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fā)生在包頭。
這座北方城市,簡潔、純粹得如同生活本身。安居樂業(yè)的引線,就輕巧地埋在這里。
知青回城,帶著結(jié)下的深厚友情,即便是住,也要挨著彼此。一棟筒子樓可以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情誼擺在里面,什么都攻不破似的。
每日出工,下班?;氐郊遥粭l過道的油鍋全都熱鬧起來,你也芹菜我也芹菜地,毫無參差地過著日辰。孩子也像是共有的,生日蠟燭要一塊吹,一罐大白兔奶糖,甜的不只是一代人。
極有記憶點的那一天,大門關(guān)緊了,在他們的小天地里,好不容易才從廣州弄回來的磁帶在錄音機(jī)里唱得比誰都輕快。張新建(趙燕國彰飾)跟高美玉(李菁菁飾)在光滑的音樂里跳舞,跳著跳著,像是日子都變得順坦。大家眼里,似乎都流露過希望此刻成為永恒的希冀。
可最后到場的李海燕(艾麗婭飾)怕人聽到,嚷著換歌。錄音機(jī)旋即改口,唱起“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舊日朋友豈能相忘?……”這《友誼天長地久》一出來,所有人都陷到不可名狀的感傷里,談起什么,都有了城際與年頭的刻度。
劉耀軍(王景春飾)、王麗云(詠梅飾)、沈英明(徐程飾)跟他們把日子過久了,誰都沒想著還有分崩離析的一天。
怪就怪時代跟命運一起無常地作祟。
在那個計劃生育的年代,王麗云懷了二胎,被扭到醫(yī)院動了刀子。劉星成了獨子,獨子卻意外溺水身亡了。再沒法生孩子的夫婦二人,在水邊把魂都給哭斷。
命運很殘忍,讓沈浩糊里糊涂地成了好兄弟劉星喪命的直接因素。更殘忍的是,沈浩的母親正是讓密友王麗云不能再次生育的推手。而且,兩家人的交好,讓劉耀軍和王麗云就連指責(zé)都無從下手。
都說時間會撫平創(chuàng)傷,但傷口就繡在心口上,搏動一下都在作痛。兩家人都難過,卻喪失了相互安撫的能力與資格。
于是,劉耀軍和王麗云躲到了遙遠(yuǎn)的南方,把周永福(王源飾)當(dāng)作劉星養(yǎng)了幾年,氣了幾年,猛地一別離,像是問時間討的債,也到了交割的期限。時間在給他們剔掉旁人,只留他們兩個埋頭喘氣,喘著喘著發(fā)現(xiàn)大家都老了。
而李海燕不僅老了,還病了。她在生命倒數(shù)計時的時候,愈發(fā)覺得當(dāng)年的愧疚長得枝繁葉茂,沈浩(杜江飾)后來說心中那棵樹要撐破他了,其實李海燕的樹更有殺傷力。時間帶給沈家的財富也像是莫大的諷刺,當(dāng)年二胎不能生,不就是都沒那閑錢去交罰款么?
仔細(xì)一想,當(dāng)年胎兒沒了,換了一份“先進(jìn)”的表彰,盡忠職守的工廠領(lǐng)導(dǎo)李海燕覺得劉家增了光,劉家卻覺得榮譽(yù)變成了跳蚤,咬得好生難受??稍瓉聿恢挥X間,這些跳蚤從他們身上,跑到了沈家,把李海燕都噬出了血。
等到她的血液即將抽干,所有人重聚包頭。
李海燕在病床上模糊了時間,她顫巍巍地對王麗云說的,是可以再生了,因為有錢了。太出乎意料的錯位,又是再明白不過的癥結(jié)。她們都哭,一個哭那錯誤可以被糾正了,一個哭沒有什么錯誤需要糾正了。
兩家人各有各的背負(fù),卻都順著性子啞了下去。
這些年里,唯獨沈茉莉(齊溪飾)不是這樣。這個因年紀(jì)輕減幾歲而夾在兩代人之間的異類,曾經(jīng)從小妹的角度依戀過劉耀軍,等到彼此南北相隔,她又想把他從大哥扯到情人的位置,去狠狠地犯錯,用僭越、荒謬等詞語來替他們家贖罪。
這樣無望的舉動,叫這幾十年的過往在昏睡中打了個激靈。
這命運,把人像芝麻那樣往面餅上一撒,當(dāng)真就天各一方,獨自蒼茫了。任誰想起那棟筒子樓,都不忍多念。反正什么東西一比,都不夠彼時情深。
情深卻是有蠱惑的,哪怕是穿行過歷史節(jié)點的他們,也都在僥幸中失了戒備。而世故如我們,看著“無?!倍謶以陬^上三尺,都不忍把故事看下去。
導(dǎo)演王小帥對無??吹们逋福骸霸跁r間的長河里,你真的有時候把不住,有時候真的會走偏,或改變。意料不到的事情很無常,我想把這種體會弄出來?!?/p>
在他鏡頭下,時間長河把人拍得水性全忘,驀然之間就散到了海角天涯。就像是黃偉文給陳奕迅寫的《最佳損友》,“……被推著走,跟著生活流,來年陌生的,是昨日最親的某某”。
任何事情都在時間邁開的雙腳之間比對。時間成了鏡面,卻怎么也對不齊現(xiàn)實的本真。過去的好,還沒映照過來,就湮滅了。
可當(dāng)人想淡忘,風(fēng)吹草動都會幸災(zāi)樂禍地給人做聯(lián)想。每個人都在想當(dāng)年,照相機(jī)前的你我,怎么可以笑得如此開懷坦蕩,怎么可以覺得生活將會永遠(yuǎn)美好。
沈英明后來對張新建說起劉家,“他們對我很客氣,可找不到可說的話了”。一桌人,也都找不到可說的話了。
時間涌動了三十年,像是一個人在回憶此生,各個時段的往事不斷交錯翻滾。前因后果都不是線性的,往事給未來岔開了新路,未來卻又定義了往事的屬性,但即便判斷的眼光變了,也還是破不了彼此的爛局。
而時間又是一名不食人間煙火的教練,催促著他們按照規(guī)則行走??扇诉€沒適應(yīng)一套社會法則,社會又已經(jīng)變了樣。在時間的把戲上,他們輸?shù)脧氐?,我們也覺得,自己要被那種敗仗給摁得死死的。
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傷痕越來越多,內(nèi)傷也越多越密。再聽聽劉耀軍的手機(jī)鈴聲,那可正是S.H.E的《不想長大》。
都不得不嘆一句,時空無常,連人的追悔、解脫都很無常。
可饒是世事如此壯烈,在《地久天長》里,鏡頭是淡然的,表演也是淡然的,只是越淡,越像暗涌,踩進(jìn)去了,就跟著他們,一同卷到玩笑里。
笑他們,笑我們,笑那句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