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君 (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 教育科學與技術(shù)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什么是英雄?每個人對此的理解不同。如果這里的英雄指的是阿喀琉斯或帕修斯式的神祇英雄,那么在這個時代,我們只能在史詩中遙望其漸漸遠去的背影。抑或我們給英雄規(guī)范一個廣義的定義,也許可得出和托馬斯·卡萊爾相似的結(jié)論:“英雄是一種生活在萬物的內(nèi)在領(lǐng)域,生活在真實、神圣和永恒中的人?!盵1]那么我們可以不必拘泥于恒定不變的“英雄觀”而喊出“人人皆可成為英雄”,因此英雄從神壇上走了下來,有了人性,但英雄之所以謂之英雄,他又有區(qū)別于眾人的“英雄本質(zhì)”。中外動畫作品中“英雄”形象一直是永恒的議題,筆者將從自身專業(yè)出發(fā),以多部經(jīng)典動畫的英雄角色為研究對象,去解讀在這個和而不同的時代動畫英雄形象的人性塑造。
英雄既有超越大眾的一面,又有服從大眾的一面,“superhero”中“super”亦有“位于其上、超越”之意。[2]可謂大眾對于英雄的期待既蘊含了英雄須超越人性本身,也暗含了對英雄人性回歸的期盼。神話傳說中的英雄們來到塵世間,大隱于市,于是他們也有了當下都市社會人的七情六欲和瑣碎日常。
在美國皮克斯動畫《超人總動員2》中的超級英雄一家繼第一部之后面臨著一系列中年危機:男主角超能先生失業(yè)后一家人無法支付房租只能靠著老朋友的接濟蜷縮在汽車旅館里,女主角在照顧三個孩子的日常中疲于奔命。夫婦二人也面臨著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居無定所,日常開銷難以保證,大女兒面臨青春期叛逆,二兒子頑皮搗蛋,小兒子還在襁褓之中需要更多照顧。這一系列的窘境讓觀眾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情感認同,原來英雄也和我們一樣。這部動畫在主要角色的人設上,顛覆了傳統(tǒng)英雄無所不能的特點,把現(xiàn)今英雄們的日常煩惱、生活瑣碎放大并加以戲劇化,讓觀眾把劇中英雄的日常與自身生活發(fā)生相似聯(lián)想從而產(chǎn)生移情作用,最終把“情感同化”和“共情”發(fā)揮到極致。
英雄潦倒,這本身就是“反英雄”的一個設定,在觀眾的傳統(tǒng)概念中,英雄是驕傲的,這種驕傲的根源也許源自西方神話體系中所強調(diào)的英雄的出身、血緣。古希臘神話中英雄們打招呼的方式十分開門見山:本人是誰,是某人之子,是某人之孫。這種自報家門往往是對對手的一個精準有效的打擊,從氣勢上精神上壓倒對方,被壓倒的一方既顯得名不正言不順,也喊不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來以正視聽。在《荷馬史詩》中對英雄們的大量刻畫突出了他們的“高貴”和“神性”。讀者在欣賞西方神話英雄的故事之時也往往是驚嘆的、仰視的,雖會受到很大觸動,但隨之產(chǎn)生的“移情效應”有限,英雄史詩背景也難和當下社會生活產(chǎn)生交集。同為希臘神話背景下的動畫作品,在日本經(jīng)典動漫《圣斗士星矢》(1986)中,車田正美塑造的英雄們數(shù)量之多、影響之大在少年漫畫中難出其右。
星矢是一個出生在孤兒院的純草根英雄,一出場屬于典型的弱勢群體,在圣域修煉成績平平,常頑劣逃課以至于會被老師嚴苛教訓,還時不時遭受同學的校園霸凌。星矢的出場人設為13歲,而這部動漫的受眾也多集中于小學生和部分初中生。在這個年齡層的兒童中,青春期叛逆初期的表現(xiàn)則和星矢前期學習表現(xiàn)接近,更能成功地讓觀眾有代入感和親切感。而星矢前期尋找姐姐的情感煩惱也讓觀眾心生同情,親情主題在動畫片中屢見不鮮,如《長腿叔叔》《佛蘭德斯的狗》等,都著力刻畫主人公親情的羈絆。星矢本身的成長環(huán)境、與姐姐星華的感情、幽默風趣的個性都成為人物塑造的成功基石?;谶@樣的心理認同,觀眾更對星矢這個角色不斷以弱勝強,永不言敗,為了正義戰(zhàn)勝邪惡勢力的艱難過程有了情感共鳴。觀眾沉浸在藝術(shù)作品中,他們的主體意識、審美情緒、價值認知等會以一種主觀感受的投入方式,為作品籠罩上一層厚重的自身情感的映照。這種映照既縮短了與動畫角色的心理距離,也找到了一種近似于“親身體驗”的情感同化感受,從而觀眾與作品在情感上的聯(lián)系更能相互滲透,達到和諧。
