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遠
防盜門咣地一響,涂春運驚醒了,知道是天亮了,不是妻子去買菜就是兒子去找同學郊游了,昨天他們說好了的,該叮囑的也都叮囑了,不用再操心。他動了幾下眼皮,像是青銅做的,異常沉重,又一頭扎回到夢里。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鈴聲響了,是那樣刺耳和不識時務,完整地響完一遍,停了,又開始第二遍,他才順著聲音摸到手機,閉著眼睛接聽了,是昨晚一起喝酒的同學五毛,五毛說,晚上咱們再聚,今天我做東。他嗚囔著像是感冒了的鼻子說,別喝了吧,昨晚喝的,到現(xiàn)在沒消化,戰(zhàn)線拉長點兒,下個周末吧。五毛并不給他拒絕的時間,就這么定了,還在老地方,還是喝酒唱歌!
昨天是周五,七八個老同學聚會,是大星組織的,說一起喝酒避暑,喝完了酒并不算完,又去唱歌,很晚才回家,準確地說,是昨晚23點59分走到家門口,今天的零時零分準時打開了防盜門,簡單地沖個涼水澡,然后輕手輕腳地上了床,離妻子盡可能遠地躺下,酣睡。酒是在唱歌環(huán)節(jié)喝多的,吃飯時,八個人喝了兩瓶白酒,酒桌上文明的很,說誰愿意喝自己倒,誰也不勸誰,現(xiàn)在的法律是,勸酒喝死了人,一桌子人都要連帶賠償責任,錢是一回事,主要身體要緊,家庭要緊。吃完了飯,做東的又安排去唱歌,點了一個888消費的KTV包房,果盤瓜子開心果外,服務生還扛進來一箱啤酒,于是,在殺豬宰羊般的縱情歌唱中,一箱子啤酒在互敬、自飲、共飲中干個精光,不過癮,又要了一箱。
涂春運就這樣被電話徹底地從夢中拽了出來,又躺了一會兒才起來,滿嘴里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氣息。那么美味的食物,那么好喝的酒,進了肚子,竟然能發(fā)酵出來自己不都愿意聞的味道。他忙去刷牙漱口,站起來,晃了兩晃才站穩(wěn)。洗漱完,去各房里看看,妻子不在,兒子也不在。胃里脹滿,一點兒食欲都沒有,他還是去熱了杯牛奶,從養(yǎng)生學說,不吃早餐不好,喝杯奶,也算是吃早餐了。
牛奶杯放到了餐桌上,裊裊出一縷汽霧。頭重腳輕,他靠在椅子上,又閉上眼睛,再養(yǎng)一下神。他心里是后悔的,本來打算昨天一個晚上要把一個方案搞出來,這幫同學喊去聚會,算了算了,那就明天一早晨再寫吧?,F(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昨天計劃的那個時間段,甚至還過了很多。他睜開眼睛再喝這杯奶時,已經(jīng)微涼。
妻子回來了,左手一條魚,右手提著豇豆茄子西紅柿,斜他一眼,醒酒了?他辯白著,我從來就沒有喝多好嗎?妻子撇撇嘴,說打鼾不是打鼾,說哼唧不是哼唧,就這么豬似地煎熬了我一晚上,以后再喝成這樣,睡陽臺!我殺魚,你去把你爺倆兒昨天的衣服洗了。
他推開了兒子的房門,木地板上堆著換下來的衣服,他提起衣服,嘩啦一響,鑰匙們碰撞出金屬的聲音。這個小馬虎,出門又忘了拿鑰匙。又一摸,老人機也在褲口袋。兒子哭著喊著要個手機,說很多同學都有。家長也知道有個手機的重要性,考慮再三,權衡利弊,給他買了一部只有接打功能的老人手機。有了手機,兒子反而經(jīng)常不帶甚至不開機,家長讓他失望了,不能上QQ不能聊微信,不能打游戲,這樣的手機對一個青少年絕對是一種傷害。
洗衣機工作的時候,他搬了筆記本電腦,想寫方案,明明大腦里殘留著多的酒精,卻好像缺了潤滑油,怎么也不轉(zhuǎn)動。他只好關閉了文檔,改成瀏覽網(wǎng)站的時事新聞,隨后又點進一個社區(qū),看了半天美女們自己曬的養(yǎng)眼怡情的美圖。洗衣機發(fā)出工作結(jié)束的鳴響好半天,他才起身把衣服晾曬到陽臺上。
廚房里飄出了飯菜的香味。這就中午了?
