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晴
夜里,溫博華夢見一群群烏鴉從他的嘴巴里飛出來。它們落在地板上、書架上、窗臺上……整間屋都塞滿了黑烏鴉,他被淹沒在烏鴉的海洋里。醒來的時候,他感覺到胃里一陣刺痛,隨后,一股酸水從胃里泛起,沿著喉嚨往上躥。他翻身下床,憑借從窗外透進來的路燈亮光,奔向墻角的垃圾桶,佝著背嘔吐起來。除了一口酸水,他胃里沒有東西可吐了。他扶墻直起腰,伸手摸到墻壁上的電燈開關(guān),用大拇指用力按了一下,開關(guān)發(fā)出的“咔嗒”聲,在初冬寂靜的早晨聽起來異常響亮。慘白的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用手背揉眼睛,才想起昨天一整天沒有吃飯。
桌子上放著一籃子水果,棕色的塑料小籃子制作精良,邊上粘著一個紫紅色塑料紙做的蝴蝶結(jié)?;@子里裝的水果不下五種,透過保鮮膜,可以看到放在上層的是桂圓和小橘子。那是去醫(yī)院看望病人的人最喜歡送的禮物,這種看似精致的禮物,人民醫(yī)院門口的小攤上堆積如山。待完全清醒后,溫博華才回想起送這籃子水果的人是住在對門的李成儒。想到他們只是把他當個普通病人,他覺得好受了一些。他撕開保鮮膜,挑出一個蘋果,用睡衣袖子用力擦兩下,猛啃起來。蘋果還沒啃完,學(xué)校的起床鈴聲就響了,刺耳的鈴聲預(yù)示一天的工作又開始了。聽到這聲音,他頓了一下,偏過頭,看向窗外。路燈已經(jīng)熄了,對面教學(xué)樓的燈光從無數(shù)個窗口溢出來,融進冰冷的晨霧里。
溫博華還保持著大學(xué)時期的習(xí)慣,課程表打印出來就貼墻壁上,每天起來都要看一眼,把一天要做的工作輸進記憶里,確保萬無一失。不同的是,以前他是學(xué)生,現(xiàn)在是教師。這是他非常厭惡、但不得不選擇的職業(yè)。今天是星期一,他有兩節(jié)課,上午一節(jié),下午一節(jié)。
他從簡易衣柜的底層拿出一套深藍色的西裝,站在鏡子前慢條斯理地穿上,反反復(fù)復(fù)調(diào)整領(lǐng)帶。整理完畢,他盯著鏡子,眼神空洞,像是在注視遠處的一個光禿禿的山頭。
他走出門時,像以前那樣將門順手一摔,想讓它自動關(guān)上。然而,門沒有如他所愿,門與門框相撞擊,發(fā)出一段金屬摩擦的聲響后,彈開了。樓道里暗黃的燈光照不到鎖的位置,他把手伸過去,摸到翹起來的金屬片。他立刻知道前天他們進他的屋時破壞了鎖。他把半個身子伸進屋,從門背后的掛鉤上取下一個舊毛巾,再把它橫搭在門頂上,退出來關(guān)門。借助毛巾與門頂間的摩擦力,門合上了。他把請人安裝門鎖這件事默默記在今天的日程里。
每個星期一,學(xué)校都要舉行升旗儀式。對溫博華來說,這個周一,跟過去的十二個周一沒什么區(qū)別。他把課本夾在左腋下,兩手揣在衣服兩邊的口袋里,縮著脖子往操場走去。操場就像一個巨大的養(yǎng)蜂場,人群發(fā)出的嗡嗡聲像水一樣灌進他的耳朵,厭惡感不可抑制地從心底涌出來,他暗自把這惡心的感覺歸結(jié)在胃的不適上。
看到主席臺上威風(fēng)凜凜的校長,溫博華下意識把頭低下來,避免與他對視。主席臺比操場高出一米多,站在旗桿下的校長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把雙臂合抱在胸前,雙腿分開站立,抬頭挺胸,一動不動,像尊塑像,臉上的那些左右對稱的皺紋傳遞出來的也是威嚴的信息。溫博華竭力做出稱職的樣子,挺直腰,把右手從衣服口袋里抽出來,急忙走向自己擔任班主任的高一六班。他面朝學(xué)生,背對主席臺,揮動右手,試圖讓吵吵嚷嚷的學(xué)生們安靜下來,并在他的手勢下排好隊,但毫無作用。他們跟以往一樣,故意忽視他的存在。一種無力感又向他襲來。他似乎感覺到校長的目光穿透那副鑲嵌在額頭下的金邊眼鏡,像無數(shù)支箭朝他射來。他能想象校長嘴里噴出“無能”二字時,口水也跟著飛濺出來的情景。他不止十次被校長罵“無能”了。第一次被罵無能,是第一周剛結(jié)束,他哭喪著臉去找校長,說他當不了班主任,學(xué)生太調(diào)皮,請求換人。校長隔著桌子,伸出食指指著他,氣急敗壞地說:“枉你是省重點師范畢業(yè)的,班主任都當不好,無能!”
