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培用
玉米棒收獲后,被擺到屋前空場或掛在房檐下面,曬干。經(jīng)過母親雙手的揉搓,玉米粒脫離玉米棒。
一種飽滿、晶亮的金黃色,與院內的稻垛遙相映照。
一個外村人,擁有爆玉米花的技藝,有一套器具,在冬閑時節(jié)走街串巷,每到一處,便成為一群孩子們關注的焦點。
特制圓凹形的鐵制爐子,支架,連著風箱。鐵罐,一邊是開關,溫度表。
師傅的手、臉以及衣服沾滿了點點黑塊,滿臉誠實和謙恭。他不時地向爐子里填煤塊,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他眼前的這些家什。
“砰——”,很大一團煙霧冒出,不一會兒便四散開來,隨著散發(fā)出一陣清香。煙霧中盛開出不計其數(shù)的白色小花。
又甜又香的味道,急不可待地,一下子撲進了嘴中和鼻子中。
一堆堆,一簇簇,如果把它們放在一起,堆在空場上,就是一場大雪。空氣中盈滿了玉米花的清香,同時也盈滿了一群孩子的笑聲。
金黃玉米,在經(jīng)歷一次爐火炙烤,變換了顏色和形狀,充滿了奇異性。
玉米花花期一直到來年,仍然開在家里的壇子里,開在我們的口袋中,開在人們笑著的嘴邊。
如果你也像我一樣,有一個心靈手巧的母親,你就會對布老虎很熟悉。
布老虎是實用品,吉祥物、工藝品,孩童的玩具。寄托著母親的希冀,承載了母親的太多希望。
用那些五彩的繡花線,繡上布老虎的眼、鼻、口、耳、須、尾,母親繡得燦爛鮮亮,繡得心情暢快,繡得與世無爭。
母親識字不多,繡出的花、繡出的“王”字卻像書法家、畫家的大手筆。
布老虎,具有人的性格,滿含人的感情。跑到外面的院中,跑出村里,跑到外面的世界去了??鞓返卣J同了鄉(xiāng)村的風俗習慣,它不喜歡王氣了,它已經(jīng)深深喜歡上了喜氣了。
熟悉的一切已經(jīng)遠去。老家一直在變,只是我不曾上心,以為它會在原地等我。
因為沒有了母親,現(xiàn)在的家和我心里的家已沒有重合的機會。
哎。許多生活的點滴不會忘記。就像回憶,碰起一串串火花,燃燒了整片原野;又像夢里的桔子,感覺到好吃可就不送到嘴里;還像蜜蜂,一邊蟄你又一邊給你甜甜的蜜糖。
生活的點滴,最像一根線,一邊牽著我,一邊牽著母親,還有故鄉(xiāng)、其他人和事,慢慢向生活、生命的彼岸走著!
母親頂著秋日夕陽一個一個摘辣椒,身后的籃子逐漸滿起來。村莊的上空,正飄過來一股辣呵呵的味道。
秋后下市的辣椒最辣。鄉(xiāng)村人沒有幾個怕辣的。
就像鍵盤上的手,一一撫摸著鍵盤。就像眼前的流水,正在嘩嘩地向前流淌。就像一部機械,自動加工這些產品。母親戴上花鏡,左手辣椒,右手的菜刀起落,反復加工。
一個個辣椒,排除空間,以另一種姿勢組合在一起,它們現(xiàn)在碎碎的,變成一團燃燒的火焰。
在封上蓋子的大壇子里,和鹽、姜、糖、醋完成組合。
如今,我再想吃辣椒醬,只能去購買了。不過那不是母親的作品,沒有母親親手腌漬的味道,在口腔里不會留下長久的記憶。
黃芪五錢、當歸三錢、茯苓四錢、白術一錢……就是這些平常的植物皮、草根、莖葉、花種及自然界中礦物質,肩負起神圣的使命。經(jīng)過奇妙的組合,摻雜在一起,原來的自然之力經(jīng)過熬煮,就具有調整失衡的身體、治病的功效,我甚至相信它們有藥到病除、起死回生的功效。
母親生病,父親作為中醫(yī),開始為母親配藥、熬藥。氣味氤氳滿屋,待到微熱可以入口,看著母親一口氣將藥喝下去。我的心,似乎也從懸浮落到實處,踏實著。
父親專注的神情和反復掂量藥劑的耐心,每一次都要思索良久,不停地更換藥材和增減劑量。這是一個體貼與同甘共苦的過程。從普普通通的一枝花、一片草、一段根、一塊石、一根骨、一張皮,轉變成入口入血脈的良藥。
到現(xiàn)在,我仍然迷戀中草藥的味道。再看見已82歲的父親為鄉(xiāng)親開出的藥方,我都希望不久后能夠藥到病除。
鱉甲、甘草、白芍、柴胡、郁金……這些藥名總是似曾相識,我總是在夢里采摘它們的苦澀與芬芳。
淚眼的對面,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正端向母親面前……
這是頂針兒,可以防止手指被針刺破。你看,這頂針上有密密的坑,針的一頭頂在小坑里,頂住針鼻兒,可以防止扎了媽的手啊!
