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
八月初一,老頭子的生日。早上,她推開門,一團白忽地跑進來,是霧,白茫茫的霧在門外,懸空著,涌動著。
她朝遠處的村子望,朝門口的路上看,但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見院門口的棗樹影影綽綽地立在那里。她對著霧氣說:“這么大的霧!真少見?!彼麄兛赡懿粊砹恕堇镒邥r,一個念頭從她心里蹦出來,又覺得這念頭來得沒原由。要知道自從搬離了村子,來到這個小山坳里,每年正月初十到十五,不定哪天,雅芬和劉樹權都會來家里串門;每年八月初一都會準時來給老頭子過生日,快三十年了,雷打不動。記得有年八月初一下大雨,冒了煙,倆人就商量著那兩口子來不了,就不做菜了,就包點餃子吃。到中午,雨小了些,兩人的餃子還沒包完,就看見門前曲曲彎彎的土路上兩個影兒由遠及近,又相扶著推開院門,一跐一滑,搖晃著進了院子。老頭子驚得一下子跳到地上,光著腳丫子去迎接他們。
霧里邊傳來喜鵲叫,她小聲叨咕著:不來就不來,咱自己過!她開始燒水,和面,要做兩碗面條。還要煮上幾個雞蛋,滾滾老頭子身上的晦氣。面切完,正燒水煮雞蛋的工夫,老頭子在屋里喊她,要下地。她忙把輪椅推到炕邊,背面抵在墻上,雖然這個輪椅有剎車,但她還是怕它一不留神,跑了,把他摔著。老頭子已然做好準備,蹭到炕邊兒,在每天下地的位置坐好,雙腿耷拉到炕沿邊,但其實也不是真正耷拉著腿坐在炕沿邊,腿肚子一半還在炕里。他腿不好使,膽子也變小了,怕自己會栽到地上,這可不像腿好時,爬樹,上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仿佛自己會飛的架勢了。她拍拍手,走到他跟前,又把他的腿往下拽,拽到炕沿最邊兒上,微微彎下腰,他們倆臉對著臉,她能聞到老頭子的氣味,像馬圈里的馬。她把他的雙臂搭上自己的肩膀,他的頭也順勢側(cè)在她的右肩上方。她穩(wěn)了穩(wěn),抱著他的腰背,一使勁,他離開了炕沿,再一轉(zhuǎn)身人就被移到輪椅上方,然后她小心地把他放進去,像放一枚軟皮雞蛋。老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特別瘦了,她總感覺每天抱他時,他的體重都在流失一點兒,一天又一天,左一點兒,右一點兒。有天夜里,她做夢夢見抱老頭子上輪椅時,她擺好的架勢,攢足的力量,突然摟了一個空,老頭子居然變成一根羽毛飛起來。她拼命地抬手抓,可還是沒抓住,羽毛隨一陣輕風飛走了。她頓時哭起來,哭醒了。
老頭子的輪椅穩(wěn)穩(wěn)停在霧中。這霧是粘稠的,令她放心,不像風天,她怕把老頭子吹走,刮倒。
每天早起去門外待上二十分鐘,半小時的,這是自老頭子病了之后形成的習慣,曬曬太陽,看看天,聽聽鳥叫,感受一下風,瞭望一下那條蜿蜒的小路,看遠處村子一縷縷的炊煙。今天沒有太陽就看霧,看看近處的樹,看看霧底下咯咯咯嘎嘎嘎的雞鴨。她則繼續(xù)煮面煮雞蛋,做醬鹵,切上一盤子黃瓜絲,放上青蒜末兒、香菜末兒,再淋上點兒香油。不緊不慢,有滋有味,這是兩個人日子里的常態(tài)。
吃面的時候,老頭子終于跟她說:“霧太大了,他們還能來嗎?”他惦記的也是這事兒,畢竟這是兩個人的大事,不,是四個人的大事?!皶戆?!下霧又不是下雨,不來咱們自己過?!苯裉焖睦锟偸菦]底,便寬慰老頭子。