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認為:“神話思維總是從對某些對立有所意識,然后發(fā)展到對這些對立逐步進行調(diào)和?!痹凇抖淼移炙雇酢分袆t展現(xiàn)了最典型的希臘式的悲劇沖突,俄狄浦斯出生即帶有原罪,敢與神做斗爭的俄狄浦斯王縱然智慧超群、大公無私,最后也逃不過自我放逐的悲劇命運。這種與不公抗爭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既是對西方提倡個人精神的肯定,也體現(xiàn)了人們追求自由、反抗強權(quán)的心理訴求。
普羅米修斯更是這樣一位有犧牲精神的藝術(shù)角色,同時兼具反叛與崇高兩種矛盾特質(zhì)。對于神的一方來說,他是背叛者、欺騙者,但對于人類來說,他則是拯救者、犧牲者。這種帶有矛盾特點的形象在文藝作品中更具角色魅力,對于觀眾來說,往往能更能起到激發(fā)情感認同的催化劑作用。而在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1983年的動畫片《天書奇譚》中,袁生的形象與普羅米修斯的形象在某種意義上是高度重合一致的。故事開端,袁生因憐憫世間疾苦,便盜取天書造福人間,他作為天界一員知道盜取天書是有罪的,但他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為人類做出了自我犧牲。戲劇式動畫片的頂點是矛盾沖突的最高潮,也是解決矛盾沖突的最關(guān)鍵時刻,在此處故事矛盾不僅表現(xiàn)了沖突,還表現(xiàn)了反抗和帶有余味的思索。袁生自料難逃天庭法網(wǎng),最后用一把火將天書燒為灰燼,玉帝圣旨下達,雷公、電母也已趕到,袁生被鎖上鐵鏈擒歸天庭問罪,全片結(jié)束。在觀眾樸素的固有情懷中,袁生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偉岸形象,與歷史上許多轟轟烈烈、慷慨犧牲的英雄人物形象有了高度重合,繼而能讓觀眾聯(lián)系自身的情感表達同情。
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人們對于悲劇英雄的形象總是充滿著無限的崇敬與溫柔的憐惜。相比成功了的英雄們,悲劇英雄們的形象更讓人有了抒發(fā)感情和遐想的空間,而悲劇英雄們的故事在古代人或是口耳相傳或是文學加工中被抹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這種玫瑰色的故事讓悲劇英雄的人生多了一線旖旎的溫暖。
在動畫中,悲劇英雄更易讓觀眾產(chǎn)生惺惺相惜之感?!妒ザ肥啃鞘浮分须p子座圣斗士撒加就是這樣一位具有雙重人格的悲劇英雄,他是整部動畫中前半部分“十二黃道宮”的最大反派,有至善與至惡雙重人格?!妒ザ肥啃鞘浮返淖髡哕囂镎酪矊θ黾舆@一角色投入了很多情感并進行了大量藝術(shù)加工,撒加(Saga)在日文中有“人性”之意,也有傳奇的含義,這讓撒加性格正如其名,神明般的善良和惡魔般的邪惡交織,整個圣斗士的故事也基于此拉開序幕。作者對于撒加的角色形象的處理也是非常獨到,在漫畫版和動畫版中,還特意加入了很多撒加日常生活的畫面,撒加的人設形象也在整部作品中讓人印象深刻。車田正美是偏愛撒加的,他對雙子座圣斗士還有著大量感人兄弟情的刻畫。如果說故事前期的撒加給人一種不向命運低頭、不屈從于神明亦正亦邪的“反抗者”形象,那么冥界篇中的撒加則是隱忍的、背負著巨大秘密和責任的“使命者”。
撒加毫無疑問是劇中的英雄,但也是全劇最有悲劇色彩的一位英雄形象,他在善良之時總是帶著悲天憫人的憂愁,在邪惡之時又有著不屈于神的天真與執(zhí)拗,他抗爭過,最終失敗了。他內(nèi)心的善良也與邪惡做著斗爭,他是矛盾的。撒加的角色形象在矛盾突出中豐滿了起來,敲打著觀眾的心扉。這樣一位在少年動漫作品中出現(xiàn)的希臘悲劇式的復雜成熟角色形象也深深受到廣大觀眾們的喜愛和肯定。
