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六世達(dá)賴在一首詩里面暗示他將會在理塘轉(zhuǎn)世?！袄硖痢痹诓卣Z里，有金黃、平坦、鏡子的含義。金黃是秋天的顏色，這是一面秋天的銅鏡。知道達(dá)賴箴言的人就瞪大了眼睛，想看看是個什么樣子。亞丁機(jī)場相當(dāng)荒涼，只有兩個登機(jī)口。行旅一出來，內(nèi)地來的乘客紛紛開箱子，找出厚衣、帽子、圍巾，就地更衣?；丶业娜宋⑿χ?，坦然而出，還沒有冷到令人驚慌失措，內(nèi)地人未免大驚小怪了。天空倒是灰沉沉的，正在玻璃窗外面醞釀著更嚴(yán)峻的局面。這趟航班來自成都，登機(jī)的時候天還沒亮，熱烘烘地，睡不著的四川人在路邊小店門口光著上半身玩麻將。不過飛行了一個半小時，已到冬天。從機(jī)場出來，馬上進(jìn)入高原，草原已經(jīng)禿頂，一只烏鴉剃須刀般地沿著山的邊緣緩緩地飛。仿佛從形而下進(jìn)入了形而上，從世俗的沼澤來到了孤寂的天國。

白色的仙鶴呵

借給我翅膀吧我不會飛得太久

去理塘一轉(zhuǎn)就回

（倉央嘉措）

注：本文中倉央嘉措的詩系作者參考多種漢文譯本轉(zhuǎn)譯，下同。

公路邊的山坡上堆著些石頭搭成的小塔，藏語叫做瑪尼堆?！澳且蝗眨軌酒瓞斈岫眩懿粸樾薜拢苤皇且断滦撵`之湖上的石子（倉央嘉措）有些地方曾經(jīng)塌方，收拾干凈后，有人用石頭堆砌一座座車輪子高的瑪尼堆，祈禱不再塌方。塌方的地方有，沒塌方的高岡上也有，這些地方為什么有個瑪尼堆，就不知道了，只是令荒涼得到一個紀(jì)念、敬畏。與中原將土地廟置于田野邊緣，祈求豐收不同，此地敬畏那些完全無用的地區(qū)，敬畏它傳遞出來的感受，原始、遙遠(yuǎn)、難以親近，令人不敢輕舉妄動……有的瑪尼堆上插著彩色的風(fēng)馬旗，有的頂端放著一個羚羊角。到了山頂，如有一個巨大的瑪尼堆，覆蓋著刻滿經(jīng)文的石片，風(fēng)馬旗圍著它狂舞。各種各樣的瑪尼堆令大地成了一種作品，暗示著這些大塊頭并非物質(zhì)，而是暗藏著巨大威力的神物，一旦它被惹怒，就會發(fā)生災(zāi)難?，斈岫汛砩耢`已經(jīng)接管了這個危險地區(qū)，護(hù)佑著這段公路了。公路確實惹怒了它們，它們經(jīng)常塌方或者掀起洪流。都不知道它在何處，忽然就涌出來，沖毀了公路。與西藏人對大地的理解比起來，克里斯托弗的大地藝術(shù)就太做作了?，斈岫岩馕吨环N世界觀，大地是梵的身體，“伽耶特利就是存在的所有這一切，伽耶特利是語言，語言歌唱和保護(hù)存在的這一切。確實，伽耶特利就是大地，因為存在的這一切立足于它，不超出它……梵是所有的這一切，出生，解體和呼吸都出自它。應(yīng)該內(nèi)心平靜，崇拜它?！保ā秺W義書》）這種起源自印度的古老世界觀在西藏早已不是觀念，而是作業(yè)。在一段洪水沖毀的公路邊建造一座瑪尼堆就像在田地里施肥一樣自然。除了海德格爾，誰會認(rèn)為扔在土豆地里的一雙疲憊的農(nóng)婦鞋子是作品呢？西藏到處是作品，人們通過各種藝術(shù)暗示著大地的非物質(zhì)性。

死神在背后跟著

步步緊逼無可奈何

但是眼前的糖和蘋果

還是要動手拮取

（倉央嘉措）

到了一片平坦的高原上（海子山自然保護(hù)區(qū)）沼澤和硬地之間散落著無數(shù)石頭，大大小小，無邊無際，一直滾到天際線下，就像是月球的表面。還可以想象它們從一只大口袋里被倒出來的情景，似乎剛剛結(jié)束，上一秒還在滾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動不動了，被牢牢地釘在大地上。（科學(xué)家說這是古地中海海底石礫堆積）有些是巨大的土豆，那些小家伙似乎一直夢想著長這么大，它們終于實現(xiàn)了，但也永遠(yuǎn)離開了土豆。有的是大頭大顱，藏著眼睛，面目深邃而詭秘，在近處看，有點恐怖，像是怪獸剛剛閉上的血盆大口。大地這個工廠真是神奇，造出來這樣怪物，普遍的渾圓，普遍的丑陋、粗糲、愚昧，很少摞在一起。也有摞在一起的，有個巨巖猿猴般蹲在一個石頭祭壇上，祭壇表面長滿灰白色的苔蘚，朝著蒼天、孤獨，高于普遍，就像貢果。曹雪芹想象過這樣的場景：“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bǔ)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彼蛟S親臨，亦未可知。古代發(fā)生的事情，許多已經(jīng)隱匿、沉默。諸神的棋盤，朝這邊去，石頭一個比一個大，朝那邊去，一個比一個小，漫山遍野都是灰色的大石頭，有點英格蘭或者希臘的風(fēng)格，在陰郁天空的映襯下，就像一幕哈姆雷特悲劇的舞臺。恍惚間看見一個使徒或者《呼嘯山莊》里的奴仆希刺克利夫在石頭之間奔走。“當(dāng)時，耶穌被圣靈引到曠野，受魔鬼的試探?！保ā恶R太福音》）但是除了格薩爾王的隊伍，恐怕誰也不敢在此地奔走，海拔接近五千，呼吸困難，頭有些痛。這種風(fēng)景很難被小資產(chǎn)階級美學(xué)賞識，他們喜歡懶洋洋的陽光、睡眼惺忪的白云、甜蜜的花朵和憂郁的羊群，他們相信情種倉央嘉措必在那樣的地方轉(zhuǎn)世。這是森嚴(yán)、凌厲、荒蕪、冷漠、考驗、磨礪之地，星子似乎昨夜才從天空掉下來、干掉。失去了金色，還俗般地成為黃色、灰色、黑色、褐色……表面像砂紙一樣粗糲。仿佛倉頡造字時發(fā)生的“天雨粟”那種場面，地老天荒，一顆顆藏著思想的頭顱凝固在荒原上，造字的大神已經(jīng)隱去，帶走了它的文字，天地靜穆，看不見一個字。烏云在天空中轉(zhuǎn)移著戰(zhàn)線，有些短劍在云端里亮出。

