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曠源
翠 湖
一
道耕經(jīng)過好心人的介紹,不要押金、鋪保,到昆明紅十字會醫(yī)院做雜役已經(jīng)一年了。
醫(yī)院在翠湖旁邊一個叫肴美居巷的小巷道里,兩間側(cè)屋,兩個醫(yī)生。道耕的責任是打掃衛(wèi)生、燒水煮飯、跑腿送信、負責掛號等一應(yīng)雜務(wù)。總之,醫(yī)生們不管的他全都要管。每月工資12元,扣去伙食費10元,剩下兩元,全部用來買書。
打掃衛(wèi)生的活計最臟,丟棄的藥盒、藥瓶,包扎傷口后換下的染滿膿血的紗布、膏藥,還要倒痰盂,打掃廁所。廁所里有糞便,有白的膿汁,黑的血塊,還有嘔吐后的臟物。這些都不算,道耕還撿到過切下來的人體廢肢——云南的軍閥們正在打仗,爭奪地盤,有好多傷兵送過來,切下的傷手傷腳,耳朵鼻子,都往廁所里丟。道耕還撿到過死嬰——農(nóng)人生下女嬰,不愿養(yǎng),溺斃后也丟在廁所里。這些,道耕都要處理,送到郊外埋起來。
白眼、喝斥,甚至于打罵,那就更多了,因為他是外來人,人下人,沒有社會地位的人。若干年后,他不無感慨地寫道: “那時,昆明對我就是一個惡毒的后娘,虐待、折磨、侮辱、踐踏都使用了。” (《艾蕪全集》第15卷 《書信》,363頁)
下午稍好一點,他可以穿一件白大褂,冒充醫(yī)生,坐在掛號處給病人掛號。人少的時候,還可以看幾頁書。
道耕頑強地生活著,繼續(xù)做著他的南行夢、文學(xué)夢。
二
肴美居巷離翠湖很近,翠湖島心有一座圖書館,古色古香的,由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管理著。
道耕找到這個地方后,一下班就跑去看報紙、借書。
翠湖,原名菜海子。原來有一條水路與滇池連通,河泥淤積以后,隔斷了。軍閥們在周邊建別墅,附帶著將它建成了公園。規(guī)模不大,筑了幾條堤壩通向湖心,用挖起來的土,壘了這座湖心島。公園里有樹,有竹林,更多的是水里的海白菜,開花時金黃一片,配著荷葉似墨綠色的菜葉,特別醒目。不時有海鷗和野鴨飛來,海鷗 “啾啾”,野鴨 “呷呷”,為翠湖平添了許多生氣。
道耕在圖書館看到東陸大學(xué)學(xué)生自己辦的一份小刊物《云波》,覺得很對胃口,便抄了幾首自己寫的白話詩投寄過去。不久,收到一封信,《云波》社同仁約他在翠湖圖書館見面。
星期天,太陽剛剛冒出不久,道耕就到圖書館等他們?nèi)チ恕?/p>
不大會兒工夫,傳來一陣青春的笑語,高聲低聲,還有人唱: “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房門一暗,走進來三個青年。
一個穿長衫的青年,掃視了一遍圖書館閱覽室,室內(nèi)空落落的,只有道耕一個人。
長衫青年走近他,含笑問道:請問,你是湯道耕嗎?
道耕回答:是。
長衫青年拉住他的手:你好!我叫尹潤甫。指著穿西裝的一位介紹道:他叫少逸,詩人!指著穿對襟衫的一位介紹:他叫大華,小說家。用手劃了一個圈:我們都是云波社的社友。
道耕有點窘迫,站起身來,鞠了一躬。
潤甫拉住他:不要這樣!我們大家都是平等的。你寫的詩我們收到了。不錯,很有基礎(chǔ)。來,坐下來談。談?wù)勀愕慕?jīng)歷。
圖書管理員慢慢吞吞地干涉道:同學(xué),有話出去講。這里是閱覽室,不許大聲喧嘩。
潤甫伸了伸舌頭,忙說:好的,好的。我們這就走。
四個人來到門外的竹林邊,找了幾塊大石頭坐下。
道耕講了他的情況,并且說:等攢夠了錢,他還要繼續(xù)南行,去完成他的理想和追求。
潤甫感嘆:道耕兄,說起來,不論學(xué)歷還是思想,你都走在了我們前面。你應(yīng)該是我們的老大哥啊!