“都站好了!一群豬?!?/p>
這句話突然從溫博華的嘴巴里噴出來,聲音有些變形。
周圍的人瞬間安靜下來,無數(shù)張臉轉(zhuǎn)過來對著溫博華。他們睜大眼睛,半是驚訝半是探尋,像是看一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溫博華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嘴唇微微顫抖,像是那句話里的“豬”字震抖的。以前他從來沒有吼過人。
他想說一句得體的話掩蓋剛才的粗魯,但腦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還回響著那句陌生的罵聲。
正當溫博華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時,話筒里傳來校長試音的聲音:“喂,喂,喂……”眾人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主席臺上了,溫博華被解救了,他側(cè)著身子,從隊伍的空隙里快速穿過,跟其他監(jiān)視自班隊伍的班主任一樣,站到隊伍的最后面,站定后,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牧羊犬的形象。
校長舉起手中的話筒:“英才中學(xué),2017年秋季學(xué)期第十三周升旗儀式現(xiàn)在開始……”“開始”二字的音拖得很長,像長了一條尾巴。掛在學(xué)校各個角落的喇叭把校長渾厚的男中音放大、擴散,即使過了好幾秒,空氣里好像還飄蕩著這聲音的碎片。這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又開啟了新的一周,聽者都為之一振。
接下來是升國旗。升旗手是從所有學(xué)生中選出來的優(yōu)秀學(xué)生,四個面貌模糊的學(xué)生頭戴軍帽,身穿看上去明顯不合身的軍裝,踏著正步雄赳赳氣昂昂地從主席臺的右邊移到左邊的旗桿下。一切準備就緒后,喇叭里傳出來國歌,隨即紅旗升起來。每次國旗升起來的時候,校長都后仰起他那粗壯的短脖子,對國旗行注目禮,他的那副虔誠的樣子感染了主席臺下的人。
升旗手走下主席臺后,另一個穿著白色校服的優(yōu)秀學(xué)生走上臺,對校長鞠一個躬,接過他手里的話筒,轉(zhuǎn)身面對操場,開始她的演講:“各位老師,各位同學(xué),早上好。我是高二一班的朱玲玲,今天我為大家演講的題目是《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校長的影響,每句話最后一個字的語調(diào)她都要拖很長。
大概是因為這個口號式的演講聽起來實在無聊,學(xué)生們開始竊竊私語,推推搡搡,有些膽大的甚至從口袋里拿出手機,在寬大校服的掩飾下玩游戲或者聊天。溫博華低著頭,從隊伍的后面踱到前面,又從前面踱到后面,像尋找一枚硬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感覺整個人空空蕩蕩的,像一間四面透風(fēng)的破屋子。
優(yōu)秀學(xué)生演講完后,是校長的演講。講話之前,校長清了一下嗓子,緩緩掃視一遍人群,確定聽眾完全安靜下來,洗干凈耳朵等他的話出口了,他才像宣布一件大事一樣宣布自己的演講題目:“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活著就是勝利》?!备郧耙粯?,打頭的是一串排比句,意思無非就是生命多么珍貴,大家都要珍惜生命,熱愛生活。突然,校長話鋒一轉(zhuǎn):“自殺者都是懦夫?!奔ぐ旱恼Z氣里滲透著憤怒。這句話像一顆子彈,迎面飛來打在溫博華的腦門上。他猛地抬起頭,看到校長的視線投在他所站的方位。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
他說不清上個周五的晚上他是不是試圖自殺。他只記得剩下的安眠藥他都吃了,隔一會兒吞一顆,整晚都好像在吞藥,具體吞了幾顆,他也記不清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患上了失眠癥。他不認為失眠是一種“癥”,“失眠癥”這個詞是醫(yī)生告訴他的。醫(yī)生寫藥單時,還建議他睡覺前多聽聽輕音樂。
以前,吃藥還能起到催眠的作用,多吃幾次后,藥起不到作用了,它只會讓整個人越來越麻木,腦袋卻依然清醒,說是清醒,其實與“清”無關(guān),那種醒,是一種混沌的醒,人就像被埋在無邊的沼澤地里,陷進各種念頭的漩渦里,無法掙脫。