意大利考古學(xué)家G·杜齊早就發(fā)現(xiàn)西藏地區(qū)有許多大石遺跡，在杜齊看來，這些巨大的石塊、列石、獨石、石柱是人為的，他懷疑與原始宗教的祭祀有關(guān)。這塊高原確實有一種宗教感，某種大教堂的廢墟?；蛟S信仰就是由此被啟發(fā)而誕生的。石頭的厚重、堅固、永恒、孤獨遺世、深不可測、裹藏著黑暗之心，似乎唾手可得卻被粗糙的表面迎頭一擊、擋住……或許啟發(fā)了敬畏、祈求、深究、尋求庇護(hù)的愿望、凸這種原始形式被想象成具體的祭壇、灶、房子、井護(hù)、墻壁、城堡……一切都可以用石頭搭起來，石頭不再是石頭。

一塊大得就像小山的巨巖上刻著藏文的六字真言?！昂诎底舟E如豆／遇水逝者如斯／內(nèi)心的圖像呵／永遠(yuǎn)不會消失”（倉央嘉措）被雨水洗得有點模糊，刻字者走回天空去了。偈語的含義已經(jīng)遙遠(yuǎn)，說出它們的人已經(jīng)不在此世。別管什么意思，嗡嘛呢叭咪吽，只能信，跟著念，圍著轉(zhuǎn)就是了。有的刻在山壁上，有的涂成彩色。許多人不信，不屑一顧，開著車疾馳而去。公路上的汽車很少在這里停下來。

找了塊石頭坐著，望著這巖石荒野，其間浸著水，形成了沼澤，沼澤上開著花，小花。是羊羔花。卓瑪告訴我這個名字，她仿佛隨著這些石頭星星下凡，美麗非凡，站在荒野上。她在理塘縣的一家機(jī)關(guān)工作，被派來接我們。

在路上遇到一位女子

一陣芳香隨風(fēng)而逝

就像拾到了一塊綠松石

唉 又丟失了

（倉央嘉措）

石頭群中間藏著一條河，朝著高原下面流去，帶著石頭，滾下去幾十千米。公路跟著河走，直到石流消失。在一個轉(zhuǎn)彎處，煤炭般的石塊堆積在天空中，就像一座剛剛爆破的礦山，魔鬼住在那些山頭上，亮著各式各樣的幾何形腦門。大地混沌初開的樣子，被一把鋤頭挖得橫七八豎，令人膽寒，這種地方才是轉(zhuǎn)世之地。其景象就像格薩爾王史詩《歇日珊瑚宗》一節(jié)里描寫的：鱷魚發(fā)出彈顎聲。上界的天神可知吾苦衷？嶺國的大軍往哪里前進(jìn)？八大寒林墓地中，護(hù)法神摩訶噶拉請明鑒！東北天湖的主宰，茶曼那茂熱瓦，是三界之主累子天王，黑色的大氅身上掛，血淋的腦蓋骨手中拿，白額棗騮騾胯下騎，五條長蛇佩全身，上好人皮裝鞍韉。只請你，將白黃骰子與拘牌和疫病武器投敵方，站在血海旋渦中”，造物主創(chuàng)造的如此血腥又純潔、暴戾又溫柔、沉重又輕盈、險峻又平坦、熱烈又酷寒的高原，如何會產(chǎn)生“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那種風(fēng)景中的書童才子、佳人韻士？“住在布達(dá)拉宮中/我是持明倉央嘉措/離開拉薩的宮殿/我是流浪者宕桑旺波?！保▊}央嘉措）17世紀(jì)末的藏語并不輕松，相當(dāng)沉重。倉央嘉措的生活世界中充滿著政治、權(quán)謀?！半m有達(dá)賴?yán)镏o實權(quán)。第巴獨掌大權(quán)已久，達(dá)賴?yán)镏荒茏鳛榭艽嬖?。生活上遭到禁錮，政治上受人擺布?！保ā栋俣取罚┪覀儠r代的想象力相當(dāng)貧乏且輕浮、乖戾。將一位宗教領(lǐng)袖想象成寫浪漫主義的淺薄情歌的浮浪之輩，倉央嘉措在漢語里面輕飄飄的。倉央嘉措的詩就像脫口而出，但它依然是箴言、密咒，而不是濫情的謠曲。這位偉大的詩人就像薩福、迪金森、威廉·布萊克或者古詩十九首、俳句的作者，閱讀他，總是令人一次次在真理的層面覺悟到什么是詩。

這位偉大的高僧其實是一位尤利西斯式的人物，大地之子?！盎鹭i年當(dāng)法王（倉央嘉措）25歲時，被請往內(nèi)地?！薄按蔚谛兄翓|如措納時，皇帝詔諭嚴(yán)厲，眾人聞旨，惶恐已極。擔(dān)心性命難保，無有良策以對。于是異口同聲對我（倉央嘉措）懇求道：‘您已獲自主，能現(xiàn)仙逝狀或?qū)⑿误w隱去。若不如此，則我等勢必被斬首?！蟾嬖偃?。倉央嘉措無限悲傷，話別之后，遽然上路，朝東南方向而去……”（《倉央嘉措秘史》）喇嘛阿旺多吉所著）

長青春科爾寺是1580年第三世達(dá)賴?yán)锼髂霞未雱?chuàng)建的，是康區(qū)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藏傳佛教黃教寺廟。長青春科爾為藏語譯音，“長青”意為彌勒佛（即未來佛）“春科爾”意為法輪，“長青春科爾”意為彌勒佛法輪（標(biāo)志著法輪常轉(zhuǎn)、妙諦永存）。寺院像黃金和紅色巖石搭成的宮殿，高踞在縣城北面的莫拉卡山的山坡上。山坡腳響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瑤讉€拉薩來的小銅匠在一個院子里敲著銅皮，其中一個已經(jīng)完成了一尊佛像，佛首安靜地躺在一截木墩上，紅銅。長青春科爾寺里面住著許多匠人，他們少年時來到科爾寺，一直住在寺院里，“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誦經(jīng)、雕刻、畫畫、縫紉。香根活佛說起他們。巴登多吉活佛身材高大，臉堂黑紅，目光慈祥。他請我們吃土豆、麥餅、牦牛肉、番茄汁、牛奶、酸奶。那是我吃過的最淳樸的食物。一位嬤嬤和一位大叔彎著腰來倒酥油茶。活佛談著他的寺院。長青春科爾寺曾遭火災(zāi)，但是出現(xiàn)了奇跡，次要的東西被毀滅，重要的東西火魔無法近身。

初戀的女子送我的經(jīng)幡

飄揚在高高的樹梢

大雄寶殿派來的護(hù)林僧呵

請不要朝它投石

（倉央嘉措）

降母帶我們?nèi)タ茽査?，她睡過了頭?！拔沂菑膲衾锩媾艹鰜淼摹保译x科爾寺不遠(yuǎn)，就在莫拉卡山腳下，到了科爾寺還要上一段石梯。她一路小跑著上，隨便吃了個她母親做的牦牛肉包子，到了我們面前，還在大口喘氣。這個小姑娘長得像一頭鹿，機(jī)靈聰明。不是一般地聰明，她對科爾寺的種種了如指掌，從童年就在琢磨這座寺院的含義，她喜歡在那些高墻和柱廊的陰影下面玩耍。彌勒殿門口木頭柱子上刻著一組浮雕，刀法古樸簡練。最重的大象在底層，上面是猴子，猴子上面是蛇，蛇上面是一只鳥。動物的體積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含義越來越重、越深。大象象征大地，蛇象征勞動的智慧，猴子象征著收獲果實，但是，最高處的鳥帶來了種子。降姆說。她才21歲，說話像一位教授，滿腹經(jīng)綸。但是身體像花朵一樣開放著，美麗靈動，在大雄寶殿里飛翔著，這是她的喜悅之殿。彌勒殿里，喇嘛們已經(jīng)坐定，開始念經(jīng)。就像一群蜜蜂出勤，嗡嗡之聲集聚在大殿中央，陽光從東邊的窗子煙霧般地漫進(jìn)來，許多隱秘的角落在霧里出現(xiàn)了，一幅唐卡上，藍(lán)度母似乎磨了一下身子。

