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茜喬/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和浩特市第二中學
詞起初本為歌筵酒席間供士大夫娛樂消遣的歌辭,句式長短不一、便于抒發(fā)情感之迂回,故而歷來以婉約幽眇為正宗。北宋中后期,詞日益成熟,主要活動于哲宗年間的詞人秦觀深承詞之幽約要旨,諸多名篇流傳,雅俗偕賞。馮煦謂其人“古之傷心人”;王國維亦多以“境勝”、“品格”贊之?!霸~心”一詞由最早馮煦賦予秦觀,“他人之詞,才也;少游,心也。得之于內(nèi),不可以傳?!蹦敲矗撰@此種得之于內(nèi)不得不發(fā)的“詞心之稱”的秦觀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的詞心又如何形成的?
秦觀(1049~1100),初字太虛,后改字少游,號淮海居士,江蘇高郵人。曾任太學博士(國立大學教授)、秘書省正字、國史院編修官等職。
年少的秦觀好讀兵書、豪情壯志,一心渴望參與遼、夏之戰(zhàn),建功立業(yè),所作之兵法策論如《將帥》、《奇兵》、《辯士》等均體現(xiàn)出他對北宋軍事戰(zhàn)局的持續(xù)關(guān)注,絕不是一個只會寫幾首情詩的風流浪子。少年的秦觀記憶超群,人稱奇才,極為自信,自認求取功名對他并非難事。
神宗熙寧(1068~1077)年間,未足而立之年的秦觀或家居,或入幕府供職,或在各地游冶。與孫覺、參寥子等人結(jié)識交游、探訪名勝,也和當時大多文人一樣頻頻造訪秦樓酒館,其早年帶有風塵艷質(zhì)的詞作就是他寄跡青樓的印記。這一階段最重要的事是他與蘇軾“訪詩題壁”的初次交集,也是他正式進入了北宋舊黨的社交圈的節(jié)點,為其日后政治生涯奠定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方向。這一時期的秦觀既是一個風流才子,也是一個熱切希望入仕的青年儒生,已經(jīng)具有了明確的人生目標,并且積極準備,是一段美好、奮進的時期。
元 豐 元 年(1078)、元 豐 五 年(1082)和元豐八年(1085)秦觀一波三折,共參加了三次應試,最終在蘇軾的力薦下走上仕途??婆e曲折的主要原因是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把持朝政,而秦觀屬于以蘇軾為代表的舊黨,盡管他才華橫溢卻陷入朋黨之爭。元豐八年哲宗繼位,由于年幼由高太后主政,舊黨被起用,秦觀順利入仕,意氣風發(fā),1086-1093這7年期間,雖然亦有舊黨內(nèi)部的“蜀洛之爭”,但與其一生相比,仕途相對順暢,交游酬唱,填詞做賦,在京城名噪一時,歌妓均以拿到他的詞和唱他的詞為榮。
紹圣元年(1094年)哲宗親政后再次由“新黨”執(zhí)政,“舊黨”受到打壓,秦觀被一貶再貶,最終陷入絕境:先杭州通判,旋貶處州酒監(jiān)稅,接著郴州編管,又移橫州編管,直至元符元年(1098年)秋被除名,永不收敘,送雷州編管,即被永遠開除公職,作為罪犯在雷州服刑。這段時期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時期,命運一再下滑,他的心境也由憂愁、苦悶而至絕望,雖向空門尋求解脫,而終未能看破紅塵,超越自我,以至自作挽詞。
貶謫遭遇使秦觀異常悲苦郁結(jié),在雷州時自作《挽詞》:“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他在處州時寫《好事近·夢中作》:“醉臥古藤陰下,不知南北”竟一語成讖,元符三年(1100年)8月,徽宗即位,召秦觀北還湖南衡陽,至廣西藤州,喝水時笑視而卒,年52歲。難以超脫的痛苦最終擊垮了他,在曙光到來之時他終于難以挺住,溘然長逝,他留下的那些耐人咀嚼、充滿愁緒的詞到底是陪伴他克服了困境還是加劇了他對于痛苦的體會而愈加悲苦,無論如何,他始終用心深深的體會著自我生命的感覺,難以突破。