此刻,溫博華無比清醒。眼前的景象他已看過無數(shù)次,那些在冷風(fēng)里翻滾的聲音他已聽過無數(shù)次,但他現(xiàn)在覺得一切都很陌生。矗立在眼前的灰白色教學(xué)樓似乎比以往更高大;穿白西裝白皮鞋的校長就像是一個用面粉團捏出來的人形,凸起來的啤酒肚里裝滿了說不完的話;四周的學(xué)生都像是紙片人,千篇一律,毫無生氣……
跟開頭一樣,校長的演講在一連串的排比句中結(jié)束。他抬高下巴,視線越過主席臺下的人群,像是看對面居民樓頂上的鴿群,然后轉(zhuǎn)身,把話筒遞給朝他迎去的教務(wù)處主任,徑直離開了主席臺。教務(wù)處主任并不急著發(fā)言,他挺直有些佝僂的背,面朝校長離開的方向,行注目禮。待校長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教學(xué)樓的一角,他才把麥克風(fēng)舉起來,批評上個周表現(xiàn)不好的班級,從教室衛(wèi)生說到操場衛(wèi)生,從不良少年說到不負責的班主任……要不是上課鈴聲響了,他會一直說下去。
學(xué)生們涌進教室后,操場顯得無比空曠。有四只灰色的鴿子從房頂上飛下來,大搖大擺地沿著跑道散步。溫博華盯著鴿子看了一會兒,深呼一口氣,橫穿操場,走向教學(xué)樓。
教室里灌滿了難聞的氣味,泡面味、包子餡味、米線湯味、灰塵味……糾纏在一起,令人窒息。在操場上站了一早上的學(xué)生沒有時間吃早餐,只得帶進教室吃。剛推開門時,一股氣味復(fù)雜的熱氣撲面而來,溫博華把帶著體溫的課本放在講桌上,打開右面的窗戶,才覺得好受了一點。
他一張口說話,令人作嘔的氣味就涌進嘴巴,經(jīng)過喉嚨,流進肚子。他想起那群從他嘴里飛出來的烏鴉。他雙手撐在講桌上,翻開書本,用力咳嗽一聲,提示他要開始上課了。教室里依然亂哄哄的,吃早點的忙著吃早點,聊天的忙著聊天,完全沒把他放眼里,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感覺到太陽穴處血液的流動,有一股無名火從腳底升騰起來,直沖頭頂。他猛抬頭,怒視前方,吼道:“廢物,就知道吃吃吃,跟造糞機有什么區(qū)別?你們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喘一口氣,繼續(xù)說:“我把你們當人,你們把我當什么?我溫博華淪落到教育一群蠢貨的地步,完全是我的不幸……”
溫博華臉紅脖子粗,罵到最后,嘴里蹦出來的只是“廢物”二字,整間教室只有他的罵聲。他不知道自己罵了多久,停下來時嘴里還在小聲念“廢物”。
教室里寂靜無聲,那股難聞的氣味好像也消散了,他感覺整個人清爽多了。一陣疲倦席卷而來,他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失魂落魄地坐下來,也不管椅子上的粉筆灰。學(xué)生們一臉驚訝,睜大眼睛盯著他。
以前,他從來沒有罵過學(xué)生,每說一句話都像是求人,“請翻到課本二十五頁”“大家回去多看看書好不好……”學(xué)生和其他教師都把他的溫和當作軟弱。
他沒再抬起頭,有氣無力地上完了這節(jié)課,課本上的那些字在他眼里跟操場邊的石子沒什么不同。
十一點剛過,溫博華就去食堂了。過道右邊有一桌人在竊竊私語,時不時瞟一眼他。他忽視他們,端來飯菜,獨自坐在一張靠窗的餐桌旁吃。
緊隨其后,李成儒走進食堂,跟過道右邊的那桌一直竊竊私語的同事打了招呼后,徑直走向溫博華的座位。
李成儒胖乎乎的圓臉上隨時堆著笑,眼睛被厚重的眼袋擠壓成一條線。然而,最先給人留下印象的不是他的笑容,而是他那圓滾滾的肚皮。他走路的時候就像一只企鵝,坐著的時候就像以前掛歷上的笑面佛。李成儒的性格幾乎都展露在外表與神態(tài)上,溫厚、熱心、平易近人,過度的熱情驅(qū)使他隨時準備為別人服務(wù),隨時準備成為任何人的朋友。
兩人面對面坐在長條餐桌旁默默吃飯,氣氛有些尷尬。
“你應(yīng)該多吃點?!崩畛扇蹇匆谎蹨夭┤A的餐盤,“你這兩天都沒吃飯,只是在醫(yī)院輸了一點葡萄糖?!?/p>
溫博華不習(xí)慣這過度的關(guān)心,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看過一本書,說食物能治愈,心情抑郁的時候,大吃一頓就會好一些?!崩畛扇逄鹉?,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用力擦一下鼻子,繼續(xù)說,“像我,從來就沒有憂傷過,對,用文藝的話來說,就是憂傷?!?/p>
溫博華說:“我不憂傷,只是沒什么食欲?!?/p>
李成儒放慢咀嚼速度,盯著他的臉看,像分享一個秘密那樣低聲說道:“你是不是有啥傷心事?”