在彼東方山頂

新月轉(zhuǎn)動光輪

圣瑪吉阿米容

自我心中上升

（倉央嘉措）

達(dá)姆指著六界圖說她不喜歡天界，太脫離人間了，她喜歡人界。大殿寬敞高邁，金光燦爛。彌勒佛下面的地面上有一塊厚木板，木板中間有一個模糊的人形凹槽，是磕長頭的人們的身體磨出來的。“你運氣好。我?guī)藖砹?0多次，這個門都沒有開。你一來就開了?！惫┓钏钟突ǖ牡钜查_了。降姆一邊跨進(jìn)一道門檻，一邊說，“所有的門都開了”。

她說了一句詩。我接著她的寫：

太陽的門打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那個雞蛋

黑夜的門打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那只烏鴉

石頭的門打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那枚戒指

馬兒的門打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毛埡草原

蘋果的門打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洛桑卓嘎

白楊樹的門打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那個木匠

彌勒殿的門打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那個大肚子

村莊的門打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那群牛羊

看得見的門打開了

看不見的門打開了

所有的門都開了

過路者都看見了那一家子

在門洞里圍著一張正在貢獻(xiàn)的餐桌

無論滿足還是憂戚 沒有人會走開

長青春科爾寺對面有一群死火山。三世達(dá)賴索南嘉措的白馬走到這里的時候，看見了這些山，他看見的不是山，是諸神在打坐。這時候白馬不走了，倒下來死掉，轉(zhuǎn)世了?？茽査戮徒ㄔ诎遵R倒下的地方。幾百年，已經(jīng)被歷代高僧和匠人經(jīng)營成一群偉大的建筑，堅定、飽滿地暗示出崇高、莊嚴(yán)、神秘……喚起人們的敬畏之心和親近的愿望。一個地方是否在得住，在于它是否有個可以轉(zhuǎn)、可以消磨時間的地方?！暗侥程幦マD(zhuǎn)轉(zhuǎn)”，這句家常話其實意蘊(yùn)深遠(yuǎn)，一個地方，如果沒有可以“轉(zhuǎn)”的去處，那就在不下去。理塘在得住，人們?nèi)諒?fù)一日地轉(zhuǎn)著長青春科爾寺，許多人轉(zhuǎn)了一輩子，這是一個巨大的法輪，這個法輪不像法這個詞那么枯燥抽象。這個法輪上宮殿巍峨，百鳥集翔、林木蔥蘢，幽深的殿宇中藏著無數(shù)寶貝，住著慈眉善目的僧侶、陳列著精雕細(xì)刻的柱廊、壁畫、雕塑、風(fēng)鈴叮當(dāng)、香煙繚繞、頌經(jīng)聲此起彼伏……這是一件無與倫比的作品，沒有博物館戒備森嚴(yán)的界限，直接敞開在大地上，天空下。

輪回的思想來自古代印度的婆羅門教，婆羅門教中的輪回是說自我輪回于天、祖、獸三道中，就像從一間房子走進(jìn)另一間房子?！吧岽颂N(yùn)已復(fù)趣他蘊(yùn)”釋迦牟尼將輪回思想發(fā)展形成佛教的六道輪回。輪回的理論高深莫測，為此誕生了無數(shù)雄辯的高僧大德，但是對于那些不會辯經(jīng)的眾生來說，輪回就是轉(zhuǎn)動，轉(zhuǎn)動就是像輪子一樣環(huán)繞著某個象征性的空間轉(zhuǎn)，一個湖、一座山，一個寺院、一塊石頭、一塊土地，一頭牦牛、一種手藝……日復(fù)一日，不問為什么，轉(zhuǎn)就是了。開始，結(jié)束，回到起點。再開始，元貞利亨，覺悟者自會覺悟，輪回者自會輪回。為什么轉(zhuǎn)？如果去問那些環(huán)繞著長青春科爾寺步行的人，無人能夠回答。有人回答過這個問題，那是一位乞丐模樣的黑暗男子，他說，轉(zhuǎn)就是了。

拉薩摩肩接踵

瓊節(jié)遙遠(yuǎn)安靜

我少年時代的戀人

住在瓊節(jié)那個地方

（倉央嘉措）

七世達(dá)賴的故居完好無損，依然是1708年1月9日他出生時的樣子，有點寂寞。樸素得令人肅然。這個時代流行的偏見是，偉大也必然是某種高大上者。這才是偉大，一道小門，陷在地上，得弓腰才能進(jìn)去。這是理塘縣車馬村的仁康家，傳說，當(dāng)他誕生時，他母親靠的柱子流出了獅子奶。水缸、瓦盆里的水都變成了奶，那是沒有電的一天，星星很亮。我們?nèi)サ臅r候附近正在施工，停電了?！斑@種事情是不多見的?！苯的刚f。我們回到了1708年的黑暗里，在微弱的光塵中辨認(rèn)。這老屋就像一個襁褓，進(jìn)去的人似乎都成了嬰兒，為世界古老的存在、時間而震驚，而心懷敬畏、而自省。格桑嘉措的母親在樓底牛圈的一根柱子下生了他。降姆說，生的時候，她母親沒有奶水，柱子上就流下了獅子奶。木柱子上有些灰白色的痕跡。墻壁是沙石舂成的。木梯、灶臺、泥巴舂成的地面、房子竣工后就一直進(jìn)來的十七世紀(jì)的光，剛夠看見家具的輪廓，一切都要摸索。一塊礎(chǔ)石是長方形的石頭，柱底的石面有一爿淺田，降母說那就是七世達(dá)賴的腳印。一面墻上畫著倉央嘉措，達(dá)姆說，這是世上唯一的一幅。他出現(xiàn)在天空中，光圈環(huán)繞著他，面目清秀而堅毅。下面是布達(dá)拉宮。二樓是這家的起居室、廚房、臥室。達(dá)賴七世是一位藝術(shù)家，他畫畫，做泥塑、唱歌，房間里掛著中世紀(jì)的唐卡和七世的自畫像。不知道起自何處的光在唐卡上移過，十四世紀(jì)的金泊在佛的身上亮起來，佛是赤腳的。周圍世界的一切都改變了，這房間還持存著古老，從前被日常世界遮蔽著的圣光敞開出來。強(qiáng)烈的神圣感，這么近。門后面的墻角藏著一只牛皮縫制的橢圓轉(zhuǎn)經(jīng)筒，漆黑，像是用黑暗的舌頭做的。似乎達(dá)賴還坐在某個角落里，正在熬制酥油茶，他是不是倉央嘉措？