大華也說:勤工儉學(xué),半工半讀,靠著一雙赤腳板,一路從四川走來。道耕兄,我佩服你!繼續(xù)走下去,你完全可以成為中國的高爾基,開創(chuàng)中國的“流浪漢文學(xué)”。
少逸有些矜持:道耕兄的詩,清新明媚,像這翠湖里的水。
潤甫大笑:得,得。我與大華退位,讓兩位詩人談詩去吧!
少逸說:我喜歡郭沫若的詩,大膽,奔放,有沖決一切的力量。噫——老郭也是你們四川人嘛!
道耕點頭:那是。他家在嘉定府,那里有中國最大的石佛,離云南不遠。
少逸感嘆道:四川四川,四條大河匯聚,能不洪波洶涌嗎?洪波滾滾,詩波滾滾,所以能出大詩人。古有蘇東坡,今有郭沫若?。?/p>
道耕點頭,有點謙卑地問:少逸兄的詩作,能讓我欣賞幾首嗎?
少逸便有些張揚:我的詩,在創(chuàng)造社辦的雜志 《洪水》 《幻洲》上都發(fā)表過。郭沫若很欣賞的。王獨清也很欣賞的。
道耕眼睛發(fā)直,很敬佩地說:念兩首!念兩首!讓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少逸想了想:我寫的詩,以情詩居多。反封建是沒有問題的,但氣勢弱了點。這樣吧,我有部詩劇《平行線的悲哀》,是學(xué)郭沫若的,選兩節(jié)念念。
少逸找了一塊大石頭,站將上去,頭向上昂,右手一揮,高聲朗誦起來:
我們相愛是在心和情,我們相愛不在嘴和唇。我們還是尋個芬芳的解脫!“添一些新火,添一些新火!” “實現(xiàn)”總傍著 “幻想”齊飛,“幻想”給 “實現(xiàn)”無窮的沉醉!我們不愿走入墳?zāi)?,我們也不愿無端解脫。啊,我們有平行線的悲哀,要在悲哀里覓出沉醉來!
道耕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說:有激情,有氣勢?!拔逅摹本駶B透其中。語言、韻腳也是好的。
大華揚聲一笑,揶揄道:還是談情說愛嘛!
道耕正色:談時代之情,說人性之愛,有何不可!你看汪靜之 《蕙的風》,哪一首不是為了愛,為了個人一己的愛。
大華斂容:領(lǐng)教,領(lǐng)教。詩人的想法,總是不同于我們。
少逸放開了:臭味相投嘛!
眾人一起大笑。
不久,《云波》雜志上刊出了道耕的小詩《湖濱》:
低迴在湖濱,天空的星晶瑩,水里的星凄清,都睇著我眼波盈盈。忽的一閃流晶,水里的向我涌進,天上的向我馳奔。呵呵,我要捧著雙星,光燦地飛騰!
道耕成為“艾蕪”以后,一直把這首小詩視為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處女作,說是之前在四川發(fā)表的詩文不算。
三
菜市街辦了一個英語補習(xí)班,晚上上課。幾經(jīng)協(xié)商,醫(yī)院才同意道耕去參加學(xué)習(xí)。
去時,有很好的夢:香港大學(xué)委托這個班,每年在昆明招收兩名學(xué)生??既≈螅棵赓M就讀。道耕南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想進大學(xué)讀書。有了這樣一個機會,當然不會放過。
在補習(xí)班里,一個名叫綠曦的瘸腿少年與他同桌。
綠曦的姐姐在北平念大學(xué),是魯迅先生的學(xué)生,常寄進步書籍回來。綠曦讀過不少,所以和道耕很談得來。
下課以后,兩人常常約著到翠湖邊去散一會兒步,縱談理想。餓了,就買兩個燒餌塊吃。
餌塊是云南名特產(chǎn),大米蒸熟后舂細,再搟成卷。吃時或切片,炒吃;或切絲,煮吃。明朝末代皇帝永歷逃難時,在騰沖吃了一盤炒餌塊,敕封 “大救駕”,聞名遐邇。餌塊,以騰沖產(chǎn)最好,有專用米“大白谷”,細膩經(jīng)嚼。
最簡單的吃法,便是燒餌塊。圓圓一個,火燒之后,涂上辣醬。不貴,一個銅子一個。兩人吃得心滿意足,然后縱論天下大事。
道耕說:我還是要到江心坡去看看。英國侵略者占領(lǐng)了江心坡,占領(lǐng)了片馬,南邊還占領(lǐng)了葫蘆王地。國民政府為什么不去爭,不去奪?任他們橫行霸道!