雞鴨鵝們吃過了早食已經(jīng)陸續(xù)往門外的河里和溝里走。整個上午,兩人就呆在大門口。他望著霧,望著霧里的遠方。而她則坐在棗樹下的青石板上挑綠豆里發(fā)霉的壞豆子。霧還是沒退多遠,看不見五里外的村子。只能看看不遠處的半個河面,近處土壩上的那排躥天楊,還有那群草窠里溜達覓食的雞。霧里的景色倒真是挺美。記得劉樹權第一次來家里,曾說他倆這是過上了世外桃源的日子,有山有水有樹林有草地,清靜自在,真想搬過來和你們搭個鄰居呀!說完這話還笑呵呵看一眼他的媳婦雅芬。劉樹權是外鄉(xiāng)人,和雅芬結(jié)婚之后,兩人走了一年,又回到了這個村子。算不算入贅不知道,反正再沒有回老家。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日子過得真快,那些比簸箕里綠豆還多的分分秒秒都跑到哪里去了?還記得,那一年三月,她在家鄉(xiāng)的桃園里見到老頭子,那時桃花正開,她在桃枝的掩映下一眼就相中了高大俊朗的他。她不在乎他家里窮,半年后就從兩百里外的三面船嫁了過來。然后,兩個月后,她就認識了劉樹權和雅芬,那時正值隆冬,兩對新人在村子的橋頭錯身而過,停了下來,老頭子說:“回來啦!”雅芬說:“結(jié)婚啦!”老頭子沒回答這句話,而是轉(zhuǎn)向劉樹權,遞煙,劉樹權則忙著給他點著火。雅芬則眼珠一錯不錯地看了她好久,然后說:“真是個文靜俊秀的小媳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對雅芬很有好感,而看她對自己仿佛也不賴。后來她還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事,雅芬從來不正眼看老頭子,而老頭子也不怎么同雅芬說話,也不怎么看她,兩個人都是淡淡的,很疏遠,倒是同外鄉(xiāng)人劉樹權更親一些。有一次她忍不住問老頭子怎么和雅芬總沒話說呢?老頭看了她一眼說:“和一個女人有什么話說?”
兩個小家庭真正親密起來是他們搬出村子以后。剛開始劉樹權租下村西頭隊部的老房子開了個加工廠。那時老頭子隔一段時間就去磨米磨面。她愛喝玉米糝粥,頓頓都吃不夠。那金黃細碎的玉米糝,勻致而滿目光澤,她常去撫摸它們。有時她感覺碎米像兩個人走過的日子,經(jīng)過時間的磨,順暢流出,雖細碎,看上去差不多,可每一小粒都有不同的截面,都有自己的氣息和光,等熬成粥了,再難分出彼此。她把她的這些想法告訴老頭子,老頭子就笑她說:“我媳婦真有哲思,以后我們也天天熬,特別是夜里更要熬,熬得粘粘乎乎地……”她看老頭那語氣和表情就知道他什么意思,她就打他,那時老頭子年輕,喜歡和她說這些話。
從她說喜歡開始,她家的玉米糝子就沒斷過,老頭子把自己種的黃玉米、白玉米用自行車馱到劉樹權的加工廠去磨。磨這東西費工,一袋子要小半天。她也跟著去過兩次,雅芬在機器口忙,扒拉那些玉米粒,讓玉米們均勻而流暢地流到機器里。劉樹權站在機器下面的地坑里,隔上兩分鐘就抖落一下長長的氣鼓鼓的袋子,把米或面灌到袋子里。老頭子在地坑的邊上往上提。加工廠的活兒很多,需要排隊,老頭子有時甘愿排在后面,幫著他倆忙活,每次加工回來都是一身面,眉毛、胡子和鼻孔里的毛都是白的。她也不多說什么,讓他脫下衣服,隨即按到洗衣盆里洗。那六年的生活過得順風順水,沒有風浪。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始終沒有懷孕。孩子來得晚,這是孩子的命數(shù),并不代表她不能生,頭幾年她并不在意,靜心等著孩子的來臨。而此時,劉樹權的兒子女兒相繼出生了,當她看著劉樹權肉乎乎的小女兒張著雙臂讓她抱時,她一下子被打動了,她想有個這樣的孩子。從那開始,就開始心急,后來她感覺到村里人的指指點點、語焉不詳、表情怪異,她很不舒服,就不愿再出門了。本來她就是個內(nèi)向的人,不善與人交往,也不覺得寂寞。
他們搬到這兒的第二年,劉樹權的加工廠也不開了,買了輛三輪車收起小雜糧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老頭就去十里外的杏山村加工廠磨米面,磨米糝子。每次回來都很清爽,不用她再洗衣服了。也是從搬到這兒開始,她感覺這日子好不經(jīng)混,這沒有人打擾的日子仿佛是凝固了,每天都差不多一個樣兒,一年就像一天,轉(zhuǎn)眼三十年就像三十天一樣,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老頭子年輕那會兒閑不住,上山,下河,田里樹上,什么都不在話下,除了上集采購,其余時間都在家里田里轉(zhuǎn)。閑時摸個魚,打個山雞,套個兔子,逍遙得很。劉樹生兩口子每年臘月正月都能吃上山雞兔子肉。八月初一準能吃上河里的新鮮鯽魚。