飯菜上了桌,妻子的手機在臥室里響起來。她進去接,然后神色緊張地出來:我爸突然頭昏胸悶,咱倆快過去看看。他一聽,忙說,小華沒帶鑰匙,手機也沒帶,這個馬虎啊,可怎么辦?昨天說好的,他們一早去,天熱前回來。要不你自己先去,我在家等他,他回來了我們一起去,你把飯吃了再去吧。
妻子說,不知爸爸病得怎樣,我怎么還吃得下。就開門下樓,他追著說,別著急,咱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護士,著急也沒用,人去再多也沒用,也得聽人家醫(yī)生的,叫個出租車!
吃飽了,把碗筷收拾進廚房,聞見垃圾簍里散發(fā)出魚內(nèi)臟的腥臭,剛才應該讓她一起提走丟掉的。他這樣想著,提起簍子里的垃圾袋,挽個扣兒,走到門口,關上紗門,防盜門依然開到貼墻,下樓上樓,扔個垃圾就回來的屁大工夫,不關也不要緊,多通風透氣好。他摁了下行的按鈕,兩部電梯中的一部剛好停在他這一層。
他走出門棟,經(jīng)過一排冬青,右拐到30米外墻邊的垃圾桶前,五六米遠的地方,停住,蕩起垃圾袋,遠遠地一擲,垃圾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M了桶里。微笑浮在臉上。他笑話著自己,人就這么容易滿足,虛榮心就這么容易滿足。轉(zhuǎn)過頭來,看見愛釣魚的老崔從對面20米外的小超市里正出來,手里拿著一包煙。老崔也看見了他,忙招手,撕開煙盒兒,兩根煙一前一后地遞了過來,他接了后面的一根,老崔把打著的打火機遞到了他面前,他連忙點燃。兩團煙霧翻轉(zhuǎn)著把頭頂?shù)目諝馕廴境苫异F色。老崔說,我這回發(fā)現(xiàn)一個好塘子,雖然是野塘子,里面內(nèi)容可不少,有鯇魚,鳊魚,財魚,哪天咱倆一起去釣。他說,好,好,遠嗎?不遠,就在東西湖那邊,電動車充滿電能跑來回。一根煙抽完了,老崔又遞給他一根,他連忙擺手,說不抽了,不抽了,家里的門還開著。老崔說,有件事兒想求你。他說,咱哥們還說誰求誰?老崔說,我兒子把電腦弄得中了病毒,他自己搗鼓了一上午,總也弄不好,你過去給看看吧。現(xiàn)在嗎?老崔說,什么時候都行。他想到一會兒小華回來還得去醫(yī)院看岳父,就說,好,現(xiàn)在就去,我先回去下,你等著我。
他上了樓,去臥室換上體恤衫和休閑褲,拿起手機,穿上皮鞋,把腳上的拖鞋放回鞋架,和兒子淡綠色的拖鞋排放在一起,兒子的腳比他小不了多少了。剛要鎖門,又想起該給兒子留個言,又去兒子房間的書桌上找了張便箋紙,寫了“回來給爸爸打電話”,貼在防盜門上,才下了樓。
他站到小區(qū)門口,看下手表,下午1點10分。
到了老崔家,老崔兒子還在電腦前頑強地搗鼓。老崔說,我請專家來了。他看了,說,只有重新裝程序,有重要的文檔嗎?老崔說,沒有,你該刪的刪。先吃西瓜,吃了再弄。
刪除了硬盤里的所有東西,重新裝了程序,下載了一些必備的軟件,一邊和老崔父子聊著天,吃完西瓜又喝茶,電腦經(jīng)過幾次關機啟動后,終于能正常工作了,涂春運看看表,已經(jīng)一個半小時過去了。他說回去了,老崔還拉著他,急什么,不走了,晚上就在我這兒喝兩杯。他說,我有同學聚會,改天咱再喝。
下了樓,正看到黃大鵬,黃大鵬是兒子同學黃磊的父親,黃大鵬對他露出一口黃馬牙,問,我家黃磊是跟你家小華一起出去的吧?涂春運也笑著說,是一早出去的,我不知道一起有誰。黃大鵬說,這鬼伢,昨晚跟我說到漢江邊上去玩,我說不讓去,還跟老子哭,說跟同學約好了,不去怕別人說不講信用??扇チ?,到現(xiàn)在沒回來。
涂春運心里一緊,說,不是說去石榴紅玩嗎?怎么又漢江邊了?黃磊會游泳嗎?
