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本罡/杭州市委黨校文化學與社會學教研部
“一個月要一百塊美金!我真是氣急了,他竟然開出這種不合行情的價錢。我突然有股沖動想把桌上那盤蜜餞砸到他臉上”。《林村的故事》是一本以廈門市郊的林村為范例來探討中國鄉(xiāng)村現代化進程的人類學經典。不過本書作者華裔人類學家黃樹民在開篇卻沒有探討什么重大理論問題,反而是大倒了一番苦水。讓黃樹民如此憤怒的根源則是本書的主角林村村支書葉文德。當初入林村的黃樹民與房東商量好房租金額后,就是這位葉書記硬生生地將其拔高了十幾倍。此時的黃樹民對于葉書記自然沒有好感。但讓他自己想不到的是,這位葉書記不久后居然找到了這位高學歷的“外來者”,傾訴心中的疑惑。黃樹民原先的敵意也迅速消散,最后甚至“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桌前寫下他的生活歷程”。通過葉文德這個關鍵人物,黃樹民也才得以真正進入林村這個位于廈門市近郊的小村莊,并對中國大陸在1949年以后的巨大變遷有了深刻的了解。葉文德的人生豐富經歷以及他的奮斗史更讓黃樹民決定以葉書記這名“小人物”為主角寫一部傳記,并希望讀者能夠透過葉文德這個微觀個案來一窺中國農村在建國以來的巨大變化。
在《林村的故事》一書中,村支書葉文德是全村無可置疑的中心人物。這位出身貧寒、歷經風雨的葉文德在村支書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幾十年。也正是在他的帶領下,林村在改革開放后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黃樹民的筆下,這位林村的領導核心在不同的情境下有著不同的面貌。在公共場合,他會如“暴君般強悍有威嚴而又傲慢”,但對于孩子他卻極有耐心,肯陪著他們打上幾個小時的撲克牌。在對超生婦女可以毫不留情的進行恫嚇與威脅的同時,他對自己的妻子卻極其忠誠且尊重。作為同輩中僅有的幾名高中畢業(yè)生之一,葉書記的眼光與才干讓林村人在改革開放中抓住了發(fā)展機遇,但在面對自己那守舊迷信父親時他卻顯得無能為力。在擔任村支書期間,葉文德堅信集體所有制的優(yōu)勢,故而在林村集體經濟面臨解體之時,他仍然希望保留一部分集體財產以安定弱勢群體??赏瑫r他對于共產主義抱有大量疑問,其觀點之尖銳讓黃樹民都不敢將其呈現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作為共產黨員,葉文德篤信唯物主義,但是農村中如風水等強傳統(tǒng)力量對葉文德依然有著極大影響,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得不相信命運的力量,覺得“冥冥之中,真的是善報惡報各分明”。
葉文德便是這樣一位外在形象與內在思想充滿著矛盾與張力的鄉(xiāng)村精英。憑借著自己的才干與魅力,葉文德將與林村相關的各個勢力有效的捏合起來,最終形成一個相對穩(wěn)固、團結的利益共同體。在這一過程中,葉文德遇到了來自各方面的挑戰(zhàn),但他總會全力以赴地面對,即便要與上級政府頂撞也在所不辭。這種氣質使得葉文德顯得堅強而精干,并使他獲得了全體村民的支持??墒牵母镩_放以來林村的巨大變化卻又讓他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家庭的變故與視野伙伴的離去最終讓他失去了奮斗的動力。在完成采訪數年后重訪林村時,黃樹民發(fā)現林村依然還在沿著葉文德開辟的道路上大跨步地前進,但臨近花甲的葉文德本人卻開始流連于村外的飯店與歌舞廳,帶著孫子唱著以往的革命歌曲消磨時光。林村的快速發(fā)展以及自己在事業(yè)上的成功不但沒有給葉文德心中的那些疑惑以答案。對于這一切,黃樹民亦無法給予直接的解答,只能下意識的陪著葉書記唱起了那些老舊的革命歌曲。