溫博華苦笑:“我好像沒什么傷心事?!闭f完,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很傷心,但不是為一件具體的事傷心。
“那你玩什么自殺的把戲?”李成儒放下筷子,故意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溫博華抬頭看著李成儒笑嘻嘻的臉,故作輕松道:“我沒有自殺,只是不小心服藥過量?!彼杏X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熱,低下頭,假裝一心一意吃飯。
李成儒點燃一支煙,挪動肥碩的身體,后背靠在椅子靠背上,椅子與地板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他透過煙霧瞇著眼睛看溫博華,像看一只受傷的狗。
“聽學(xué)生說你喜歡那個誰……”李成儒抬起又厚又短的手掌,揉著太陽穴,做沉思狀,“就是那個臥軌自殺的詩人……名字叫海子,對,就是海子?!苯K于想出這個名字,他狠狠吸一口煙,如釋重負。
溫博華知道他只是假裝糊涂,為的是表示自己的輕蔑。他總是蔑視別人喜歡的東西,除了食物,沒人知道他還喜歡什么。
“語文課要學(xué)他的詩?!?/p>
“聽說你也寫詩?我認識你這么久,居然沒看過你寫的詩?!?/p>
溫博華的臉又一陣發(fā)熱,仿佛寫詩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捌綍r無事做,隨便寫寫?!彼е嵛嵴f。
“據(jù)我所知,古今中外,有很多自殺的詩人。對他們來說,自殺好像是詩的另一種形式,近似行為藝術(shù)?!彼朴频赝鲁鲆豢跓煟粗约荷桨频亩亲?,“普通人自殺一般不會引起太多人的關(guān)注,要是一個詩人……不管他是真的詩人,還是假的詩人,總之就是有詩人頭銜的人自殺,就會引起媒體的關(guān)注。詩人的自殺也就被賦予詩意了?!?/p>
溫博華第一次聽他一本正經(jīng)議論遠離現(xiàn)實生活的話題。要是別的人聊起這個話題,他會覺得很正常,李成儒聊這就顯得有點諷刺。
“我沒怎么關(guān)注詩人的自殺?!彼脍s緊結(jié)束這個話題。
李成儒又挪動身體,雙臂靠在桌沿,看著溫博華,神神秘秘地說:“微博上有個人自殺后,有人把她發(fā)的微博裁成短句,分行,然后在微信公眾號上發(fā)文章說,死者是個詩人,還分享她的詩,哈哈哈哈?!彼蝗谎鲱^大笑,笑聲蓋過食堂里繁雜的聲音,好像他剛才講的是一個非常搞笑的笑話。
看他笑成那樣,溫博華覺得自己有必要附和一下,咧嘴笑了笑。
李成儒喘著氣繼續(xù)說:“還有,有個沒多大名氣的詩人,天天在微博上發(fā)詩,一天發(fā)好幾首,很多人都說他的詩很爛。有一年,他自殺了,名氣突然大了,很多同行寫評論一個勁兒夸他的詩好,還說他是天才,哈哈哈哈……”他的肚子隨著笑聲起伏,滿臉通紅。
“我覺得不好笑。”溫博華一邊擦嘴一邊說。
李成儒用力咳嗽一聲,努力克制住笑,輕描淡寫地說:“我覺得你可以試試去微博寫詩,看的人可能多一些?!?/p>
溫博華擦嘴的動作停了下來,盯著李成儒油光滿面的臉看了好幾秒,他終于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感覺到羞辱,非常想一拳打爛那張臉。
他收回滿含怒氣的目光,繼續(xù)用力擦嘴巴,直到餐巾紙磨損出紙屑?!胺浅8兄x你前天送我去醫(yī)院?!彼嵵卣f道,這是他吃飯前就打算跟李成儒說的話。說完,他站起來,快步離開餐廳,擺脫李成儒。
走到樓梯口,他才發(fā)現(xiàn)李成儒緊跟在身后,依然保持著他的那個笑面佛的笑容。李成儒擅長察言觀色,但察的是領(lǐng)導(dǎo)的言觀的是領(lǐng)導(dǎo)的色,無關(guān)緊要的人的言色他是不放在眼里的。比如,現(xiàn)在他就假裝沒看出溫博華的憤怒和不堪。
李成儒突然問:“你覺得齊雪怎樣?”