綠曦說:云南人愛國,中央政府不愛國。其奈如何!
道耕問:此話怎講?
綠曦說:葫蘆王地有佤族組建的自發(fā)武裝,江心坡有刀京版的傣族武裝,還有景頗族、傈僳族的武裝,誓死保衛(wèi)祖國疆土,死戰(zhàn)不退。可是中央政府不敢得罪英國佬,硬逼著他們撤了回來。
道耕睜大雙眼:有這種事?
綠曦說:有!不信,你自己去看!
道耕愈加堅定了南行的決心。
考試結(jié)束以后,道耕與綠曦一起去報名,備選香港大學(xué)的免費名額。
綠曦順利報了名。
道耕的報名卻不被接受。辦事人員告訴他:這兩個名額只給云南人。因為保送這兩個學(xué)生讀書的錢,是英美煙草公司出的。公司用的原料煙葉,全部產(chǎn)自云南。要給云南人一點好處,所以設(shè)了這兩個免費大學(xué)生的名額。
道耕很失望,默默地離開了報名地點。
綠曦跟出來,將手上的備選證撕得粉碎:不平等!不公平!我也不去了!
道耕很感動,覺得綠曦很夠朋友。拉著他,去下小館子,每人煮了一碗小鍋米線吃。
綠曦問道耕:你怎么辦?
道耕抬頭望望昆明上空一望無垠的藍天:南行!還是要繼續(xù)南行!在這污穢的城市里呆夠了,呆夠了!還是要去尋自由的空氣,自由的人!
綠曦說:好!你南行,我北上!你走后,我也要到北平去找我姐姐去了。
道耕辭去了紅十字會醫(yī)院的工作。
走的那天早上,綠曦雇了一輛小馬車送他。小馬車只有一匹小馬拉,比手推車大不了多少。馬脖子上掛的鈴鐺,一路“叮鈴叮鈴”響著,很是悅耳。
到了碧雞關(guān),馬車停下來。
綠曦拉著道耕的手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一路保重!
道耕緊緊握著綠曦的手說:在云南,在昆明,只有你,給了我溫暖,給了我友誼。我會一輩子記住你的!
綠曦個子不高,又瘸了腿,但意興勃發(fā),高舉右手,做了一個飛翔的姿勢:飛吧!讓我們高飛起來吧!飛向天宇,飛向未來,去實現(xiàn)我們心中的理想!
道耕背著他的小包袱,脖子上掛著墨水瓶,一步步走下山去。走了很久,回頭望望,綠曦還站在山口上,小得像螞蟻似的,在向他揮手。
道耕也揮了揮手,然后決絕地走進了荒野。
附 記
艾蕪的南行,共分三段:滇東一段。第一次走后,再也不曾涉足。昆明一段,前悲后喜。滇西、緬北一段,最是歡愉,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一走再走。這段路,以茅草地為中心,向四周幅射。以致說到:一想起茅草地,就有創(chuàng)作沖動。那里的人是好的,山水是美的??鄻罚鄻?,苦中有樂。樂在人性的光輝,人性的光芒!
