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爾
在當下的小說中,我們很少看到我們共同的經驗,亦即小說家難以以其經驗激起我們的共鳴。也許有一些個人的或集體的經歷摻雜其中,但經歷是歷史,不是經驗,歷史是宏觀的,塊狀的,不是條分縷析的,不屬于我們和小說家之間共同的秘密,無法澆灌到我們心靈的縫隙里,甚至無法進入到我們的感覺框架中。我們的感覺拒絕去感知那些虛假和宏大的東西。
但是經驗令人困惑。在這樣一個信息的、分析的、批判的時代,一個過渡的、多元的、不確定的時代,一個非本質化的、景觀矗立的、令人眩暈的社會,我們的經驗完全碎片化了,我們沒有將這些碎片加以整合的工具; 我們的終極關懷早已迷失;我們作為個人的命運也已不復存在,我們都被身份化和格式化了。我們生活在了一座“廢都”里。大量未被整合的個人經驗被胡亂丟棄,而緊隨其后的是我們社會強烈的垃圾處理機制。這是一個美麗新世界,而我們是新人、舊人之間的一種過渡性生物。這個美麗新世界我們并不熟悉。我們每天忙于分辨道路,維護住屋,領取狗糧,保證安全,晚上早點回家,也就是說我們被當下以及對當下的憂慮所完全占據,我們的經驗來不及也不必要加以儲存,更不必說加以藝術的、 哲學的和精神的轉化。我們有的是宮斗式的所謂歷史,無需經驗的所謂穿越,淹沒了個人的所謂大文化,戲謔式充滿創(chuàng)意的漢字游戲,這些游戲自認為帶有后現代意味和解構功能……所有這些對經驗的文學形成了遮蔽之勢??傊⒃趥€人經驗世界上的文學建筑,本來就不多,現在更是消失殆盡了。
張暄最可貴的地方在于,他一直在頑強進行著他的經驗寫作。在這個經驗貶值,經驗無法被聚攏,經驗被作為垃圾處理掉的當下,他守著他的“一堆垃圾”,細挑慢揀,終于聚沙成塔。就這個《獨自看守》來說,它涉及到兩方面的經驗,一是他的從警的生活經驗,一是他的寫作的個人經驗。所謂從警的生活經驗,并不僅僅指他寫了警察的工作和生活,而是指他將九十年代的經驗組織化了,他為我們呈現出了一幅警營風俗畫。這幅罕見的風俗畫上嵌滿了陌生而又新奇的細節(jié)雕刻,敘述者的目光又將這些細節(jié)鍍以顏色,加以組合,形成了一個有效序列,從而與我們的日常經驗和閱讀經驗產生碰撞與磨合,像一只手觸摸一張幾近廢棄的古琴,突然間就撥響我們的安逸已久的神經,令我們懷疑自己真的聽見了某種遺忘的聲響。這就是經驗的序列化比之空靈的想象所不同的地方; 張暄的寫作的個人經驗,我指的是張暄不像很多人那樣,在自己面前懸一個經典文學的理想的框架,然后或謹小慎微或靈感煥發(fā)地,去畫仿和填空。所以,看起來張暄的小說不是那么光彩熠熠的,它們缺少對經典的非常顯眼的那么一種繼承關系,也缺少現代文學的那種底部之光。但他就那么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翻揀著他的那些破爛。他不求微言大義,不使自己顯得有才華。他耐心地編織故事。他的懸念貫穿于一地雞毛之中,看似容易,實際上并不容易。因為在那上面沾滿了他的經驗,他實際做的是一種經驗敘事。他的敘事達到了冷靜的程度。他從來不發(fā)燒,不虛矯,不抒情,不作結論。重要的是,他寫得清楚,他寫清楚了一個時段的人事和風俗。他的主人公古況的成長歷程,暗示了九十年代的時代精神,一代人的平庸自我的形成過程,社會風俗的云起云落折射在特定范圍里的陰影。這樣,他的小說也就并不都寫在了小處。
我們當然可以對張暄的小說提出更高的要求。比如在《獨自看守》中,就對那三個犯罪嫌疑人寫得不夠,不僅不夠,甚至可能是有缺陷的。小說之光幾乎完全沒有照到他們的身上。我們不能要求張暄成為陀思妥也夫斯基,但我們對警察的獵物,對另一個極端的社會人格,或者就算是人格面具,我們要求小說對他們有所看顧,否則小說的存在理由就是不充分的。這一點可能反映出張暄經驗和思想上,以及關于小說的看法上的一種失衡。
好在張暄有學習能力,有意志力。他正在將所有力量收回,以便四肢百骸,凝為一用。他不僅寫得多,他的閱讀的面積也相當的大。他的經驗還將繼續(xù)在經驗之鍋里烹煮。他定會使自己成為一個更加均衡的存在,一個更多容納的人,一個永遠成長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