七世達(dá)賴故居的旁邊，建著一座小護(hù)法殿。后院里長著白楊，這種白楊與一般的白楊不同，不是向高處長，朝著粗壯長，有點像菩提樹。故居對面有一個轉(zhuǎn)經(jīng)房，度母的彩繪隨著轉(zhuǎn)經(jīng)筒的吱吱聲時隱時現(xiàn)。滴在地板上的香油。一位轉(zhuǎn)經(jīng)者幸福的臉忽然走出黑處。宗教和詩都為人生解釋意義所在，宗教貶低在世的意義，詩肯定。藏傳佛教有接近詩的東西，它沒有那么嚴(yán)峻孤傲，它也肯定在世。

半夜溜出拉薩城堡

與密約之人幽會

離開時冬天更深

雪地上留下兩行腳印

（倉央嘉措）

轉(zhuǎn)世是一種回憶，寫作就是一種轉(zhuǎn)世。

東方印度孔雀

南方工布鸚鵡

各有各的故鄉(xiāng)

最后都要飛到拉薩

（倉央嘉措）

在理塘轉(zhuǎn)得久了，似曾相識燕歸來，覺得自己似乎來過。有些康巴人在菜市場里面逛，穿過一排排剖開的、樹墩般的、掛在鐵鉤子上的牛肉塊。他們剛剛從草原出來，其中一位長得像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另兩位是堂吉訶德和桑多、還有小賴子。二十年前，我在滇藏線上的一個帳篷里見過他們，我們玩了一個下午，喝酸奶、唱歌、照相。還是這么英俊、年輕，披著波西米亞式的長發(fā)，目光明亮。他們騎著摩托到來，將一袋牦牛肉夾在后板上，揚長而去。草原隨著冰川萎縮，他們放棄了牦牛，但是沒有放棄那種豪放和天真，還可以喝一口。那位賣牛肉的四川人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拍血淋淋的牦牛肉，厲聲呵斥。一個老媽的攤子上擺著金黃的玉米籽、松明、人參果、糖和鹽巴。另一個門擠滿賣松茸的人，彌漫著巨大的香味。有一些人在賣牦牛肉干。

有一家藏餐館，奶茶味道很好，正喝著，來了個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模樣的年輕人，可以坐你嗎？當(dāng)然，就坐在我對面，倒了一杯酥油茶給他。就聊起來，他說，他喜歡生小孩，生很多小孩，一家子熱熱鬧鬧。他剛剛跟老婆吵了一架，跑出來喝一杯?！盎丶业臅r候她就好了，她叫格桑曲珍，賣酥油的。”有一對老夫婦坐在隔壁的小桌子邊，手?jǐn)R在膝蓋上，一個在一顆接一顆地捻珠子；一個在晃轉(zhuǎn)經(jīng)筒，眼睛閉一陣又睜開，無聲地念著經(jīng)。像是牦牛變的，他們養(yǎng)了一輩子的牦牛，動作表情都受到影響，總是低著頭在吃草的樣子。他們年紀(jì)一樣大，50歲的時候賣了牛和房子，上路了，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寺院，隨便住在什么地方，已經(jīng)在路上走了兩年。我給老爺子看香根送我的手串，有一股輕微的香味，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是什么木的？老爺子說，香根活佛送的嗎，就是好的。這個小店賣包子，餡是土豆泥，味道好極。有人要去廁所，老板叫他的娃娃，你帶他去。旁邊一家挨著一家都是溫暖的小店。爐子，掛著羊皮、毛線、棉衣、布。藏裝不好統(tǒng)一規(guī)格分成XLM，要量身訂做。店子里有烙鐵、剪刀、縫紉機(jī)、線團(tuán)，女裁縫總是在踩她的機(jī)器。黃色的酥油鋪、紅色的銅器店、白色的樂器店。冬天穿的裙子。有些高大的人走來走去，氆氌里面藏著些東西。我看見一個青銅的馬鐙，他說是清代的，亮錚錚。開價12萬呢。有一節(jié)骨頭，混雜在玻璃柜里的一堆料器里，我有某種感應(yīng)，買了。后來有好事者告訴我，是一節(jié)人骨。一個人教我手談，把我的手拉到他的長袖子里去，掰著我的指頭。一家古董店，老板是個小伙子，每一件都是從草原上收來的。各式各樣的陶鍋、水瓢、研臼、酒壺、馬鐙、馬燈、馬嚼子……全都被煙子熏得漆黑。馬匹也一樣，人們煮奶茶的時候，它們在一旁站著。有一個石瓢，熬煮酥油的，似乎曾經(jīng)被倫勃朗畫在一張木質(zhì)桌子上，那桌子上坐著12個人，還有面包。旁邊一個來理塘縣開會的法國人也喜歡，我們因為一起看中它而瞬間成了朋友，彼此心儀，相視而笑，雖然他幾分鐘后就離開了。馬云買了一桿秤，秤砣是一坨石頭，表面縫著皮子，秤過無數(shù)黑夜的樣子，可惜那個數(shù)字沒有記下來。800元。街邊上有個轉(zhuǎn)經(jīng)堂，外面街沿支著一排舊沙發(fā)，都塌陷了，但還可以坐，走得太累，就去坐著歇。經(jīng)堂里面走出來一個媽媽，給我一個蘋果。

沿著科爾寺的墻走，墻很厚，覆著瓦，哈達(dá)般圍著寺院。轉(zhuǎn)一圈要一個小時。一位老媽媽晃著轉(zhuǎn)經(jīng)筒，念念有詞，日復(fù)一日，她就像一位女康德，至少像康德一樣守舊，“從未離開過出生地柯尼斯堡。護(hù)城河邊的家。在那里，沒有人找到過“貼著墻紙或者被粉刷得很美麗的房間、油畫藏品、銅版畫、豐富的家用器具、豪華的或者稍微有點價值的家具——甚至連一間對一些人而言只不過是一件家具而已的書架都沒有……當(dāng)人們走進(jìn)屋子時，‘一種安寧的寂靜就這樣籠罩著’……當(dāng)人們走上樓梯……經(jīng)過左側(cè)一間十分簡樸、毫無裝飾、部分被煙熏黑了的前廳后進(jìn)入一間大一點的房間，雖然它意味著最好的房間但沒有展現(xiàn)任何豪華之處。一張沙發(fā)，幾把套著平紋亞麻布的椅子，一口擺放著一些瓷器的玻璃柜，一張放著他的銀幣和攢起來的金幣、包括一支溫度計和一個蝸形腿臺桌的辦公桌……這就是所有的家具，它們擋住了部分的白色墻壁。就這樣人們穿過一扇簡陋的門進(jìn)入到同樣簡陋的無憂宮……”（本雅明）她每天11點出來，繞著科爾寺走上一圈，12點回到家里。她從來不會眺望星空，也不琢磨科爾寺的經(jīng)卷，仿佛它們只是一座山、一棵樹、一條小路。她繞著科爾寺轉(zhuǎn)了一生。莫拉卡山的山頂飄著白云，幾頭牦牛臥在那里?？床灰娝鼈兊难劬?。來到這里，寺院就在下面了