老頭子生病后,劉樹權就定期送來一袋米糝子,還有小米或大米,外加臘肉、花生、木耳等,有時還捎帶上油鹽醬醋茶,用劉樹權的話說,這些東西是孩子買回來吃不了的,扔了也怪可惜,求他倆幫幫忙。她要給錢,劉樹權說什么也不要,說:“要不就拿雞鴨換吧!”她就趕忙去抓幾只雞,幾只鴨子,結(jié)果每次他總是拿上一只便跑了。其實這滿院子的雞鴨鵝早就都是劉樹權和雅芬的了。
兩家就這樣一直走動著,其實說白了都是劉樹權和雅芬在跟他倆走動。她和老頭子除了在劉樹權的兒子結(jié)婚,女兒出嫁這樣重大的日子回去過兩三次,其他時間從來不去村子里。用老頭子的話說,他忘不了村里那幾個男人和女人,聚在一起眉飛色舞說他沒兒沒女是個絕戶的場景,那面孔與表情已扎根在他心里。他當時也跟人去打架,結(jié)果被罵得更難聽。她倒是沒聽到那些話,但是當老頭子說:“走,咱們不在這鱉地方住了!”她二話沒說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搬家。其實家里也沒什么,幾套行李,幾包衣服,一個衣柜,一個碗柜,一些做飯的家什,外加一臺十七吋黑白電視。本來前些年她想買個大點的彩電,可老頭子不依,說咱們沒孩子沒依靠,我要多給你攢點錢,養(yǎng)老。她拗不過老頭子,彩電也沒買成,但說也奇怪,這臺快三十年的電視機竟然沒有壞過。他倆不安電話,不買手機,用村里人的話講他倆這叫 “灶坑打井,房頂開門”的絕戶門。
今天的霧也奇怪,往常下霧半上午就散盡了??涩F(xiàn)在都十點多了,霧還沒散,反而越來越濃稠。往年,雅芬和劉樹權八九點鐘就已經(jīng)到了。兩個男人在屋里喝茶嘮嗑;或在門口坐著;或林子里,河邊走走。兩個女人就在廚房里忙活。開始兩年她不習慣讓雅芬?guī)椭鲲垼瑯O力讓她去屋里歇著,嘮嗑。雅芬說跟男人們有啥可嘮的,讓他們哥倆侃去吧。雖然原來兩家關系不錯,但沒坐在一個炕頭上吃過飯、長談過,算是淺交情。自搬到這兒,兩家開始串起門來,就不一樣了。劉樹權自不用說,和老頭子像親哥倆,雅芬和她呢性格相反,是快言快語的人,但從來不會說過頭的話,和她在一起待著很舒服。
已過了十點,霧里還是茫茫一片。她覺得他倆真的不能來了。老頭子開始看上去有些焦慮,自四年前腦出血恢復后,他一生氣或者焦慮時,不太好使的那只左手就會不由自主地抖。她忙說:咱們進屋吧。他不語,算是默許。她就放下那簸箕綠豆去推輪椅。
她把老頭子抱上炕,讓他躺會兒。老頭子說:“我,不累。”他現(xiàn)在說話費勁,吐字偶爾也會不清,有的字加重語氣,但都能說出來。這比什么都好,平時老頭子就是一個不善于表達的人,她不用擔心他憋著。她就把電視給他打開。然后開始泡木耳,邊泡邊說:“今天他倆不來,咱倆少泡點,咱們做四個菜就行,雞不要殺了,把水缸里那條魚燉了?!崩项^子伸出兩個手指,說:“兩個,就行!”她翻了他一眼,接道:“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糊弄?去年釀的山葡萄酒能喝了,一會兒你也來一盅!”老頭子不再說話,但看上去心情好多了。
收拾完魚,她去大門外的坑里倒臟水,回來時,聽見遠遠有自行車鈴聲一路響來,然后霧被撕開一個口子,劉樹權毛茸茸的掛著濃霧的白片子,絲絲縷縷奔過來。
劉樹權下了車,她就問:“雅芬呢?在后邊?”她抻著頭往后望。
后面白茫茫一片。
劉樹權扶著車把一直站著不說話。她以為等他喘均了再說,可等啊等,好像等了好幾天的感覺,他還是不開口。她急了,就嚷:“劉大哥,你倒是說話呀?”