受時風之影響,秦觀雖然在早時及入仕較順暢期間頻頻造訪煙花巷陌,但是與柳永不同,有在江淮地區(qū)游覽和與士交游唱和經(jīng)歷,始終懷抱入仕報國的愿望,人生目標比較明確,因而,他在寫與秦樓舞館中歌妓的戀情時,作詞艷麗卻不艷俗,含蓄中帶著清新氣骨,滿含真情。如《滿庭芳·山抹微云》、《八六子·倚危亭》、《南歌子·玉樓迢迢盡》和《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等,
秦觀與蘇軾之妹蘇小妹夫妻詩詞唱和的故事傳唱至今,久經(jīng)未衰,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個美好的傳說。少游之妻是潭州寧鄉(xiāng)主簿徐成甫長女徐文美,妾為邊朝華。與妻文美聚少離多,記載較少,大約是喜愛不夠,抑或是當時風氣使然,歌妓與妾皆可入詞,而正妻卻不可。從流傳的詞看,其對妾朝華非常喜愛,做有“織女明星來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間。”然不到一年,由于受貶不愿連累年僅19歲的朝華,遣之,“月霧茫茫曉柝悲,玉人揮手斷腸時”,自此分離,各自天涯。他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早已家喻戶曉,詞中表現(xiàn)的對愛情的堅守深深地影響著后世。在他貶謫的6年流放途中,妻妾無一人陪伴,孤苦寂寞。
秦觀在早年以學生的名義拜在蘇軾的門下,成為“蘇門四學士”之一,蘇軾亦十分欣賞少游的才華,傾力幫助少游入仕,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向王安石力薦秦觀。在兩位文壇前輩的稱許下,他在兩次落地之后三赴京城應試,從此開啟了為官之路,政治生涯與日常交往亦與東坡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盡管二人風格不同,然其情感綿密深重,成為了一生摯愛的師生與朋友。少游對東坡及其家人十分真摯,在東坡深陷烏臺詩案之時,他不避嫌疑,多次探望并保持書信往來,給了蘇軾莫大的精神安慰。東坡在秦觀去世后發(fā)出“少游不幸死道路,哀哉!世豈復有斯人乎?”的仰天長嘆,把秦觀在郴州寫的《踏莎行》最后兩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書于扇上,題句“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秦觀入仕前1068~1077年(神宗熙寧年間),正值恣野風流少年時,留下一些風塵艷情之詞,多描寫美人的形態(tài)及才子佳人的相戀、相別、相思,語淺情深,如《御街行》“鏡中消瘦。那人知后,怕你來僝僽”,《江城子》“月冷風高,此恨只天知”,此時涉事未深,詞風精細纖巧,清新淡雅。
秦觀的詞作中期可基本分為,入仕準備期,約1078~1085年(神宗元豐年間),以及仕途暢順期,約1086~1093年(哲宗元祐年間)。中期由于秦觀的人生閱歷使其對生活有了更多的體味,思想上日臻成熟,在詞作中表現(xiàn)的漸漸含蓄而深邃,可謂淡語有味,淺語有致?!稘M庭芳·山抹微云》中“山抹微云,天連衰草”刻畫了暮靄蒼茫的境界和暮冬景色慘淡的氣象,引出了傍晚時分的城樓吹角,直指“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終了“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這種淡淡的將身世打入艷情的境界,需用心體味而知其妙?!儿o橋仙·纖云弄巧》中“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別辟蹊徑,眼界開闊,余味雋永。然而,少游的內(nèi)心深處是孤寂的,“漠漠輕寒上小樓”,“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中以輕淺的色調(diào)、幽渺的意境傳達出他淡淡的哀愁和寂寞之情,意境悵靜悠閑,含蓄有味。