一些禿鷲在西邊的山巒上飛著，山崗蒼綠，那邊藏著一座天葬臺。隱隱聽得見斧鑿聲。

死亡臨近

死神已出現(xiàn)在幽暗的鏡中

有些事還沒有做好

有些事還在做著

（倉央嘉措）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理塘打來的電話，“倉央嘉措是我們這里的”。就像某種伯利恒式的召喚，那個馬槽。我即刻想到海拔4500米，想到氣候、想到草原、想到駿馬、雪、花朵、藏獒、僧侶和大道上一步一磕頭的香客。要不要去？這是一個來自身體的問題。神總是住在令人猶豫之地。這個電話來的時候還是八月，我顫抖了一下。倉央嘉措，這是一個會令身體產(chǎn)生反應(yīng)的名字。從前我在西藏漫游的時候，無數(shù)的人都在說倉央嘉措，開咖啡館的女老板，酒館里醉醺醺的歌手、司機(jī)、詩歌愛好者，教授……只有匍匐在地面一截一截朝著拉薩磕頭挪動的香客從未說起他。

降母家就在科爾寺旁邊的山坡上的洞嘎村，一座灰白色的小堡。用了些現(xiàn)代材料，看上去還是城堡。一座水泥石梯通向門洞。外面是一個花園，有菜地，一只黃狗。二樓的窗口可以看到舊的理塘城，一個混雜著泥巴、石頭、木料、牛糞、羊圈、經(jīng)堂、輪轍、拖拉機(jī)、轎車、作坊、飄在院子中央的被單、插著經(jīng)幡的屋頭……一個手工打造的城，灰黃色。在暮色中，就像一座輝煌的廢墟或者一幅塞尚的畫，圣維克多山那樣的顏色和立體感。仿佛打造它的那雙手還沒有撤去，還在捧著它。一只土碗。古老的事物都是廢墟。有烏鴉在碗沿上飛過。泥濘的小路上，有人趕過一群羊。有個穿羊皮大褂的老爺子躺在一把藤椅上，讓最后一點夕光照著他的腿。一只狗在墻邊搭起一條腿撒尿。一位叫做旦珍的姑娘挺胸朝叫做次仁的小伙子家的大門走去。有人蹲在水槽邊洗拖把，水從山上投誠般地奔下來，終年不絕。說不出這是村莊還是城市，住在其中的人都是城市戶口。鱗次櫛比。每家一個大院，安裝著可以開進(jìn)中型卡車的大門。草原溪流、白云青山、星子明月輪流環(huán)繞著這只碗，住在其中的人們就像米粒一樣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那是必然的。

“你要注意來自云層上的鶴的叫聲，它每年都在固定的時候鳴叫。它的叫聲預(yù)示耕田季節(jié)和多雨冬季的來臨，它使沒有耕牛的農(nóng)夫心意如焚。那時候，你要精心養(yǎng)壯牛棚里的頭角彎曲的牛。須指說一聲‘借給我兩頭耕牛、一輛大車”是一件易事，但對方以“我的牛有活要干’為借口加以拒絕也同樣易如反掌。富于幻想的人?？诳诼暵曊f造一輛大車，但竟不知造一輛大車要有上百根木料，你得事先留意把這些木料聚藏在家里?！保ê瘴鞫淼隆豆ぷ髋c時日：神譜》）

赫西俄德的這些話放在舊理塘城，聽上去一點也不刺耳。這個小城邦有記載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272年。這是一個信仰者、勞動者、親人、熟人、朋友、鄰居、兄弟、姐妹們的城邦?！袄衔崂弦约叭酥希孜嵊滓约叭酥??！币袁F(xiàn)代主義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這個小城邦很落后，不便，充滿骯臟的勞動，活計、各式各樣的家庭作坊。身體在場，專注于各種無謂行動（比如，每個人都是慢吞吞地低著頭、沒有目標(biāo)似的走路，仿佛背著一朵云。一下雨，道路就泥濘，遍布大大小小、深深淺淺、輕輕重重的腳印以及牛后跟、羊趾、馬蹄、狗爪、雞足、鳥蹼……舊理塘的地面可是細(xì)節(jié)豐富。晴天有晴天的地，雨天有雨天的地、陰天有陰天的地，陽光燦爛的早晨有光輝燦爛的地。一位長青春科爾寺的喇嘛經(jīng)過十三家人的院子，駐足了四次，第一次他聽到羊叫；第二次他看到一只烏鴉；第三次他踢開一塊石頭；第四次他扶起一截倒在路邊的木頭，因此覺悟了金剛經(jīng)里的一句“須菩提如來說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為有我?！币粋€小孩放學(xué)回家，一路上聆聽長者的三次教誨?！疤炖洳灰嫠?，關(guān)節(jié)炎的！”“靠邊走！”“讓牛先過！”學(xué)?？刹唤踢@些。）這個崇拜柯布西耶那種“光輝之城”的時代必然無視理塘，理塘已經(jīng)先行被設(shè)定在拆遷名單上。只因為長青春科爾寺的屹立，理塘老城才得以繼續(xù)，這是一種古老的依靠、庇護(hù)。與現(xiàn)代主義的方便快捷、寬闊宏偉、患著潔癖因此無所事事、想入非非的新城不同，理塘有一種老母雞般的氛圍，這是一個窩，而不是小區(qū)。

在這里，人生如戲，生命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作品（每條路都是自己的腳一步步走出來，勞動的痕跡在理塘城到處都是，抹在墻上的牛糞是一種手工，每家的圖案都不相同。）人生如戲

是生命的超越性形式，其初衷是游戲，好玩?！吧仨毘錆M可以消磨時間的戲劇性，人生因其戲劇性（詩性）而超越了生命的動物性無聊。人們慢慢地做著自己要做的事，少有行色匆匆者。隨處可以遇到正在為自己勞動的人。勞動就是跳舞，工具就是道具。勞動沒有被趕走，勞動是好事、喜事、美事，勞動就是行善。勞動不是掙錢的苦役，勞動者像瑪尼堆一樣被尊重，無論那是什么勞動。放羊的人、騎摩托的人，蹲在自家門口修車的人、晾衣服的人、喂馬的人、抱娃娃的人、拉車的人、倒垃圾的人、提水的人、乞討的人、木匠、鐵匠、守著小賣部的嬤嬤（她像貓那樣勞動）……菜地、牛、羊、馬匹、看門狗、烏鴉與人和睦相處，“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F(xiàn)代主義的目標(biāo)是將一切都改造得更為整潔、方便，快捷，但是，當(dāng)一切都方便的時候，世界也喪失了意義（電梯通到山頂?shù)臅r候，登山這件事就消失了，落日、朝陽，山陰、山陽、山麓、山路、山崖、驚險、艱難、恐懼、勝利、喜悅……都消失了）勞動消失了，工作取代了勞動。勞動是戲劇，工作則是“活著”。勞動并不像現(xiàn)代主義辭典暗示的那樣是人類的枷鎖、奴役?！皠趧邮巧唐返恼鎸崈r格”（亞當(dāng)·斯密）。放逐了勞動，世界也就失去了意義?，F(xiàn)代化的城市里時間相當(dāng)難消磨，無所事事并不意味著幸福。勞動為生命帶來意義。勞動創(chuàng)造的意義比宗教更早。古漢字的勞，就是劇的意思。據(jù)，甚也。甚，甘也。甲骨文的勞，字形是用心高舉火焰，這是一個照亮、一個儀式、一種升華。勞不是苦役，而是人的出場。莊子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勞就是善，就是對天地感恩戴德。德配天地，就是勞。“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日伐，積日曰閱。《史記》勞是一種超越性，超越動物性的赤裸生命對生命的黑暗控制。勞動是生命的詩性、戲劇化敞開，勞動是心甘情愿的，去在場，不是“活著”的枯燥復(fù)制，僅為“活著”成為“真實價格”的赤裸勞作（可參閱阿甘本的“赤裸生命”）?！叭顺錆M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孔子）