小白狗跑過來,它認識劉樹權,歡快地在他腳下轉(zhuǎn),汪汪汪地叫。劉樹權緩慢地把自行車支好,輕而小心地把背包取下來,那是一個紅色的雙肩背包,他把包抱在胸前,用一只手撫摸著說:“她和我一起來的,她在這里!”她一下子蒙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說什么?”她感到自己的心往下沉。劉樹權繼續(xù)說:“她在這。平時她最喜歡紅色,我特意給她買的紅包?!彪S著那些聲音和語句的落下,劉樹權眼淚就嘩嘩流下來。她意識到包里那四四方方的東西是什么了,驚得手里的盆“咣當”掉在地上,這事來得太突然了。端午節(jié)前,雅芬和劉樹權兩口子還來家里串門,給他們帶來了臘肉、小米還有幾盒疏通血管的中成藥。
過了好半天,她才從震驚中緩過神兒來,她哭起來,邊哭邊問:“啥時候啊?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怎么就一下子這樣了?”“唉——”一聲嘆息過后,劉樹權小聲說:“二十天前,雅芬就說她渾身沒勁,我?guī)タh醫(yī)院檢查,一查竟然是肝癌,已經(jīng)擴散了,沒法治了。大夫說最多剩兩個月。我不信!就又帶她去了省城的醫(yī)院,可檢查結(jié)果還是一樣……”劉樹權停下來,把臉轉(zhuǎn)過去擦了擦眼淚,轉(zhuǎn)回來,平靜了很多。繼續(xù)說:“……我給她買了兩件她喜歡的衣服。到家后,她把存折都取來,密碼讓我記下來,我不記,平時這些都是她管,我才不記這東西,她沒辦法就給我寫下來。后來她又把孩子們叫回來,叮囑她們我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要他們管好我……”劉樹權又掉下兩行淚,但他只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我原以為她還能陪我兩個月,可……只過了六天,只過了六天,她就,就去了。是睡過去的——”劉樹權仰頭長嘆一聲,似乎要吐盡淤積在心里的悲傷。她一直在流淚,吸鼻子?!懊米樱阒绬?,雅芬走的頭兩天,一直念叨,快到八月初一了,要給你家兄弟過生日去,她還叮囑我不許告訴你們兩口子她的病,我知道她的心。走的頭天夜里,她還把準備好的東西都倒騰出來,看還少什么……所以今天我自作主張把她帶來了……但愿你們別嫌……”
老頭子在屋子里喊她的名字。
她應了一聲,說:“哎——等會兒!我把鴨子圈回來!”
她忙擦眼睛,擦臉,她不知道拿這事怎么辦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緊接著劉樹權又說了一件令她更加震驚的事。
老頭子又在屋子里喊她。她愣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忙答著,也忙讓劉樹權進院,邊走邊說:“這事我沒意見,那你將來不歸回老家那邊了?”劉樹權說:“老家那邊我娘早改嫁了,我爹逃土匪死在外面,尸骨無存。因為我爹是橫死的,所以我也跟著回不去了。”
劉樹權進了屋,開始一樣樣倒騰他帶來的東西,也恢復了往日的狀態(tài)。他和老頭子說說笑笑,還說閨女婆婆的腿傷了,雅芬去深圳幫閨女帶孩子去了,走前把東西都準備好啦,說等過階段回來再給你補個生日,你們得再預備一頓。
老頭笑了,笑得很開心,像個小孩,說:“好,要回來,幾頓都行!”