后期從秦觀外放貶謫時起,約1094~1100年(哲宗紹圣、元符年間),這一時期,他的詞風漸轉(zhuǎn)凄厲,沉郁難解,是他內(nèi)心無限的痛苦憂傷乃至與對現(xiàn)實絕望的寫照,例如《望海潮·洛陽懷古》、《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千秋歲·水邊沙外》等。《踏莎行·霧失樓臺》描寫了即使心中的桃花源可以遠離一切痛苦與紛爭,但怎奈“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唯有苦嘗“杜鵑聲里斜陽暮”的滋味,在斜陽西下,“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接二連三被貶,內(nèi)心悲苦絕望至極,仰天一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成為蜚聲詞壇的千古絕唱。一首《挽詞》獨見其心:“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讀來讓人潸然淚下。
綜上所見,秦觀的一生經(jīng)歷了從10歲至30歲約20年讀書、游冶、浪跡青樓的閑適期、從30歲至37歲共7年三次考取功名的奮斗期、從37歲至46歲共9年仕途的相對順暢期,及最后從46歲至52歲共6年的貶謫期,這4個時期共42年的有人生體驗的時間中,有29年的相對愉悅期,占69%,13年的苦痛期,占31%,如果不考慮他的短壽,這樣的比例在人的一生中應該不算是悲劇,而應該算是一個不錯的人生了,而縱觀反應他心境的詞作,大抵是以“愁”字為核心要素,無論是早期的清愁、閑愁,還是后期的濃愁、絕望,秦觀寫來都傳神入化,深入人心,無論是寫給情人并打入身世的艷詞,還是抒發(fā)自身悲郁難化的高古之作,都給讀者以震動心靈的共鳴,這就是少游所具的獨特詞心,而這種相對順暢期的清愁和苦痛期的濃愁并能夠準確地加以藝術(shù)處理、引起人心靈共鳴的詞心,實則是少游敏感、細膩、真誠、妙筆生花的生命密碼。他對待青樓女子的真摯與眷戀、對待親人、朋友的摯愛與忠誠、對待仕途的熱切與期盼都用他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打入詞作之中,把北宋文士詞的第一重“愁予”境界詮釋的淋漓盡致。然而,這愁實在太深太重,而少游又太真太摯,終究不堪生命之負,他終究沒能等到突破“愁予”境界而英年早逝,沒能走到像晏殊的第二重 “克己”境界和東坡、歐陽修的第三重 “守志明達”境界。如果秦觀不是短壽,或許在“克己”和“守志明達”境界將為我們留下更加清奇、振奮的不朽之作,不僅在我們的生命陷入低谷期時和我們共鳴,更能幫助我們克己、守志,扶住我們的生命一路向上,這是秦觀的悲劇,也是文學的悲劇。
“古之傷心人也”的秦觀,年少喪父而家道中落,一心入仕卻仕途抑塞,于新舊黨消長之際,一再受到排抑,懷抱誠摯之心卻經(jīng)常處于離別的狀態(tài),滿腹惆悵的人生遭際與感慨,將其泛化為一種凄怨感傷的心境意緒而彌漫于詞作之中,呈現(xiàn)出我們?yōu)橹袊@的含蓄蘊藉和窈深幽約之美。直至最后流放雷州,與熟悉的人、事、物常別而孤苦一人,心境異常慘然,情感心態(tài)極其糾結(jié),縱有千鐘情愫和鴻鵠壯志也無人訴說。因此,他的悲劇還在于在他短暫的一生中“無一知己訴離憂”,只能以心靈和生命在詞中訴說著自己的生命體察,留給后人以無限的藝術(shù)感染力和長長的嘆息。他的宦海沉浮是其詞風由清新淡雅演變?yōu)槌劣羝鄥柕幕驹?,在他顛沛的貶謫生涯中無一知己訴離憂的孤獨處境是他最終生命衰竭的主要原因,這些也促成了至情至性、才華橫溢的秦觀不得不發(fā)的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