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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在天上飛

      2019-11-13 17:25:26于琇榮
      山東文學(xu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艾莉馬洛警官

      于琇榮

      沈博士有戀足癖。艾莉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感覺到了,當(dāng)她指著腳趾向沈博士陳訴病情,他失魂落魄的神色讓她迅速看穿了這一隱晦的事——畢竟心理學(xué)是她選修的第二學(xué)位——不過,誰還沒有一點心理隱疾啊,對此她并不在意。

      此刻,她躺在催眠室里,聽沈博士的聲音仿佛從云層深處飄來。

      “馬洛死了?!鄙虿┦空f,雖然他并不確定失蹤兩個多月的馬洛到底是死是活?!榜R洛是怎么死的?” 他追問道。

      艾莉的大腳趾痙攣似的輕微抖動兩下,聲音模糊而混亂地說:“馬洛沒有死。一條魚在水草里游蕩,他抓不住魚,我抓不住他?!?/p>

      隨后,艾莉脫離沈博士的語境,放任自己在夢里暢游。她喜歡像現(xiàn)在這樣游走于意識可控與失控之間,享受挑戰(zhàn)帶來的快感。

      艾莉在陽光下等。她想,馬洛不會來了。也許剛才我不該發(fā)短信,而應(yīng)該打電話,用玫瑰花汁拌了蜂蜜一樣的聲線——這個辦法是管用的,至少已經(jīng)有十二次效果明顯。這是第十三次?十三,這個不詳?shù)臄?shù)字在她心里閃過一道陰影,仿佛聽到黑烏鴉呱呱得意地鳴叫著,振動著翅膀扇起一股陰風(fēng)。她焦躁起來。她后悔把約會地點定在西街公園,而不是海邊的石人灘,那里海風(fēng)清逸、涼爽,也許馬洛會為此赴約。

      一切忽然變得凌亂,細(xì)小微塵的顆粒在金色空氣里漂浮,像少女臉上稚軟的絨毛,閃著奶脂的亞光,堅硬的水泥馬路上空浮現(xiàn)著海市蜃樓一樣的詭異鏡像。艾莉瞅了瞅腳下的影子,正午的日頭將它壓得短小、荒誕,就像她和馬洛的關(guān)系,本末倒置,糾纏不清。

      已經(jīng)時近正午,而她們約定的是上午九點,她意識到,在八月的最后一個周末,馬洛和她第十三次分手了,雖然她不愿意相信。

      也許在三天前,坐在校園草坪聊天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意識到。艾莉想。

      “先是一條青魚,春天柳樹樹眼中最先吐出的那種青,沒有翅膀,用尾巴和鰭左右擺動奮力在半空中飛。又飛來一條,生出了鴨蛋一樣淡青色的翅膀,羽翼透明,像蜻蜓的翅膀,忽閃著在眼前飛過去。后來越來越多,像蝗災(zāi),像奶奶家旱廁的蛆,擠擠塞塞地滿天都是,我感到頭暈、惡心。魚在天上飛,我說。沒人理我,老師繼續(xù)上課,薄薄的嘴唇像一條沙灘上擱淺的魚,需要一張一合拼命喘息才能活下去似的。也許聲音沒走出喉嚨?”艾莉看了馬洛一眼,他沒有說話,頭埋在兩膝之間,弓著身子,正在系左腳耐克籃球鞋的鞋帶。

      當(dāng)時他倆坐在校園的草坪上,春風(fēng)和煦、陽光正好。這么著急系一只鞋帶有必要嗎?她想。但他還是系著——先打一個死結(jié),又系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一邊的蝴蝶結(jié)有點大,他扥著繩頭松了一下,又端端正正系好,動作輕緩地像腋下夾著兩枚生雞蛋。

      馬洛心不在焉的樣子表明對話題不感興趣,但艾莉還是繼續(xù)講了下去——施虐讓她很興奮,哪怕是用語言?!霸谀赣H的眼里,每一個孩子的出生都帶有異象,比如一場雪、梔子花開的香氣、天上流云呈龍的形狀浮動等等,以此證明自己的孩子天賦異稟、超越常人。當(dāng)然這只是一廂情愿的臆想,通常愿望與孩子的成長是呈反比的,直到被現(xiàn)實打入塵埃,何況我是一個出生沒有任何異象可尋的人。我媽說,我出生的那天天沒有更熱,也沒有更冷,生產(chǎn)過程也非常順利,在醫(yī)生到來之前,助產(chǎn)士已經(jīng)剪下臍帶。她一定是個乖巧的女孩——醫(yī)生望著襁褓中的我,說出這句寄語以彌補(bǔ)她因一通電話而不在場的缺失??上н@句話也是錯的。媽媽面對一地破碎的化妝品殘片,臉上掛著死灰一樣陰冷的表情盯視著我,一字一句地往外吐著詛咒,我能聽到她牙齒因為戰(zhàn)栗而發(fā)出喀喀喀細(xì)碎的撞擊聲。如果她看到自己最心愛的裙子被我剪成流蘇一樣她會更加憤怒,但我已先于她發(fā)現(xiàn)之前離開,就像先于她憤怒之前憤怒一樣?!?/p>

      “別這樣看著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莉?qū)︸R洛說。他的表情讓她不安。“我是秋分出生的,正是月亮喜怒無常、海潮波濤洶涌的時候?!彼秊樽约簩ふ医杩?。

      “你還曾經(jīng)說過自己是驚蟄出生,因為萬物復(fù)蘇,你的靈魂注定躁動不安,彌散著雨后大地泥土的腥味?!彼偸沁@么毫不留情。艾莉感到很沮喪。

      “買一份報紙嗎?美麗的姑娘。”一個瘦小的男人抱著一摞報紙走過來。準(zhǔn)確地說是已經(jīng)走過去,又退了回來。

      一個用莎士比亞式語句稱謂的人,比遇到一個在公園偏僻角落兜售報紙的男人更令人詫異,以至于艾莉有些恍惚,大睜著眼睛,仿佛怕他在睫毛抖動的瞬間消失。

      “什么報?”她本能地反問道。

      “很多種,”他湊過來,一股隔夜菜酸腐的氣味也隨之逼近?!案矣诮衣妒聦嵳嫦嗟摹缎戮﹫蟆贰蹲闱驁蟆?,章魚杰克預(yù)言中國首次以不是東道國的資格出線……”他的聲音被白樺樹樹葉隱蔽,發(fā)出大雨之前青蛙鳴叫一樣沉悶的回聲。他如數(shù)家珍地推銷,卻無意抽出任何一張報紙,只用一張清爽的黃白小臉迎向艾莉。

      “賣的最好的是哪種?”

      “《健康養(yǎng)生報》?!?/p>

      “呵,張五常的綠豆湯養(yǎng)生法嗎?”艾莉很不屑。

      “不是,現(xiàn)在是王鳳怡養(yǎng)生。”他用自得的眼神看著艾莉說,“他是民國大儒,他說其實人生病都是因心而起,無論什么病,包括癌癥,都是心性德行的因造成的果?!?/p>

      “然后呢?”

      “如果找到德行缺失的根源,所有的疾病也就迎刃而解?!?/p>

      “荒謬?!?/p>

      “荒謬?你看那個人,他指向公園西北角的望月亭,亭子里有個眉頭緊皺正轉(zhuǎn)圈思索的男人。他說朝代更迭與五行有關(guān),比如,周朝重禮典服色尚赤,故為火,商尚白,為金德,火克金,所以周興商亡?!?/p>

      “現(xiàn)代呢?”

      “一樣啊,依然是火克金……”

      “那什么克火?”艾莉懶得聽他說完,打斷話題問道。

      他瞥了我一眼,頹喪地說,“我也是這么問的,然后,他就這樣了,每天憂慮好日子被水淹了?!?/p>

      “這種鬼話也有人信?!卑虿恍?,繼而又用取笑的語氣說,“這樣一來,你豈不是損了德行?”

      他并不以為然,很認(rèn)真地點了下頭說,“但我沒有一點病的征兆,所以你買一份報紙吧,如果我搶了你的包,你又能怎樣呢?包里總不止一份報紙錢吧?可我不想那樣做?!?/p>

      艾莉覺得今天真是一個荒誕的日子,一切都像夢一樣虛無。她抹了一把汗,確認(rèn)當(dāng)下真的是暑熱的三伏天。

      “你用手機(jī)幫我打個電話,我付你雙倍報錢?!卑蛘f。

      “好。”他順從地?fù)艹鏊f的號碼,幾秒鐘后,“空號?!彼f。

      艾莉聽見心破碎的聲音,像凌汛期的冰,喀喀喀地互相摩擦、撞擊、斷裂。

      “如果不著急,我們聊一會兒?”艾莉忘記自己是站著還是坐著,身子向一旁側(cè)了一下,示意他。他沒理艾莉,把報紙放在對面的路階上,僧人打坐一樣雙盤腿坐了上去——像一尊石猴子。

      “你見過青魚在天上飛嗎?那種肌肉受到撞擊后的淤青色的魚。它在我眼前一直飛來飛去,我喜歡吃魚,糖醋魚、水煮魚都喜歡,那條青魚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教室的上空盤旋,偏到我這兒,挑釁似的多繞幾圈。我克制著不去看它,因為我不餓,沒必要去想和魚有關(guān)的事——所有與實際無關(guān)的事情都是虛無的浪費,這是我爸對我說過的話,他是個非常自我而且務(wù)實的人——我甚至閉上了眼睛。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一切,無論你愿不愿,接不接受,比如衰老,比如陽光。很快饑餓的胃提醒我到了中午,我只能睜開眼睛,一條,哦不,十幾條青魚在半空中飛,窗戶敞開著,正午的陽光照在玻璃上,它就像一個光源,千萬條金絲銀線從那里射出來刺進(jìn)我的眼睛。沒有任何思考,我徑直走到窗子前,揮動拳頭,狠狠地砸向玻璃。玻璃碎了,一道耀眼的光和一陣尖叫也刺進(jìn)了我的眼睛,直到現(xiàn)在。”艾莉說完,看著那尊冷靜瘦小的“石猴子”。

      他安靜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繼續(xù)講下去,而艾莉已經(jīng)失去了繼續(xù)講下去的興致。

      “你這是心病?!彼_口說。

      “是,馬洛也這樣說,他說眼睛怎么可能藏住一道光或者一陣尖叫?為此他偷偷用一包粉,也許是面粉,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迎面吹向我,讓它鉆進(jìn)我的眼睛。我難受極了,然后他用清水細(xì)致地給我洗,用舌頭舔去我因粉塵流出的眼淚,以此證明我的眼睛是清澈的、明亮無瑕的。但還是不行,那光和尖叫像一道雷電,不知什么時候會突然跳出來,劈開黑夜在我眼前炸裂。”

      “眼睛怎么會隱藏光和聲音?”他疑惑地抬手,把左眼睛拿在手里揣摩了一番,又疑惑地放進(jìn)空洞的眼眶。“清澈的眼睛勝過天下所有的光芒,是它看到不想看的東西,把陰影投在了心上。這樣吧,”他站起來說,“下次吧,下次我領(lǐng)你去見一個人,他也許可以幫你?!闭f著,他拿起地上的一摞報紙要走。