頂針兒,就像今天女性手指上一枚枚戒指,普通、普遍。沒有美學意義,只有實用的內涵。
母親少女時代就用上了頂針兒??p制自己想要縫制的東西。待十八歲出嫁,已是一個針線能手了。
做不好一件像樣衣服的鄉(xiāng)村女人,就不是一個好的鄉(xiāng)村女人。
針線活兒做得好,周圍的人都很羨慕。母親做得衣服不僅合身,而且好看,針腳密實,均勻,褶皺勻稱。好看,就有了美感,有藝術性。鄉(xiāng)下人不這么說,只說好看。好看,好像非常簡單。在那個大家都自己縫制衣服的年代,拔得頭籌,不容易。
總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來求母親做針線活兒。母親說,人在找一件合適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個合適它的人。找到了,人好看,衣服也好看。人配衣裝嘛。
穿新衣是盛大的節(jié)日。但我穿著舊衣服、打著補丁的衣服也不感到委屈,那是母親一針一線縫補的。
戴上花鏡,再戴上頂針兒,左手針,右手線,“藝術靈感”就來自母親的內心。兩只小燕子、嬉戲的鴛鴦,它們的叫聲和影子就在母親的心上,母親順手用針線復活了它們。幾朵云、幾枝花,它們沒有陰天之說法,沒有開敗的時候。鞋墊上繡著一泓泉水,泉邊有水仙,泉水里游著魚兒。母親說,這水永遠是暖的,即使冬天你也不會感覺到冷,因為這水仙還開著,這魚兒多歡快?。?/p>
母親把天上人間她認為的那些美好的東西都收攏到她的手上、心里,在針線和頂針兒的幫助下,在一塊布料完成了她最美麗的心事。
因為有一枚小巧頂針兒的幫助,所以針不會刺破手指,不會有血跡留在上面。這件衣有母親的愛,有母親的眼神,有母親的手溫。
這枚頂針兒,它初始時發(fā)出金燦燦的光。經(jīng)過時光的沖刷,歲月的磨洗,和手指穿戴,先前的金黃已不見,只剩下如今的鉛灰色。
我要告訴自己,生活中的一些東西,不能輕易忘記。
母親小時候是在油燈的伴隨下長大的。夜晚,油燈驅散了黑暗。
母親聽她的母親講故事。一閃一閃的油燈之光和窗外的星光相映成趣。油燈之光使家園安詳?shù)匕仓迷谝坏佬⌒〉幕鹧嬷稀?/p>
小時候的我在電燈下聽母親講故事。同是光,卻因涵義不同而形式不同。
停電的日子,母親會把那盞很老的油燈拿出來,仔細地拔芯,小心地點燃。
到處都飛翔著油燈光。我因此要比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們更愜意。
母親在向燈盤中添燈油,燈光不會熄滅。被油燈光包圍著。我覺得溫暖。油燈光因氣息微弱讓我頓生憐愛。
來電了。電燈的光焰持之以恒,缺乏變化。母親說,油燈光一顫一顫,一搖一搖,一晃一晃,就像一個體貼的女孩子在跳舞。把油燈吹滅。一剎那母親卻在發(fā)愣。我不知道她是在回憶過去,抑或感謝現(xiàn)在,還是冥想未來?
油燈的光一閃一閃,不會在我的眼中和心里消失。
都成為歷史??晌也粫虼硕浽谧罾щy的時候,有人曾經(jīng)幫助過我。
就像油燈,在黑暗的時候,照亮前方!
