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寂寞的書》放在案頭,適合在閑散的光陰里翻翻,不一定從頭翻到尾,隨性即可,這是閱讀侯德云的一種方式。
有的書像大海,風動浪卷,別有氣象。有的書似深潭,藏著不少玩意,一眼望不到底。德云的書,仿佛山間流淌的溪流,碰見了會心意舒爽,難得的自在。如果錯過了,它也不會高聲喧嚷,喊著讀者前來?!都拍臅芬稽c都不招搖,拉風,顯擺。它就是那么靜謐地閃耀著自己的光澤。不動聲色,不假外求,隨遇而安。我覺得讀這樣的作品,至少印證了一個好作者首先是一個好讀者的生命閱讀理念。沒有真正的生命閱讀,即使偶有靈感,也不會持久。這就是許許多多寫了十好幾本書的人,到頭來卻沒有留下什么好文學的文學之道。真正的寫作關乎精神的寂寞,通達天理人倫,更是自然心意的達成。我想,《寂寞的書》之所以引發(fā)了我的閱讀興致,首先就是因為作者侯德云是一個珍藏了并且珍惜著文章美感的人。他有個說法,“我是讀周作人和汪曾祺的作品,才找到了語言的出路。像一個小孩子,牽著父親的手,走在路上。那條路的名字叫‘平淡’”。迷路的孩子然后找到了路。找到了語言的迷宮的入口和出口。也許入口叫絢爛,出口叫平淡。
二
有一年在省文聯開會,其間聽到某位學院派教授高談闊論文學理念,聽得我們前耳朵進后耳朵出,我和德云交換了一下眼神,那意思是他想干什么?現在的講壇論壇,好玩有趣的不多。似乎把文學整得越沒有情趣越沒有滋味,就壇了,就圈子化了,就跟國際接軌了。文學的情意美麗,一經概念的硬性剪裁,就成了死的標本。請給我們文學生命的體征,溫度和心跳的感覺。于是讀這本《寂寞的書》,我在許多時候仿佛看見了德云的內心呼喚,盡管他是那么地低調低姿態(tài)。然而,他的娓娓而談遠比那些登壇布道的外行的高談闊論更是對文學本身的親近與觸摸。得自然者,得天道。回歸本心者,得人倫。想來德云之所以疏離放逐學院派的艱澀邏輯硬性肢解,他其實是要留住性靈的真氣和抵達精神腹地的一縷脈息。
在《寂寞的書》中的許多章節(jié)里,不難看出作者探索的多是文章之道,生命之道,作者牢牢地看守著作為讀者的方便法門。他沒有采取“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超拔姿態(tài),而是平視臥游,甚至蜷縮著腿腳稍加伸展,卻有了讀書人的自在會心與取舍,而于平常處瀏覽著世道人心之底蘊堂奧。
三
侯德云說,作家就是喜歡待在文學里的人。他還說,純粹的文學是心靈的需要。這些話這些表達,都很樸素,都很踏實。我是喜歡這種見素抱樸的精神氣象的。他引證阿城在《棋王》里的表達,“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彼€引用汪曾祺的說法,文學本身就是休息。是的,作家太功利了,往往留下一大堆作品,卻看不到文學了。這是寫作的悖論。
其實,人活著,寫點東西,是自我享受自我覺悟,如果拿寫作換來名利,也無可非議,但若是把文學弄得超負荷,弄得成了鍍金的飯碗或是封神榜一類東西,弄得非讓作者和讀者怎樣怎樣,就太沒意思了。另外,真正有價值的文學寫作,不是某某的壟斷,而是大家伙的共享。在侯德云的一篇文章里他批評了某位評論家對自費文學的不屑。他認準了出版方式和作品內容是不搭界的。自費文學就不能留下好的精品嗎?未必。德云以魯迅為證,先生的書有些也是自費出的。我想補充的是,其實當年我們的前輩像艾青、蕭乾等許許多多人都自費印過作品,西方人也是這樣,像梭羅、博爾赫斯等大師都有過自費出版的記錄。而瓦爾特·惠特曼于1855年7月4日美國獨立日自費出版的《草葉集》更是出版史上的大事。