      “我給你錢?!?/p>

      “不必了,你對我信任才會講這么多,而信任是給一個陌生人的最好禮物?!闭f著,那人煙一樣消失了。

      咔,像一陣鬧鈴聲響過,艾莉聽到一聲清晰的指令,睜開眼睛,她恍惚地轉(zhuǎn)動眼球打量著眼前的一切:粉底藍(lán)碎花墻紙,栗棕色仿古架上擺著帶有明顯地域特色的工藝品,角落里是一大束黃燦燦的油葵,桌子上是藍(lán)色薰衣草,空氣中彌漫著香水百合的氣息。哦,在沈博士的診療室,艾莉的意識漸漸清晰。她從沙發(fā)床上坐起身,感覺渾身輕松。

      “好幾天沒有這么好的睡眠了?!彼f,“可我又夢到和他分手?!卑蚝軅?。

      沈哲是心理學(xué)博士,相較于他的學(xué)識,艾莉更喜歡他這個人,黑紅臉龐,比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更像農(nóng)民,與膚色而言,他的牙齒白得不可理喻。艾莉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電梯上,兩個手指幾乎同時按在9鍵,沈博士尷尬地一笑,一排貝瓷一樣潔白剔透的牙齒露了出來,像一個閃亮的漩渦,她一頭栽了進(jìn)去。

      “哦,這是第幾次分手?” 沈博士疲憊地轉(zhuǎn)動著頸椎問道。

      “第十三次?!卑蚧卮稹?/p>

      “嗯,”他沉吟一下,說,“這個數(shù)字可不吉利?!?/p>

      “我也這么想的?!?/p>

      “下次你就不會再夢到分手了?!彼χ鴮Π蛘f。

      “為什么?”艾莉停下整理衣服的手,疑惑地問。

      “有一種失憶叫選擇性遺忘,就是患者針對某一段時期、某一些人群有選擇性失憶,這種選擇性會無意識地傳遞給大腦皮層,形成遺忘。你對分手排斥,意識會幫你弱化或屏蔽掉的。對了,這幾次怎么不見你男朋友?不會真分手了吧?!鄙虿┦垦b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

      “當(dāng)然沒有,他仍然會在嘴巴上涂滿辣椒來吻我,寧可自己嘴唇腫得像一根哈爾濱紅腸,也許在愛情里,所有的真愛都是危險的。”她頓了一下,語氣忽然變得沉重,低下了頭。沈博士看到艾莉兩只黑色高跟鞋呈外八字仰躺在地上,赤裸裸的右腳懸停在半空,后頸窩不由刮過一股涼氣。

      “還有厭棄的念頭嗎?”他故作鎮(zhèn)定。

      “是的?!卑虺嗄_站在地板上,十個粉嫩的腳趾舒適地岔開。“我討厭它們,一個個就像狡猾的壞兔子到處蹦來跳去,你看,”艾莉活動大腳趾,一道紫紅色疤痕像一條僵死的蚯蚓盤踞在腳趾根,“它最壞了,就是它在搗鬼,我真后悔沒把它剁下來?!?/p>

      沈博士匆忙掃視了一下,目光慌張移開——那雙腳太精致了,和田玉一樣白皙的腳面上隱約暴起幾條青紅色血管,靈活的腳趾像個調(diào)皮的精靈在撩撥著他的心,發(fā)出咯咯咯銀鈴一樣的笑聲。

      沈博士知道自己對女人的腳敏感,“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他原以為自己只是對腳玲瓏精巧的形狀喜歡,當(dāng)艾莉第一次把赤腳從鞋里抽出來,懸空劃個半弧側(cè)身往沙發(fā)床倚靠的時候,剛好一陣風(fēng)吹來,才知道自己真正迷戀的是氣味——汗?jié)竦娜鉂a在羊皮鞋里,像被烤焦的塑料?或者隔夜體液的酸腐?沈博士搜腸刮肚找不到一個準(zhǔn)確的詞來形容那股特別的味道,但他清晰感受到自己在沉醉中漸次沉淪,從視覺、嗅覺到意識,讓他充滿血腥的激顫與沖動,仿佛置身在角斗場,有拼殺的汗水和腥紅的眼,空曠的青石場上,獅子、獵豹、豺狗等一張張完整的動物皮晾曬在陽光之下,草的清香,云的悠長,人歇斯底里地嘶喊,他陶醉在幻想的世界里。

      沈博士見過美,因為憂郁總是愛尋找漂亮女人,他對精致的五官感到厭倦,更渴望一種靈魂的碰撞和博弈,可惜,患者對醫(yī)生崇拜式的信任,讓他的目光不得不處于俯視的角度,很難找到“平等”。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用畢生所學(xué)剖析自己的心理,得出的結(jié)論是自卑與自負(fù)混合的畸形體,當(dāng)艾莉的腳發(fā)出的那股氣味從鼻腔進(jìn)入大腦皮層的時候,他仿佛受到風(fēng)暴的突襲,一個久尋不得的詞閃電一樣跳了出來“平衡”,他內(nèi)心在瞬間變得寧靜。他明知道帶有情緒的判斷是偏頗的,但在抬眼看向艾莉的目光,已然出賣了自己病態(tài)的迷戀。

      “這個念頭可不好,我再加一味藥吧?!鄙虿┦抗首麈?zhèn)定地說。

      艾莉終于把腳套進(jìn)了鞋子里。沈博士暗舒一口氣,恢復(fù)平時恬淡的神情,問道:“見到你媽媽了嗎?”

      “夢無窮大,一個靈魂準(zhǔn)確找到另一個靈魂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那個賣報人說下次帶我去見一個人,但愿是我媽媽。”艾莉說。

      “你相信下次夢里他會同樣出現(xiàn),像履行真實契約一樣延續(xù)著約定?”

      “日光之下的現(xiàn)實尚且不能確定,何況是一場有預(yù)謀強(qiáng)行進(jìn)入的夢,但你會幫我,不是嗎?”

      沈博士沉默了。

      “只是我不能確定自己對夢里發(fā)生境況描述的準(zhǔn)確性,也許會為了達(dá)成某種愿望而扭曲發(fā)生的事 ,你知道,這都是意識的錯,而不是出于意愿本身?!卑蜓a(bǔ)充道。

      “當(dāng)然,我們連記憶都難以保證準(zhǔn)確性,但卻絲毫不影響賦予它超過客觀的信任。我們現(xiàn)在無異在大海撒網(wǎng),從打撈上的是一條虎斑魚還是一頭抹香鯨來判斷握在手里的魚線。至于從網(wǎng)眼里溜走的是金槍魚還是牡蠣,只能歸于我們的運氣。好在好運已初露端倪,雖然還沒有淋到身上,但隆隆作響的雷聲已經(jīng)隔山傳來了。”說著,沈博士眉梢上挑,聳了聳肩,做了一個西式調(diào)皮的表情。艾莉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大腦一陣空白,竟愣怔了片刻——她想起一張做過同樣表情的年輕的臉曾癡迷地望著自己的媽媽。

      “媽媽?!被剡^神來的艾莉無力地跌坐在床邊,重復(fù)嘟囔著這兩個字?!拔蚁肴タ次覌寢??!卑蚴竦貙ι虿┦空f。

      “這很容易辦到,坐2號地鐵線,穿過玉函隧道就到翠屏山了?!鄙虿┦空f。

      “是啊,死亡唯一的好處就是再也不會失去什么,無論對生者還是死者不再擔(dān)心、焦慮,隨時可以站在象征死亡的墓碑前去感受自己的存活?!?/p>

      “嗯,有時候活著本身還真得需要一再確認(rèn)?!鄙虿┦空f。

      “噠噠噠?!卑蚋吒穆曇暨€沒從走廊盡頭消失,一扇暗室門打開了,里面閃出一位中年男人,“這次怎么樣?”他問。

      沈博士搖了搖頭,“沒有任何線索,我已經(jīng)引導(dǎo)很多次了,結(jié)果都是分手,你也看到了,睡夢里她身體扭曲掙扎,痛苦讓她忍不住發(fā)出嗚咽的呻吟。”他遲疑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她怎么可能殺害馬洛,也許馬洛只是單純的外出旅游,像所有喜歡獵奇的背包客一樣?!?/p>

      “遺憾的是馬洛不是背包客,而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程序員宅男。雖然現(xiàn)在沒有直接線索指向艾莉,但她目前是最大的嫌疑人。”

      “你覺得她的話可信嗎?你也說過,她是個聰明、心理素質(zhì)超強(qiáng)的女孩,我們耐心地等,你就像象棋手一樣,再向前拱一下卒子,也許某天,最后一枚卒子就突破她的心理防線,拔了她的老帥?!?/p>

      “那好吧,徐警官,下周六再見。”沈博士語氣有些頹靡。

      走到門口的徐警官站住腳,疑惑地回頭,見徐博士正專注地擺弄艾莉帶來的一只粉紅色香水百合——艾莉每次來都會帶一支百合花——仿佛那句話并不存在,而只是他一廂情愿的幻覺,或一種帶有不詳預(yù)兆的臆想。這該死的心理診所,空氣漂浮的都是瘋狂詭異的分子,徐警官甩了一下頭,打開門,逃一樣地快步離開。

      沉重的關(guān)門聲沒有干擾沈博士,他繼續(xù)捻著這只三頭粉色百合左右旋轉(zhuǎn),暗自揣摩:從白百合變成粉紅色百合,從花苞初綻的花骨朵到現(xiàn)在盛開到荼蘼,這意味著什么呢?看似絢爛,背后隱匿的也許是決絕、孤注一擲?總歸不是什么好現(xiàn)象。

      “你見過我的紅藤腳環(huán)嗎?”背向房門的沈博士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是艾莉?她遇到徐警官了嗎?不容他多想,噠噠噠,篤定的腳步已經(jīng)到了眼前。

      “紅藤腳環(huán)是我在西安回民巷買的,非常喜歡,可最近忽然不見了,我想可能摩擦掉到床下某個地板縫隙里了,你是知道的,夢里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況且對于我這樣一個時常被噩夢驚擾的人?!卑蛘f著,一個彎腰,頭探到床下,一截白皙的細(xì)腰露了出來,凸起的脊梁像太行山余脈。沈博士猛地想起古恐龍奶白色化石骨架。