黃大鵬說,會一點兒。
涂春運說,我家小華完全不會,我跟你說,會還不如不會,不會他不敢下水,就怕會一點兒的,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就冒冒失失地下了水。
黃大鵬一聽更心焦了,說,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我再三叮囑他,離水遠點兒。
叮囑有個屁用,孩子都是人來瘋。別說孩子了,咱這么大的人,哪次上酒桌前不是告誡自己不要喝多,可端起杯子來,哪次不喝醉?
那,那,怎么辦?這么半天還沒回來。
你兒子有手機嗎?打個電話問問。
我哪敢給他配手機?配了手機整天打游戲,那學習成績還不從倒數(shù)第二升到倒數(shù)第一!
我倒是給我兒子配了一個手機,只能接打電話的,可他放家里了,不然打個電話問明白多好。
急死個人嘞,這可怎么辦?黃大鵬望著他,好像他比他多很多智慧。
你知道黃磊到漢江哪一片去玩?
好像是去龍家臺那里。要不,咱倆現(xiàn)在就去找找?
好,我知道龍家臺的,那離石榴紅村也不遠,估計兩人是從龍家臺到石榴紅村的。
我去開車,咱倆馬上走。
黃大鵬的車還沒開來,卻見金嫂子抱著條斗牛犬正出小區(qū),用毯子包裹著,邊走邊喘粗氣。他忙問,嫂子,今天遛狗怎么改成抱著了?金嫂子露出滿臉的笑,說,哎喲,寶寶病了,要去看病。你這么閑在?沒事兒給我?guī)蛡€忙,幫我抱抱寶寶,累死我了。
什么病???他接過狗,幾根黃褐的狗毛瞬間沾在他身上。正是脫毛的季節(jié)。
寶寶是腸炎,拉稀,放心,不會傳染你的。昨天就打蔫兒,拉稀拉的都沒吃什么東西,在家里喂了點抗生素,今天又觀察一上午,也沒見好。走啊,還站著干什么?
走?跟她去給狗看病?他還以為只是讓他接過來抱會兒,她歇口氣呢。他猶豫了。金嫂子看他一眼說,你不會周末也忙吧?
他囁嚅著,孩子出去玩去了……
既然你沒事,就跟我走,抱這么個東西跟抱袋大米似的,疼疼老嫂子,你替我抱著它,給它輸個液,也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很快。還沒等他說完,金嫂子就把話接過去。
這時,黃大鵬開著車過來了,腦袋伸出車窗喊,上車吧。他忙對黃大鵬說,要不你自己先去看看,我陪金嫂子有點兒事。黃大鵬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他和他懷里的狗,什么也沒說,車就向前駛?cè)?。他追著車的尾氣喊,看見他們給我打電話!
金嫂子說,他找你有事???
