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娥

盤龍江，源于昆明市北郊的崇山峻嶺中，由北向南縱穿昆明，最終注入滇池。

我與盤龍江，是三生石上的約定。

我出生以前，家就在盤龍江邊，北河埂下，雖幾經(jīng)遷徙，卻越走越近。

自記事起，故鄉(xiāng)給我留下最多最深的記憶，就是這條江。

春天，江水清澈，波光粼粼。我常常手挎竹籃，穿過菜畦，到江邊洗菜。菜不多，完全可以在院子里打井水洗，只是為了借機到河邊嬉戲。長成大姑娘的我，總愛在初夏仍手挎竹籃，只是籃子大了一號，里面裝的是在家洗好的衣服被單，拿到江中去漂。這時，可以站到江心，水最多漫過膝蓋，暖暖的，柔柔的。用雙手抖開被單，拉住雙角，任其順水漂流，肥皂沫隨水漂走，漂洗得干干凈凈。曬干了，還散發(fā)著河水的甜香。

那水、那天，清凌凌、藍茵茵；那景、那人，美滋滋、笑盈盈。醉翻了自己，也陶醉了路人！

隨著雨季的到來，江水暴漲，挾帶上游的泥沙，混濁不堪，失去了往日清凌溫柔的俏模樣。雖沒有驚濤拍岸、濁浪排空的氣勢，但水流湍急，暗流涌動。有一年，水漲得太猛，漫過敷潤橋，我過橋去上學，水淹過腳面，心中充滿恐懼感，不敢看江水。水面滾滾而來的，都是一個個“老牛脊背”。老人說，江面出現(xiàn)“老牛脊背”，就要發(fā)大水了。但大半生的記憶中，盤龍江從未決堤，始終呵護著一方子民。

這要感謝元世祖派來賽典赤·瞻思丁。他是云南設(shè)立行省的第一任省長，也是首位少數(shù)民族省長（回族）；他親民愛民、有作為，是難得的清官。在擔任平章政事的六年間，“興滇之心，事滇之子”，興利除弊，大膽改革。他最大的功績是主持興修水利。為治理滇池、盤龍江，始建松花壩水庫。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逝世后，“百姓巷哭”，人民懷仰。迄今，他的墓地還守候在松花壩水庫旁。還有清代那位“無心于仕途功名” “傲然不群”的孫髯。多數(shù)人都知道那“尤在壁”的大觀樓長聯(lián)，而對于他“窮歲月之跋涉”，經(jīng)多年實地考察，寫成的水利著作《盤龍江水利圖說》，卻知之甚少。這部著作，對我們治理盤龍江，治理滇池，仍有不可或缺的借鑒作用。

昆明有幸，因為有了盤龍江，才從元代繁榮至今。否則，她只能是一座凡俗而干涸的內(nèi)陸城市，一切的繁華喧囂，只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盤龍江有幸，因為賽典赤·瞻思丁，才杜絕了昆明“冒城垣，蕩民宅”的水患，成就了“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的四時美景。

從財大康園出來，往右拐，前行幾百米，來到江邊，一棵棵楊草果樹（桉樹）似曾相識。憑直覺，這個地段應(yīng)該是八大河。八大河，是昔日盤龍江的一大景觀。江水流經(jīng)小菜園到北河埂一段，來了一個S形的大轉(zhuǎn)彎。這個大轉(zhuǎn)彎里，是昆明人鐘愛的水上樂園；是附近幾所高校、中學的天然游泳館。大學二年級，我們的游泳課就是在這里上的。在老師指導(dǎo)下，我們下到河中，深水處可沒頂，供游泳健兒大展身手，淺水處是初下水者玩 “狗刨”和 “杵地澡”的地方。我膽小，加上蹬打兩下就腿抽筋，始終沒學會游泳。眼睜睜看著那些高手，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接受母親河的撫慰；一任藍天、白云、岸柳、農(nóng)田悠悠后退。我只能用眼睛享受這無限情趣，羨慕不已。而今，想起來還是滿滿的遺憾！