      艾莉似乎有意為了滿足沈博士把玩自己裸露的腰,用一個比正常更長的時間結(jié)束了她無果的尋找。

      “一直戴在這只腳踝,你不記得?”她無辜的眼神讓沈博士感到一種羞恥和罪惡感。

      他意識到一股河流正在偏離正常的河道試圖將他淹沒,但眼神還是忍不住看向那只黑色翻絨羊皮鞋里抽出的腳,它纖細(xì)、修長,腳踝一邊一個沁滿油脂漢白玉一樣的骨軸扣在上面。他強(qiáng)迫自己把目光移開,即便如此,他盯視的時間也可以用失禮來形容,只是他自己渾然不覺,甚至艾莉嘴角垂掛著的一絲吊詭的笑,也被怦然心動忽略掉了。他感到渾身燥熱,焦躁不安。不知怎的,沈博士忽然有股強(qiáng)烈的無名怒火從心底燃燒,在這個精心設(shè)計帶有幾分禪意的房間,靠墻立著弗洛伊德半身雕塑和塞滿心理學(xué)書籍的玻璃柜,眼前這個情緒像彩票隨機(jī)抽取的女孩,她半遷就半狡黠帶有誘導(dǎo)意味的交流方式讓他的不適迅速演變成暴怒,他無法原諒自己的心情被她引導(dǎo)——自己是治療師,應(yīng)該對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病態(tài)表達(dá)無動于衷,或者若無其事地置若罔聞,而聲音、眼神輕易出賣了自己內(nèi)心的焦慮和掙扎,這讓他非常惱火,仿佛自己的尊嚴(yán)正受到無禮的冒犯和愚弄。

      “不是所有丟失的東西只有這里一個去處。”他故意用力一擲,把百合花丟進(jìn)花瓶,語氣明顯冷了下來,房間里的空氣,也一點點降到霜凍一樣濕冷,兩個人像正在做“不許動”游戲,指令發(fā)出,一切靜止。

      墻上鐘的秒針繞了不到兩三圈的光景,沈博士卻如同背負(fù)了一個世紀(jì)的煎熬。他抖了抖肩,想以此打破尷尬的沉寂局面,然后,不經(jīng)意地瞥了艾莉一眼,一下愣住了——他面前是一張平靜得不帶一點憂傷和委屈痕跡的臉,但就在這張沒有任何情緒的臉上,兩行豆大的淚正咕咕地往下流,毛絨絨的眼睛濕漉漉的,在淚水里浸泡著。

      “對不起,下周見?!币暰€碰撞的瞬間,艾莉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房間。

      沈博士像被抽了筋骨,猛地跌坐在椅子上。

      “為什么死的不是她?!鄙虿┦客撗诘姆块T想。他并不覺得這是惡毒的詛咒,反倒為三年前自己預(yù)言被驗證時的小小得意而自責(zé)。

      當(dāng)時,艾莉媽媽紅腫著眼睛望著王教授——沈博士的同學(xué)——艾莉面無表情站在媽媽側(cè)后方,呆滯的目光穿透王教授的身體,越過水泥澆筑的四十公分墻體,望向空茫的遠(yuǎn)方,仿佛那里正在發(fā)生什么驚悚詭異的事情。她行走筆直僵硬,如果把湖藍(lán)色長裙換成白色,極像一個飄忽不定的僵尸女鬼。

      有序的神經(jīng)元遭遇意外突襲,在瞬間變成一團(tuán)雜亂的麻線團(tuán)是有的。但沈博士總感覺艾莉不對勁,至于哪里不對,他又說不清。他有一種直覺,艾莉的精神崩潰有表演的成分——父親突遭車禍,但他已和母親離婚五年,而她一直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從人之常情上說不通。

      “生,身不由己,死,我還不能隨心所欲嘛?!卑虻倪@一句話一直讓她媽媽耿耿于懷,每天像踩鋼絲一樣膽戰(zhàn)心驚地生活,既要防止艾莉自殘,更要時時提防艾莉突如其來的暴力傷害。

      作為受邀會診的沈博士,為了不影響患者溝通交流,站在內(nèi)室,隔窗相望的他憑直覺認(rèn)定,艾莉媽媽以比艾莉更近的距離站在死神塔納托斯面前,越聽,他越加確信這一點,仿佛事實已然發(fā)生在眼前一樣清晰。他憐憫地望著眼前這個絕望的女人,感覺她的悲傷不是從表情、眼神里流露出來的,而是每一個細(xì)胞每一個毛孔都在悲傷地哭泣,全身濕漉漉的在疲憊中浸泡著。如果艾莉是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只剩下空癟的靈魂,那艾莉媽媽是以具象的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她太瘦了,她給人的感覺軟塌塌的,像一團(tuán)揉皺的布,被一根啃凈了的骨頭挑著,悲催的是這根骨頭在苦水里泡久了,佝僂著扭曲著,仿佛一張脆弱的紙,一陣風(fēng)就能把她撕爛成一團(tuán)碎片。但艾莉稍有要求,哪怕只是一個細(xì)微的舉動,艾莉媽媽瞬間就會換上一副笑容可掬的諂媚笑臉迎向她,這個瞬間短得可用微秒計算——人的神經(jīng)在極度緊張狀態(tài)下是不可能持續(xù)太久的。

      “您和艾莉約在幾號?我提前做好日程安排?!鄙虿┦康闹滞崎T進(jìn)來,問道。

      “二號?!?/p>

      助手滿臉疑惑,愣怔地抬頭看著他。

      沈博士沒有發(fā)現(xiàn)口誤,當(dāng)他感受到空氣中的異樣時,猛地想起今天已經(jīng)是十號。憑著多年專業(yè)的心理研判,心不在焉時理性思維會被削弱,潛意識占據(jù)主導(dǎo),這脫口而出的口誤一定與內(nèi)心懸思不定的事情有著某種密切關(guān)系。二號?二號?這個日子發(fā)生了什么?與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腦海飛速旋轉(zhuǎn)回想。??!他心里一聲驚呼,眼睛不由轉(zhuǎn)向落地窗——十七層樓的高度,在城市樓群里并不高,但足以把一個人摔成一攤?cè)饽?,像一腳踩爛的西紅柿,何況還是從二十五層的樓頂平臺跳下。

      當(dāng)時正值中午,晴好的陽光照得人懶洋洋的,沈博士正在看榮格的《精神分析學(xué)》,感覺窗外滑過一道陰影和一聲驚悚的尖叫,跑到窗玻璃前,看到一個正迅速下墜的長發(fā)女人——藍(lán)天、白云、靈動的長裙,一切唯美的像夢。想象的翅膀還沒張開,都沒來得及抽搐一下,白裙子就已經(jīng)被血殷紅成一朵盛開的杜鵑花。那一天是二號。

      一年前,艾莉媽媽經(jīng)王教授介紹來找沈博士咨詢艾莉的病情,沈博士如實相告:艾莉精神疾病并不嚴(yán)重,但存在極端偏執(zhí)的心理問題,并且自己沉迷其中,極其享受。

      “面對一個執(zhí)意生活在精神紊亂世界的人,任何治療都沒有效果,就像永遠(yuǎn)喚不醒裝睡的人?!鄙虿┦空f。

      “她所有焦躁、自殘、敵意都是偽裝的?”艾莉媽媽問。

      沈博士用沉默肯定了艾莉媽媽的疑問。她一下安靜了,身子偎在麂皮沙發(fā)里蜷縮成一團(tuán),像一只受驚的刺猬。她沒有再提任何問題,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她仿佛走了太久的路,疲憊到了極點,甚至還臥在沙發(fā)里小睡了一會兒,臨別時用羞澀、歉意的微笑,代替了告別??粗鴺窍卤蝗巳簢^的一堆血肉,沈博士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那是艾莉媽媽?但衣服不像。況且自己講的是事實,也是種寬慰——她是偽裝,而不是真的精神疾病。

      以艾莉現(xiàn)在的情形看,難道自己當(dāng)初診斷是錯誤的?那今天的口誤又意味著什么呢?他拿起手機(jī),撥下艾莉的電話。

      “很遺憾,我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紅藤腳環(huán)。”沈博士微笑著說。他相信微笑會通過聲音傳給對方。

      “沒關(guān)系,誰知道掉哪里了,對我這樣大大咧咧的人來說,不丟點什么東西簡直天理不容,哈哈哈。”手機(jī)那邊的聲音清脆爽利,仿佛剛才沒有任何的不快發(fā)生。

      “你在哪里?”沈博士聽到背景有點嘈雜,問道。

      “去翠屏山的2號地鐵上。你說過的,去看媽媽并不是件困難的事,不是嗎?!?/p>

      “當(dāng)然。”沈博士滿臉堆笑,隨后話鋒一轉(zhuǎn),問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問你媽媽是什么時候、什么原因去世的嗎?”

      “這真是一個傷心的話題?!卑蛘f道。雖這么說,但似乎并沒有影響艾莉的心情,她語氣輕松,甚至有點俏皮?!八呛劝俨菘菟赖?,我在百度搜索引擎發(fā)現(xiàn)她網(wǎng)購的記錄。百草枯,一款可怕的農(nóng)藥,給人后悔的時間,卻不給人活下去的機(jī)會,好在我媽媽并沒有一點后悔的跡象,在痛苦煎熬的十幾天里,她一直沉默,拒絕和任何人說話,更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想她是懷揣著某種怨恨離開的,在一個黎明即將到來的夜里?!鄙虿┦矿@異于艾莉在敘述這樣悲傷事件時的語氣,就像在回憶前一天晚餐的食譜,不帶一點感情。

      走出翠屏山站臺,艾莉發(fā)現(xiàn)人群里總有幾個手持菊花的人,黃色或者紅色的菊花。媽媽喜歡花,在和爸爸離婚的幾年里,每到節(jié)日,家里餐桌上總會多一束鮮花,有時僅僅因為心情好,也會帶一把滿天星回家。她時常邊給花換水邊對艾莉說,終于可以買花啦!好像她離婚就只為了買花這一件事。艾莉知道,媽媽買花只是表象,它預(yù)示著自由,任意支配生活的自由。對于觀念非黑即白的艾莉爸爸而言,自由是邪惡的,甚至腦子里存有這個念頭都是罪惡,他認(rèn)為,自由的延伸之意就是放縱,落在女人身上就是放蕩,他決不允許。當(dāng)媽媽輕聲提醒他不要把橘子皮扔到地上并蹲身撿拾的時候,他全然不顧候車室熙熙攘攘的人流,破口大罵她賤貨。艾莉媽媽紅著臉,默默承受著“賤貨”這個詞帶來的羞恥,以及行人投在她身上鄙夷的目光。她一貫的做法就是沉默,艾莉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場景,她知道,在爸爸的眼里,打掃衛(wèi)生是清潔工的本分,他扔垃圾是理所當(dāng)然。同樣,他遇到困境也不會尋求任何幫助,他毫無怨言地接受命運帶給他的一切悲喜,并沒有任何想要改變它的意愿。艾莉?qū)Υ撕芫趩剩屗鼮榫趩实氖沁z傳,雖然她內(nèi)心無比抗拒,但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向父親靠近。

      “我有一顆暗無天日的心,只有死亡能安撫它的創(chuàng)傷。”站在公墓門口,看著被漢白玉墓碑分割成一排一排的翠屏山,艾莉憂傷地對自己說道。

      媽媽在C區(qū)十九排右邊數(shù)第六個位置,左邊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屬于壽終正寢,右邊是一個陽光帥哥,墓碑上的生辰和照片讓每個看過的人禁不住揪心地疼。選擇這個位置艾莉很滿意,祖孫三代其樂融融地圍坐在一起,這不正是媽媽向往的生活嘛。