他說,他兒子和我兒子一起去玩兒了……
金嫂子說,哦,那咱走。
到了寵物醫(yī)院,醫(yī)生煞有介事地拿聽診器聽,量體溫,折騰了好半天,才下出結(jié)論,竟然和金嫂子說的一樣,治療方案也一樣,輸液。給狗扎點滴,狗嗚咽著不配合,兩只爪子撲打著。金嫂子說,乖,叔叔抱著和我抱著是一樣的。狗在他懷里扭轉(zhuǎn)著,又把足夠多的狗毛蹭在他身上。
終于扎好了。他看下手表,下午3點25分了,金嫂子又滿臉笑意地說,要不你再抱一會兒,我去東方美容那兒做做頭發(fā),你看,幾天沒打理,亂得跟雞窩似的了。又轉(zhuǎn)向狗,說,寶寶,媽咪一會兒就回來,一定要乖喲!說完,扭著屁股走了。
一滴,兩滴,他數(shù)著輸液管的滴數(shù),一滴就是一秒鐘流走,如果不堵車,黃大鵬現(xiàn)在應該出了主城區(qū),是的,他去和他不去沒太大的區(qū)別,只要去把孩子們喊回來就行了,也不知道一共去了幾個孩子,他跟著去了,搞不好回程時車子還坐不下這么多人呢。他這么安慰著自己時,又想起了妻子,忙給她打電話,問岳父的情況,妻子說是血壓高上去了,心速也快,已經(jīng)住院了,住在市第一醫(yī)院,正在輸液,兒子回來了嗎?他說還沒有,妻子說,哥哥嫂子都在醫(yī)院,等小華一回來,你倆趕緊過來。
好不容易瓶子里的藥液快輸完了,醫(yī)生又拿了一瓶來,他急了,怎么還有?。酷t(yī)生說,就兩瓶,把這個輸完就沒有了。他活動一下抱狗抱得酸麻的胳膊,一活動,狗毛從他的身上飛起來。他苦笑笑,自己這是要變蒲公英絨球的前兆啊??聪率直?,已經(jīng)下午4點40分,一滴,兩滴,一秒兩秒,黃大鵬應該到了龍家臺的,怎么也沒有電話來呀。龍家臺緊靠漢江邊,漢江在這里拐了一個90°的大彎,水面寬廣,看似平靜,其實下面旋渦湍急,堤坡沖刷嚴重,后來就用石頭在這里砌了一面堤坡和觀水平臺,水中不時會有金鯉躍出水面。很多來江邊游玩的,都選在這里觀水。他甩甩酸麻的手,撥通了黃大鵬的電話,好半天才接。
我到了龍家臺,這里一個孩子都沒有。黃大鵬說。
會不會去江里游泳?他問。但他知道,這里河水湍急,就是會鳧水的大人,也不敢在這里下水。
江里沒人,我問了附近的人,說一天也沒見有下去游泳的,我正在附近的金桂園找呢,沒有就去石榴紅村。
好,你多辛苦吧。
沒有他們的影子,我這就去石榴紅,你還在給抱狗?
這是我們局長的夫人,她開口說了,你說,讓我怎么辦?
終于,這一瓶藥液終于也快輸完了,金嫂子也及時推門進來,剛燙的頭蓬松彎曲,和之前比起來,倒更像雞窩。她很得意地朝他左右擺兩個造型,說,我這個頭型還可以吧?來,你歇一會兒,我來抱。
他說,不用不用,這不就快輸完了。
金嫂子說,今天多虧了你,不然,會把我累的夠嗆。
他問,金局長今天在家休息?。?/p>
哪里在家,還不是去開會了。當這個破領導,沒周六周日的,也不算加班。來,我抱一會兒吧。金嫂子拿著被單擋在前面,把狗狗裹上單子抱在懷里。
也好,我正要打個電話。
他走出診所,想回家看看,兒子是不是已經(jīng)回來蹲在樓梯間等著他。又一想,不會的。兒子上小學一年級時,有次學校突然提前放學,他自己回來后見家里沒人,到樓下的超市里,借老板的電話打給他,說他已經(jīng)到家了。那么小都有這個心眼兒,現(xiàn)在大了,更應該不會蹲在門口干等,何況他已經(jīng)在門上貼了字條提醒呢。
還沒給黃大鵬打電話,黃大鵬的電話先來了,語速快得像中央電視臺體育頻道的直播解說員:我到石榴紅村,還是沒有看到他們!