自誕生之日起,人類學就不是一門局限于書齋內的學科,調全身心沉浸式調查的田野工作一直是人類學者們汲取知識、獲得靈感的最重要途徑。對于人類學者來說,他們總是期望能夠把田野工作中所獲得的點點滴滴在民族志中毫無遺漏地表現出來。不過如此一來,即便是再嚴謹、翔實的民族志讀起來也難免會有一些瑣碎感,就如灑落一地的寶珠,每一顆固然都光彩照人,但若沒有一條線將其串聯(lián)起來,就這么一顆一顆地欣賞也會疲倦。但這本以葉書記的個人生命史為主線的《林村的故事》通讀下來卻毫無一些民族志所具有的瑣碎感。本書的最終目的是要去探討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在1949年以來的變遷歷程。但作者黃樹民一反常規(guī),以一個東南農村村民為對象,通過他的個人生命史將林村生活的方方面面生動的展現在讀者眼前。伴隨著對葉書記的生命軌跡的記敘,整個林村的歷史與變化也如涓涓細流一般呈現于讀者面前??梢哉f,黃樹民正是以葉書記的人生經歷為線,使整本書成為了一個聯(lián)系緊密且易于把握住的整體。
當然,若僅認為《林村的故事》是一部關于葉文德書記的個人傳記也就大大的低估了此書對于人類學田野民族志的重大意義。作為“中國社會的民族志中,到目前為止最具‘后現代’民族志取向的著作”,黃樹民自己實際上也是本書的重要人物。葉文德的人生經歷、成為林村領導人物后為林村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所作出的努力以及作為一名農村基層干部面對中國幾十年來的巨大變化所產生的看法以及困惑都是在黃教授與葉書記的互動中得以呈現。與之同時,黃樹民的田野調查本身也成為了葉書記人生乃至于整個林村發(fā)展史上很重要的一部分。在黃樹民的牽頭下,一位臺商更是來到了林村建廠。因此,在閱讀中我們可以在了解葉文德的人生際遇的同時看到身為作者本人的心態(tài)變化,而這在以往人類學田野民族志中極為罕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林村的故事》可以被視為黃樹民與葉文德兩個人共同合作的產物。葉文德作為主人公負責提供材料與線索,而黃樹民則負責引導與整理并在適時的時候加以一定的評論,以保證故事得以順暢的進行下去。
以如此體裁寫就的《林村的故事》自然帶有極強的文學性,與另一本以“小說體”而聞名的人類學經典作品《金翼》相比,《林村的故事》里作者更多的摻雜了自己的感情經歷,并將其作為本書起承轉折的重要線索。此外,《林村的故事》沒有如其他民族志那樣專門給出結論。作者的思考大部分則體現在了他與葉文德的交流中,這種不直接點明結論的寫作方式也給了讀者更多思考的空間。這些創(chuàng)新也使得本書出版后引發(fā)了一些爭議:《林村的故事》終究是一部學術作品,以第一人稱“講故事”這樣主觀性與文學性極強的方式來進行寫作究竟能否保證書中記錄的社會經濟文化狀況的真實性與客觀性?將自己作為故事的主角并摻入大量個人情感,又是否能保證寫作讀者們不被這些情感所影響?而且,本書著眼于一名村支書,圍繞他洋洋灑灑寫下數十萬字,可如何能保證這位毫不起眼的葉書記以及他所在的林村可以代表中國農村,用以“側見中國歷史上騷動不安的一頁重要篇章”?