      艾莉無意給媽媽立碑,即便立,也是一塊無字碑,讓一塊潔白無瑕的漢白玉守著媽媽。自己馬上就要去澳洲讀預(yù)科,以后能否回國還是未知,艾莉覺得,不把爸媽埋葬在一起和不立墓碑,是自己為媽媽做的最仁慈的一件事,她不想媽媽的靈魂再受任何牽絆和束縛。但公墓管理處不同意,她又不是武則天,本來公墓就陰森,再立一塊空蕩蕩的無字碑,更加詭異駭人。于是,艾莉便委托看公墓的老葛為媽媽立碑。

      今天,她無意來看媽媽,而是來還錢的。

      不知是公墓荒僻陰冷讓人變得猙獰,還是一定要有一張猙獰的臉才能鎮(zhèn)得住這漫山遍野的魂靈,艾莉發(fā)現(xiàn),幾個公墓看守人都有一張令人恐怖的臉,透著一股子陰森的鬼氣。老葛也不例外。

      老葛獨居在公墓的西北角,也就是說,公墓,是其他人的工作地點,但對老葛而言是家,如果他死后在此埋葬的話,將是他永遠(yuǎn)的家。

      第一次見老葛,艾莉一下想到了骨灰。他整個人頹靡晦澀,像一尊落滿了灰的陶俑,并且背上還長著一坨可怕的肉瘤,駱駝一樣壓得他直不起腰來,如果不是庭院前開滿鮮艷的月季花,艾莉很難有勇氣推開老葛的門——草綠色的沙門臟兮兮的,油污漚上一層,灰塵又蒙上一層,層層的污垢封住了沙門細(xì)密的網(wǎng)眼,像一扇密不透風(fēng)的門板。沙門沒有門柄,艾莉皺著鼻子,用紙巾墊著扥紗門上同樣臟兮兮的麻繩。

      剛鉆進(jìn)屋里的陽光迅速被沙門擋在了外面,艾莉使勁眨了眨眼睛,借著晦暗的光線,她看見老葛一副饑不擇食的樣子,正張著大口在咬盤子里的包子,眼睛盯著腳下電鍋,一個碗口大的包子正在油汪汪的鍋底滋滋滋地煎著。

      漚進(jìn)骨子里的感覺、氣味或者色彩,一遇到相似的情景,含糊不清的記憶便清澈起來,鍋里焦黃的面皮和油煎的香味讓艾莉憂傷。老葛看了艾莉一眼,拿起一瓣沒剝皮的大蒜扔進(jìn)嘴里,嘴巴蠕動了幾下,噗地一口,把蒜皮吐到地上,又一大口,手里的包子小了一半。艾莉沒了繼續(xù)向前走的勇氣,她舉著裝錢的信封尋找放置的地方——最近的是灶臺,上面一塊切菜的案板,她顧不得多想,忙扔在上面,說,“錢,墓碑的錢。”

      嘴里填滿食物的老葛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并無意去數(shù)錢,反抬手去翻鍋里滋滋冒油的包子?!澳闳タ催^啦?”老葛一張嘴,一股大蒜的惡臭飄來。

      “沒有。你不數(shù)數(shù)?”艾莉指了指信封。

      “不用,沒有誰敢騙死人的錢?!崩细鹫f著,把臟兮兮的白背心撩到腋下,露出皺巴巴干癟的胸膛。艾莉一陣反胃,忙把視線移開。

      “我走了。”艾莉說著,顧不得用紙巾,直接推開沙門走了出去。

      再沒有比享受陽光更愉快的事啦,站在門外,望著熾烈的太陽艾莉感嘆著。月季的香味彌漫在夏日里,天地一片飽滿明媚,她有種逃離地獄的輕松感。遠(yuǎn)山蒼松翠柏、蓊郁蔥蘢,充滿清涼誘惑,但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上山的欲望,包括看一眼媽媽的墓碑——如果可以,她寧愿永遠(yuǎn)不要見到她。

      喵,一聲貓叫。艾莉忙回頭。老葛和一只黑貓悄無聲息地站在身后。艾莉想,如果她不回頭,老葛也許永遠(yuǎn)不會開口說話。但她回頭了。老葛說道,“摘兩朵月季花給你媽媽吧?!?/p>

      “不了,謝謝?!卑蜓杆賿咭暳艘谎坶_得正艷的月季花,慌忙往外走。艾莉討厭花,花對她就是一場噩夢,小時候她夢到過一朵非常美麗的白花,介于百合和曇花之間,漂亮極了,她歡喜地盯著它由白色一點一點漸變成粉色、紅色。突然,她腦子嗡地一聲響,蹭地一下蹦到地上,血順著大腿蚯蚓一樣爬到地上——少女初潮來了。她戰(zhàn)栗著,看著順流而下的血跡她感到恐懼,并生出一種自卑與羞恥。她想起送給沈博士的花,白色代表死亡,紅色象征激涌噴彭的血液,而某天,她將賦予紅色勝利的寓意,那時,她會把一束紅到滴血的玫瑰送到媽媽的墓前。

      那是條短街,不過三兩戶人家,走到盡頭,低矮的木柵欄圍著三間廢棄的同樣低矮的土坯房。在白墻灰瓦里,它顯得很另類。仿佛它也意識到了這點,獨自萎縮在村落盡頭的山坡腳下,由一條碎石渣鋪成的曲折小路逶迤地連在一起,與田野、荒草為伴。

      “她是村里第一個被拐來的女子。”說完這句話,滿臉核桃紋的老太迅速閉上沒牙的嘴,緊緊抿著,像系緊裝滿秘密的袋口。

      徐警官對她所謂的秘密并不感興趣,他甚至對自己風(fēng)塵仆仆奔赴千里之外這個荒蠻之地的行為感到荒謬。按正常的程序,單憑馬洛留下的那封所謂的遺書內(nèi)容分析,這充其量是一個自殺或失蹤事件,絕談不上是一樁刑事案,況且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馬洛的尸體。但他以自己二十多年的刑偵經(jīng)驗判斷,這件事后面影影綽綽隱藏著一道陰影,雖然不知道投射這道陰影的實物是什么,在診室門前與艾莉擦身而過以后,徐警官更堅定了自己的懷疑。

      是的,那封內(nèi)容模糊的遺書是馬洛親筆所寫,但他在與艾莉?qū)σ曋校吹剿壑幸淮鼗艁y的火苗猛地點燃,又迅速湮息在一汪清冷的湖水里,迅速得讓人懷疑它的存在。更可怕的是,她明明清晰地看透了徐警官的身份,卻沒有任何異樣反應(yīng),腳步一如往常,頻率沒有更快,也沒有更慢,因右腳著力點偏大腳趾而發(fā)出的“噗”的一聲拖地尾音,也一模一樣。

      是有這樣的女人,可以把男人挾制得服服帖帖的,心甘情愿為她跳火坑,比如為艾莉提供澳洲留學(xué)資金擔(dān)保的小魯。

      “你為什么為艾莉提供資金擔(dān)保?”徐警官問。

      “她有才華,值得去更好的地方深造?!毙◆斚蚝笠豢?,一條手臂擱在桌上,用一支短小的金色鋼筆輕輕敲打著桌面。

      “你在追求她?”徐警官問。

      “我是仰慕。所有違背她意愿的要求都是對她的侮辱?!彼樕蛔?,把筆使勁一擲,兩人眼睜睜地看著鋼筆咕嚕嚕滾過半個桌面,啪,掉在了地上。

      徐警官覺得,這個溫和、柔弱,帶著病態(tài)羞澀的女孩城府極深。她仿佛被包裹在一團(tuán)白霧里,清晰可見,又飄忽不定,如同她檔案里的家庭住址,漂流瓶一樣,隨意在不同地方???,串起一條由鄉(xiāng)鎮(zhèn)到城市的遷徙之路。但經(jīng)過核查,這些都是臨時居所,留下的痕跡,并不比一只大雁從天空劃過的痕跡更多。他之所以來到這個偏僻的村落,是偶然聽到一句話:她有湘西口音,曾提到過一個叫什么云水村的地方。

      云水村很小,十幾戶人家零星散落在一條狹長山坳里。兩個男孩赤裸著上身,正往山坡高處投石子,擲完以后追過去,伴著嬉笑的推搡和謾罵。正是農(nóng)閑,一塊塊巴掌大的田里綠油油的,長勢正歡。一個外鄉(xiāng)人的到來,打破小村莊慣有的沉寂。圍攏的人越來越多,不知是膽怯,還是真的有什么秘密,他們都像老太一樣,緊閉著嘴,一言不發(fā),萎頓的身體像失去水分的青菜,眼神透著麻木、驚懼以及一絲原始荒蠻的警惕和犀利。

      “你找人?”一個看似領(lǐng)頭的中年男人問。

      “是,”徐警官點了點頭,“我找艾莉?!彼缮⒌臍夥找幌戮o張起來,半空中仿佛懸著一個真空地帶,一觸即爆,似乎有什么事,人人心知肚明,卻又都隱晦不道破。

      就是這兒了,徐警官斷定,雖然光鮮時尚的艾莉與這個貧瘠偏僻的村子很不搭,但毋庸置疑,她是這里的人,或者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

      “她是你們村的人?”徐警官問。

      沒有人回答。從眾具有脅迫性,再僵持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徐警官起身想走開,去尋求當(dāng)?shù)嘏沙鏊鶇f(xié)助。

      “她是個命里帶鹽的女人?!崩咸f完,面帶懼色,仿佛艾莉是熬煮蜘蛛湯的女巫。徐警官發(fā)現(xiàn),老太并非全齒落盡,一顆黑黃碩長的門牙當(dāng)口懸吊著。“所有的事都要按她的念頭發(fā)生,如果不想死的話?!崩咸^續(xù)說。看著她開開合合的嘴,徐警官有種像敲掉屋檐冰凌一樣去敲掉那顆碩大門牙的沖動,直到手舉到胸口,才驚覺自己的失態(tài)。

      真見鬼,他不由打了個激靈,這個隱沒在山坳里的村落太詭異,他不由抬頭,太陽被眼前一排高聳的山巒遮蔽。幸好是個大晴天,他暗想。

      被老太打破的沉默,變成一窩晚歸紛亂的蜂巢,在爭相表述中,艾莉的樣子漸漸清晰起來。

      那三間逼仄的小土屋,關(guān)了艾莉媽媽兩年。她曾經(jīng)逃過兩次,被暴打過兩次,最后一次褲管里被放進(jìn)了蛇。從此她不再跑,也不敢跑——艾莉爸爸是個沉默而殘暴的人,與人爭執(zhí),從不用拳腳,而是抄起東西就打,并且直取對方的頭和咽喉。

      “女子當(dāng)了媽,就不是女子嘍?!崩咸У卣f,昏黃的暮色,把她的臉染上一層陳舊牛血的黑紅。徐警官微張著嘴呼吸,安靜得像躲在窗簾后面的賊。他無法想象,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會為了孩子放棄被解救的機(jī)會,而終于熬到孩子長大了,可以離開的時候,最先站出來阻止自己離開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兒。