你都找了?
都找了,江堤兩側(cè),石榴紅廣場,折枝園,草莓采摘園,都找了,沒有。
再仔細找找呢。
我也問了,村里人說,是有幾個孩子騎共享單車來的,其中一個和搶行的出租車撞在了一起……
那人呢?嚴重嗎?
說是幾個孩子坐上這輛出租車一起去城區(qū)醫(yī)院了。
是他們幾個嗎?都穿的什么衣服?
我問了,也說不清楚,我看見了撞歪的單車還停在路邊兒。
你問問送去哪家醫(yī)院?
肯定是東西湖區(qū)醫(yī)院,離著近。
好,我馬上去醫(yī)院!
單車是鐵的,都撞歪了,那人會怎樣?他趕緊招手,攔了輛出租車,趕往東西湖區(qū)醫(yī)院。坐在車上,才想起來,也沒跟金嫂子說一聲,就這么走了,會不會讓她有想法呢?不管了,還是自己的兒子要緊,已經(jīng)被她耽誤掉2個小時。這里離東西湖區(qū)醫(yī)院有10多公里,往日很順暢的路,今天還堵起車來。他跟出租車司機說,你從三環(huán)線走,紅綠燈少。司機說,動都動不了,怎么上三環(huán)線?
好不容易,道路通了,他看看表,又過去了五分鐘,5點30分了。電話響了,是五毛,他說,你可以出發(fā)了,早來咱多聊會兒天。他說,你們幾個喝吧,我估計去不了。五毛說,那怎么行,人少了有什么意思。他說,可能真去不了,現(xiàn)在有事兒沒辦完。五毛說,什么大不了的事,先喝酒,明天再說。
是的,平常他電話約酒,也是這么說的,他也確實把一些事放一放,放到明天。但今天這個事能夠放嗎?他說,兒子和幾個同學出去玩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去找找。
找什么呀,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還能丟了?
不是怕丟,剛一個家長去找了,說有個孩子在那里被車撞了,去醫(yī)院了,不知是不是兒子他們,我去看看。
哦,那得趕緊去,有什么消息,通知我們。
到了東西湖區(qū)醫(yī)院門診部,他下了車,看了下手表,5點48分。
他小跑著到急診科,問值班的醫(yī)生有沒有送來的車禍受傷的孩子,醫(yī)生看樣子是剛交接完班,擰著眉沉穩(wěn)緩慢地拿起交接記錄,一頁,一頁,查了,然后又一頁,一頁地倒回來,最后說沒有。他說怎么會沒有,是從石榴紅村送來的,自行車都撞歪了,他又說出了兒子和黃磊的名字,讓再仔細查查,醫(yī)生把本子交給他,不相信我,你自己看接診記錄吧。他追問,會不會在住院部?醫(yī)生說,如果是其他科室直接收治的,沒通過急診,就有可能。
他忙跑到住院部,讓前臺的小護士在電腦上查了,依然沒有兒子和黃磊的名字,他松了口氣,又一間一間地從病房門口的小窗口望進去,萬一是傷的其他同學,他們也會在這里的。雖然不希望他們在這里,但還是希望早點看到幾個活潑的身影,最壞的結(jié)果比沒結(jié)果要好。
他給黃大鵬打電話,說我在醫(yī)院都看了,沒有人的。黃大鵬說,我也到了醫(yī)院門口,你下來吧。
這時妻子來了電話,問,你來了嗎?
他說,兒子還沒到家呢,我再等等。
妻子說,你別光等了,去同學家找找,你來時把銀行卡帶上,醫(yī)生讓明天早上再交5000元的押金,我想這個錢我們出了吧。
他說,交4000行嗎,這樣卡上剩下的錢還夠交咱這個月的房貸。
這是我爸,到你爸住院時,一分錢不交我都不管!
坐在黃大鵬的車上,他問,你有其他學生家長的電話嗎?
