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俗語釋例

■滕華英/徐州工程學(xué)院

《清平山堂話本》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話本刊刻本，保留了大量宋元明時期的俗語等，具有十分重要的語料價值。目前，學(xué)界對“俗語”的定義存在爭議。本文所指的“俗語”來自于《漢語大詞典》的定義。《漢語大詞典》界定俗語包括民間流行的說法、通俗定型并流傳的語句和方言土語。根據(jù)《漢語大詞典》的界定，本文選取《清平山堂話本》中具有代表性的俗語進行例釋，大多為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消失的俗語，通過分析俗語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鍵字詞的涵義，來準(zhǔn)確地理解俗語的意義和用法。

一、口喻心，心喻口

小娘子見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兒說的寄簡帖兒官人?！保ā逗喬蜕小罚?/p>

查語料庫，“口喻心，心喻口”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少。但明清時期有“心問口，口問心”的說法，較為常見。同時有“以心問口，以口問心”的說法，或者單用“以口問心”。

（1）心問口，口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狠二狠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兒女英雄傳》）

（2）他只在那里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且?。∫v算命圓夢，這些不經(jīng)之談，我可自來不信。……”（《俠女奇緣》）

（3）祁侍郎見他走了，一個人坐在書房里頭以心問口，以口問心的足足躊躇了大半天的工夫，方才打定了主意道：“他雖然向我借錢，這所房子卻不止這個價錢，我只管借給他就是了?！毕胫阕叱鰜?，叫帳房先生先去打五百銀子的銀票。（《九尾龜》）

（4）隨又忖道：“婦人之言，何足憑準(zhǔn)！況且他一頓飯錢，尚不能預(yù)備，就有驚恐，他如何出力相報得？”以口問心，行了幾里。（《初刻拍案驚奇》）

喻，《說文解字》未收，《廣韻·遇喻》：喻，同諭?！墩f文解字》：“諭，告也?！倍巫ⅲ骸爸I，告曉也。曉之為諭。其人因言而曉亦曰諭。諭或作喻”。喻是告知的意思。此句的表面意思是口告訴心，心告訴口。古人認(rèn)為心是用來思考的，所以“口喻心，心喻口”意為心里面反復(fù)思量，盤算斟酌。

二、鬼門上貼卦

少間，具酒奉母，母見其無情無緒，向女而曰：“汝如今遷于喬木，凡宜守分，也與父母爭一口氣?！必M知本婦已約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門上貼卦?（《刎頸鴛鴦會》）

“鬼門上貼卦”，元代有“鬼門前空占卦”的說法，明代有 “鬼門上貼符”“鬼門上占卦”等說法。

（1）錯中錯，訛上訛，只管在鬼門前空占卦。（《琵琶記》）

（2）你若去下書，嘴舌不利，便就是天大的來頭，也只當(dāng)鬼門上貼卦。（《鼓掌絕塵》）

（3）眾百姓等劉知府進京，也隨至京，在通政司上民本，說他為官清廉，欲保留再治揚州。后又在各官里遞揭帖，也只當(dāng)在鬼門上占卦。（《梼杌閑評》）

鬼門，《漢語大詞典》解釋為迷信傳說中的鬼進出之門，即通往陰間的門?！渡胶＝?jīng)》有記載：“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蓖瑫r，《漢語大詞典》還從占卜卦象上解釋，認(rèn)為鬼門是卜筮上的官鬼爻，后世星命術(shù)士稱為官煞，意為大兇之象，預(yù)示著災(zāi)難的來臨。占卜、貼符、畫卦，本是為了趨吉避兇，但鬼門之象為大兇，畫卦貼符也無濟于事于事無補。《漢語大詞典》收錄該詞條，解釋為“不吉利，不成功?！鄙衔氖侵甘Y淑珍母親的規(guī)勸不起作用，蔣淑珍私會朱秉中，注定喪命。

三、鬼宿渡河

如言，徑往洞虛先生卦肆，卜下封來，判道：“……今夜就可辦備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渡河之次，向西鋪設(shè)，苦苦哀求，庶有少救。（《刎頸鴛鴦會》）