“我覺得不怎樣?!?/p>
“就在前天,因為你自殺這個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崩畛扇逵霉鹿k的語氣說。
“搞笑,我怎么可能自殺。”
“大家還商議,如果你死了該怎么辦。”
“如果我死了,你們會怎么辦?”溫博華停步,轉(zhuǎn)身注視李成儒,像是質(zhì)問。
李成儒看出他的怒氣,想伸手過去碰碰他的胳膊表示安慰,但他嫌惡地一甩手,躲開了。
“我只是隨便說說?!崩畛扇逡琅f嬉皮笑臉。
溫博華快步走過鴿子群,直奔辦公樓,把牛皮糖似的李成儒扔在身后。隔著五六十米的距離,他聽到李成儒在背后大聲說:“喂,你心里有什么郁悶的事可以跟我說,我們是朋友。”不知是出于嘲諷還是同情,總之,兩樣都讓他厭惡。
在所有會議上,溫博華都沉默得像個透明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說一句話。而李成儒恰恰相反,每次開會都要主動發(fā)言,說來說去都是一些陳詞濫調(diào)。他在臺上說得眉飛色舞,溫博華在臺下聽得面紅耳赤,仿佛站在臺上像小丑一樣做笨拙表演的是他。他為他的這個朋友感到羞恥,他總是為很多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人和事感到羞恥。
參加學(xué)校每周一次的例會,是他工作的一道程序,這些會議都與他無關(guān)。而他缺席的那次會議,他們是為他開的。
一想到自己成為會議的主角,他心底又泛起一陣惡心。他想象得出那個場景,他們一定緊閉會議室的門,如臨大敵般商量對策:首先要封鎖青年教師自殺的消息——因為這件破事對學(xué)校的形象不利。然后安排幾個人負責應(yīng)付死者的家人,預(yù)防他們來學(xué)校大吵大鬧……以前有個學(xué)生跳樓,他們就是這樣干的。
溫博華扶著辦公室樓下的一棵樹,嗚哇嗚哇吐起來,把剛才吃下去的飯都吐出來了。
辦公室里只有平時喜歡扮演知心姐姐角色的韓紅梅,正對著化妝盒涂口紅??吹綔夭┤A弓著腰走進來,她說:“吃過了?”這是熟人間的問候語。
溫博華有氣無力地說:“嗯,吃過了?!彼^都沒抬一下,徑直走過去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韓紅梅的注意力全放在化妝盒自帶的那面小鏡子里,但絲毫影響不到她的嘴巴說話。她說:“嘖,這口紅的顏色太濃了,涂上去像剛喝過血似的。這種貨色,只有齊雪才會喜歡,為了便宜八塊錢,非要拉我組團買?!彪S即咂吧兩下嘴,薄薄的兩片嘴唇間發(fā)出夸張的聲響。
溫博華對女人間的話題不感興趣,把頭埋在一堆作業(yè)本后面,發(fā)出一聲敷衍的“唔”。
韓紅梅啪的一下蓋上化妝盒,抬起眉毛看向斜對面的溫博華,說道:“噯,因為你的事,齊雪可傷心了,她大晚上打電話給我,一個勁兒哭,說是她害了你?!闭Z氣平靜得就像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過了幾秒鐘,溫博華才抬起頭,一臉茫然,問道:“我的什么事?”
韓紅梅說:“嘖,你自殺的事啊?!?/p>
“我沒有自殺?!彼昧Π岩粓F紙扔進字紙簍,“再說,我的事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韓紅梅說:“你去醫(yī)院洗胃還是洗腦啊,以前的事都忘了嗎?”
意識到事情有點復(fù)雜,溫博華放下手里的筆,視線越過電腦,看向另一臺電腦后韓紅梅的半張臉。
“你繼續(xù)裝糊涂?!彼f。
“韓老師,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睖夭┤A鄭重說道。
韓紅梅把胳膊肘靠在桌子上,說道:“我說了你不要不好意思,你給齊雪寫詩的事我們都知道,連校長都知道了?!彼坪鯎臏夭┤A難堪,換另一副語調(diào)繼續(xù)說:“嗨呀,年輕人嘛,談戀愛很正常,我們語文組的教師只有你和齊雪單身了,又在一起工作,難免會暗生情愫。”
溫博華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齊雪的那張倒三角形的臉,胃又開始隱隱作痛。他問:“什么詩?”
韓紅梅有些不耐煩,高聲說:“標題好像叫‘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見溫博華沒反應(yīng),她換用朗讀的聲調(diào)繼續(xù)說:“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溫博華打斷她的話,說道:“那是博爾赫斯的詩,不是我寫的?!?/p>
“管他什么白絲黑絲,總之,齊雪在她的桌子上看到這首詩,筆跡是你的。抄情詩送女孩子這種事是那幫中學(xué)生才會做的事,成年人表白應(yīng)該直白一些,比如,送她一朵玫瑰花,不過,我覺得她更喜歡多肉植物?!彼聪蛴沂诌咠R雪的座位,把溫博華的視線引到那兒。
齊雪的座位就在溫博華的對面,他們平時隔著兩臺電腦面對面辦公,他以前沒怎么注意她桌子上的擺設(shè)。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的桌子上擺了好幾盆多肉植物,由于長久不見陽光,都長成了青菜的樣子。
“詩確實是我抄的,但我沒有給過她,一定有什么誤會。可能是風(fēng)把我隨意抄寫的詩吹到了她的桌子上。”溫博華冷冷地說道。