黃大鵬說,有的,我問了幾個孩子,都說沒有一起出來。
總說有拐去兒童摘走器官的,可千萬別是遇到了這樣的歹人?。?/p>
怎么會呢?別把事情想的那么復雜。黃大鵬帶著哭音說,要相信這個社會,是好人多。媽的,昨天他和我說,我就不同意他去,他跟老子吵,他媽也站在他那一邊兒,說讓他去鄉(xiāng)里走走,鍛煉一下,呼吸下新鮮空氣,這下呼吸吧,我給她打電話,讓她也著下子急。
黃大鵬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摁通了手機,電話一通,黃大鵬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你可支持黃磊出去玩了,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電話那頭說,誰說的?黃大鵬說,我說的,我把龍家臺和石榴紅都找了個遍,都沒找到。那頭說,你找到個屁,他和我在一起呢。什么?回去了?什么時間回去的?那頭說,有兩個小時了,他直接來找我了,我也忘了跟你說,趕緊回來吧。
黃大鵬的老婆在小區(qū)對面開了一家鹵菜店。黃大鵬對涂春運說,好了,沒事了,孩子們到家了,不用惦記了。涂春運說,我在門上貼了條子,我兒子到家沒鑰匙,是進不了門的,應該會給我打電話啊。黃大鵬說,那就是還沒到家唄。
不會吧?你家黃磊都到家了,我家離你家就差一棟樓的距離。再慢能慢哪兒去?你再給嫂子打個電話,看我家小華是不是也在店里一起玩?
黃大鵬又打通了電話,問,小華在咱店里嗎?沒有?那黃磊和他什么時候分手的?什么?一天都沒在一起?他們不是早上一起出去玩的嗎?不是?始終沒在一起?
涂春運忙對黃大鵬說,你問問黃磊,今天看見過小華嗎?沒有?天那!
這回輪到了黃大鵬安慰涂春運了,別著急,指不定藏在哪個網(wǎng)吧打游戲呢。
涂春運說,不可能,現(xiàn)在上網(wǎng)都要刷身份證的,未成年人不能上。
黃大鵬說,老板刷他的身份證,然后讓孩子們玩兒,有可能的。
這時電話響了,五毛又來了電話,肯定是叫他吃飯的,他干脆不接,讓電話肆意地響個沒完。電話終于不響了,他順便看了一眼電話上的時間,6點20分。兒子去哪里了呢?再怎么玩瘋,肚子餓了也該回來吃飯啊。黃大鵬說,太陽還這么高,孩子們也許以為還早著呢,別看你著急,他還指不定自己玩得怎么興高采烈呢。也有可能早回去了,你回家看看?涂春運堅決地說,不用看,他出去沒拿鑰匙,回來肯定會打我電話。要不這樣,咱倆去問問黃磊,看知道哪幾個同學跟小華一起去的不。
回到他們小區(qū)門前,已經(jīng)是7點鐘,黃大鵬去停車,涂春運來到鹵菜店,黃磊正啃著雞爪子。涂春運問,早上小華不是跟你們一起出去的?
黃磊搖搖頭,說,不是。
那你知道他跟誰出去的?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除了跟你好,還跟誰好?
黃磊說,他跟我算什么好,他跟趙永旺更好。
趙永旺?也在咱們小區(qū)嗎?
不在,他在梨花園小區(qū)住。
你有他家電話嗎?
黃磊說,我們老師有。
涂春運一拍腦袋,真是的,問老師?。?/p>
給班主任胡老師打通了電話,說小華早上出去玩,還沒回來,看看哪個學生是和他在一起。胡老師說,好,我挨個兒問問,你等消息吧。
涂春運說,他平時可能跟個叫趙永旺的最好,您可以先從他家問起。
剛掛斷胡老師的電話,五毛的電話又打了來。接通了,他說,兒子沒找到。五毛說,那需要我們幫忙嗎?他說,你們吃你們的。需要幫忙的時候我會通知你。五毛問,你在哪兒?他說,在我們小區(qū)門口。
黃大鵬停好車回來了,剛站穩(wěn),胡老師的電話也打來了,說,問了,趙永旺說,他們早上是一起出去的,是到的石榴紅村,去的時候坐的公交車,回來的時候是一輛回程的滴滴打車,剛好他們是4個人,就都回來了,先送的趙永旺他們到梨花園小區(qū),最后送的是小華。
滴滴打車?最后送來?天哪,這會把人送到哪里去了?