她則手忙腳亂,魂不守舍地做飯,心里老翻騰著劉樹權的那些話:……其實呀,他們倆年輕時是一對,被家里給拆散了,雅芬說兩人差一點就私奔了,可后來終是沒成。開始幾年我還心有顧慮,可雅芬做得真好啊,什么話都跟我說,這些年我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把事都做在明處,從不讓我多心。開始都是我拉著她來你們家的,你們兩口子也是好人,處著跟親人一樣。雅芬走后我就決定百年之后和你倆做個伴兒,這也是我這輩子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這件事老頭子牙口縫兒沒欠過,竟然瞞了她近四十年,想到這,鼻子又一酸。
開飯了,劉樹權幫著她擺了碗筷,一共拿來四個碗,放在自己旁邊一個,說:“就當雅芬也來了!”然后,盤腿坐在了炕桌旁,并把那個紅背包放在他身邊,緊挨著他的膝蓋。老頭子一直笑著。他端起小半杯葡萄酒。朝劉樹權一揚,先來了一口。劉樹權也猛喝一大口,他喝的是白酒,眼淚一下子嗆下來??攘藘陕?,抹了一把眼淚,說:“這酒真沖?。 比缓筅s緊吃了一口菜。他又夾了一塊雞腿,夾到碗里,看了看,說:“我不愛吃雞腿!”然后隨手放在旁邊的空碗里。這時,她的淚水一下子就涌上來,借故去廚房添菜,忙擦了淚,調(diào)整好情緒。
再回到飯桌上,她明顯開朗起來,大聲地說話,講趣事。她給劉樹權夾菜,說:大哥,你別客氣,嘗嘗這個,我給你放在這個碗里了!一會兒,那小碗就滿了。劉樹權說:“好,夠了,我吃!”但是那個碗里他一筷子也沒動。
過了晌午,霧又大了。劉樹權吃完飯,說家里有事,急著走了。她送他到小路上,走了很遠,一再叮囑他不要傷心,不要上火,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劉樹權說:你放心吧,雅芬把這些話都叮囑完了,我會聽她的話。他的紅背包從屋里開始就一直背在身上。熨熨帖帖,像他身體的一部分。上車前,他回手摸了一下背包底部,然后飛快地跨上自行車,隨著一路的鈴聲,那個紅背包在霧里越來越淡,最后剩了一個粉紅色的點,在它即將消失的一刻,她看見雅芬側(cè)坐在車后座上,歪頭朝她笑,揮著手跟她告別。
八月十四這天,微風。
她用豆油和面,準備做幾塊酥餅。里面的餡當然是白糖芝麻花生碎。每年中秋兩人都做幾塊這樣的小餅,供完了月兒,自己吃。這手藝是她在家當姑娘時跟舅舅學的,舅舅在鎮(zhèn)子上開蛋糕店,家里有烤箱,她時常去幫忙,后來自己琢磨著用鐵鍋小火慢焙,也能把小餅做出不錯的味道來。帶著這沒什么大用的手藝,嫁給了老頭子,這酥餅卻一做就是三十多年。當然,有時倆人也要買上幾塊月餅,但是,她總感覺買的月餅沒有自己用鐵鍋小火焙烤的小酥餅有滋味。
小餅放在鍋里,她一抬頭看見門口的沙石小路上涌來一行人,轉(zhuǎn)眼就到了大門前,為首的是村長,小白狗汪汪汪地擋在門口,不讓這群人進。她迎了出去,吆喝住小白狗。村長說:“嬸子,縣里領導來走訪慰問困難戶,中秋給咱們送月餅,送溫暖來啦!”
她就連聲說謝謝,辛苦!忙著向屋子里讓人。一共來了六個人,村長和會計她認識,其余四個不認識。其中有一個長得很高大的人看起來是大領導,他先抓過炕邊兒老頭子的手握了握。然后就問:“老人家六十幾啦?”老頭子說:“六十……六十……”她忙接話:“六十五!”“身體恢復得挺好??!”“啊!挺好!”這次老頭子答得挺利落。那個大領導還有另一個戴眼鏡的人開始詢問家里的一些情況。老頭子能答的就讓他答,看他答得費勁,她就幫腔。
問完了情況,那個高大的人對村長及幾個人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空巢老人,失獨老人,五保戶是我們的重點幫扶對象,對老爺子這樣沒兒沒女的,更要特別的關心與照顧……”當她聽到這話時,心里突然沉了一下,她看到老頭子的臉色也沉了一下,左手開始抖起來。這話說到老頭子的疼處了。