韓紅梅說:“你就是嘴硬,她平時跟李胖子打情罵俏,是不是刺激到了你?你不知道你自殺后她多愧疚。那不過是女孩子的小心思嘛……”
溫博華回想起,齊雪和李成儒以前當著他的面確實經(jīng)常打情罵俏,同喝一杯奶茶什么的,但他以為,就算背著他,他們也是那樣相處的,他從沒把這件事放心上,因為這事完全與他無關(guān)。想起齊雪撒嬌的笑聲,他就想到花蝴蝶的形象。
齊雪還不到三十歲,卻有一張四十多歲的臉,皮膚暗黃,像一層殼,化了濃妝,也只是顯得那層殼更厚,厚嘴唇上涂朱紅色的口紅,泛著一層油光,一對眼珠隨時滴溜溜轉(zhuǎn),一停下來盯在人身上,就讓人不舒服,她的神情容易令人想起老鼠的形象。齊雪一叫李成儒“胖哥”,他的眼睛就笑成一條線,一口細碎的黃牙全部暴露出來。好不容易有女人愿意跟他玩曖昧,他當然高興得忘乎所以,似乎還故意在溫博華面前顯擺。
溫博華理解這種沒有任何魅力、又想當言情劇女主角的女人的行為:好不容易收到男人的求愛信號,她得竭力榨出其中的濃情蜜意,故意在他面前跟別人卿卿我我,引起他的妒意,同時演示自己的魅力。
“她說她現(xiàn)在知道,你是個比詩人還深情的人,還為情自殺,對她是真愛,以后她要永遠跟你在一起?!表n紅梅還在絮絮叨叨。
溫博華一下子站起來,像被火燒了屁股似的。
“可別,這怎么可能,我覺得她跟李成儒挺般配?!?/p>
“我都替她把話說清楚了,你還在吃醋?!?/p>
“我真沒吃醋,你要我怎么解釋……”他急得直扯頭發(fā)。
韓紅梅的職業(yè)病犯了,失去耐心,像吼不聽話的學(xué)生那樣吼道:“你這人怎么就這么固執(zhí)呢,你這個樣子我們怎么幫你?校長還叫齊雪主動些……”
溫博華感覺有些眩暈,背脊在冒冷汗。他坐回椅子,兩手放在桌子上,垂著頭,像個被批評的孩子。“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彼Y聲甕氣地說道。
韓紅梅繞過一排辦公桌,來到他的座位旁,關(guān)切地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溫博華突然想放聲大哭,眼淚都快奪眶而出了。
這時,一個紅色的人影破門而入。穿著加絨紅風(fēng)衣、戴著一條紅圍巾的齊雪站在進門處,哭哭啼啼,淚水把深色的眼影沖下來,在臉上印出一條溝。溫博華轉(zhuǎn)過頭,怔怔地看著她,仿佛她是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一盞燈。
“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讓你吃醋……”齊雪說著,哭得更厲害了,肩膀一聳一聳的。
韓紅梅走過去安慰她,用喜氣洋洋的語調(diào)說:“啊呀,我都跟他說清楚了,人家又沒怪你,你不用太愧疚了,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對人家好一點就是了,啊。”后面這個“啊”是對溫博華說的,她朝他使眼色,希望他過去安慰受委屈的齊雪。
溫博華坐著一動不動,盯著齊雪,眼里滿是嫌惡和憤怒。
在韓紅梅的安慰下,齊雪的哭聲漸漸弱了,鼻腔里還有啜泣聲。她用圍巾擦了一下眼睛,在圍巾的掩飾下偷瞄了一眼溫博華。突然,她走過去,遞給溫博華一盆多肉植物,花盆只有一只茶杯那么大,栽在里面的一棵大拇指般高的植物像是幾片飄在杯口的茶葉。
“這個送給你,希望你像多肉植物一樣……”她做嬌羞狀,低著頭,下半邊臉埋在圍巾里。
溫博華把視線轉(zhuǎn)到那盆植物上,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了一下。
熱心的韓紅梅興高采烈,高聲說:“這種植物的名字叫山地玫瑰,形狀跟玫瑰相似,但永遠不會枯萎,你別看它葉子現(xiàn)在是散開的,到了夏天,它們就會往里卷,變成玫瑰花的樣子,這就像你們的愛情……”
“滾!”溫博華突然大吼道。
隨即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她們滿臉驚恐地看著他,齊雪的假睫毛上還沾著淚水,啜泣聲消失了。韓紅梅臉上的笑還掛著,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溫博華用力把椅子往后移,繞過她們,像避開一個敞口垃圾桶,走出辦公室,用力摔上門。他又扶著那棵樹嘔吐,滿臉通紅,眼睛里布滿血絲,腸子都仿佛要吐出來了。背后的辦公室里傳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哭聲,“他還是不肯原諒我……李姐,我該怎么辦……只有他愿意因為我自殺……嗚哇嗚哇哇……”
他猛踹那棵樹兩腳,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聲,“這他媽都是些什么破事?都是些什么破事?”回答他的是紛紛往下落的樹葉。
下午,溫博華去高一七班上課。這個班的班主任是李成儒,還沒走進教室他就已經(jīng)厭煩了。這班的學(xué)生總是與他作對,在課堂故意冷落他,不回答他提出的問題,而后排的不良少年們,則時常大聲吵鬧,干擾他講課。他曾見李成儒和他們勾肩搭背,從校門魚貫而出。李成儒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一群比他高出一個頭的男生,個個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像電影里的古惑仔出動,而李成儒就是他們的老大。經(jīng)過他身邊時,李成儒還故意高聲跟他打招呼,似乎是炫耀他的排場。