母親在燈下為我描鞋樣,我的腳貪長,每年開春做鞋都在變化。
伴隨著細密的汗珠,母親用一根扯不完的線,和扯不完的愛,用勁把又厚又硬的鞋底穿透。
一塊塊有著鄉(xiāng)村樸素品質的布,以一根銀針為載體,縫制一雙布鞋。
打著赤腳,來到這個世界上。因為寒冷,穿上母親縫制的布鞋。像母親那雙溫暖的手掌,托著我從姍姍學步到如今的步履平穩(wěn),從泥土、石頭和荊棘上走過來。伴隨著生活的坎坷、生命的艱險,伴隨著孤獨和愛情。
穿上布鞋,我姿態(tài)優(yōu)美地走在田埂上。
母親告訴我,其實有沒有布鞋,都不會耽誤你去趕路,更不要因為沒有鞋子,而不去趕路。
走過城市,如今我也學會了油光锃亮的走。
現(xiàn)在的孩子,都在皮鞋的包圍中,他們很少認識布鞋,對布鞋,他們懷著鋼筋水泥一般的冷漠和花瓶彩釉瓷磚般的高傲。這個城市忙碌的人群中,因此而缺少布鞋。
可是我不會忘記布鞋,不會忘記母親燈下的身影,不會忘記泥士的氣息,不會忘記鄉(xiāng)村的本質,不會放棄淳樸,不會因為穿一雙布鞋而看別人看我的異樣的眼神。
我們從今天走進明天的歷史,布鞋,因為還有人需要,所以不會被扔掉;因為返樸歸真,所以被記??;就像傳統(tǒng),人們不會忘記。
刺繡是名詞。刺繡是動詞。
布要雪白的。
花朵是粉紅還是金黃?天空的小鳥是展翅還是棲落在枝上?蝴蝶是在花朵中間還是兩只翩翩?母親的手指在那一籮筐絲線上游移。
選中其中一色她認為最滿意的。那一根被選中的線,立刻肩負了神圣的使命。這使命是母親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母親內心的展現(xiàn),還是下一個季節(jié)對時間的裝裱。
絲線經(jīng)五指的運動,把一朵今天就可能凋零的花移植到白布上絢麗地開放著,把一泉冬季就要凍結的水移植到白布上嘩啦地流著,把一只后來就會隕落的鳥移植到白布上啾啾地鳴唱著。
母親手指的堅持,使這朵花在沒有水、沒有土的白布上盛開;使這只鳥在沒有光、沒有云的天空上飛翔;使這對鴛鴦在沒有食物、沒有時間觀念的河水中永遠嬉戲。
刺繡上的這些生物,在一個全新的世界上,在母親創(chuàng)造的全新生存空間里,在母親的心里永遠地繼續(xù)下去。鮮艷、鮮活、鮮麗下去。
是名詞的刺繡,看起來是那樣好看。是動詞的刺繡,繡起來是那樣耗時。
刺繡,那上面有母親的手溫,有母親注視的目光,有洗滌不去的紅色、有盛開、有流淌、有生存。有生命。
還在。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墻皮一層層脫落,裸露著歲月的滄桑與時間的風雨。
陽光從古舊的窗欞中照進,老屋靜靜地佇立。
似乎浸潤在煙雨中才更有韻味,朦朧該是它的意境,濕漉漉則更貼近它的魂魄。
推開虛掩的門扉,軟軟的低語和輕輕的笑聲便撲面而來。
恬淡的生活。印跡一般凝固在記憶里,似一幅水墨畫成的畫,淡淡的皴染,寥寥的幾筆,遠觀近瞻,便把人醉倒了。
歲月的剝蝕留在了窗欞門板上,暗綠的青苔猶如年輪,刻滿斑駁的土墻。與世無爭,平淡從容。
望著從身邊悄悄走過的歲月履痕,還有艱難生活篆刻在老屋身上深深的烙印。
老屋也有過鼎盛的時光。那個時候,每個家庭,每個人,仿佛都是相同的,相似的。簡簡單單的飯菜,簡簡單單的服裝,簡簡單單的陳設,伴著簡簡單單的每一個重復的日子。
女兒問:你們不看電視嗎?你們不玩玩具嗎?你們不吃小食品嗎?你們不……
我們在草叢中的嬉戲,一場露天電影足以興奮,藍天白云下的高歌,夕陽紅暈中還在撒野,無羈無絆的自由的心情,還有……
母親不在了。我離開這座房子三十多年了。
我現(xiàn)在還有勇氣走近亦或走進這座房子嗎?再回老屋,那里已沒有恒久敞開的屋門。我雖然記得那么確切,卻終究無法理直氣壯地再看一眼那屬于我的童年記憶。
七十多歲的老鄰居佝僂的身影和“孩子,你還好吧!”的問候,讓我不敢直視和回答。
轉身,偷拭眼中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