言過其實,往往帶著偏見。廣及到當下社會的各種文學評獎,文學炒作,商業(yè)包裝,等等,都讓我們了然文學過于功利化世俗化的危險所在。說到底,真正的閱讀和寫作屬于一個人的生命體驗和介入,是心智的開啟和精神的飛升,它是向著文學凈土發(fā)出的邀請和投奔。或者如王小波所言,文學作品其實不過是一些投遞出去的信。
四
讀侯德云的文字很享受,因為它別具只眼,不是很老實的,不是很做作的那種,而是清通,順達,曉暢,明白,是明白人說的明白話。
《我讀我思》稱得上他本人的簡明閱讀歷程的縮影,濃縮了他的文學閱讀的精華主義的尺度和限度。從別的作家身上汲取營養(yǎng),他用的詞語是“吃掉”。這些年,他“吃掉”了一個又一個作家。他揣摩著人家的路數,性情,文脈,肌理,章法,氣韻,底盤……見得多了,識才廣了,增減取舍,各自有道。他讀賈平凹得其古怪,賈的散文貌似散漫,骨子里,是費盡心機的。他推崇史鐵生的《我與地壇》,說“真實的情感、真實的疼痛、真實的格調,這些,從史鐵生的散文中,幾乎都能找到。大文化散文里有嗎?沒有。”對大文化散文,看來德云是有所詬病的。疼痛,文化的東西距離生命遠了點,很難疼痛。真正的散文是扎心的。大文化散文不會扎心,只是掉掉書袋,擺上點文明的家譜、歷史的賬單而已。
能夠看得出越往后,德云越喜歡老辣,渾厚,質樸,甚至有點拙趣的文字。汪曾祺、周作人、孫犁、阿城等人的境界,令他低回不已。文章之好,好在簡單。不裝神弄鬼,活得自在明白。這幾人的文字都是節(jié)制的,文法是不張揚的,文氣是走平和內斂一路,大巧如拙,大智若愚,是修出來的,不是寫出來的。當代寫家,多露才揚己,多憤憤不平,多顧盼自雄,多巧言裝潢,唯獨少了一份對文章本身的敬畏、虔誠和羞澀。
木心說,有的書一讀變成文盲。
是的,有些作家的書放在那里,只有數量,沒有質量;只有氣派,沒有氣場。
而德云推崇的那幾位,是將學問、性情、味道、修養(yǎng)打通了的文章大家。抱著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態(tài)度,一個人的閱讀才有了自己的底氣、筋骨與支點。
五
讀侯德云的文字,有一種閑書不閑的感覺。他懂得世態(tài)人情歷史掌故,其品位多民間視角,野性味道,生活氣息,即使在書卷滋味里也沒有掉書袋的嫌疑??磿?,閱世,體察內心的風起云涌,觀覽生命百態(tài)的蕪雜錯落,要的是一份坦誠,一份謙恭,一份通達的氣韻。這些東西在侯德云的字里行間都有,故而我們看他寫的書,實際上后面還跟著一大摞別的書。不讀別人的作家,只寫自己的體驗,當然也行得通??墒牵匆姷媚茏叩酶h。
“在閱讀中,我建立了自己的王國?!边@是作者的自信,也是抱負。閱讀的王國也是精神的王國,也是創(chuàng)作的必由之路。
一個好的閱讀者,要有眼光。應該透過復雜的現實去透視后面的肌理和內涵。
在這方面,侯德云的許多觀點也可以說是發(fā)現。譬如,他說“不要把評論裝進評論的套子里”。這是就當前學院派評論的總體弱點而言的。在此,我們得把學院派分分類,不是說學院派就完全不地道。你看哈羅德·布魯姆那樣的學院派大家,其文字的底蘊、知識的構架還有心靈探索的深廣度,該多么令人神往!宗白華、朱光潛、李澤厚也都躋身過高等學府和科研院所,可是人家的評論和理論,也是充滿了美學范兒和藝術范兒的。
問題是今天的學院派評論確實是出了差錯。我們可以稱之為故弄玄虛,華而不實,裝腔作勢。用德云的話來講,那些人和評論都陷進如下的套子里了,“一出場,就有評論的架子,有評論的派頭,穿正裝,扎領帶,皮鞋锃亮,還抹了點頭油。不等開口,先把讀者藐視幾眼。然后,再說些云山霧罩的話,讓人犯糊涂的話。說完還賴在臺上不走,等掌聲呢?!睂Υ?,他給開了個藥方,“評論家,說點家常話好嗎?”
