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篇雪

◎李 娟

素材速用：你感知過雪飄落的夜晚嗎？它是否帶著不為人知的故事慢悠悠地簌簌落下，抑或?yàn)榱搜谏w某些丑陋而大朵大朵地飄落？如果你曾在一個雪夜認(rèn)真地思索過什么，雪會一層層掩去你的寂寞和茫然，予你最安靜的撫慰。

下雪與冬天沒有多大關(guān)系，一年四季都在下。只是別的日子的雪在落下的過程被異化，有時以雨的形象出現(xiàn)，有時則是一些落葉，有時則是一場災(zāi)難，更多的時候是無邊的寂寞。只有寒冷的冬天才能把它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潔白剔透地降臨人間。

或者我們所看到的，所謂的“雪”，也是冬天對某種事物的某種異化。

那么雪到底是什么？ 有一種東西到底是什么？

我們只知年年歲歲都在落下一些東西。一個幸福、一次年輕、一個孩子、一場車禍，或一塊隕石。就像雪從鉛灰虛茫的天空落下，這些事物的來處也同樣渺茫未知。但我們接受了它們，直到我們因越來越多接受那些落下的東西而越來越沉重時，我們自己也不能自拔地落下。

那些絕對不是雪。雪的輕盈和精致是一切下落的東西的典范。做這典范的人說：“你此時，就像這樣飄蕩在人世?？茨愣嗝疵利?！可惜你看不到你自己……”教我們?nèi)绾稳ハ嘈牛?/p>

我們永遠(yuǎn)無法忍心舍棄的美好，永遠(yuǎn)不肯罷休的痛苦，還有愛情、童年、孤獨(dú)、欺騙，還有罪過、仇恨、熱望、抵抗——當(dāng)我們攜著這所有的，落下，我們怎么相信，此時的我們，僅僅會像一片雪？

他又說：“雪的心，本也是一?；覊m，只不過衣了重重的華裳。”

可我們的心卻是在怦怦跳動，泵起血液向高處噴涌。我們的四肢和某些面孔健康而年輕。我們怎能只是像一些雪花那樣簡單。是誰隨隨便便就用了這種比擬來搪塞我們激情紛揚(yáng)的一生，是誰僅用一些雪就欺騙了整個冬天，并蒙蔽我們的眼睛。讓一些不該落下的落下，立即用別的落下的東西，掩蓋了它。

雪下得如此平靜，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好像它在一邊下，一邊思量、冥想。在想好之前，決不愿驚動人似的。

好像它真的什么都不曾干過。它輕輕地?fù)u頭，再落下。而雪地更加平靜，平靜到看不出它就在延伸。久久地看，久久地看，也看出了。這種延伸的不易察覺是因?yàn)樗谝匀f物的漸漸沉靜休止而延伸。

雪地微顫了一下是因?yàn)橛腥藦哪沁呥^來了。雪地最后的顫動則是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離開。雪地是世界最大的一片空白，填滿它吧！于是又下起了一場更安靜的雪。

而最靜寂，最空洞的要數(shù)那些雪夜了。夜色把一切動靜含在嘴里，雪落像是在夢中落，無憑無依。睡意正滴水般，秒針的一格一格移動般一下一下叩擊心靈。入睡后雪更靜更遙遠(yuǎn)了，夢悄悄地把我向相反的地方帶。如果帶去的地方也在下雪的話，它又會立即輕輕把你帶回，會讓你暫醒片刻。

室內(nèi)的安靜被整個世界的安靜所擠壓、逼迫。睡醒的人靜靜聽了一會兒，又更沉地睡去。隔著墻壁和夢，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它即不濡濕什么也不擊打什么。它只是一層層覆蓋，不露聲色。把你留在夜里，不著痕跡。

就這樣安靜地埋葬你在你的夢里。 （全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