每次站上講臺,他都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演獨角戲的小丑,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種感覺了。過了十多分鐘,他才發(fā)覺這天的上課氣氛跟以往有些不一樣。所有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他的問題還沒說完,就有人爭著回答了,不知道答案的,也隨聲附和,特別積極的是后排那群跟李成儒關(guān)系特別好的高個子男生。這突如其來的、不自然的熱情,像一團時隱時現(xiàn)的火,烤得他渾身不自在。他看出他們眼里的探尋意味,以及同情。他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小丑,而是一只關(guān)在動物園里的受傷的猴子或者大象。這讓他更難受,有那么一瞬間,他直接想扔下手里的粉筆,逃出教室,擺脫臺下的幾十雙滿含觀賞意味的眼睛。
下課鈴聲一響,他就合上書本,三步并作兩步逃離教室。他走到樓梯口,隱約聽到后面有人連續(xù)喊了幾聲“老師”。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沒回頭,直到有人說“溫老師,請等一下”,他才反應(yīng)過來是叫他。
迎面走來的是平時愛搗亂的“壞學(xué)生”,一共五個,打頭的那個長一臉青春痘的高個子說:“老師,我們是來道歉的,對不起。”
過了十多秒,溫博華才結(jié)結(jié)巴巴說:“為什么道歉?你們剛才表現(xiàn)很好啊。”
“我們平時不該在您的課上大聲喧嘩。”另一個學(xué)生說。他們的態(tài)度看上去不像是惡作劇。
“那沒什么。”
被五個學(xué)生圍著道歉,他越來越覺得尷尬。樓道里的人越來越多,他想趕緊逃走。
帶頭的那個說:“老師您不要想不開,以后我們聽您的就是……”
“沒事沒事,你們回去吧。”他轉(zhuǎn)身朝樓下走。
走到樓下,他突然停下來,“不要想不開”這句話在他頭頂像一道閃電劈下來。他尋思“不要想不開”是什么意思?這一切都很不正常。
難道他們都聽說了他自殺的傳聞?一定是李成儒傳播的消息。全校師生都知道他上周五服藥自殺……想到這,他渾身又一陣發(fā)冷。
他回到宿舍,把這些事回想一遍。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失眠,吃了過量的安眠藥,還有詩歌。想到詩歌,他突然抱頭痛哭。門沒有鎖,熱心的李成儒隨時都有可能進屋來,要是他進來看到他哭,最多不超過明天,全校師生都會知道他一個大男人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哭。他竭力壓抑住哭聲,胸腔承受不住排不出體外的哭,像要炸開了似的。
哭夠了,他站起來,滿屋搜找自己寫的詩,收集起來拿進衛(wèi)生間,關(guān)緊門,一手拿紙張,一手點打火機,像燒紙錢那樣把它們燒成灰,飄落進馬桶,印在他無神的眼珠上的火光像兩支點在荒野的蠟燭。隨著馬桶的抽水聲,灰燼在水里快速轉(zhuǎn)幾圈,消失了,他感覺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東西跟著灰燼一起被吸走了。
屋里一股煙味,他去打開窗子,對著窗外呼吸冷空氣,眼前是深灰色的建筑,透著一股陰冷。
“嘎——嘎——嘎——”
這聲音敲在他的耳膜上,聽起來有些熟悉,也有些詭異。他向聲源看去,看到右側(cè)的實驗樓上有只黑色的鳥,像是在尋找什么,一邊慢走一邊東張西望。黑鳥看到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盯著他看。他認出,那是烏鴉。他一陣驚慌,猛地把窗子關(guān)上,還用力拉上窗簾。
屋里一片黑暗,他躺在床上,覺得很安全。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后,他才發(fā)現(xiàn)門縫里透進來的光。他差點忘記找人安裝新鎖了。
溫博華來到街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店鋪門口的店名以及廣告詞上,試圖用五顏六色的文字沖刷心里郁積的苦悶。他漫無目的地走,直到路燈亮了才又想起換鎖的事。
又走過兩個十字路口,他在一家獨門獨戶的五金店門口停下,店門左邊的那塊用臟兮兮的紅色塑料布做的廣告牌上,印著“換鎖”兩個大白字。
他穿過狹窄的街道,走進五金店。店里看上去就像一個雜物間,地上擺的是成捆的水管和疊在一起的不銹鋼餐具,緊貼左右兩邊墻壁的貨架上放的是玻璃杯、錘子、釘子……在暗黃的燈光下,每件東西上都仿佛蒙了一層灰。柜臺后面有臺十四英寸的舊版電視機,正在放的是一部韓?。阂粋€女人在哭著追一個被警車帶走的男人,圍巾都跑掉了……全程慢鏡頭。
坐在電視機前的女人頂著一頭鐵灰色的卷發(fā),跟店鋪融為一體。溫博華站在柜臺外,看她不斷撕紙擦眼淚和鼻涕,不好意思打擾她。
等感人的片段過去了,溫博華才開口說:“請問,你們店有人會安裝門鎖嗎?”