在德云眼里,深入淺出,才是大儒的風范。評論接近于家常話,對評論走下“高端論壇”,走向“民間”,大有好處。是的,李健吾的評論,李長之的評論,顧隨的評論,不都是放下身段和架子的心之評,氣之評,意之評嗎?
德云半生讀書,一開始癡迷過各式各樣的小說,也寫過不少有影響的小小說,然而到了中年,他卻一反常態(tài),認為“不讀小說是對的”。
這種觀念確實具有一定的挑戰(zhàn)意味。為什么不讀小說?在他看來,小說只具有享受閱讀過程的愉悅,而提供不了新知識和新思想。沒有知識含量和思想含量的閱讀,讓小說的魅力大打折扣。對此,我也深有同感。小說一般而言只提供經驗形態(tài),而匱乏洞察力和具備顛覆性的超越性思考。當然這是就小說的常態(tài)而言。偉大的小說像偉大的戲劇偉大的音樂偉大的哲學一樣,同樣秉承著人類智慧和靈感的深層次精華。
距離小說遠了,德云看了大量的隨筆,筆記,歷史還有文論。如果說小說熱鬧,那么那些品類的作品,卻顯得相對的寂寞冷清,但也構成了生命中獨特的誘惑。
書要耐讀,就像人一樣不能待在喧嘩的躁動里,而要沉下去,打撈一點歲月留下來的痕跡。德云為此推崇一種寂寞而有情趣的境界,像《枕草子》一類書為他賞識。
“獨坐燈下,披卷誦讀,與古為友,是最上的慰安?!弊髡呒锛婧玫脑?,道出了人在寂寞中與古典精神和情懷相交接契合的心靈需要。正因為能享受寂寥之趣,德云的每一次走筆,都是一次心靈的漫游。
收錄在《寂寞的書》里的諸多篇章,不管多么精短,都言之有物,言之成理,言之妥帖。
總體來看,德云的閱讀和寫作,越來越趨向簡約之美,純凈之道,平淡之味。這是他學周作人,學孫犁,學汪曾祺的會心所得。我讀我思,我思我在。要的是與物同游,與心相契,與文字發(fā)生持久而內在的回旋共鳴。
孫犁作品中有“不言之妙”,這是德云會心的解讀?!稌挛匿洝防锏淖志洌棵孔x來,宛如輕風流云,不帶什么大動靜,卻是人間真情、真心和真義的細膩書寫。對照此點,德云覺得“當下的文人,有一個通病,就是說得太多。”“不給讀者留下一丁點思考和回味的空間?!睂懙锰顫M,根本不懂得剪裁取舍之道。文章當然就不美妙了。
晚近的德云愛看閑書,愛看雜書,是受到了汪曾祺的影響,汪曾祺曾說,“從古人學語言,與其苦讀《昭明文選》,‘唐宋八大家’,不如多看雜書?!蓖舻牧硪痪湓捯采钌罡腥玖说略疲罢Z言本身就是藝術”。在他眼里,周作人和汪曾祺的文字,字里行間都散發(fā)著生命的講究和人生的格調。在藝術風格上不鋪張,追求減法,于淡泊處看取大千世界的諸多氣象。
學有所得,思有所悟,德云的筆下就充盈著簡約里的透徹,明白里的真率,活潑里的靈動。
《寂寞的書》從體例上看應該歸為書話一類文體,是心靈筆記,也是人生和藝術的剪影和拼貼??此捏w味感悟,每每意到筆隨,心向往之。譬如他說賈平凹身上的巫氣太重,不喜歡。學院派新批評的語言,一點不新。他讀木心,覺得不應該給文學劃線。他看到當代人追求大散文,而寫不好千字文的弊端……
“閑世人之所忙,方能忙世人之所閑”,德云的做法和寫法,應該說屬于性靈派。性靈派的一大特點就是得有滋味和趣味在心里醞釀播散?!都拍臅纷屛铱吹搅艘粋€中年人曬午后的太陽,坐在一堵老墻下度過散淡時光的那一份從容和豁達,平和與安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