滇東,留給艾蕪的只有匪情,只有恐懼。后來寫成文章,還遭到過當時云南省政府的追究。所以后來不去。
昆明,第一次南行時,進城就上了“人生哲學(xué)的第一課。”滯留的一年半時間,用他自己的話說: “對我就是一個惡毒的后娘?!泵篮玫挠∠蟛欢?。好印象是第二次、第三次,身份顯赫之后留下的。好朋友也不多,他后來承認的,只有綠曦一個。
“云波社”中人:尹潤甫待艾蕪最好。這是一個行動的人,不屑于空談。后來參加北伐軍,犧牲在戰(zhàn)場上。
大華,原名馬子華。白族作家。到上海后,加入左聯(lián)。代表作是中篇小說《他的子民們》,選進了《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第二編小說卷。四十年代寫的小說散文集《滇南散記》,被譽為繼艾蕪的《南行記》之后,又一部最具云南邊荒特色的文學(xué)作品集。
少逸,原名梅逸,字紹農(nóng)。有詩集《奢格的化石》 《梅紹農(nóng)詩詞選集》出版。被譽為: “云南新詩之父”。晚年與我私交甚篤。我結(jié)婚時,填 《蝶戀花》詞一首慶賀: “春到龍江塔畔路,飛燕雙雙,頓失相思苦。伉儷情深鸞鳳舞,今宵初喜銀河渡。萬里鯤鵬高舉處,璧和珠聯(lián)盡入英雄譜。老矣寒梅雖可恕,登堂作賀終須補。”90歲高齡逝世。
綠曦,陸萬美的筆名,他的姐姐陸晶清(小鹿)是魯迅的學(xué)生。陸萬美北上以后,參加北平左聯(lián)。解放后,長期擔任云南省文聯(lián)主席。據(jù)說:長篇小說《青春之歌》里的盧嘉川,就是以他為原型寫的。著有《雋永的憶念》一書。
此外,艾蕪還結(jié)交了后來擔任過昆明花燈團團長的王旦東(秉心)。甚至受他之邀,到他的家鄉(xiāng)易門縣教過一陣子書。擔任過讀書出版社經(jīng)理的黃洛峰。這二位,都沒有寫進小說里。
艾蕪在昆明,身份雖然低微,心情雖然不愉快,但結(jié)交的都是云南青年文藝俊杰。物以類聚,獨具慧眼。
茅草地尋蹤
一
解放軍出境勘界作戰(zhàn)打響以后,蔣殘軍少尉自文乘機逃跑,脫離了隊伍。
自文是1958年出境的。國內(nèi)搞“大躍進”,吃不飽飯。他家的成分又是富農(nóng),朝不保夕??匆妱e人跑,他也跟著跑。
不過,自文出境不是盲目的,他讀過一年高中,讀過艾蕪的《南行記》。他想效法艾蕪,用自己的雙腳,走出一條路來。出境時,他的土布筒帕 (挎包)里,就裝著一本《南行記》。
但是時運不濟,這時的野人山,已經(jīng)成為蔣殘軍的基地。若干年后,更是“發(fā)展”成為駭人聽聞的毒品生產(chǎn)基地“金三角”。
自文被人裹挾加入到殘軍部隊里,并且被送進“反共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了一年。畢業(yè)后,授銜少尉。一直在中緬邊境從事騷擾活動。
逃離軍營以后,自文一直往北走,筒帕里依然裝著那本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南行記》。目的地很明確:茅草地!
野人山山高林密,不同于熱帶河谷,全是頂天立地的蒼松野林,藤子有桶一樣粗。遮天蔽日,看不見太陽,看不見月亮,最慘的是看不見人煙。
自文在群山中亂走,帶的干糧吃完了,腳上穿的軍用膠鞋走爛了???、餓,伴著深深的失望,睡倒在一棵攔路的大藤子上。
藤子蠕動起來。自文有些奇怪,抬起頭來看:我的天!哪里是什么藤子,是一條巨蟒!
他顫抖著掏出手槍,想想沒有放。眼看著巨蟒目中無人,緩緩向路邊的密林深處滑去,才松了口氣。
這天晚上,他爬到一棵大樹上,用皮帶將自己緊緊系住——生怕睡著以后,掉下樹去,被野獸吃掉。
一夜獸鳴,有猿猴,有野狼,有山大王老虎。自文幾乎整夜沒有合眼。
天亮以后,又走了一程。先是看到滿坡艷麗的罌粟花,接著看見一座小小的山寨。自文感到有救了,三步并作兩步,往山寨趕去。
進到山寨,自文討到了一竹筒水、一碗包谷飯,吃后才緩過氣來。為了報答好心人,他幫這家人干了一季活,割煙包,收大煙。
收獲完以后,自文又往北走。一路走,一路打聽。
二
在野人山轉(zhuǎn)了一個多月,有人告訴他:聽說蠻允寨有一家人是從茅草地搬過來的。你去打聽打聽。
自文欣喜若狂,忙往蠻允寨趕。夕陽西下的時候,進了寨門。這是一個漢族寨子,坐落在山半腰,周圍有開辟的大煙地,遠處是密密的原始森林。
他找到一戶叫三妞的人家。
三妞開門出來,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婦,豐滿、襤褸。懷里抱著個吃奶的孩子,敞開胸懷,兩只奶吊在外面,全無顧忌。
三妞望著自文問:你找我?