其實他們倆是有過孩子的。結(jié)婚第七年的春天,她終于懷上了孩子,他家單傳,他比誰都高興,知道消息的那天,在鎮(zhèn)醫(yī)院的走廊里轉(zhuǎn)著圈跑,大聲說:“我終于有兒子啦。”她看著他那副模樣,眼里流出了喜悅的淚。
八個月,他把她看護得像個瓷器一樣,什么活兒也不許插手。那年他用大針小針的做他倆的被子,嬰孩兒的小被子,縫被子的線腳彎曲得像盤山道。她就在旁邊笑話他,他卻滿不在乎地說:“我兒子蓋著暖和就成?!彼J定了他會有一個兒子。
離臨產(chǎn)越來越近,有天傍晚,她要吃面條臥雞蛋,他就點火燒水,裝雞蛋的簍里沒雞蛋了,他忙去雞窩里掏,她看火蔓延到灶坑外,就想用腳往里踢踢,結(jié)果一下子踩翻了灶前的磚,掉進深深的灰坑里。
她到醫(yī)院時已昏了過去。他抱著她,兩人都成了血人。送進搶救室后,他在外面哭,嗚嗚的!像個孩子,鼻涕和口水流在一處,渾然不覺。一個勁兒地責怪自己。
大夫從搶救室拿著一張紙出來,說:“大人孩子都有危險,可能只保得住一個,你快決定!”他突然不哭了,說:“我保大人!我簽字,你們給我保住我媳婦。”
他簽了字,她從鬼門關回來了。孩子和她的子宮卻沒有了。
她是出院后知道這件事的,哭了好久,哭她未出世的孩子,哭他和她今后無子嗣的婚姻,眼睛哭得蒙了白,一天到晚總是模模糊糊的。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年才恢復了元氣。她能走,能干活后,要跟他離婚,離婚的理由是:你殺了我今生唯一的孩子。可是他死活不離,他說:我不后悔,讓我兒子恨我吧!
她離家出走。去了省城遠房表姐家??勺噪x開他,她時時刻刻地想他,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睡著了,夢里也全是他,這種折磨幾乎讓她崩潰。她日夜和自己斗爭,想要回家,回到他身邊。三個月后的一天,她去買菜,一推門,他站在門前,眼神兒是散亂的,頭發(fā)胡子亂成一團,瘦得不成樣子。對,差不多就像現(xiàn)在這樣瘦。
那個大領導的話說完后,便從衣兜里掏出錢來,這時有個年輕人說:“先別急,我要照個相?!蹦莻€領導就往炕邊靠,想離老頭子更近一些。這時又有人提議,說:“讓大爺坐在輪椅上更好些!”于是村長和另一個人上來就要準備架老頭子上輪椅。她忙說:“我來,我來,你們不會!”她怕他們把老頭子抻得不舒服了,忙把輪椅固定好,把老頭子兩臂搭在肩上,抱到輪椅上。這時,那人把錢捻開,微彎著腰把這五百塊錢遞給老頭子,老頭子伸手接,然后相機的快門咔咔咔地響,閃光燈把老頭子的臉晃得白刷刷的。
那些人終于走了,她去送。回來時看到老頭子看著墻角發(fā)呆。就問他:“怎么啦 ?”老頭子說:“你該喂鴨子了!一會村長要來,送他一只吧!”她拿了自己的花衣服搭在他的腿上,把他往外面推。她感覺老頭子剛才的話有點文不對題,就像那年她跟他回家后一樣,常常文不對題,還跑題,總是念叨如何找她的事,如何如何找不到,如何絕望與恐懼,像祥林嫂般嘮叨,一個尋找的細節(jié),能叨叨兩三次。他跟她說去黑龍江她的堂哥家時,為了省錢,他就去飯店撿人家的剩飯吃……她哭著聽,哭著說:“以后你趕我,我也不走了?!?/p>
兩人在村里呆了不到十年,然后就一直住在村外這個老果園的看護房里,村上給他們批了塊宅基地,他們沒有去。他說還是這兒好,房子雖舊,但靠山有水,舍不得離開。其實她明白,老頭子是不想面對村里人的目光,因為她出走的事,老頭子的精神也似乎有了問題。聽不得他們背后議論他是絕戶,他聽不了那個詞,她更聽不了。這里的生活挺好,沒人打擾。除了天與地,就只有兩個人,輕松快活,也閑不住,每天要干的活計很多,莊稼要種,雞豬鴨狗要伺候,果樹要收拾,閑時編些筐筐簍簍去集市上賣。日子風平浪靜地過,也飛快地過,一轉(zhuǎn)眼就四十年了。