英雄崇拜是人類一個不老的話題。對于少年兒童來說,體驗獨特的“英雄”生活成為一種理想,崇拜英雄也成為“硬需求”。但現(xiàn)實又讓他們只能以家庭或?qū)W校環(huán)境為主,因此他們把對“英雄崇拜”的情懷投射到最常接觸到的動漫人物身上,用“代入”形式讓自己體驗英雄式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
古代西方對英雄出身的看重則遠遠和普通人拋開了以光年計的距離,如《荷馬史詩》以神話系統(tǒng)中主流超級精英群體的派別斗爭為主要故事線,英雄們更是具有非同一般的“神性”。東方人對于神仙英雄們的出身要求則寬松了許多,東方的成仙系統(tǒng)也與西方不同,西方靠血緣,東方靠修煉,這也給東方的凡人留下一條羽化成仙之路繼而誕生了許多神話傳說故事。在中國的神話體系中,修煉成仙這種努力付出就能收到回報的方式對于普通人來說是成仙的最佳途徑,它不受門第約束,也不受造物主的歧視,寬松得多:人或動物或植物,只要努力,皆可成仙。
中國文藝作品中對英雄出身的描寫愛給人留下謎團,供人猜測,這種方法很像中國畫中的“留白”,以空白和含蓄為載體,渲染出美和神秘感,也留給讀者極大的想象空間。在《楚留香傳奇》中,盜帥威震八方,名動天下,江湖人人稱頌,但書中對于楚留香武功出處、出生地、父母何人等只有旁人語焉不詳?shù)牧阈遣聹y,給讀者留下重重迷霧。
北條司《城市獵人》中的寒羽良(日譯犽羽獠)也是類似于楚留香式的充滿神秘感的英雄,無所不能,來去如風,鋤強扶弱,在都市中留下屬于他的傳說。不過在感情上,香帥“處處留情”但“看似多情總無情”,寒羽良是“處處用情”卻實則“看似多情卻專一”。北條司刻畫了這樣一位有普通人情感特質(zhì)的現(xiàn)代城市英雄形象,也在寒羽良身上融合了很多藝術(shù)角色的縮影,如他有眠狂四郎那樣命運曲折的過去,也像007那樣身手矯捷智勇雙全,還像亞森羅賓那樣瀟灑倜儻。在《城市獵人》中,主人公每一集故事都展開一段冒險經(jīng)歷,主角和伙伴為他人解決困難,揚善懲惡,最終獲得勝利?!懊半U元素”在青少年情感中是他們特定年齡階段所渴求并缺失的,在這部作品中,他們可以完成自我代入,在作品設定的動漫世界得到冒險經(jīng)歷的情感補償。
俠義精神在現(xiàn)代會如何體現(xiàn)?當今世界的“俠士”是什么樣?北條司給了我們答案。北條司被譽為“俠探之父”,他創(chuàng)造出個性復雜、堅守正義的城市英雄形象。他更是在《城市獵人》中構(gòu)筑了一個充滿黑暗同時也充滿光明的世界,也教會讀者用客觀的視角看待社會的不公及陰暗面。作者借角色之口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正是因為有了黑暗,所以我們更體會到光明的美好,才會更要追尋光明。寒羽良守護一切美好事物的信念總是迸發(fā)出耀眼的人性光芒,他代表著溫情、智慧、力量、友誼、愛、正義,他最終會戰(zhàn)勝邪惡,讓城市重歸光明。他有缺點,他更像我們普通人,但他的所作所為又使他成為當之無愧的“城市英雄”。
動漫英雄來源于生活,來源于時代,他可以是俠,也可以是神,更可以是普通人。在解讀以上多部動漫作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如今對英雄的個性塑造已擺脫了以往的“高貴”“神性”而更充滿“人性”,他可以有性格缺點,他可以插科打諢接地氣,他的內(nèi)核實質(zhì)為高尚且值得敬佩。他可以出身貧寒、其貌不揚,但他須有催人奮發(fā)、積極向上的力量。觀眾對于這樣的英雄更易產(chǎn)生共情效應和情感認同。
中國動漫近些年英雄式微,產(chǎn)出的作品更加接近低齡化,在這些低齡化作品中,很難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動漫英雄脫離扁平化的形象而“形神兼?zhèn)洹钡鼗钴S于人們的視野中。在中國動漫界人們呼喚動畫英雄,正如我們喜愛這些英雄,或智計無雙紅袖添香;或策馬揚鞭縱橫沙場;或浪跡江湖行俠仗義;或逍遙灑脫隱于幽谷;或采菊東籬飛鳥相伴,這其實是我們對現(xiàn)實生活鏡花水月的幻想憧憬和不欲世故圓滑的情感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