艾蕪筆下的三妞,應(yīng)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一看之下,自文就知道找錯了對象。忙不迭地說:錯了,錯了。我找的是一個大老人。對不起你家!
轉(zhuǎn)身要走,想想又不甘心:你家是不是茅草地搬過來的?
三妞說:是啊!我是從茅草地嫁過來的。你去過茅草地?
自文高興地說:那就好!那就好!大姐,能不能在你家借宿一晚上?我付錢。
三妞說:走路的人,哪個也不背著房子。你進來吧!
自文進到高腳屋里。一盞昏暗的煙燈旁邊,躺著一個彎蝦似的老男人,臉色青灰。聽見有人上樓,勉強抬起頭來點點,算是打了招呼。
吃過晚飯,自文急切地問三妞:你家是從茅草地搬過來的?
老男人警惕地抬起頭來:你打聽這個干什么?
自文說:有一家開馬店的人家,姓陳。我的一個老朋友,先前在他家做過活。想打聽一下。
老男人吹了吹鼻子:什么茅草地,早就沒有了。你找個鬼??!說完,又躺下去了。
三妞從廚房上來,興奮地插嘴:茅草地是我的老家。我奶奶最說得清楚了。這事得去問她老人家。
自文一下子亢奮起來:你奶奶叫什么?她在哪里?
三妞說:奶奶也叫三妞,住在累折寨。從這里去,要走兩天路呢!
自文興奮不已,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接近了目標。那個老三妞,一定是當年試圖追隨艾蕪一起出山,去見大世面的三妞。
兩天之后,自文走進了老三妞家的竹樓。竹樓低矮破爛,樓下圈養(yǎng)著兩頭豬,臭氣熏天。
領(lǐng)自文上樓的,是老三妞的孫子,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當自文給了他幾枚盧比(緬幣)之后,他便爽快地將自文讓進了家門。還弄了點蕎面粑粑和甜米酒給自文吃。
火塘若明若暗的燒著,老三妞裹著一張破爛的、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毛毯,卷縮在火塘邊上。
自文湊近了問她:你是三妞?
三妞翻了翻白眼,眼珠混濁,一言不發(fā)。
自文又問:你家是從茅草地搬過來的?
三妞似乎掀動了一下眼皮,依然一言不發(fā)。
孫子急了,大聲喊道:人家問你呢,你倒是說話??!
三妞使勁往火塘里吐了一泡濃痰:呸!
孫子無奈地攤攤手,向自文道歉:她就這樣子了。見了生人不說話,見了自家人也難得說兩句話。
自文說:不是生人??!找她的不是生人??!
蹲下身去,一把抓住三妞皮包骨頭的右手:他是你的老師!他叫艾蕪。在你們家時,叫湯——道——耕——
三妞動了起來,混濁的老眼似乎有了點靈光。半天,又吐了口濃痰,一字一頓地說:人——手——口——
自文大喜:對!對!這是他教給你們的課文。你還記得他嗎?
三妞居然坐了起來,反手抓住自文,淚花滾滾:道耕哥哥!他在哪里?眼光里,有急切,還有些瘋狂。
自文說:你放手!你放開我的手!我再告訴你。
三妞放開手,嘴唇顫抖著,直呆呆望著自文。
自文告訴她:他在北京,在中國。他現(xiàn)在叫艾蕪,是著名的大作家。
邊說,邊從筒帕里掏出那本破舊的《南行記》來:喏——這就是他寫的書。書里寫了茅草地,還寫了你——三妞!