《漢語大詞典》解釋：鬼宿，星官名。二十八宿之一，朱雀七宿的第二宿。有微弱的星四顆，皆屬巨蟹座。鬼宿四星圍形似柜，中有一星團，叫「積尸氣」，也叫鬼星團。河，指井宿的的南北星河。除非半夜時分，否則無法同時見到鬼宿和井宿的南北星河。所以，用鬼宿渡河來指半夜間，午夜。上文中的洞虛先生解釋卦象，建議在半夜時分設(shè)置酒果等，苦苦哀求或許可以救命。

四、騰蛇入命

楊三官人說了年、月、日、時，這先生排下卦，大笑一聲，道：“這卦爻動，必然大兇。破財、失脫、口舌，件件有之。卦中主騰蛇入命，白虎臨身，若出百里之外，方可免災(zāi)。”（《楊溫攔路虎傳》）

《漢語大詞典》解釋舊時相面的人稱口角的直紋為騰蛇。《麻衣神異賦》云：“法令入口，鄧通餓死野人家，騰蛇鎖唇，梁武饑亡臺城上。”清代王先謙補注：“法令者，口邊紋也。騰蛇，即法令紋也。梁武帝亦有此?！辈还苁球v蛇鎖唇還是騰蛇入命，都為不吉利之相。此外，白虎也是指迷信傳說中的兇神?！段骱贰暗澳昶咴麻g，喪門白虎星動，必主刑傷克夫之禍，又無兒女，若肯再嫁，倒有收成結(jié)果。”此處，“騰蛇”“白虎”并舉，指卦象大兇。文中指算卦先生算得楊溫會遭遇兇災(zāi)。

五、叉手不離方寸

僧兒見了，可煞喜歡，叉手不離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 ?”（《簡帖和尚》）

查語料庫，明代文獻(xiàn)中較多使用“叉手不離方寸”，又說“叉大拇指不離方寸”。明以前，使用更多的是“叉手”。“叉手”一詞在古代文獻(xiàn)中非常常見。如：

（1）生聞梵志聞此義已，即從乘下，右膝著地，叉手向于勝林給孤獨園。（《大藏經(jīng)》）

（2）堂中燈燭輝煌，眾人都叉手侍立兩傍。張萬戶一一喚來配合，眾人一齊叩首謝恩，各自領(lǐng)歸房戶。（《醒世恒言》）

（3）看著武松，叉手不離方寸，說道：“愿聞好漢大名?！蔽渌傻溃骸拔倚胁桓?，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水滸全傳》）

（4）陶鐵僧叉大拇指不離方寸地道：“告員外，實不敢相瞞，是有四五十錢，安在一個去處。”（《喻世明言》）

考，叉手禮，東漢時期僧人以“叉手”表示尊敬，西晉時期開始世俗化，僧俗共用，隋唐時期成為世俗專用，五代、遼、宋、金、元時期廣泛流行。南宋陳元靚《事林廣記》中記載“凡叉手之法，以左手緊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收不可太著胸，須令稍去二三寸，方為叉手法也?！奔窗央p手手指交叉在胸前，左手右手的拇指上翹。叉手禮作為一種禮儀性姿態(tài)，在古人的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用于打招呼、安靜傾聽或者站立回話。它是由地位低者向地位高者行的一種里，以示尊敬。柳宗元被貶永州后，有“入郡腰恒折，逢人手盡叉”詩句，一方面說明叉手禮在當(dāng)時極為常用，另一方面也道出詩人被貶的窘境?！胺酱纭敝感?，因叉手禮需雙手在胸前交叉，所以以“不離方寸”補充言其道地純粹。文中指賣馉饳的僧兒收了官人的錢，向他行了一個道地的叉手禮。

六、媒人之口無量斗

“老潑狗，老波狗，叫我閉口又開口。正是媒人之口無量斗，怎當(dāng)你沒的翻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黃胡張口?！保ā犊熳炖畲渖徲洝罚?/p>

“媒人之口無量斗”可以拆分，關(guān)鍵在于后半句“無量斗”。“無量斗”可以單用，也可做“沒量斗”“沒梁斗”。整句又作“媒婆口，無量斗”，清代還可以說成“媒婆口，沒梁斗”。還有“賣卦口，沒量斗”的說法。