貫穿整個昆明壩子的盤龍江，千百年來流淌不息。用豐富的水資源造福一方子民，孕育了異彩紛呈、內(nèi)涵豐富的盤龍江文化。昆明人的質(zhì)樸、敦厚，熱情、善良，勤儉、慵懶，溫婉、堅強，無一不烙上母親河的印跡。你看，當水質(zhì)稍有改善，她便敞開襟懷，把經(jīng)數(shù)萬里跋涉，飛到春城避寒的紅嘴鷗們攬入溫暖的懷抱；昆明人也像母親一樣，慷慨而精心地呵護這群小精靈，年復(fù)一年。每當春暖花開，鳥兒們要返回故鄉(xiāng)，對這方熱土依依不舍，在空中集結(jié)，久久盤旋，構(gòu)成一幅人鷗和諧共處的美妙景觀。

大學畢業(yè)，我到個舊任教，一別就是15年。其間，放假回昆，總要去江邊挑幾擔水，洗幾件衣服，和她親近親近，重溫兒時舊夢，以慰長想。隨著年齡增長，為衣食奔波勞碌，盤龍江從我心中漸漸淡出。直到上世紀80年代，我調(diào)入財貿(mào)學院，回到她身邊，才驚覺她的變化。她不再清澈，江水逐漸變黑，每當回靈光街看望母親，陪老人家在江邊散步，一股陰溝的臭味陣陣飄進鼻腔。我擔心她變成第二條蘇州河；痛惜著她的前世今生！她濡養(yǎng)了世世代代的昆明人，最終得到的卻是如此的回報！面對古圣先賢，面對孫髯那部風干的典藉，作為后人，特別是那些肉食者、專家、學者，乃至每個昆明人，在母親河面前，都當長跪不起，以示謝罪！

盤龍江被污染了，滇池被污染了，再不治理，美麗的春城，最終恐怕成為一個消逝的“村莊”。這千古罪責，誰承擔得起！從上世紀90年代起，當局開始斥巨資為人類的無知、貪婪買單！幾年，十幾年，隨著江邊一個個工廠的治污直至強行關(guān)閉，水質(zhì)逐漸改善。雖未恢復(fù)往日容顏，但臭味日漸消散。只是再沒人去喝江水，沒人到江中洗菜洗衣，更沒人游泳了。盤龍江啊，被子孫們禍害，再無甘甜的乳汁哺育自己的兒女。

八大河——盤龍江上天然的水上樂園，也從昆明人的生活中永遠地消失了！

S形彎曲的河道已被取直，原始的堤岸也被鋼筋水泥整飭加固，并修起護欄，沿河小路由水泥、碎石鋪就，呈赭紅色，兩旁種滿花草樹木。早早晚晚，人們絡(luò)繹不絕，有的悠閑，有的匆忙，穿行在河邊小路上，就像那江水，幾分無奈，幾分馴順，不緊不慢，始終向南流淌。

而今，我年逾古稀，不論春夏秋冬，寒來暑往，每天清晨和傍晚，和狗狗在江邊遛達，是必修的功課。聽鳥兒啁啾，晚風輕吟；觀深水靜流，樹影婆娑；看人來人往，狗兒撒歡；享塵世喧囂，疏世靜雅……

母親河，我永遠和你相依相伴。我的愛，日月可鑒；我的情，矢志不渝。

盤龍江由清澈、被污染、到治污的歷史，昭示我們：破壞，是痛快的，而建設(shè)，何其艱難；索取，多么大度，而付出，又十分吝嗇。在新修的河堤上享受悠閑時光的人們，幾個人有自覺的環(huán)保意識？僅就那一堆堆狗的排泄物，或大或小，堆在路中間，沒有幾個“鏟屎官”恪盡職守。行人一不小心，就踩上“狗屎運”。這舉手之勞尚無人做，還能奢望什么呢？再者，清水變污，沒用幾年；而恢復(fù)原貌，定要假以時日。十年，二十年，半個、一個或幾個世紀，誰說得清呢？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世代都需不斷求索！所幸，觀念也好，治理也罷，總算有了改變的開頭。路再難，耗時、耗資再多，也要堅持走下去！

盤龍江，母親河，愿你在子孫后代的努力下，治愈人類對你的戕害，河清海晏，體魄康健，永遠造福桑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