胡老師說,他們玩到12點半鐘時想回來,剛好遇見這輛返程的車。
涂春運身體軟得要坐到地上了,路上再怎么慢,一個小時可以到家的,那兒子現(xiàn)在在哪兒?他下了車嗎?如果在小區(qū)門口下車,是不會走丟的,他會遭遇到什么?被拉走了?是綁票?還是被歹人弄去摘器官賣錢?還聽說有把拐去的孩子弄殘廢,給他們當一輩子的乞討工具……現(xiàn)在的壞人,為了錢是喪盡天良不擇手段的。黃大鵬說,你別著急,搞不好去同學家玩去了。涂春運說,這個點兒了,還玩兒什么,我怕,怕……
他說著,聲音哽咽起來。
老涂啊,你怎么像個孩子啊,社會治安不會像你想的那樣,要相信法制和公安,沒那么復雜,要往簡單想,往好的方面想,比如,和女同學一起看電影了,或者去同學家玩去了……
對,相信公安!他一下想到了報警。
這時,兩輛出租車停在小區(qū)門口,是五毛大星他們趕來了。涂春運像見到了救星,一下子握住了他們的手說,看,讓你們也不能安生地喝酒。五毛說,孩子是第一大事兒,現(xiàn)在,你說怎么辦?涂春運說,報警,一起去玩的同學人家都回來了。又把了解到的大致情況和大伙兒說了一遍。
一群人趕到了派出所,只有兩個人值班。涂春運說,我來報案,我兒子從石榴紅村回來坐一輛黑車,不見了。
警察問,多長時間了?
從下午一點半左右到現(xiàn)在。
警察說,好,我登記一下,姓名?性別?年齡?
登記完了,警察說,一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這就完了?不去給我們找孩子?
警察說,你滿大街都找不到,我們到哪里去找?公安網(wǎng)上一有這個孩子的信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出了派出所,五毛說,看來自己去找更迅速,時間就是生命,早一刻行動小華就少一份危險多一份安全,這樣,明天一早去石榴紅村,把他們村路邊的監(jiān)控視頻都調(diào)出來,但愿能看清他們上的那輛車,然后呢,再找他們回來下車時小區(qū)門口的監(jiān)控錄像,這樣就會雙保險地看那輛車的牌照。這樣呢,一邊依靠公安,一邊依靠自己,兩條路一起走。
涂春運說,再打印帶小華照片的1000張尋人啟事,就算城管執(zhí)法再嚴厲,也要把這些尋人啟事貼到最繁華的地方,讓更多的人看到并幫助找回兒子!
好的,就這么辦,五毛分好了明天的工,他和誰去找梨花園小區(qū)那邊調(diào)監(jiān)控視頻錄像,黃大鵬和誰去石榴紅村調(diào)視頻監(jiān)控錄像,誰誰去調(diào)涂春運小區(qū)門口路邊的視頻。這些監(jiān)控的歸屬單位不同,一定要和人家好好說。都安排好了,大家說,散吧,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分頭行動!涂春運說,謝謝大家,謝謝弟兄們,危難時刻見真情??!
這時,妻子的電話來了,問,小華回家了嗎?涂春運說,沒有,都找了沒有。妻子說,那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報警??!整整一個下午,不見了兒子你也坐得???兒子若有個好歹,看我不跟你拼命!小華啊,媽的小華……
涂春運說,已經(jīng)報案了,五毛他們都在這兒,大家都在想主意。
你們現(xiàn)在在哪兒?我馬上回去!
大家就要散去,五毛拍拍腦袋,對了,現(xiàn)在幾點了?9點50?不算晚,你現(xiàn)在就把小華最新的照片找出來,我認識個打字部的老板,睡了覺也得把他拎出來,晚上讓他們加加班,把尋人啟事做出來,明天天一亮咱就去貼,早一會兒找到,少讓孩子遭罪。
大家都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涂春運上樓去拿兒子的照片。走到樓道口,碰見愛釣魚的老崔,老崔見了他,一前一后地遞兩根煙過來。他擺擺手。老崔說,看你慌的,連煙都不抽了?