大胡子的藏獒呵

比世人更有神性

從深夜來到黎明

就像黑暗歸來

（倉央嘉措）

老理塘城充滿著意義，到處是時間的作品。某種長青春科爾寺似的布局，對萬事萬物的尊重，敬畏，哪怕它只是塑料，水泥、糞便。理塘匿名建筑師們奇妙地將古典材料（泥巴、木頭、瓦、牛糞、水源……）與現(xiàn)代建筑材料（鐵絲網(wǎng)、水泥、鋼筋、玻璃、塑料）整合在一起，闡釋了一種后現(xiàn)代的詩意。舒適、和諧、好在，充滿人性而堅固，方便處自會方便，豐富處自有豐富。海德格爾會經(jīng)?？匆婅蟾弋嫷哪请p鞋、勞森伯格會發(fā)現(xiàn)他的靈感材料、黃賓虹會發(fā)現(xiàn)他的線條……風(fēng)吹雨打，依據(jù)宗教、人性、所尊重的、所忌諱的、所必須的、所喜悅的……日復(fù)一日地調(diào)整，不像現(xiàn)代主義小區(qū)那樣一勞永逸。生命就是勞動。那只汽油桶已經(jīng)成為作品、那面墻已經(jīng)成為一幅畫，一堆柴禾、一個雨水踢出的小坑、半截混雜著碎石和泥巴的老墻、牛糞糊成的墻、一排編織得就像毛線團(tuán)的電線、鏡子，離開它本來安放的臥室，被誰搬到自家的院子里靠墻擱著，照出了一只正在沉思的烏鴉……

初戀的女子送我的經(jīng)幡

飄揚在高高的樹梢

大雄寶殿派來的護(hù)林僧呵

請不要朝它投石

（倉央嘉措）

“出產(chǎn)谷物的土地一年三次為幸福的英雄們長出新鮮、香甜的果實。”“要時刻記住我的忠告，無論如何你得努力工作。這樣，饑餓或許會厭惡你，頭冠漂亮、令人崇敬的地母神或許會喜愛你，用糧食填滿你的谷倉。因為饑餓總是懶漢的親密伙伴。神和人都會痛之恨之，因為其稟性有如無刺的雄蜂，只吃不做，白白浪費工蜂的勞動。愿你注意妥當(dāng)?shù)匕才呸r(nóng)事，讓你的谷倉及時填滿糧食。人類只有通過勞動才能增加羊群和財富，而且也只有從事勞動才能倍受永生神靈的眷愛。勞動不是恥辱，懶惰才是?！保ā豆ぷ髋c時日 神譜》赫西俄德）這些話在理塘草原上一點都不唐突。理塘一再令我想起這本書，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區(qū)，這本書已經(jīng)束之高閣，就是偶爾翻翻，讀起來也像是夢囈。

“我仍然生活在我阿爾特阿登的牧師宅院里，我用我的農(nóng)田簡單而又滿足地來養(yǎng)活我和我正直的家庭：農(nóng)夫是天生的、對哲學(xué)規(guī)則一竅不通但樸實無華的哲人( Rusticus abnormis sapiens crassaqueMinerva)。（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拉丁文諺語。）我與我賢良可敬的妻子幸福熱誠地相處，而且我很高興，我的四個受到良好教育的、聽話順從的孩子滿足了我那幾乎可以確定的期望，即他們將來會成為勇敢正直的人。”——約翰·海因里?！た档?。就是這樣，康德的弟弟1789年8月21日在給他哥哥的一封信中說的這些話完全適用于理塘。

格薩爾廣場上，人們每天傍晚都聚集起來跳舞。勞動者的舞會，舞姿也是對勞動的贊美、感激。互不相識的人或者有好感的人手拉著手，隨時可以加入進(jìn)去，無論你是誰，縣長、僧人、未婚者、已婚者、瘸子、老者、孕婦、英俊與美麗的一對、民工、騎手、來自草原的牧人、旅游者、司機(jī)、賣牛肉的人，賣松茸的人、拉姆的媽媽……音樂有一種微風(fēng)般的旋律，大家像春天的樹枝緩緩擺動著手臂，或者像是在收割青稞。到了9點以后，大家就回家睡覺，廣場空無一人了，廣場還在興奮著，臉上閃著光。

就是父母也不告訴的秘密

說給了初戀的愛人

愛慕她的不是我一個呵

我倆的海誓山盟大家都知道了

（倉央嘉措）

央宗卓瑪是理塘招待所的服務(wù)員，每個早晨都能聽見她的笑聲。她就像一個風(fēng)鈴。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她是招待所的領(lǐng)袖，賽馬大會需要為那些跳舞的人和騎手們提供午餐，她請來左鄰右舍，幫著做羊肉包子。嬤嬤們說說笑笑，她們包的形式就像是在做一朵朵花。一個上午，招待所餐廳的桌子上已經(jīng)擺滿了一籠籠白花花的包子，等著蒸呢。斯米開著一輛藍(lán)色的皮車來了，他把包子運到了草原上。

降母的母親是一位健壯的美婦人，母雞般地在房間里緩緩地移動，做酸奶，烹制牦牛肉、蒸饅頭、舔火，搗酥油茶。鼻梁很高，臉頰紅得像蘋果。她在理塘的街上開著一家藏餐館，5點鐘就要起床。她的一生無法寫長篇小說，都是瑣碎的細(xì)節(jié)，沒有什么大波大浪。每天要去長青春科爾寺轉(zhuǎn)一圈。降母坐在她旁邊，她不停地摸著降母的手。降母的父親比他妻子矮些，精瘦，是個漢族，在縣里上班。降母說，她父親生病住院的時候，她去照顧他，熟人老是要問，你父親是不是很有錢呵。他們的意思是他不配她母親。“美麗的伊卓拉姆＼是一位獵人的愛妻＼卻被霸道的官員＼諾桑杰布搶去（倉央嘉措）”降母的爹爹可不是這種官員，這個老實人正在爐子邊加柴呢。降姆捶了他一拳說，她父親年輕時相當(dāng)英俊，在眾多的騎手中取勝，后來就長成另外一個人了。他父親叫我們多吃肉。降母說，同樣的牦牛肉，每家煮出來味道都不一樣。她母親煮的牦牛肉，有一種輕微的甜味。我們吃了牦牛肉餡的包子，油浸人參果、饅頭。外面暮色漸漸發(fā)黃，灰掉，黑暗來了，穿過那些古老的道路，跟著晚歸的牛和羊走進(jìn)城邦深處。