八月十五,也是個好天。頭一天她把被子漿了,今天噴水噴得潮軟了些,準備一會兒抻一抻。晚上供月的酥餅、月餅現(xiàn)成的,傍晚再摘下三串葡萄,打下兩捧棗子,圓桌一放,盤子一擺,這個中秋便也算有滋有味地來了。
她推著他,出了院子,在門前的綠草地上停下來,她瞇著眼瞧,一鋪綠油油,膩著不動;一蓋藍汪汪,似乎要到處流。這鋪與蓋不合在一起,留著個大空敞。
她一下子就想起年輕時,夜里,兩人睡覺,他先進被子里,仰躺著,抬胳膊,抬腿,支著鋪蓋,讓她進被窩兒,她以為像每天一樣,她進去,他就一下子裹緊被子把她摟進懷里。就脫了個溜光,鉆進來,可是他就是不放下來,那綠格子褥面,白云朵樣的被里兒,中間是長胳膊、長腿的四根柱子,她蜷著白花花的身子,當然不自在,嗔怪他,推打他,他只顧嘿嘿壞笑。
如今,這綠褥面藍被里中間的他只有四個轱轆支在那。
輪椅里的他窄窄的一條。扶手上一邊搭著條紅地兒開滿粉桃花的被面子,這被子是她的陪嫁,另一邊是條藍色的麻花被面子,是老頭家的老物件。這兩床被子是兩人搬到這兒才開始蓋的,年年漿洗,年年像新的一樣。
她扳下車閘。他就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她四處望了望,又打量了一下他,拈下他頭發(fā)上的一根白線頭兒,才開始干活。她展開被子一頭,遞給他,自己走到遠一點,被子幾乎直了,她開始疊被子,把被子疊成窄窄的一條,握在手心里,雙手攥住。一抬頭,看見他正迷茫地看著他,他不知道咋辦。他現(xiàn)在腦子有點慢,笨。和他的病有關。她說:疊呀!他看她的手,忙往一起隨便一揪,亂糟糟地握在手中。
她把手里疊好的被子交到他手里,接過他亂糟糟的另一頭,開始認真地疊。疊好了,她往后走,走到合適的位置,對他說:你拉住就行,不用使勁。他點了一下頭。她又加了一句,可不許使壞,松手??!我這老胳膊老腿老腰的可經(jīng)不住摔呀!他呵呵一笑。聲音在喉嚨間盤旋,她幾乎聽不到。他笑都笑不動了,一陣悲涼涌上來,但她一下子把它們都壓下去,她看著他笑,說:來,開始啦!然后就一扽,一扽,力量很小,小得被條都沒真正直起來。想當初,那被子被他倆抻得“叭叭”脆響,在樹林子里,田野間回響半天,抻完的被子成了一根棍子一樣筆直,光滑?,F(xiàn)在,兩個人只是在做樣子。病的這幾年,她不想讓他認為自己沒有用了。她一直要求他幫著抻被。被子抻好,她熟練地折疊,讓他抬一下身,她把被子放在輪椅的背上。她再回過身看他,他就像坐在桃花叢里,煞是好看。此時,他側(cè)頭看幾只雞在草叢里找吃的,他說了一句話。她沒聽清,追問了一句:“什么?”他聲音大了一點,也洪亮了起來,說:“唯一,對不住你的,就是,我,有病了?!彼浪睦锏哪蔷湓捠牵翰荒苷疹櫮懔恕Kf:“沒事,我照顧你!”他又說:“有你,好!”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抻被子的情形來。
那是婚后第一年,也是秋天里,她漿洗完被褥,噴完水,把柔軟了一些的被子交到他手里,他就是這樣一團,一擰,一把攥在大手里。她不干了,他說一樣,兩個人因為這事吵了半天,她開始生氣,臉都紅了,后來他妥協(xié)了,在她的指揮下,認真抻開,兩折,四折,八折,折成一個規(guī)整的卷,握在手心里。然后,兩人開始抻。一二三,一下。他勁大,一下子把她扯得往前走兩步,她說:“你別那么大的勁?!彼移ばδ樀貑枺骸拔覄艍虼蟛??”她知道他指什么,罵道:“呸,不要臉!”一二三,兩下。他立在那不動,她抻得胳膊疼了一下。她說你別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那,你得有節(jié)奏地往后扽,他又笑,問:“是有節(jié)奏?”她瞪他一眼嗔他:“好好干活行不?”他呵呵笑說:“行,好好干活?!币欢?,三下。他們抻得挺好。越抻越好。從認識開始,兩個人就是干什么都那么步調(diào)一致,他說:咱倆就是天生的一對兒。她就喜歡聽他說這樣的話。一二三,他忽然該往后扽時往前一送,她一下子失去重心,往后一閃,差點摔倒,但是又被他拉回來,他嘎嘎嘎地笑起來,她說:“你煩人,別鬧?!?/p>
