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也
小說里的事情發(fā)生在我童年是的老家,一個小山村。在我的記憶里,這條不大的山谷是很閉塞的,好像在1990年才通客車。從讀初中開始,我和伙伴們都要步行,在三十里開外的學(xué)校住上一個星期,周日休息再步行回家。也許是因為封閉吧,這里的人給人的印象好像唯有淳樸與善良。人們習(xí)慣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種地打糧,婚喪嫁娶,生兒育女……日子也悠閑,人心也安靜。然而,就在世世代代的守望里,一條繪在圖紙上的高速公路橫空出世了。它有著龐大的模樣——機器是龐大的,橋墩是龐大的,路基是龐大的,聲音是龐大的,所帶來的一切都是龐大的。這一新鮮事物攜帶著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力量突然出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里。人們跟著它沉浮,跟著它起落,固有的一切似乎都跟著動搖了。
豈止是動搖呢?
一條高速公路能改變什么?首先是生存環(huán)境,最簡單最直接的就是出行的便捷。在相對封閉的人看來,遠在還沒誕生之前,他們就開始了無限的猜想。而當(dāng)機器開來,陌生的作業(yè)打亂了山村的平靜,比這更加不平靜的,恐怕就是人心了。無處躲避,高速公路途經(jīng)的一切都跟人們的利益息息相關(guān)——土地不是原來的土地,天空不是原來的天空,聲音不是原來的聲音,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在這期間,人們?yōu)榱死姹甲?、算計、結(jié)盟,可謂無所不做也無所不能。為了利益而勇往直前,原本就是無可厚非的。
在這條路的龐大面前,還有什么不能被摧毀呢?這怪不得高速公路。
隨著環(huán)境而改變的,一定是人心,而始作俑者便是難耐的欲望了。
一旦愚昧被利益(不是文化)點化了,人的覺醒往往令人啼笑皆非——見不得天日的小陰謀詭計,心懷死結(jié)的膽大妄為,自我糾結(jié)的不甘扭曲……家園變成了展示欲望的舞臺,各種心智以人的行為粉墨登場,欲望的不通與外泄無處不在。
“門曉輝”與“蔡晶晶”便是被欲望重塑的兩個人——當(dāng)欲望的雪球越滾越大,心的貪婪也終究是無底洞。他們都是我熟悉的人,有的甚至是我的親人。我了解他們的過去,當(dāng)然也知道他們改變的是什么。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好了,眼界也比以前開闊了,但我是清晰地總覺得失去了什么很可貴的東西。我聽母親說過,以前村子里出現(xiàn)過走投無路的外地人,不管敲開哪家的門,都會得到最好的食物。人們省吃儉用攢下點兒好東西不容易,舍得交給身處最困境的人。塵世荒涼嗎?我相信只要有這樣的心在,塵世就是溫暖的。
毋庸置疑,每個人的生命都來自欲望,都是欲望的產(chǎn)物和結(jié)晶。
人到底有多少欲望?是否會主動認識并驅(qū)逐欲望?又能馴服身上的多少欲望?在欲望中沉浮,人究竟會變成什么或者會成為什么樣子?在欲望橫流的世界,還有沒有純真或類似于不能被踐踏的東西?肉體骯臟與靈魂圣潔之間有沒有界限?在欲望的驅(qū)動下,人出賣自己的最底線是什么?當(dāng)欲望與夢想重疊,無盡的痛苦里有沒有一絲甜蜜?我試圖用這樣的小說找到這一系列問題的答案,因此塑造了門連貴、門曉輝、蔡晶晶、門連喜等人物,圍繞著他跟欲望搏斗的猶豫和決絕、猥瑣和勇敢展開描寫和敘述,努力表達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
在利益面前,欲望總是蠢蠢欲動的,人也很容易妥協(xié)。不管怎樣,世界還是有一些值得人們留戀和敬畏的東西。在小說里,我寫到了一只名叫“小逗兒”的小狗。與人相比,它的欲望是簡單的。它喜歡野外,盡管在人看來那里沒什么值得向往。門連喜帶著家人,可以不顧親情搶錢,正如蔡晶晶可以借用回報的心理而背叛家庭,也像門曉輝被巨額金錢暫時收買的仇恨和滿腔怒火,還有他威脅自己的父親……這些可以發(fā)生在人類的身上,而絕不會發(fā)生在“小逗兒”的身上。得到與失去總是成正比的。相對于物資的豐富,人在精神和靈魂上的貶值是慘重的。
泥土原本是滋養(yǎng)生命最為原始的溫床,更是萬物存在的載體。而當(dāng)泥土被龐大的機器和隆重的作業(yè)拋進空中,變成了灰塵,其本質(zhì)并未改變,只是存在方式不同了。泥土作用于人和灰塵作用于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相同的世界,相同的泥土,相同的人群,卻都有了難以守護的心。能被心留住的,都是昂貴的。
好在還有門連貴和他的“小逗兒”,為塵世保留著一顆初心,愿這股難以混濁的清流能撫摸人心,盡管由所有泥土變成的灰塵要落在這樣的心上。也許正因為要去承受,才顯得格外難得。
作為一種文學(xué)樣式,小說擁有無所不能的力量——揭示人的內(nèi)心,暴露人的靈魂,呈現(xiàn)人的痛苦,描摹人的向往,挽留失去的光陰,翻動橫流的世界。我知道,文學(xué)永遠拒絕褻瀆和賣弄。我嘗試遵從心和靈魂寫作,擺脫寫作上的一切儀式和技術(shù),感知生命于世界于時空的無助無奈和永不迷失的力量,努力呈現(xiàn)包孕在生命內(nèi)核里的真相和真諦。
我知道我做得遠遠不夠,但渴望認同。感謝《小說林》對這篇小說的認可,讓我格外珍惜寫作的意義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