白塔環(huán)繞著一個轉(zhuǎn)經(jīng)廊。廊口坐著一排老人，那是一個樂器。整日演奏著，每個人的手力不同，經(jīng)筒發(fā)出的聲音也就不同，有的像是流水穿過石頭，有的像是在磨刀，有的像是老門的樞紐，有的像是春天穿過青稞地的風(fēng)，有的像是一只鳥鉆進(jìn)樹林，有的是烏鴉的手風(fēng)琴，諳啞地叫喚，有的像是在咳嗽……人一撥撥地來，三個、五個、一個、孫子跟著祖母、相愛的一對、老友、同僚、姐妹們、異鄉(xiāng)客……一撥自成一曲。聽上十曲，一個下午就過去了，最后，自己走過去再轉(zhuǎn)一圈，獨奏了一曲，回家，天黑了。

拉姆家住在白塔旁邊，她養(yǎng)著一條漂亮的黃狗。她丈夫在麗江做生意，她自己在縣文化局上班?？蛷d很大，擺著一排銅鍋，架子上有一張拉姆年輕時在草原上拍的照片，曾經(jīng)登在雜志的封面，典型的康巴女子。

這個月我要遠(yuǎn)走他方

下個月便回來

現(xiàn)在的月亮是圓圓的

等它只有一半的時候再見

（倉央嘉措）

拉姆帶我們?nèi)チ嗣珗翰菰?。毛埡草原美得無聊，令一切相形見絀、無所事事。星空將它一向高不可攀的毯子擲到了大地上，滿地的星星。我們躺在上面，很不自在。拉姆站了一會兒，忽然打開，跳起舞來，司機(jī)柯桑在一旁唱歌，他自己唱起來了。在毛埡草原，跳舞、唱歌情不自禁，人們時刻準(zhǔn)備著跳舞、唱歌。一觸即發(fā)，一片云、一塊草地、一條溪流。不會唱歌跳舞的人在草原上很孤獨，會唱歌跳舞的人也不會自鳴得意，沒什么，毛埡草原的每一根草都會唱歌跳舞。

牧民趕著牦牛像國王般走在大馬路中間。后來的汽車不敢催他讓路。勞動者毫無自卑感。大地上看不見塑料袋，只有草、溪流、山崗或者翻開的泥巴。孤伶伶的東西是電線桿。

烏鴉早早地就來了，它把喜訊傳遍草原，要賽馬了。

此刻，草原上的天空像是一個大雄寶殿，里面站著各種姿態(tài)的天神，許多神托著塔。有的變成了獅子、大象，有的變成藏獒，有的變成了鱷魚，有的變成了綿羊，有的變成了度母、金剛……都低頭看這個棋盤般的草原?！艾F(xiàn)在，我要給心里明白的老爺們講一個故事。一只鷂鷹用利爪生擒了一只脖頸密布斑點的夜鶯，高高飛翔到云層之中，夜鶯因底爪的刺戮而痛苦地呻吟著。這時，鷂鷹輕蔑地對她說道：“不幸的人??！你干嘛呻吟呢？喏，現(xiàn)在你落入了比你強(qiáng)得多的人之手，你得去我?guī)闳サ娜魏蔚胤剑M管你是一個歌手。我只要高興，可以你為餐，也可放你遠(yuǎn)走高飛。與強(qiáng)者抗?fàn)幨巧倒希驗樗荒塬@勝，凌辱之外還要遺遭受痛苦?！保ā豆ぷ髋c時日 神譜》赫西俄德）

草原上十年沒有賽馬了。旺堆和灰一直都等著這一天，他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上次賽馬的時候他還是個看客。把自己的馬放得遠(yuǎn)遠(yuǎn)地，不敢牽過來?，F(xiàn)在他身手不凡，日日夜夜躍躍欲試，草原將每個男人都提拔成騎手?；沂撬瞧セ荫R的名字。它不是買來的，也不是在馬廄里出生的。有一天他在草原中的一個水塘邊遇到它，它正在喝水，等它喝完水，它就跟著他回家了。它美得就像一個女人，它可不是女人，“竹披雙耳峻，風(fēng)如四蹄輕”。它跑起來就是一團(tuán)灰，不跑也是一團(tuán)灰。草原倒像是愛得發(fā)狂的女子，毛發(fā)卷曲，身體平坦，渴望著它來踐踏。草原在它的蹄子下面就是一面鼓。無人知道這些，旺堆只是在深夜里騎著它在草原上走，撥打出一串憂郁的鼓點，就像偉大的藍(lán)調(diào)樂手，忽然向北，忽然向南。白天，這匹灰馬幾乎看不出來，一位農(nóng)夫，低著頭，站在草原上。

