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強
九思是我爺爺,按族譜論,屬于九字輩兒,其堂兄弟還有九德、九如等。那些名字的出處不是《論語》就是《詩經》,看來祖上還是挺有文化的。但是,九常,這一名字例外,在四書五經里查不出個所以然,顯得俗了點,想必是取久久常在、長久之意。他是我的遠門爺爺。
九常爺兩代單傳,他又是家里的獨苗。聽家里老人說,九常爺八九歲還沒斷奶;另外,尿床和穿沙土褲子時間之長也在村里創(chuàng)了紀錄。隨著年齡增長,大家都看出了九常爺是個天生癡呆的傻子,都把他的傻歸根于吃奶時間太長,因為他娘就有點不精明。后來,我們這輩兒人叫他傻爺。
傻爺在父母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地成長,斷奶后就滿大街瘋跑。他的智力發(fā)育遲緩,但是體格發(fā)育超常,虎頭虎腦的。在外沒少出亂子,和鄰家的孩子打架,也沒少遭到群毆,還有一些成年人惡作劇式的欺負,他的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家里人沒辦法,盡量把他摁在家里。
父母離世后,傻爺成了孤兒,滿街游逛。生產隊每年如數分給他口糧,所以去地里勞動,但凡能找到他,隊長都要帶上他去干些粗笨的重活累活。在別人的指揮和誘騙下,他總是不惜體力。然而,還是有些人認為,他蹭了集體的光,太便宜他了。
土地承包到戶時,村里忽視了他的存在,也可能認為即便分給他責任田,他也種不成。他成了徹底的無產者,問題出現了,原來還能生一頓熟一頓、饑一頓飽一頓地生活,現在只能當雇農,打散工吃飯。農忙時,他還很吃香,缺勞力的搶著讓他幫忙;農閑時,他就要靠別人的施舍或者自己討要。
傻爺最愛去馬寡婦家?guī)凸?。馬寡婦心眼好,嘴甜,難聽話少,沒把他當傻子對待,在地里幫工時吃的都一樣。夏天,他要是聽馬寡婦的話,去村邊池塘里洗洗澡,就可以去她家坐著凳子吃飯。他真的洗澡很勤,很主動。冬天農閑,傻爺也經常去她家,有活干活,沒活就依在灶膛邊,蹭暖。
馬寡婦家的門四季為傻爺開著,沒活也可以傻傻地坐上半天,有時還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傻呵呵地答幾句話。除非哪天肚子餓得嘰里咕嚕亂叫,實在頂不住,才去別人家干些零活,否則是叫不動他的。村里一些人埋怨,馬寡婦把傻爺慣懶了,養(yǎng)饞了,不聽話了。
村里出了不少長舌婦,也有老爺們兒,當著傻爺的面開玩笑,次數比傻爺和馬寡婦見面還多。有人問傻爺,你到底上過馬寡婦的床沒有?馬寡婦身子白不白???傻爺總是毫不含糊地說,上過她的床,還經常上,她身子白,像個老白瓜。傻爺說的時候,沒有嘻嘻哈哈,也沒有不好意思的羞澀感。也許他理解的上床就是坐在床邊吧。
馬寡婦獨子不知不覺長大了,小學五年級時與同學打了一架,也打斷了傻爺的蹭暖之路。馬寡婦的獨子隱隱約約聽到過別人嚼舌根子,說娘與傻爺的事兒。這次被打的同學更是當面嘲諷他娘與傻爺有不正當關系,并直接稱呼傻爺就是他的傻爹。馬寡婦的兒子把傻爺驅逐出門外,從此不得踏進半步。
傻爺再也沒敢進馬寡婦家門,有時會站在馬寡婦家門口往里瞅,如果被馬寡婦遇見,她知道傻爺需要啥,忙回屋拿些吃的。有時順便拿出針線,在街上拽著傻爺的破爛衣服縫補。隨著傻爺年紀增長,體力漸衰,受雇用的機會越來越少,生活更加沒著落,只有東家一碗飯、西家半個饃,在四鄰間蹭飯?zhí)疃亲印?/p>
傻爺六十三歲那年,不見了蹤影,我大伯尋遍了周圍幾十里,未果,無奈把傻爺家門鎖了。半年后,河南一家收容所來電話,核對傻爺說出的村名和大伯的名字,傻爺找到了。回家后,傻爺身體虛脫得站不起來,疾病也接連不斷。大伯感動傻爺在最無奈的時候還能說出他的名字,就這么簡單,大伯照顧傻爺十年。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傻爺七十三歲時,自己去見閻王爺了,享年趕上了孔圣人。這個年齡,熬過了不少村里同齡人,在村里也數得上長壽。有人贊嘆,他沒有圣人的智慧,但活了個圣人的年紀,應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報。
傻爺過世是在冬天,紛紛揚揚的雪飄了半個冬天,他走的那天,雪霽天晴,寒冬里的太陽分外溫暖。大伯給傻爺置買了棺槨,馬寡婦和大伯一起給傻爺成殮。馬寡婦說,傻爺也算命好,臨走也會選日子,清清朗朗的,下輩子肯定能做個亮堂人。
傻爺墳前,紙錢翻飛,火光融融,墳頭周圍很遠的雪都化了。傻爺走完了他的蹭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