女人的眼睛盯著電視屏幕,冷冷地說道:“有,但新鎖必須在這里買?!?/p>
“好,我在這里買?!睖夭┤A說。
女人轉(zhuǎn)過碩大的頭,沖里面的那面墻喊:“大寶,叫你爸出來賣鎖?!比缓筠D(zhuǎn)過頭繼續(xù)看電視。
這時溫博華才發(fā)現(xiàn)那面墻上有一道門,門簾是半塊印著牡丹花的床單做的。
過了一分多鐘,也不見賣鎖的人出來,溫博華把視線轉(zhuǎn)移到店外,掩飾自己的不耐煩。有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從門簾底下鉆出來,手里拿著一把大剪刀,直沖溫博華奔來。剪刀在他雙手的操作下一開一合,發(fā)出金屬的摩擦聲,隨著剪刀開合的節(jié)奏,他嘴里說著“剪死你,剪死你,剪死你……”惡狠狠的。
小男孩的剪刀只差幾厘米就剪到他的腿了,他一邊往后退一邊看向電視機前的女人,眼里滿是哀求。女人沉浸在劇情里,完全不知道她身后的鬧劇。
“剪死你,剪死你,剪死你……”
他腦海內(nèi)一片空白,喉嚨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剪死你剪死你剪死你……”
他來不及轉(zhuǎn)身避讓,一個勁往后退,剪刀剪到他的衣角。他一腳踩空,從店門口的臺階上摔了下去,“剪死你”終于停了。在他的意識里,摔下去的這個過程很漫長。過后,他覺得他一生都好像濃縮在這個摔倒的過程里。
男孩站在最頂?shù)哪羌壟_階上,彎腰大笑。溫博華坐在地上,抬頭看著男孩,突然咧嘴笑了一下。這個笑好像激發(fā)了男孩的興致,他又舉起剪刀:“剪死你,剪死你……”臺階太高,他不得不趴下來,一手拿剪刀,一手輔助雙腳移動身體,從臺階上爬下來,他費力下臺階的同時,嘴里還不忘念“剪死你”。溫博華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靜靜地看著男孩下臺階,不知道是怕他摔倒還是別的。
男孩終于爬下臺階,來到人行道上,迫不及待打開剪刀,向溫博華奔去,“剪死你,剪死你……”
溫博華伸手出去,奪了他的剪刀,心底的憤怒噴薄而出,他舉著剪刀,很想將剪刀刺向男孩。男孩愣住了,他肯定沒想到溫博華將要反戈一擊。男孩睜大眼睛,看著他,嘴巴微張著,滿臉的疑惑。這時,他才看清了男孩的模樣,圓圓的臉,扁平的鼻子,清澈的眼睛像兩顆黑寶石,嘴巴邊糊著一圈黑乎乎的東西,仿佛生下來就沒洗過臉。一群烏鴉的影子從溫博華的眼前掠過,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感覺自己煥然一新。最終,溫博華將剪刀扔在了一邊。
溫博華剛想要轉(zhuǎn)身離開,男孩迅速地從地上拿起了剪刀,動作快得不像個小孩子。重新拿起剪刀的男孩子恢復(fù)了先前的行為,嘴里喊著“剪死你”繼續(xù)朝著溫博華追過來。突然一下子,男孩摔了個跟頭,隨著這一摔,“剪死你”里的“你”字被封堵在男孩的喉嚨里了,男孩手中的剪刀刺中了他自己,脖頸處血流旺盛。溫博華奔到男孩身邊,從男孩的手中抽出了剪刀,他想把男孩扶起來或者是抱起來。
溫熱的血流到溫博華的手上,他猛然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甚至看到了一張張黑洞似的大嘴巴,那些大嘴巴正朝著他發(fā)射著一顆又一顆的子彈。
他感到了無法說清的恐懼。
他轉(zhuǎn)身奮力奔跑。在空無一人的街上,他從一盞路燈跑向另一盞路燈,在他以往的夢里,這個場景出現(xiàn)過很多次,恍惚間,他覺得這是在夢里。跑完一條街,他才停下來,胃里又泛起一股酸水。他蹲在街邊嘔吐,隱約聽到,整條街上都回蕩著他的干嘔聲。吐完了,他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手上的血,一臉茫然,好像不知道血來自哪里。他從衣服口袋里搜出一張餐巾紙,用力擦干凈手上的血,把帶血的紙扔到嘔吐物上。
他沿著一條遠離城中心的街道走,把白天經(jīng)歷的事都在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過一遍。白天的事回憶完了,他開始想晚上的事。對他來說,夜晚就是一個深淵,他會一直往下墜,往下墜,但觸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