在筆者看來,田野民族志來說采用何種方式表達自己的觀點其實完全取決于作者自己。長期以來對于田野民族志的真實性和客觀性的追求使得幾乎所有的人類學家在自己的田野民族志的寫作過程中都或多或少的有些糾結感。一方面是自己在田野工作中在“走進去”后所沉積下來的豐富的情感與經歷;另一方面卻需要“走出來”,將自身的感受與經歷盡力上升到理論高度。有些時候,正是這樣一種對真實及客觀的追求反而讓田野中獲得的”地方性知識”失去了本真。如果僅是出于對真實、客觀的追求而把在許多田野工作中的寶貴經歷以及在進行田野工作時的諸多情感體驗束之高閣,那么這樣的田野民族志的寫作方式本身就很值得人們去思考。以所謂的“真實”、“客觀”標準來看待《林村的故事》的話,此書必然會招致不少的批評。但是作為一部“后現代”意味極強的田野民族志,《林村的故事》這本書本身就是對于民族志寫作的真實、客觀要求的一種質疑與挑戰(zhàn)。黃樹民創(chuàng)造性的將自己自己作為本書的主角之一也折射出他對于民族志真實性、客觀性問題的反思。
在現代學科體系下,所有學科都將追求真實作為自己的終極目標,只不過在各學科對于所謂“真實”各有不同的理解。人類學是一門通過站在邊緣群體對于文化進行反思的學科,它的看家本領也在于那種深入異文化的能力,而人類學的想象力也就來源于田野工作中不同文化的碰撞。作為一門專注于文化比較的人文學科,人類學越發(fā)展便越難有一個統(tǒng)一的理論范式。在經歷了早期及以功能學派為代表的現代人類學堅持的探求實踐理性,即以探討研究文化內在因素存在的經驗性理由的研究目的研究范式之后,人類學家們開始認識到他們所需要去發(fā)掘的“事實”,即一個社會的文化模式、歷史形態(tài)以及思維類型本身就帶有極強的主觀性。這也意味著即便那種完全客觀的“事實”確實存在,我們也永遠只能在她的身后苦苦追尋。因為即便是標榜采用“客觀”研究方法的人類學研究往往也是從主觀的界定一部分客觀存在入手,這也導致這些研究在面對后現代思想家們對概念客觀性的不斷質疑時往往經不起推敲。
所以,所謂的“客觀”可能只能是存在于理論上的假設狀態(tài)而已,而價值中立與其說是一種研究取向,更不如說是一種永遠無法達到的追求,甚至可以說是研究者為求得自身研究的權威性所設的一種粉飾性的說辭。那么如此一來,我們是否還必要在民族志寫作中強調那種避免帶入個人的感情、研究中又力圖堅持消弭人的主觀印象的“客觀性”研究方法?對于人類學田野工作而言,人類學家的個人體驗及其所反映出來的文化理解與情感判斷本身就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內容,而在如此要求下的民族志自然會呈現出個性化、多元化以及更加偏向于文學化表述的特點?!读执宓墓适隆繁闶沁@一類民族志的范例,此書通過“民族志作者與被研究者之間的對話,或者力圖使讀者卷入分析的工作中去”,使“合理的聲音和觀念之間的對話將成為現代主義民族志文本書寫的新趨勢”。
對比與其他經典民族志,《林村的故事》更有一種追求意蘊而不施濃墨重彩中國水墨畫的味道,文學化的講述也讓林村的故事也有了一種“朦朧美”?!读执宓墓适隆分v述的只是一個小村莊里的“小人物”,而這背后所蘊含的大文章卻值得我們仔細品讀。在筆者看來,《林村的故事》所體現的獨到之處不僅僅體現在寫作方式的創(chuàng)新上,在對田野工作的研究方法乃至于整個的研究取向上恐怕對人類學都具有重大啟發(fā)。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民族志作品,《林村的故事》所反映的民族志寫作方式多樣化的趨勢也值得我們去細細品味。
注釋:
①黃樹民.林村的故事——1949年后的中國農村變革[M].素蘭,納日碧力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2.
②同上,第2頁。
③黃樹民.林村的故事——1949年后的中國農村變革[M].素蘭,納日碧力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14.
④同上,第110頁。
⑤黃樹民.林村的故事——1949年后的中國農村變革[M].素蘭,納日碧力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259.
⑥同上,第19頁。
⑦喬治·E. 馬爾庫斯,米開爾·M. J. 費徹爾.作為文化批評的人類學:個人文學科的實驗時代[M].王銘銘,藍達居,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