      “‘我是被拐賣來的呀,孩子,跟我走吧,我的父母已經(jīng)因為找不到我傷心而死,不要讓我再失去你啊?!叩酱蹇?,又跑回家,用手扒著門框向屋里哭喊,她渾身發(fā)抖,佝僂成一只被當(dāng)腰截斷的蚯蚓,膝蓋頭幾乎跪到了門檻上。

      “‘你走吧,你走了就不是我媽?!褪沁@樣說的,連門都沒出,坐在屋頭炕角,用刀一下一下剔羊膝蓋骨,剔干凈了可以做一副噶啦哈玩。”領(lǐng)頭的中年男人說完,用比夜還黑的眼睛直視著徐警官,使勁點點頭,以確認(rèn)自己說的真實性。

      “可我說的艾莉并沒有離開媽媽,她們一直生活在一起?!毙炀僬f。

      “沒錯,就是這個小妖婦,見她媽沒有被自己挾制住,半年后的一天早晨,我挖葛根回來,對了,你要葛根嘍,解酒蠻好的?!毙炀贀u了下頭,她繼續(xù)說,“在回來的路上,我看見她滿臉是血,拖著淤青的腿腳往鄉(xiāng)里走。‘你去哪兒?’我問她。她沒理我。她只和有用的人說話,包括哭,我想她見到她媽,眼窩子里的淚一定比整個云水村河溝里的水加在一起還要多,可她其實并不傷心?!愕膫羌俚?,’我說。我去山里挖葛根的時候從她家窗下走,正聽見他爸在哀求她,‘乖女,不能打,我下不去手啊?!悄憔涂粗宜腊伞!?,她就是這么說的,然后一道白光就架在了脖子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手里拿著剝羊皮的剔刀。你們是知道的,他爸打架是索命的鬼,我怕他們看見,忙慌著走了,挖葛根回來她就成這樣子,你說咋能不是假的!可你猜,你們猜呦,她做了什么,這個鬼附身的小妖婦做了什么?她笑著走過來,對著我的臉就是一拳頭,喏,我的牙,我的這顆牙被打斷了?!崩咸种欤蒙嗉庖簧煲豢s地舔著自己青白色空蕩蕩的牙床。

      徐警官在向沈博士復(fù)述的時候,重點不是那顆被無辜傷害的牙,而是艾莉在傷害那顆牙時的笑。

      沈博士沉默著,手里啪嗒啪嗒無意識地按著碳素筆伸縮開關(guān),0.5毫米的筆尖星星點點戳滿記事本的空白頁面。

      “人總愛對一些過去事情有虛妄夸大之嫌,假如里面摻雜了諂媚的成分,那可信度又將大打折扣。你是警察,站在一個偏僻近乎封閉的人群里,難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鄙虿┦砍烈髌?,對徐警官繼續(xù)說,“我并不相信一個十幾歲女孩會有這樣陰暗的心理和行為?!彼每偨Y(jié)式的定語結(jié)束了這場不愉快的談話。而實際上,他并非不相信十幾歲孩子內(nèi)心會存有罪惡念頭,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發(fā)生在艾莉身上,甚至,他明知道艾莉畸形的成長軌跡更容易成為這類人群,但他依然執(zhí)拗地不去相信,并作出偏袒的辯護(hù)。

      在警察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有疑點,就像在心理學(xué)家眼里,每個人都有心理疾病一樣,慣性思維。沈博士用這樣的話寬慰自己。

      周五下午三點,艾莉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沈博士的診療室。在做完肌肉放松等一切準(zhǔn)備工作后,感應(yīng)器里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水聲。

      “這里沒有打擾你的聲音,除了我說話的聲音和滴水聲。你什么也聽不見,隨著我數(shù)數(shù)你會加重瞌睡感,一股舒適的暖流流遍你的全身,你的頭腦模糊不清,周圍安靜極了,不能抵制的睡意已經(jīng)完全籠罩了你,你什么也聽不見……?!彪S著沈博士單調(diào)平緩的聲音,艾莉感覺一股熱氣從自己的額頭、臉頰到雙手反復(fù)緩慢地移動著。

      艾莉的視線開始迷離,意識一點一點陷入模糊、混沌的狀態(tài),她和所有意志堅強(qiáng)的人一樣,注意力被暗示控制,睡意襲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右大腳趾偶爾會微微抖動一下,像肌肉痙攣或者正趕跑一只可惡的蚊子。如果沈博士發(fā)現(xiàn)一定會非常詫異,這是阻止大腦皮層完全陷入睡眠的方法,而這方法,只有業(yè)內(nèi)人才懂??上粫吹?,為了免受艾莉雙腳對自己的影響,一條檸檬黃蠶絲被從艾莉的腳一直蓋到膝蓋。

      “你看到了什么?”沈博士問。

      “高大的羅馬柱聳立在海邊,看不到月亮,只看到海面把月光反射到這座孤獨的哥特式建筑上,閃著磷火一樣的微光,就在這寥若微塵的光線里,無數(shù)條青魚在空中飛舞。我沿著走廊前行,走了十幾米,忽然有兩扇雕花木門在身后扣上。走廊浸淫在黑暗里。在這個全然陌生的黑暗之地,我并不恐懼,反倒覺得很舒適,像蝙蝠,雖然缺少一雙它那樣的透視黑暗的眼睛?!卑驂粲我粯余洁熘?。

      隨后,艾莉像往常一樣把沈博士拋棄,自己暢快地游走在夢里,路很黑,一堆東西被她撞落在地。她停下摸索著撿拾掉落的東西,一張報紙,還是報紙,幾支干樹枝或者花枝——她失去了嗅覺聞不到花香,但憑形狀可以確認(rèn)。

      “你魯莽得像頭發(fā)里的跳蚤?!币粋€聲音從走廊深處傳來。

      “只有生活在垃圾上的人才會骯臟到生出跳蚤?!卑蚧卮鸬?。黑暗適合所有事物赤裸裸地面對而不必遮掩,比如思想、比如厭惡、比如犀利的語言。

      “好吧,我就是那只被厭棄的跳蚤??赡氵€能指望一個賣報人怎樣呢?每天面對失去時效的新聞,無異于面對一堆無用的垃圾,何況這里面還充斥著你預(yù)想不到的謊言、欺騙以及文字背后隱藏著的狡詐的靈魂?!彼麨樽约旱奶幘掣械綉n傷。

      “文字不過是智者之間的博弈,誰先認(rèn)真,誰就輸了?!卑蚰﹃阶詈笠粡垐蠹垼阉?,那幾支花花盤很大,像油葵,把它一并放在報紙上。

      “那花是送給你的,當(dāng)然,你也可以買一份報紙作為回禮。”

      “我從不喜歡花,我無須也無意為討好別人妝點自己。還有,去往陌生的地方我從不帶錢,這樣可以讓別人對自己沒有期待,降低危險的砝碼,也是對自我的一種保護(hù)。當(dāng)然,如果你送一張報紙給我,我也可以接受。”

      “刻薄可不屬于好姑娘。”他這句話好像電源開關(guān),屋內(nèi)一下亮堂起來。一個瘦小猥瑣的男人蹲在角落里——他不是賣報人的模樣,但艾莉準(zhǔn)確無疑地認(rèn)定他就是賣報人。此時,他手里拿著一張報紙,像西北漢子卷紙煙一樣在手里搓摩成紙筒。

      “什么是好?一個按照既得利益者的標(biāo)準(zhǔn)制定的規(guī)則,有遵循的必要嗎?”艾莉尖刻地說。

      “一個不相信美好存在的人是不會幸福的,心還是粗礪一些的好?!彼裨趧窀妫蛘J(rèn)為是詛咒。

      “美好?我會以自己的方式讓它永遠(yuǎn)存在?!卑蚰眠^報紙上的油葵,把金黃的花瓣逐一摘下放進(jìn)報紙夾層。再揭開,它已經(jīng)變成干枯的標(biāo)本?!斑??!彼冒谅靡獾谋砬槭疽馑?。

      “好吧。”他眼神凄涼,憐憫地看著她,像一個慈祥的父親。在他的注視下艾莉險些落下淚來。

      “我不是到這里來聽你指責(zé)的,你說過帶我去見一個人,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但我很感興趣?!崩淠恼Z氣改變了他的眼神,也冷卻了自己眼眶的潮熱。這正是艾莉要的效果。

      “我想帶你去,可你看?!辟u報人站起身,艾莉才知道他蹲著的原因——他的雙腳已經(jīng)長在了泥土里,柔軟的綠色藤蔓順著雙腿攀援直上,并不斷有嶄新的細(xì)密根須從腳趾縫里鉆出新芽來?!拔乙呀?jīng)被這塊土地禁錮在這里,無處可逃?!彼穆曇舻统拎硢?,繼續(xù)說道,“但我并不沮喪,我有辦法說服自己,比如從別人的痛苦遭遇中體會自己僥幸逃脫不幸的愉悅,雖然,這有點不道德,可隱藏的不道德又有多少呢?真實總比欺騙高尚?!闭f著,他遞給艾莉手里握著的紙筒,“送給你,上面有你要找的人的地址?!?/p>

      打開報紙,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都市周末》晚報。一個個困在方格里的蠅頭小字,頂著一個個唬人的大標(biāo)題。報紙正中是一幅照片——馬洛的半身照,他穿著藍(lán)色條紋襯衫,斜靠在白色游輪的船舷上,身后望得見是一片大海。那是在海南艾莉給他拍的。照片被圍在飾有奇怪花紋的框里。她湊近想看清楚些,照片開始變得模糊,邊框變成冰冷漢白玉墓碑,和艾莉媽媽定制的一模一樣,仿佛她正站在媽媽的墳?zāi)骨啊?吹竭@兒,艾莉心里一陣悲痛,對著照片喊:“馬洛,我在這里,我來找你啦!馬洛,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來找你啦!”艾莉依稀感到有眼淚從眼角浸出。這出乎艾莉的預(yù)料,她緊皺著眉,用力抖動了兩下腳趾。

      “你瞧,”賣報人面露喜色地說,“總會有一件悲慘的事發(fā)生。”

      艾莉收住眼淚,惡毒地說:“那也總好過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腐爛在這方寸之地?!?/p>

      “死去元知萬事空,萬事空啊,而我,至少還活著。”他不無得意,一臉炫耀地說。

      “哼,”艾莉用鼻音表示鄙夷,臉上卻掛著嫵媚的笑說,“從對一位死者的態(tài)度可以衡量生者的重量,而你,用比麻雀還要呱噪的嘴臉驗證了你那顆陰險歹毒的心。”

      “但我活著。”

      “是的,你活著,但你也僅是活著?!卑蛘f完,轉(zhuǎn)身而去。

      “活著就有希望?!彼仙砬皟A,揮舞著章魚一樣修長柔軟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喊。艾莉轉(zhuǎn)過頭,看了看他腿上正在緩慢生長的藤蔓。他瞬間意識到了什么,像被兜頭澆了一桶冷水,臉色青白,重新沮喪地蹲伏在地上,像一只頹喪的落水狗。