（1）眾人道：“若信卜，賣了屋；賣卦口，沒量斗?！保ā毒劳ㄑ浴罚?/p>

（2）管著你目下見仇人，則不要口似無梁斗，一句句言如劈竹。（《梁山泊李逵負(fù)荊》）

（3）薛婆道：“親事成與不成，小女人如何敢預(yù)先說明。萬一不成，人家是女家，不好聽。俗語說，‘媒婆口，沒梁斗’。小女人卻是口緊?！保ā镀缏窡簟罚?/p>

《漢語大詞典》收錄“無量斗”，解釋為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量具，比喻好說無比大話的?？?。也收“沒量斗”，指說話沒準(zhǔn)星。媒人要促成姻緣，必須伶牙俐齒，能言善辯，甚至巧言如簧顛倒黑白，好夸無比的?？?。所以 “媒人之口無量斗”意思是說媒婆說話好夸大其詞，不可全信。文中正是李翠蓮罵媒人說話沒準(zhǔn)，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

七、好鞋不踏臭糞

只見張虎的妻施氏跑將出來，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糞!’”（《快嘴李翠蓮記》）

此條屬于典型的諺語，目前仍在使用。此諺語還有其他形式，如“好鞋不踩臭狗屎”、“好鞋不踏臭狗屎”、“好鞋不踏臭屎”、“好鞋不粘臭狗屎”等。

（1）搖旗打鼓的，魏大哥，你的體面也沒有甚么好。‘好鞋不蹈臭屎’，你撩給他，憑他去罷。（《醒世姻緣傳》）

（2）客官問他則甚?好鞋不粘臭狗屎，何必與他嘔氣呢? （《三俠五義》）

此句俗語中“好鞋”與“臭糞”形成對比，用否定形式來表示好人不與壞人打交道。臺灣《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收錄此條，解釋為比喻好人不與壞人計較。上例中張虎的妻子施氏的意思就是指責(zé)張虎不應(yīng)當(dāng)摻和張狼和李翠蓮的事情。

在元代的雜劇中出現(xiàn)了極個別的“好鞋踏臭屎”用例，如：

（3）我舍著金鐘撞破盆，好鞋踏臭屎，但得個軸頭兒也有抹著時。我拚的撅皇城，撾怨鼓，插狀子。怕甚么金瓜武士，我和那潑奴情愿打官司。（《羅李郎大鬧相國寺》）

“好鞋不踏臭糞”比喻好人不與壞人計較。此例中的“好鞋踏臭屎”與“金鐘撞破盆”屬同義并列使用，卻不是指好人與壞人計較，而是指寧可污了好鞋也要去踩臭狗屎，比喻為了做成某件事情不惜代價。由此可見，“好鞋踏臭屎”與“好鞋不踏臭糞”在意義上區(qū)別很大，并不是簡單的肯定否定關(guān)系。

八、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榜不小

當(dāng)時鬧動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婦人，挨肩擦背，不計其數(shù)，一齊來看：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謗不小。（《錯認(rèn)尸》）

“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榜不小”可以直接表達(dá)為“險道神脫了衣冠”，或者“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不小”。如：

（1）不是鄆哥來尋這個人，卻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險道神脫了衣冠，小鄆哥尋出患害。（《水滸全傳》）

（2）隨即差個縣尉，并公吏、仵作人等，押著任拏到尸邊檢驗明白。其日人山人海來看，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非同小可。（《喻世明言》）

“險道神”的說法，可能歷史悠久，《水滸傳》有著名的“險道神”郁保四?！稘h語大詞典》收錄“險道神”，指傳說中死者的開路神。舊時喪禮中，出殯的時候用紙扎成巨大的險道神，身長丈余，頭廣三尺，發(fā)赤面藍(lán)，相貌兇惡，在靈柩前開路?！霸挵瘛币辉~，《漢語大詞典》未收，有學(xué)者解釋為話柄的意思，指供人談話的談資。曾昭聰、劉玉紅（2011）認(rèn)為這里的“話榜”應(yīng)為“花榜”的諧音，指扎險道神時用的架子。這句話的表面意思就是險道神脫了衣服，里面的架子很大。這里使用諧音的方式來表達(dá)意思。因此這句話實際上是指供人議論的話題很多，也就是喬俊家的事情使得大家議論紛紛。

《清平山堂話本》作為早期的話本小說，具有通俗易懂趣味生動的特點，因此保留了大量的俗語諺謠。有些流傳到現(xiàn)在，比如“人無前后眼”“好言不聽，禍必上身”等。有些俗語諺謠使用范圍有限，或已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 如今讀起來不太容易理解。本文主要以后一種情況為主，考察《清平山堂話本》的不太好理解的俗語的用法和意義，或有舛誤，敬請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