蹩腳小說的情節(jié)。

      我說,信不信隨你。

      你說,算了,不想跟你生氣。你又開始寫小說了。

      大雪覆蓋著的前北屯,一片潔凈,千家萬戶門樓前的小紅燈泡像殘留枝頭的柿子,紅紅地蓋著一層煤灰。鬼又在唱歌:山藥蛋開花結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羊肉店打烊了,姑娘還在街上神出鬼沒。他低著頭,兩手插進褲兜里,像一個幽靈,在北風中的花街穿行。

      電話信息響了,是許英的:大哥,我明天從北京西客站坐早上八點鐘的火車,到太原大概十一點,你要來接我哦。他沒有回信,兩手仍舊插進褲兜里,拐進染布巷。手機響了,他也沒有掏出來,任由它在幽暗處嘶聲裂肺,一遍又一遍?;氐蕉肥依铮撘律洗?,關手機時發(fā)現(xiàn)電話不是許英打的,是燈籠,五個來電,最后還有一個信息。她在信息里祝他圣誕節(jié)快樂。他關機,仰臉躺下。

      我說,結尾預示著前北屯的困境還沒到終點,人物靈魂的自我救贖還沒有完成。你說,是啊,最終的救贖還需要我來完成,首先是我出現(xiàn),挽救你的身體,然后寫字來清理靈魂。身心所依附的垃圾都要清除掉,我們才能健康地愛下去。

      而實際是我們已經(jīng)離開城角那個村很久了,那里的拆遷還在繼續(xù),時間在清理著我們,我們也會自覺地走開。若干年之后,記憶也最終消失,留得下的只有虛實相遇的文字。漢字真美,比現(xiàn)實生活更有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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