      不知是走出門廊,還是那座哥特式建筑忽然消失,艾莉站到了街上。

      天很熱,車很多,像正在鬧一場蝗災(zāi),到處都是黃色甲殼蟲車。

      “去尼克斯山?”出租車司機(jī)透出恐懼的神色,仿佛死神站在他的面前?!安??!彼酉乱粋€字,和甲殼蟲車一起逃走了。

      艾莉煩透了,青魚仍然在半空盤旋,沒有饑餓感,但她還是一把抓過一條魚塞進(jìn)嘴里,味蕾傳過一股烤魚的味道。她站到馬路中央,所有車輛躲避瘟疫一樣地躲避著她,她感覺汗順著臉頰流到嘴里。

      “我受夠了,受夠了這陌生的地方、燥熱的空氣,把自己放在陽光下和青魚一起被烘烤?!彼牒?,無論譴責(zé)還是抱怨,她要尋找一個宣泄的出口,否則會瘋掉似的。

      就在她準(zhǔn)備嘶喊嚎叫的時候,一輛甲殼蟲車停在身邊。

      “你想去哪兒?”他問。

      “隨便,先離開這里?!卑蚺滤淖冎饕猓B忙跳上車。

      雖然沒說去哪兒,那輛車還是準(zhǔn)確地把她送到尼克斯山。

      這是一座雪山,廣袤的青草一直綿延到山腳下,上面開滿各種奇異的花,陽光照射雪山上,又反射到平坦的田野,光線清涼潔白,充滿可觸摸的質(zhì)感。艾莉把陽光捧在手心,看掌紋在陽光中跳動,世界安靜極了,她聽到一股清溪在草叢中叮當(dāng)作響。

      “為什么都恐懼這里呢?多美啊!”她自語道。

      “人總愛把理解不了的事物賦予神力,去膜拜、神往卻不肯靠近。”一個五十多歲目光深邃、身材魁梧、聲音溫厚充滿磁性的男人忽然出現(xiàn)在艾莉身后,他指了指雪山又指了指蜂飛蝶舞的草地。

      “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人?”艾莉的身體抗拒地扭動著。

      “你要找馬洛。”沈博士說道。

      “哦,是的,你能帶我找到他對嗎?”(艾莉平靜下來,重新進(jìn)入夢中情景。)她對自己甜膩的聲音感到羞澀。臉一定紅了,想到這兒,她的臉愈發(fā)燥熱。

      “當(dāng)然,這里是一個充滿記憶的地方,只要有耐心,總能找到生命中丟失的某個片段?!?/p>

      “如果找到的是有意遺棄的記憶,豈不有悖尋找的初衷?”艾莉說。

      他笑了,說:“想準(zhǔn)確尋找到自己想要的記憶,無異于驅(qū)趕一頭大象穿過縫衣針的針孔,幾乎不可能。因為遺忘是空白的,只有記憶恢復(fù),才能判斷那是否是自己需要的部分,這就等同于博弈,只有一半的可能性。對了,你喜歡哪種賭博方式?”

      “我只會老虎、棒子、雞?!?/p>

      “那好,我們賭一次吧,你贏了,就有選擇記憶的權(quán)利,記住,我只出棒子?!?/p>

      “那我出雞?!?/p>

      他搖了搖頭,神秘地微笑著,說:“你未必?!?/p>

      艾莉后來在想,如果他沒有神秘的笑,自己是否真的如約出“雞”,事實上她按如下順序進(jìn)行了分析:這套游戲是這樣的邏輯關(guān)系A(chǔ)-B-C-A,如果他出B,自己正常是C,他很明確說出自己出B,也就明確知道她將出C,如果他食言出A,那自己就會輸?shù)?,而她出A,也會有被吃掉的幾率,最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她出B,如果他不食言,大家是平手,如果食言,自己可以以無效規(guī)避風(fēng)險。

      第一次,她們都出的是B,也就是“棒子”。他看著艾莉,眼神里充滿憂傷,艾莉低下了頭。

      第二次,她們依然都是B ?!翱蓱z的孩子。”他說道。艾莉不禁怦然心動,心有些柔軟。

      第三次,他出C,艾莉出A。

      他愣了。

      “我曾對媽媽說過,不要輕信任何人,尤其要警惕你最用心愛的人,因為他知道你的軟肋,會傷得你最深,事實證明我說的是對的。”艾莉直視著他的眼睛說,聲音平淡而冷酷,在他的瞳孔里,艾莉看到一個凄惶絕望的自己。

      “信任是相互的,如果你第一次相信我呢?”他憂傷地說。

      “那是因為你明知道初次見面心里一定存疑?!钡蛞巡恍祭聿撬?,一次背叛足以摧毀一切好感。她向雪山走去,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

      在草地與雪山交界的地方,有一群健碩潔白的羚羊,艾莉從中穿行而過。受到驚擾的羊群仰著頭,呆萌地向她張望,只有一只羊,在很遠(yuǎn)的地方向著雪山頂踟躇獨行。艾莉忽然感覺自己就是那只羊,一種巨大的被時間和空間拋棄的空?;\罩著自己,她環(huán)顧四周空曠無人,只有風(fēng)呼嘯而過。艾莉第一次感到孤獨的冷。

      好在前面就是兩扇記憶之門,她把所有期待凝結(jié)在手上,對著雪一樣潔白飾有“卍”花紋的門推去。用力,再用力,門啪地打開了,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霧,仿佛內(nèi)心的空茫感被具象地呈現(xiàn)在了眼前。云霧隨風(fēng)流動,艾莉的腳下就是萬丈懸崖,颶風(fēng)從山谷裹挾著流云漲潮一樣翻滾著涌來。

      艾莉無意回頭,她清晰地知道,這是自己所有記憶的完美呈現(xiàn)。不知是來自身后還是山谷,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向她襲來,就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塊,她被這股力推動著猛地跌落下去。在雙腳離開地面的那一刻,艾莉才發(fā)現(xiàn),這股力量來自于自己內(nèi)心的意愿。

      “啊……”艾莉聽到了自己夢中的驚叫,猛地睜開眼,看見坐在床邊的沈博士正緩慢地合上記事本。

      對于沈博士的追問,艾莉不想多說什么,一心努力回味夢中發(fā)生的事。她對夢中發(fā)生的事很不滿意,暗自責(zé)備自己精神放松——去澳洲的機(jī)票已經(jīng)訂好,她可不想節(jié)外生枝。

      “你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或者說你做了一件超出你能力的事,這件事困擾著你,讓你焦慮,就像那條吃到嘴里的青魚,有焦糊的味道?!鄙虿┦空f,兩只眼睛閃動驚喜的光芒。

      “嗯,是的,但我想不起來是什么?!卑蛘f。突然,仿佛臨時起意,艾莉說道,“你能陪我去厄爾湖嗎?現(xiàn)在正值汛期,據(jù)說魚會躍出水面,看到與夢中相似的情形也許會喚起我的記憶?!?/p>

      “好啊?!鄙虿┦慨惓8吲d。用新的診療方式配合心理疾病康復(fù),正是他現(xiàn)在研究的課題。

      “你一定要去哦?!弊叩介T口,艾莉再次回頭叮囑,臉上掛滿讓人疼惜的郁悶。

      聽著艾莉的腳步消失在走廊盡頭,徐警官從暗室走出來,說:“我陪你去?!?/p>

      “不行,那里地勢開闊,如果被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治療將功虧一簣?!鄙虿┦空f,他因即將開始進(jìn)行新的診療案例而興奮。

      “我要保證你的安全?!?/p>

      “你別忘了,我是醫(yī)生,她可是我的病人,她的心理欲求我最清楚?!鄙虿┦啃U不在乎地說。

      “你覺得,只有她自己是病人嗎?”徐警官的語氣意味深長。說完,把手機(jī)舉到沈博士面前,上面是一張截圖,一個帥氣的男人,倚靠著船舷,意氣風(fēng)發(fā)地看著鏡頭,照片下是一支白菊花?!半m然這張圖在艾莉的微博只出現(xiàn)不過一分鐘,但還是被馬洛的朋友無意中截圖留了下來?!毙炀僬f。

      “這能代表什么?菊還被譽為‘花中四君子’呢?!鄙虿┦咳ダ閷?,木頭有點潮,用了兩下力沒拉動,他放棄了,把記事本隨手扔在桌面上。

      “厄爾湖可是個不祥的地方,那里陰森荒涼,據(jù)說河水里還存有可怕的食人魚。”徐警官見沈博士無動于衷,繼續(xù)說道,“我不相信你嗅不到危險的味道,當(dāng)然,這不關(guān)我的事,我也不逼你,但我自己能查出來?!?/p>

      厄爾湖屬于自然沖擊而成,兩條河流在此匯聚成方圓二里多地的湖泊。河水在此稍作停留,隨后又分道揚鑣向東一瀉千里而去。分開去的河流還是原來的名字,只是河中的水早已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

      厄爾湖距市區(qū)三十華里,除了偶爾有幾名釣魚愛好者,平時少有人來,由于疏于管理,湖邊景色反倒有種原生的荒僻野趣,河道灘涂上野檉柳林蓬勃茂盛,大片大片的紅柳草恣意逶迤鋪滿兩岸堤壩,到了秋天,就像鋪了一層紫紅地毯,非常壯觀,艾莉邊走邊指點給沈博士看。

      “你經(jīng)常來這兒?”沈博士問。很久沒來郊外了,走慣了堅硬的水泥路,如今踩著暄騰的黃土沈博士很興奮,心情就像腳心傳導(dǎo)的神經(jīng)元,一跳一跳要飛起來似的。

      “媽媽在的時候常帶我來。呶,就在那兒,”艾莉指著前方繼續(xù)說,“有一年初冬,一只落單的大雁被困在了那兒,雙腿陷在淤泥里出不來,整個河堤空寂無人,媽媽幾次走近想救它,但淤泥太軟了,根本承受不住一個人的重量。你是知道的,北方的一個夜晚,就足以讓那只大雁死去。我們不忍聽大雁凄厲的哀鳴,只好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媽媽悲傷地說,世上萬物,總會有被上天遺忘的可憐蟲。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各有天命,無論遭遇到什么,求不得,怨不得,只能靠自我救贖。媽媽是個無法面對苦難的人,尤其是面對別人的苦難,她替那只可憐的大雁向路上遇到的第一個男人求救,可等我們回到這里的時候,大雁已經(jīng)不見了。”

      “它飛走了?”沈博士迫不及待地追問。

      “它飛走的概率遠(yuǎn)沒有成為一鍋燉大雁的概率大。我們坐那兒吧。”艾莉指了指被沖擊坍塌的堤壩。它處于湖的中間,沒有河道淤灘,也沒有斜坡阻擋視線,下面直接就是寬闊的水域,上下游河道景象一目了然,是個觀景的絕佳地。