他說,我兒子不見了。
老崔說,瞎說,中午我還看見他了。
在哪兒?
就在院子里,我倆抽煙,他從你身后走了嘛,當時還以為你爺倆一起呢。
你沒看錯?
要么就是看錯了。老崔不敢十分確定。
他上了樓,樓道空無一人。到了門口,那張寫給兒子的便箋紙還好好地貼在門上。兒子啊,你究竟去哪兒了?他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他開了防盜門,兒子的拖鞋整齊地擺放在鞋架上,他也沒有換鞋,就進了門,客廳的石英鐘顯示著10點05分。
穿過客廳,他去推兒子的房門,卻沒有推開。怎么回事,是風把門鎖住了?不會啊,鎖門是要在里面摁一下,從外面則需要鑰匙,風怎么能做到這些呢?他又使勁扭了門把手,門紋絲不動。他敲了敲門,沒有聲音。會是中午時自己不小心碰了門鎖?他去找房門備用的鑰匙,他們一直標榜著尊重兒子的隱私權,平時除了兒子自己帶有房門的鑰匙,他們都沒有。他從專門放備用鑰匙的盒子里,找了一串鑰匙來,一把一把地試,終于,門被打開了,這樣一幅場景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兩只旅游鞋像兩條擱淺的小船躺在木地板上,兒子坐在書桌前,赤著腳,頭上戴著大耳機,兩只手在他筆記本電腦鍵盤上如飛……
你怎么進來的?他一把拽下兒子頭上的耳機,回家怎么不給我打個電話說一聲呢?你知道這一下午我怎么在找你嗎?你一直在連續(xù)打游戲?還嫌你的眼睛不近視……
我中午就回來了,門敞著,我進來時還說了一句“我回來了”,是你沒聽見怪我嗎?然后我進廚房吃東西,后來就聽見你鎖門出去了。你們都不在家,我晚飯都沒吃,餓著肚子打一會兒游戲還不行?。績鹤铀坪醣人?。
哦,是了,就那么個去丟垃圾的空當……他恍然明白了。
他馬上給妻子打電話,說,兒子在家呢,毫發(fā)無損,你不用回來了。妻子說,不是說假話給我寬心吧?我已經(jīng)坐上出租車了。他說,那你回來了自己看,看我有沒有騙你。
重新回到小區(qū)門口,雙手抱拳:謝謝哥們,虛驚一場,兒子自己在家打游戲呢,我以為他沒有鑰匙,哪知……走走,大家因為我晚上沒喝好,咱一起去宵夜!
不去了,不早了。五毛要散去。
哪能就這樣走了呢?他拼命拉住五毛,拉住大星,拉住黃大鵬,拉住老崔,拉住他們每個人,硬是坐到了小區(qū)外面的夜宵攤子上。
吃什么?老板問。
先搞一大鍋油燜龍蝦,兩盤新農(nóng)牛肉,毛豆花生都上的,啤酒,10元一瓶的先上一箱!
好的,老板滿臉堆笑地去安排菜。
你們先坐,我去方便一下。涂春運知道自己口袋是癟的,走出好遠,在一個銀行的自助取款機上,塞進銀行卡,取出一沓鈔票。
菜上了桌,酒上了桌,他舉起杯,敬每人一杯感謝酒,都是一飲而盡。喝過一圈,每個人又都回敬他,給他壓驚。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早忘記了上午起床時還是昏昏沉沉的。
他醉眼矇眬地望著他們各自散去,才晃晃悠悠地上了樓,客廳的燈透過紗門亮出來,妻子少有的坐在沙發(fā)上等他。他看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此刻,剛好又是23點59分,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明天是周日,他一定要好好利用這一天寫方案!
誠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顯然忘記了,他的岳父老大人還躺在醫(yī)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