三妞哭了,嘴巴大咧著,沙啞地,撕心裂肺地,像山林里的野狼,“嚎——嚎——”孫子忙過去給她捶背,又倒了杯水給她喝。
嚎夠了,三妞用手背揩了揩滿臉的淚水。那張不知多少日子沒有洗的老臉,愈發(fā)顯得骯臟、丑陋。抽抽噎噎地說:多少年了!
自文扳著手指頭算了算:三十四年了!
三妞說:有那么久了嗎?唔——差不多,差不多。我都老成這樣子了。
喘息定后,三妞陷入到久遠的回憶中:
那年,道耕哥哥,不!我們叫他先生呢!到我家來。原來說是來教書的,我那個后爹心黑,硬是要把他當小工使,天天讓他掃馬圈。下午才讓他給我們?nèi)置媒虝?。我認識了幾個字,還是他教給的呢!
說著,用木棒把灶灰扒平了一小片,寫上 “人、手、口”三個字。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但還能認出來。
三妞笑了。面上的肌肉一齊擠攏來,像哭。
三妞又說:我那年17歲,長得不好看。我知道道耕哥哥看不上我。他是讀書人,遲早要走的。但是我的心,一直想著他,愛著他。他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有知識、最體面的男人。所以,他走后不到一天,我也逃離了茅草地,一直追到八莫,追上了道耕哥哥。那時,我只是跟他說:不想呆在茅草地,不想受后爹的氣,要出來闖蕩闖蕩。其實,我是一門子心思想跟他走的?。?/p>
自文靜靜地聽著。這些往事,艾蕪在他的作品里,都曾寫到過。
三妞嘆一口氣:后來,我媽追來了,誣賴道耕哥哥要帶我私奔。道耕哥哥急怒之下,坐上輪船走了。我也被我媽雇人,用繩子捆綁著,帶回了茅草地。
三妞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終于說不出,也坐不住,重新像彎蝦似的躺回到火塘邊。
自文急忙追問:那茅草地呢?茅草地還有人家嗎?
三妞掙扎著吼出幾句話來:茅草地毀了!讓日本人燒了!讓蔣殘軍滅了!什么也沒有了!只有茅草,茅草……
大大喘息了幾聲,閉上眼睛,再也不說一句話。
三
自文還是去了茅草地。
茅草地真的沒有了。滇緬公路修通以后,商隊、馬幫不再經(jīng)過此道。六家馬店,先就停業(yè)了四家??藲J人開的兩家,勉強維持了幾年。日本人來時,一把火燒了。此后再未重建。蔣殘軍與山兵在此處拉鋸,爭奪地盤。你來我去,沒有寧日,弄得連人煙也斷絕了。
古道上長滿了一人高的山茅草,還長了些雜樹。旅店的影子還有一點,那是兩堵黃土夯成的斷墻,經(jīng)過戰(zhàn)火焚燒,變成了黑色。臺地凹陷處,長著兩朵血紅的令箭荷花,與殘陽、枯骨同艷、同朽。
自文感嘆:茅草地,一個地球上針尖大的地方,一個連州、縣地圖上也未標出的小驛站,因商道而興,因艾蕪的小說描寫,名揚全世界。它曾是艾蕪的圣地,艾蕪的麥加,艾蕪美學(xué)追求的終極。那時的它,不應(yīng)該叫茅草地,應(yīng)該叫芳草地。芳草萋萋,綠遍天涯。象征著生命,象征著理想與追求,記載了一個世紀的念想。
如今,它沒了,沒了……
自文懷著滿腹惆悵,滿腔失望,一步一踟躕,一步一回頭,離開了艾蕪的圣地,也曾是他心中的圣地——茅草地。
三十年后,自文作為一個經(jīng)商有成的老華僑,回到祖國,回到故鄉(xiāng),捐資建了幾所學(xué)校。
酒宴之后,喝著濃茶,他給筆者講述了這一段見聞。懇請筆者記錄下來,送交有司。
又過了二十年,在艾蕪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筆者將這卷記事,親手交給了研究會會長龔先生,了結(jié)了一個老華僑、一個艾蕪空前絕后的 “超級粉絲”的心愿。
有消息說:自文先生已經(jīng)逝世。他的骨灰,葬在了中國,葬在了他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