      “那安全嗎?”沈博士看著筆直的堤壩有些擔(dān)心。

      “你快看,快看,魚真的飛起來了?!卑蚝孟駴]有聽到沈博士的話,拉起沈博士的胳膊興奮地往前跑。

      誰不向往青春的激情呢,何況還是一位美麗的女孩發(fā)出的邀請,沈博士隱藏在心底的冒險欲被點燃了,他順著艾莉指的方向看去,果真,一條條大魚爭相躍出水面,厄爾湖心好像煮沸的水,被魚擊打得濺起一朵朵水花。

      “快要生殖的魚身體里會產(chǎn)生一些能刺激神經(jīng)的東西,使魚處于興奮狀態(tài),所以才能看到它跳躍出水的情形?!卑蛲O卤寂?,氣喘吁吁地說。

      “你懂得挺多啊?!鄙虿┦糠Q贊道。

      艾莉從雙肩包抽出一張雙人坐墊鋪在河堤,自己先坐了上去,兩條腿懸空在堤壩上不停擺動,看得沈博士膽戰(zhàn)心驚。太危險了,他剛想勸她上來,艾莉已仰著頭對他說,“你知道誰告訴我的嗎?是那個去救大雁的男人,后來他成了媽媽的男朋友?!?/p>

      “他身材魁梧,眼睛很漂亮?”對這樣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人物沈博士并不覺得吃驚。

      “是的?!卑?qū)λ麥?zhǔn)確的猜測也不感意外?!澳阏f的很對,他很善良,學(xué)識深厚,在媽媽面前就像一個撒嬌的孩子。可他后來還是背叛了。經(jīng)受不住誘惑的感情是不足珍惜的,可媽媽并不這樣認(rèn)為,她為此患上了抑郁癥。”

      “就這些?”沈博士坐到坐墊上。

      “是,就這些。再糾纏的事情等過兩天再看,都一文不值,但當(dāng)時痛苦的好像世界末日。”艾莉從背包拿出一把小瑞士軍刀在手里把玩,繼續(xù)說道,“郁抑癥讓媽媽飽受折磨,但她排斥去看病,沒辦法,我只有模仿抑郁癥的癥狀裝病,拿回藥再想辦法讓她吃,或融到水里,或放在飯里?!?/p>

      沈博士愣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嗎?”沈博士不接茬,任由她的話在半空懸浮。艾莉的目光在沈博士充滿狐疑的臉上沒多做停留,轉(zhuǎn)而悵惘地看向上游滾滾而來的河水,說道,“因為,誘惑她男朋友的人,就是我,這把軍刀,也是他送給我的。”艾莉深呼一口氣,繼續(xù)說道,“幸運的是,媽媽不知道——他一直守口如瓶,當(dāng)然,一個占了便宜還賣乖的人也少見,從這點看,他至少是個有操守的人。當(dāng)時我一心想讓爸媽復(fù)婚,雖然那場婚姻帶給媽媽的是痛苦和煎熬。當(dāng)爸爸出車禍以后,我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沮喪、懊悔讓我瞬間崩潰,我后悔讓爸爸進(jìn)城打工,我把所有的恨歸結(jié)于他的背叛,雖然過錯是我造成的,但如果他抵御住誘惑,那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媽媽也不會痛苦,我也不會沉浸在自責(zé)的深淵無法自拔。我知道,媽媽最在意我,為了把媽媽從痛苦中解救出來,我先于她之前抑郁了?!?/p>

      “他就是馬洛?”沈博士有些緊張。

      聽到這里的時候,艾莉不知受到什么暗示,感覺身后有一股濕熱的風(fēng)吹來,像一個人急促的喘息。她感到有第三個人的存在,似乎已經(jīng)聽到一陣輕微的嘁嘁喳喳的低語或者一聲嘆息。

      有人在暗中窺視?她回過頭緊張地四處張望。背后是一片低矮纖細(xì)的檉柳林,雜亂無章的灌木參差其中,這里藏不住一只羊,除非匍匐在地,而尖銳的灌木枝會一點一點穿透皮膚刺進(jìn)肉里,讓人忍不住發(fā)出疼痛的呻吟。不可能有人,艾莉?qū)τ谶@個結(jié)論很滿意。其實,如果她再仔細(xì)盯視久一點,會發(fā)現(xiàn)紅柳草里面折射出一道黑色的幽光,那是徐警官烏黑的頭發(fā)反射出的光澤——在艾莉轉(zhuǎn)身的時候,他迅速把臉埋進(jìn)掌心。

      打消疑慮的艾莉轉(zhuǎn)回頭回答道,“是,他就是馬洛。唉,可憐的女人,一生唯一的愿望是穿上婚紗好好愛一次,可唯一一次穿上白紗裙,卻是奔向死亡。”艾莉把雙腿屈起,頭埋在兩腿之間憂傷地自語著。

      “你說什么?”沈博士問道。

      “沒什么。”艾莉深呼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要把所有不快的往事一起吐出來,神情變得明朗輕快,繼續(xù)說道,“致人死亡的原因有很多,車禍、腦梗、癌癥,甚至一場來歷不明的傷風(fēng)感冒,而我,是主宰生命的那塊心肌死了,雖然它依然跳動,我仍舊呼吸,但它死了,在爸爸知道馬洛和媽媽交往,逼著我誘惑馬洛的時候,我清晰聽到心臟破碎的聲音。我鄙視陰暗和齷齪,但卻無力抗拒,對于‘父愛’的渴望,讓我忍不住去迎合他,諂媚他?!異凼遣恍枰粨Q的,’馬洛說這句話時,我原是不信的,他憐憫地看著我像蕩婦一樣的拙劣表演無動于衷,守口如瓶。我很沮喪,他讓我看到自己內(nèi)心的丑陋,繼而惱羞成怒變本加厲。我永遠(yuǎn)忘不掉,那天,媽媽聽信我的話,憤怒地對他喊出‘滾’的時候他看向我的眼神,憐憫、絕望、疼惜,就是沒有恨,仿佛我是一只受困于水中的小貓——他對所有的生靈心存憐憫,尤其是貓——從那一刻,我愛上了他。當(dāng)我意識到這點,我為他所承受的不公禮遇感到憤怒,雖然一切因我而起。我不能原諒媽媽的愚蠢,不能原諒爸爸惡魔一樣的控制欲,當(dāng)然,我更不能原諒卑鄙的自己?!卑蛘f著,把裙子高高撩起,膝蓋五公分以上,一道道赤褐色陳舊劃痕觸目驚心。

      沈博士明白,肉體對于艾莉而言早已麻木,疼是她感受生命存在的唯一方式。

      “你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出來嗎?”艾莉忽然側(cè)偏著頭看向他,目光清爽得像正月十五的月亮,連同語氣,也帶著幾分小女孩的俏皮。

      “說你的心事,繼續(xù)治療?”沈博士回答。

      “當(dāng)然不是?!卑蛎撓掳咨逍冻黾t潤鮮嫩的雙腳,輕聲說道,“我要你見證,我對自己的懲罰?!闭f著,瑞士軍刀已劃向腳面,沈博士哎呀一聲,腳面上一道鮮艷的血跡已經(jīng)流了出來。看著傷口,沈博士的心如萬蟻抓心,疼得說不出話來。艾莉看沈博士呆愣在那兒一動不動,再次揮刀劃向另一只腳。

      “哎呀,不行。”沈博士驚呼一聲,猛地?fù)淞诉^來。艾莉身子一側(cè),腳懸空平伸向河堤,細(xì)密的血珠一顆接一顆地落向厄爾湖。沈博士看著她血流不止的雙腳,心里一陣恍惚,不由上身前傾,雙臂向它直直地?fù)淞诉^去。只聽撲通一聲,沈博士掉進(jìn)了厄爾湖,那聲沉悶的落水聲,昭示著厄爾湖不可測的深邃。

      沈博士沉進(jìn)了水里,河水瞬間吞沒了他。魚,各種魚,從他身上游過,有的魚迫不及待伸出小嘴,來噬咬他的臉,他毫無痛感,一條又一條血絲線一樣飄向湖面,驗證著水里正在發(fā)生的事。

      艾莉坐在岸邊憂傷地望著遠(yuǎn)方。她不肯低頭,仿佛眼下正在發(fā)生的慘劇讓她很痛苦,并為此飽受折磨。這時,一個身影猝不及防地從艾莉背后越過,沒有任何停留,就像一塊隨泥石流滾落的石頭,咚地一聲直接砸進(jìn)湖里。艾莉愣了,這一個人不在她預(yù)想之內(nèi),他從哪里鉆出來的?她四處張望,目光落在身后那片低矮的檉柳林。這時,只聽腳下傳來嘩啦嘩啦的劃水聲——徐警官從背后摟著沈博士正一點一點往岸邊游去。

      如果艾莉愿意,她可以輕易偽裝——沈博士沒有受到任何外力襲擊,一時失足落水,而自己嚇呆了——只要像所有犯了過錯的人一樣表現(xiàn)的焦急、慌張,用忙亂的示好表達(dá)內(nèi)疚和歉意。當(dāng)他們爬上堤壩,踉蹌著向她走來的時候,她放棄了,她不允許自己用卑微、虛假甚至諂媚的笑臉去迎合這個害死自己母親的人。她迎風(fēng)而立,臉上掛著身處絕境后孤注一擲的冷峻。

      “為什么這么對我?”濕漉漉的沈博士像一條魚,頭發(fā)、衣袖滴答滴答往下滾落著水滴。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喉嚨被水嗆到,他的聲音低沉嘶啞,仿佛剛剛歷經(jīng)一場悲愴的痛苦。徐警官疲憊地癱坐在地上,水漬一點一點潤濕身下干燥的黃土地,匯聚成一汪小水洼。

      “我厭惡控制,”艾莉掃視了他們一眼,目光重新投向湖水,開始了她舒緩的講述,仿佛再次被催眠一樣,她說,“我厭惡用親情、用倫理、用道德綁架的控制,為此,我要贊美死亡,是它給我自由,我日夜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祈禱應(yīng)驗了——父母以死亡的方式把自由還給了我。只是一切來得太突然,我不知該歡喜還是悲傷,我陷入茫然無措的恐懼里,站在陽光之下,我感覺世界像幻境一樣虛假。我幽靈一樣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游蕩,本就逼仄的房間,被他們生前的記憶和影子擠得滿滿的,我快要窒息了,我必須找到一件事來做,否則,我的頭會炸掉。

      “我開始擦地。地已拖了兩遍,濕漉漉的,兩行赤腳踩過的痕跡混沌不清,像心情,也像他(她)們短促模糊的人生。后來,我索性跪在地上擦,把兩條毛巾疊在一起,每個角落都不曾放過,用力擦,專注地擦——在墻角我撿到一枚一分硬幣,還發(fā)現(xiàn)有兩塊破損的瓷磚,一塊中間有個坑,落了灰塵又沾了水,變成了一個黑點;一塊是磚角掉了一點,成了一個豁口。不管這些,繼續(xù)擦,一直擦,一點點退著擦,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輩子跪在地上,只做這一件事 ——擦地。突然,猝不及防的,我后移的腳趾碰到了茶幾,一陣鉆心的疼,我終于忍不住,抱著腳,盤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完以后,我想到了你?!彼哪抗庵赶蛏虿┦俊?/p>