旺堆家鄉(xiāng)的人都來了，他們帶來兩乘牦牛絨織的帳篷，是拉姆大娘帶著一幫姑娘織的。用一輛藍(lán)色的農(nóng)用卡車?yán)瓉?。他們搭帳篷可是好手，他們?jīng)常得在一場冰雹打下來之前就得搭好，冰雹這匹劣馬總是脾氣暴躁，瞅著它還遠(yuǎn)遠(yuǎn)地在冰山下面溜達(dá)，幾秒鐘就沖過來砸得你滿頭滿臉，掉鼻子掉耳朵。經(jīng)常與天氣較勁習(xí)得的智慧和速度使他們從來不會失手。失手一次可就慘了，次仁家的有一年在暴風(fēng)雪到來之前，少系了一個扣子，十二頭牦牛就無影無蹤了。他們在兩個帳篷里鋪開毯子，支好鍋子、架起羊腿，擰開煤氣灶，將羊雜扔到鍋里去煮著，羊腿則要烤著吃。老老少少圍成一圈，喝著、談著、玩著、睡著，偶爾走出去玩玩馬，等著賽馬節(jié)結(jié)束，要十天半個月呢。小汽車像海浪一樣涌進(jìn)草原，銀光閃閃的浪頭凝固在賽馬場邊上，這種景象是過去的賽馬會從來沒有過的。但是其他還是老樣子，草、天空、風(fēng)、陽光、一張張曬得焦黑的臉、甩著長袖子，登著亮閃閃的牛皮長筒鞋。有些人戴起口罩來了，受到電視機(jī)的影響，要護(hù)膚。但是旺堆和灰堅決不戴，太陽已經(jīng)對他們無可奈何了，再暴烈的日頭下，他們也高視闊步。大家從車子里走出來，一堆堆滾到草原上，打開了豪邁的笑聲。也有不開車的，從草原深處走出來，從雪山那邊翻過來，從沼澤地穿過來，從灰塵滾滾的公路上逃下來……這些好人總是笑吟吟的，黑臉膛子和茅草般翹著的頭發(fā)之間嵌著一排白牙齒，牽著一匹臟馬，不停地說著扎西德勒。許多人走來走去，發(fā)出在天堂里走動的那種聲音，這種聲音平時可聽不到。主席臺附近的人最多，密集得就像小山，賽馬的起點和終點都在這里。幾個警察和認(rèn)識的姑娘們開著玩笑，許多人是鄰居。有人扔個礦泉水給他，他是楞人，沒注意，礦泉水就打到他的屁股上。外地來的攝影家抱著長焦鏡頭，在人群里躥來躥去，目光兇狠。一旦被他盯上了，抬起鏡頭就掃射，射得那個可憐見的連連躲閃。斯旺大爹伸手擋住了他。斯旺大爹是頭人，有三座帳篷的都聽他發(fā)話，他是隊長，他們住在毛埡草原后面的草原的后面的草原上，挨著格聶神山。釋迦牟尼說這是殊勝的清凈修禪圣地。”“倘若我有萬米白綢緞，我將把崗波貢嘎包裹起來?！?五世嘉木樣·貝丹堅贊在格聶建造達(dá)青寺時，說了這番話?！皼]有任何詞語可以形容這座高大的山峰，在這里任何旅行者都可以體會到藏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稱之為圣山……”1877年，旅行者William Gill說。到了斯旺這一代，格聶神山還是那個樣子。斯旺相當(dāng)自豪，他在草原上走，像一座塔在移動。他騎馬，馬必須借他的力，才能走。拉姆和幾個中年婦女圍成一圈跳著舞，就像草原從未出現(xiàn)過的植物，草原上的植物就是草，很少有拉姆這么高的。她擺著手，模仿著天上的一位神。拉姆忙著用手機(jī)拍照片，她的微信群里傳來一陣陣驚嘆。旺堆牽著它的灰馬走到馬群的最后面去等著，有幾匹馬正掀著屁股拉屎呢，冒出小股的仙氣。一些姑娘和小伙子也在學(xué)習(xí)跳鍋莊舞，他們期末考試考得有點呆，揮舞著僵硬的手。他們一直盼望著找個空子跳上一轉(zhuǎn)，賽馬大會最后要在手拉手的大跳舞中結(jié)束，任誰的手都可以去拉，他們都看好了自己心儀的手呢。拉姆一巴掌打在小羅布的手臂上，再抬高些！別像電影里的猴子似地縮著！長青春科爾寺的僧人也來了，他們摟肩搭脖，到處走走，看看，然后找片茂密的草坐下來。這時候，才看出人們?yōu)槭裁匆B固地住在理塘這個地方，一代又一代。在俗人看來，這地方可是沒法住，海拔那么高，寒冷、荒涼，肉少。天堂也是各式各樣的，不是一個。理塘人可不以為蘇州那些軟綿綿、肉多的地方才是天堂。孩子們趁機(jī)四處流竄，看能不能找到點什么新鮮玩意，每家都把自家最好的東西帶來了，酥油、蕎面、羊腿、毯子、綠松石、金項鏈、天珠、唐卡、拖拉機(jī)、日本豐田、德國進(jìn)口的摩托車、手機(jī)、尼泊爾進(jìn)口的氆氌、印度進(jìn)口的絲綢、氈帽、在布達(dá)拉宮開過光的念珠、糌粑、小蘋果、番茄、閨女、小子們、嬰兒……正在唱歌呢。小娃們從這個帳篷走去那個帳篷，撕塊羊肉啃著，或者喝兩口可樂。有時候看見一個關(guān)著門簾子的帳篷下面的縫里有些腳滾來滾去，就像打滾的母羊蹄子，就蹲下來彎著腦袋看一陣子。拉姆的母親像座塔似地坐在草原中間，草原陷下去一塊，她什么也不做，看著大家走來走去。四川人趁機(jī)賣水，他拉來了十幾箱礦泉水，像個守財奴似地守著，大家都忘了帶水，要走到草原深處的池塘里去打水，得走上十分鐘呢。他賺了一筆小錢，數(shù)了兩遍。其中一張在數(shù)的時候飛走了，害得他追了半天。鐵匠茨多走到哪里都背著他那個大袋子，里面裝著鐵錘、牛皮做的風(fēng)箱、火鉗、鐵砧子、蘸火的木盆、酥油、蕎麥餅子、一壺酒……他在任何地方都能點著火，他才不用打火機(jī)呢，他掏出一撮火絨，用兩塊木頭擦一擦，煙子就在草原上升起來，騎手們就圍過來了，他們的馬掌得換一付了。旺堆戴著一幅綁著膠帶的墨鏡，他一過來，姑娘們就低下頭去揪草根，有人自己瞅著自己的腳，她們都穿著高跟鞋。五顏六色。內(nèi)地人運來了許多高跟鞋。他穿過她們，就像穿過一叢叢春天的格?；?。他對她們毫無興趣，他只想著騎馬。他并不在賽馬會的名單上，他只是來騎馬的，在這里騎馬和在草原上騎馬是不一樣的。在那邊，有時候騎上一個星期，只遇到一輛鬼影般的摩托。他還沒有跑上公路，已經(jīng)一溜煙不見了。有許多人走三天三夜來這里騎馬，他們要把自己的馬好好地騎一騎，好像之前他們騎的不是馬。他們很少這樣騎馬，比如腳不離開馬鐙，身體卻鉆到馬肚子下面，這是爺爺們的騎法，那時候草原上還有狼，騎手得躲在馬肚子下面，開上一槍。但他們做夢都想這樣騎，這是一顯身手的好機(jī)會。他們已經(jīng)騎著馬在這里走來走去，走了很久，賽馬大會要明天才開始呢。他們已經(jīng)舉行了許多場比賽，三匹馬的比賽，八匹馬的比賽，兩匹馬的比賽，旺堆參加了其中的大部分，他總是跑在第一。他的馬得了一個綽號，就叫做灰。呵呵，他本來就叫灰嘛，他沒有對誰說過，他才不會傻到去告訴別人一匹馬的名字。它一甩開蹄子，灰塵馬上騰起來，似乎是一團(tuán)灰在跑，其它的馬害怕地捂著鼻子，紛紛落在了后面。也可以說是火焰在跑，草原被燙得尖叫，紛紛躲開。但他們沒有叫它火焰，而叫它灰。它是一匹灰馬。旺堆披著長發(fā)，他從來沒有剪過頭發(fā)，他用一根帶子扎著它。

到賽馬大會正式開始的時候，旺堆的灰已經(jīng)跑不動了，他和它一道躺在草原上聽著，在草原和賽馬大會之間，有些草從來沒有踩過，無論多大的蹄子，也無法踩遍草原。它豎著灰耳朵，蹄子擺在地上，尾巴像月亮那樣彎曲著。他們安靜地聽著遠(yuǎn)處那些鼓槌般的瘋狂蹄子激烈地敲打著草原，觀眾激動地站起來鼓掌。那些參加比賽的馬頭上戴著花朵，一匹接著一匹跑過，有些騎手在馬背上表演了各種雜技，倒躺在馬背上，或者垂到一側(cè)的馬鐙上，那里的草被警察們保護(hù)得很好，跑起來沒有一點灰塵。

旺堆和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滿天都是星子，草原上的花又回到了天空中，在黑暗里開著。灰站起來抖抖毛，揚首看看天空，甩了一下尾巴。它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吃草。

白色的仙鶴呵

借給我翅膀吧

我不會飛得太久

去理塘一轉(zhuǎn)就回

（倉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