幾次三番,他還是捉弄她,讓她閃失,她氣不得,惱不得。
最后,她說都不鬧了,該做飯了。他抬頭看一眼別人家的煙囪已經(jīng)冒出白煙。他說:“還真有點餓了?!蹦菚r他們還住在村子里?!澳蔷秃煤棉樱 彼f?!班牛 彼饝?。兩人鄭重其事地開始抻。第一下,試著彼此。第二下,信任彼此。第三下,漸入佳境,力量越來越大。第四下,她一下子把手松開。他往后蹬蹬蹬退,一個立起的石頭,絆住后腳跟,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摔倒后說了一句:“報應來了?!彼龥]想到能摔倒,倒是驚了一下,但看他一骨碌起來,說了這樣一句話,就忍不住嘎嘎嘎地笑了起來。他追過來,她忙往屋里跑。跑到炕上,被他牢牢地按住了……
微風從不遠處的河里吹來,亮晶晶的河面上,起了皺,她看得出神,不禁往河邊走,想看得更仔細些。
一群鴨子從院子里出來,從雞們覓食的地方穿過去,排著隊,搖搖擺擺向河邊走,其中一只很調(diào)皮,邊走邊啄前面那只的尾巴,被啄的那只快跑幾步,躲開它,可轉(zhuǎn)眼它又追了過去。
在陽光里,一切都好像不會變,遠遠近近的那些樹,那座山,那河流。那破舊卻一直溫暖的房子。還有一輩子不讓她受委屈的老頭子,是不是不告訴她那件事也是怕她受委屈?是!一定是的!
她側(cè)過頭,此刻,老頭子穩(wěn)妥地靠上桃花叢中,粉色的花瓣,一片片映托著他的臉,多像第一次在桃園見到他的樣子,真有神采。他嘴角帶著笑意看那群雞撲棱翅膀,追逐,或飛到樹椏上。她的心動了一下,在光線的作用下,在他側(cè)面,雖然稍遠些,她看不到他的瘦,卻一下子看到了他壯年的樣子,最好的時候。
她又想起雅芬來,女人心吶,多深,多細!其實她挺感激她的,這些年沒有讓自己感覺一點不舒服,她明天要親自去西山坡看看去,那山坡上遍布的都是京桃樹,每年四月滿山的粉紅,滿山的花香。她要給她和老頭子選個好位置,再給雅芬他們在旁邊選一個,做鄰居要有個做鄰居的樣子,中間需要栽上幾棵小桃樹做墻。
走了很久的神,她似乎把兩人四十年的生活像放電影一樣在腦袋里放了一遍,好多模糊的記不起來的,那一刻都想了起來。還有劉樹權兩人出現(xiàn)在他們生活里的每一次,直到看到那天大霧里那個漸漸消失的紅背包。
兩只喜鵲撲簌簌地落在她眼前的草地上,叫了幾聲,似乎在交談,一只突然飛走了,沒有回到它們的窩,而是一直向林子的深處飛去。
她好不容易收回了恍惚的神兒,轉(zhuǎn)向老頭子,此時他飽滿的嘴唇,微微撅起。記得年輕時看他做事的樣子,就常不自覺地生出想親親那嘴唇的沖動,但是她都忍住了,因為她覺得不能打擾他,而且女人也不能那樣主動?,F(xiàn)在,她有些后悔,如果那時她在他不注意時,親親他的嘴唇,是什么感覺?軟的?燙的?濕潤的?他會有什么表現(xiàn)呢?聞絲不動?驚詫?還是熱血涌上心頭?都不可能知道了,日子跑得太快,容不得誰回頭。
一陣小風吹過來,現(xiàn)在她下決心了,攏攏掉下來的幾縷頭發(fā),往他身邊走,他渾然不覺,她感覺這樣挺好,讓他猝不及防。她下決心了,準備和他抻那個麻花被面兒之前,舍了老臉,大膽地親親他的嘴唇。他微垂著頭,似乎正注視著草地,嘟著嘴唇,嘴唇不紅,暗色,她知道,他已不再有年輕時的熱血與活力了,以后,她要陪著他溫吞而緩慢地過。
她猝不及防地把嘴壓過去,覆蓋在他的唇上,心里竊笑著,試圖與他的笑容與目光重合。然而,他的嘴唇是涼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可那抹笑容卻依舊在,被微風輕輕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