      “你意識到自己心理出現(xiàn)了問題?”徐警官的聲音沒有職業(yè)化的質(zhì)詢和蔑視,也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不,我的心理問題會自行療愈。”艾莉果斷回答。

      “你想挑戰(zhàn)意識控制力?!鄙虿┦炕謴?fù)了醫(yī)生的理性,也瞬間明白了艾莉的心理指向。他的定義很直白、堅定,不留任何協(xié)商空間。

      艾莉沒有說話,坐在地上,閑適地用小拇指撥弄著腳面正在凝結(jié)的血痂。沈博士意識到那是對他無聲的嘲弄,臉不禁一陣潮紅。

      “我無意挑戰(zhàn),而是摧毀?!卑蚰抗馇宄?,直視著沈博士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意識控制是罪惡可恥的,除去牢獄,肉體的禁錮可能源于階層、貧窮,像一個終生受困于一道黃土坡里的老農(nóng)民,雖然可憐,但這是他清醒意識的自我選擇,難道一定要剝奪一個人本應(yīng)具有的獨立思想變成一群奴隸,像一群人工智能的機(jī)器人一樣被你們牢牢掌控,按照你們認(rèn)為所謂正確的規(guī)則去思考、去生活、去愛、去恨?哦,你可能會說醫(yī)者仁心,你會‘取精華,去糟粕’刪除掉怨恨的成分,讓人變得積極快樂,可那是完整的人嗎?是我們終其一生要活成的一個人所應(yīng)具有的樣子嗎?憑什么要按照你的好惡認(rèn)知去判斷別人的對錯?”

      “我只是去了解,因為……”沈博士看了看徐警官,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了解?”艾莉憤怒了,聲音變得凜冽,“再三誘導(dǎo)別人去揭開傷疤,就像一個劊子手,不停揭開封住口鼻的濕漉漉的黃表紙查看人是否窒息死去,而無視他人扭曲痛苦的掙扎?曾經(jīng)我覺得夢境是世界上唯一客觀的地方,當(dāng)意識到連這塊領(lǐng)地都已被操控的時候,我絕望了,對這個世界,對人類這個生物感到絕望?!?/p>

      “這只是喚醒沉睡的潛意識,去尋找真相的必要手段?!鄙虿┦哭q解著。

      “真相?”艾莉嘲弄地一笑,說,“眼見的都未必是真實的,從虛無的夢里又妄圖能看到什么?!?/p>

      “但我看到了?!鄙虿┦空f。

      “你看到了?”艾莉一愣,紅潤的臉上竟生生透出青白來,一抹懼色在眼中迅速閃過。沈博士循著她的目光,望向沉默寂靜的河水。

      這不易察覺的一抹懼色,也被徐警官看在眼里,他好像想到什么,仔細(xì)打量起厄爾湖:它首尾相連著兩條平靜寬闊的河流,綿延如帶的河道點綴著近似沙灘的灘涂,一邊生長著野生菖蒲和紅柳草、野檉柳,另一邊地勢平緩開闊的河堤種植著應(yīng)季的麥田。這樣的田,就像腰帶多余的部分,可有可無——風(fēng)調(diào)雨順,就多收幾袋糧,遇到河水暴漲,田被淹,顆粒無收也是常有的事。沒了期待,農(nóng)民也就懶于打理,除了一收一種,這里平時少有人來。一個念頭像跳閘一樣突兀地在腦子里出現(xiàn),馬洛?混沌的脈絡(luò)在瞬間清晰起來,他情不自禁興奮地吹了一聲口哨。他穩(wěn)了一下神,故作鎮(zhèn)定地說道,“馬洛在這兒。”

      沈博士駭然地看著徐警官。

      如果說艾莉明知道馬洛沉在水里,還能悠閑地站在堤岸,在晴朗的日光之下,心里裝著水下的罪惡和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還能面對平靜的河水由遠(yuǎn)而近地眺望欣賞一番,這是他不能想象的。

      艾莉站起身,仔細(xì)撫平裙子上每一道細(xì)微的褶皺,然后下頜微微上揚,像一只驕傲的孔雀,臉上閃著寧靜神秘的光澤。她像為這片湖水朗誦一首唯美的詩一樣大聲說道,“我怕失去,非常怕,為此我寧愿從開始就一無所有。我崇尚真實,雖然明知道生活不可避免要被浸泡在各種謊言里,但我仍然堅信。后來我明白了,只有死亡才是真實的,也只有死亡才能讓一切永恒,而活著就會存在未知、變數(shù)、不確定性,所以,”她轉(zhuǎn)回頭粲然一笑,無比溫柔地說,“我喜歡死亡。我曾經(jīng)做過掙扎,也尋求過自救方法,為此我研修心理學(xué)?!?/p>

      沈博士驚詫之余,忽然想起艾莉在被催眠時的講述——隱晦,且具有某種隱喻的指向。

      艾莉繼續(xù)說,“縱然生命對于我而言,還有大把的時間盡可以揮霍,但生命終歸只有一次,父母的相繼離世讓我不得不時常想到它消逝的那一刻,尤其是在月圓的時候,恐懼像潮汐一樣把我埋葬在夜里,看著窗外霜一樣白的月光,我一動不能動,只能用急促的呼吸證明自己還活著,至少肉體活著。”

      “人說嫉妒只存在于相熟的人之間,雖然她是我的母親。時間流逝,她愈發(fā)像被拐賣之前的少女,對各種人情世故厭棄排斥,對一切惡意與猜疑無動于衷,歡喜地生活在自己簡單的小幸福里,而我,卻日漸發(fā)霉,日夜生長著濕滑令人作嘔的黑色霉菌。她是個可憐的善良女人,當(dāng)我虛化掉母女身份,我不得不對她的一生際遇給予一個有良知的人最基本該有的同情。但我們是母女,這是命運,我們不可能換個方式共同生活下去,也不可能換個方式相愛。我曾經(jīng)以為,愛是走在蔥蘢的梧桐樹下,披著透過枝葉灑下的點碎月光,在昏黃的燈光和散發(fā)著食物濃郁香氣的家門前手牽手散步,遇到馬洛以后,我發(fā)現(xiàn)愛是一道燃燒到頹廢、熱烈的火,當(dāng)內(nèi)心萌生出毀滅性激情的欲望時,我已無法自抑,我只希望尋找一種存在,一種永恒的完整的方式存在,為此不惜以灰飛煙滅作代價,比如死亡。

      “我不懼怕死亡,如果余生悲、喜注定以一種平衡的姿態(tài)呈現(xiàn),我寧愿放棄肉體,讓靈魂無需附著于某件事物,任其化成一道光,或者一粒塵土?!彼币曋虿┦?,目光空無一物,如同天邊即將垂下的幕簾。隨著她話音落地,巨大的幻滅感在空氣中蔓延,仿佛她的話一下扼住了所有人的觸覺、味覺以及所有感官的神經(jīng),各自用想象體味死亡給身心帶來的空靈和輕盈。

      沈博士率先動了動身子,皺緊的眉表明她的話帶給自己心靈的觸動,而自己之所以沒有說話,只是不想打斷她。但他還是想說點什么,是的,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就在他努力尋找話題的時候,艾莉迅速轉(zhuǎn)身,雙腳用力一蹬,用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高空跳水動作縱身一躍,只聽“噗通”一聲悶響,艾莉跳進(jìn)了厄爾湖。

      艾莉一陣眩暈,正午熾烈的陽光穿透海水,白花花的晃得她睜不開眼。她感覺有水草從身體里長出來,翠綠的水草把她一圈一圈纏繞,像夢中那個賣報人一樣,她手腳四處揮舞試圖掙扎,結(jié)果被水草越纏越緊,寬厚的葉片使勁伸展著,向著太陽瘋長,長長的,像撒旦的舌頭,隨著水流舒緩地浮動著。

      這里是地獄嗎?艾莉想大聲問。

      可哪里又不是地獄呢?她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回答,心里不由一陣焦灼,蓬勃的水草正在一點一點遮蔽陽光,她對著縫隙篩落的幾縷光線祈禱,來一陣風(fēng)吧,一陣為我而來的風(fēng),吹掉這捆綁的束縛。她清晰地聽到心里絕望的哀號,卻張不開嘴,滿腹沉甸甸的海水以及纏繞的水草正把她一點一點拖向海底。她睜大雙眼,妄圖視線能穿透深邃的大海,去陸地自由地呼吸,像一朵花,或者一株草一樣。

      終于,她放棄掙扎,一邊下沉,一邊用堅強(qiáng)和最后的意志與死神對峙著。

      忽然,眼前出現(xiàn)一副被海水浸泡得慘白的尸骨,魚兒啃噬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肉,除了掛在手骨上的一枚紅藤木腳環(huán),腳環(huán)接口處的藏銀依然閃亮。

      艾莉心頭一熱,禁不住笑了。她伸著手臂,努力向湖底深處飄去,她想抓到紅藤木腳環(huán),繼而抓住那只猙獰卻曾給予她無限溫暖的手骨。她的胸腔填滿渴望,眼見著紅藤木腳環(huán)就在眼前,卻無法接近,一次一次嘗試靠近,又一次一次被海浪推開,她無能為力,聽任淚水嘩啦嘩啦地流向大海。最后,她陷入一片混沌當(dāng)中,與大海融洽地合為一體,像一條真正的青魚隨波游動……

      一陣風(fēng)穿過檉柳林的縫隙向湖面吹來,層層疊疊的波紋像魚鱗一樣蕩漾開去,同樣泛起漣漪的還有堤岸上的兩攤濕漉漉的水洼,凌亂的腳印,證明這里曾發(fā)生過什么。但發(fā)生過什么呢,在這空蕩蕩的堤岸?湖面上,一條一條的青魚像遇到煮沸的水,爭相浮出水面,躍向空中。當(dāng)然,它什么也不會說,無論是湖里,還是堤岸上已經(jīng)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事。

      與此同時,翠屏山的老葛正弓著背,圍著艾莉媽媽墓地?fù)焓凹t玫瑰?!罢媸窃撍赖模瑒e人都是把花束放在祭臺,偏她耍幺蛾子,扥成一片片花瓣撒一地。”他嘴里抱怨著,心里卻想:白天墓地都瘆得慌,誰會在黑漆漆的夜里,從鮮紅的玫瑰花枝上一朵一朵扥下花瓣,又均勻地撒滿整個墓地呢?那個姑娘?他猛地像赤腳踩到寒冰,感覺一股涼意順著脊柱直沖頭頂。他不再嘟囔,手下動作迅速快了起來。

      一個月后,沈博士以志愿者身份出現(xiàn)在云水村。

      “心里還能生?。砍豆??!崩咸蛑砂T的嘴說。她僅有的那顆牙,終究還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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