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鴉生
成仙是一句戲言,只有孩子才會當真。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好心沒好報的感覺,以為他是一個可憐的、沒人陪他玩的小朋友,誰知是個可惡的小無賴。我還沒法和他講道理,因為道理在他那邊——那確實不是我家的樹,我不能禁止別人爬在一棵不屬于我的樹上。那時候也沒有什么隱私之類的維權意識,整個大唐關于這方面的法律都不夠完善,只有“擅闖民宅者死”,沒有“擅窺民宅者死”。大家可能普遍覺得沒有人會無聊到這種地步,對,普通人是不會,小孩就會。
好說歹說也不管用,這長期的精神折磨一度使我陷入抑郁之中。我不是沒想過揍他,但他跑太快,我實在追不上。拜托我哥出馬,他卻對這事漠不關心——我得糾正一下前面的話,有人能忍受自己無論干什么都有一雙眼睛盯著,那就是我哥——他不僅指責我小題大做,似乎還對被注目有隱隱的光榮感。啊,想起來我就覺得,我親愛的哥哥和我真不是同一種動物。孤軍奮戰(zhàn)的我跑去找了那小孩的姐姐,要求她多加管教,結果是這姐姐當著我的面被弟弟氣哭了。總之,我度過了一段相當難熬的日子,每天祈求菩薩讓那孩子消失,后來我的祈禱應驗了,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出現(xiàn)在樹上。一次偶然路過他家,發(fā)現(xiàn)他頭上包著繃帶坐在院子里。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蕭條,但我不會再可憐他了。
長安城到處都是槐樹,按照后來有些人的看法,槐樹可以被列為長安城的市樹,甚至大唐的國樹。不過那年代還沒有這種觀念。如果有人做此提議,淳樸而充滿民族自豪感但是缺乏邏輯感的長安人民肯定會說:“什么這樹那樹的,咱們大唐什么樹沒有?”
從我家出門去,沿著夯實的大道向南走,再向東拐,再向南走,再向東拐,一直走著直角最終會到達長安城的中心。如果沒有什么重大國事活動,那里一般都是人聲鼎沸,到處鮮衣怒馬。賣糖漿的小販跳著一種類似舞蹈的步伐,穿過人群到達每一個吆喝他的人身邊,卻能不把糖碰在周圍人們的身上;收購藥材和絲帛的西域商人彬彬有禮地依次跨入每一家臨街的店鋪;倒酒的胡姬那輕薄而繽紛的衣袖總能卷起一片細細的塵土,她們的笑聲很大很有特色;烤牛羊肉的香味引來成群的野狗和麻雀,小孩手中掉落的半塊金黃色燒餅迅速被經過的車輪碾入泥土;如果路過的是垃圾車,人們就沒有這么鎮(zhèn)靜了,連騎馬的貴婦都要趕緊回避,掩口皺眉等著載滿糞便污穢的車輛被蒼蠅前呼后擁地經行而過;領著會說話的鸚鵡出行的紈绔子弟會引起堵塞交通的圍觀,帶著獵鷹的青年則急匆匆地穿過人群奔郊外而去。到處都是聲音、氣味、光影和色彩,而暴雨忽然來到的時候,它們都會在頃刻間消失不見。
我和我弟喜歡在人散后的集市上撿菜葉子,不是自己吃,是用來喂西鄰家的兔子。我們喂兔子不代表我們喜歡它,虐待兔子也不代表我們討厭它,這兩件事的性質是一樣的,都只是取樂而已。不過西鄰不讓我們喂,除非拿我們自己的葉子,這其實是在變相地剝削我們撿菜葉子的勞動力,我和我弟年紀較小,都心甘情愿地上鉤了。一開始我們只會彎著腰撿,后來發(fā)現(xiàn)拾馬糞的環(huán)衛(wèi)人員都是拿一根尖頭木棍對準一插,再往后一甩,糞球就乖乖地落到背上的竹筐里去了。我也找了棍木棍,插上白菜幫子往后一甩,但我忘了自己并沒有筐,這一甩就糊在了我弟臉上。我哈哈大笑,我弟也哈哈大笑,白菜幫子還掛在頭上。那時候他還沒這么乖僻,沒被所謂的藝術完全敗壞。
有時也會撿到好東西:好看的石頭和瓷片可以拿回去給我姐,她有收集癖,會付零花錢給我們作報酬。面攤上潑出來的剩湯里有一種黑色的果殼,氣味辛辣芳香,我經常偷偷放在香囊里。一切尖銳形狀的東西都對我們的挖洞事業(yè)有莫大的幫助,在這方面我們存在競爭者,比我們年紀大的男孩和我們爭奪一塊廢鐵片,被成年人看見,多半會判給我們。他們覺得被青春期男孩拿走只會成為兇器,不如給看似無害的小朋友。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們還有一個哥哥。
我哥并不總和我一起,他騎著一根竹馬滿城跑,神出鬼沒——這里需要說明的是,他也不是不想騎真正的馬,只是那年他才十二歲,根據大唐律法,還遠遠不到考馬證的年紀。有次他和人打賭,背著那匹“馬”往城墻上爬,令人驚異的是,他居然像壁虎一樣爬了好幾米之高,結果圍觀者的喝彩聲引來了城防兵。眾人作鳥獸散,他還在堅持不懈地往上爬,對官兵的警告充耳不聞,最后他們疊成羅漢扯著他背上的竹棍把他拽下來。我覺得其實完全不必要,只要再等一會兒,就可以在城墻頂上抓住他了。
我哥不高興的時候,大老遠就看得出來。他拖著竹棍,抽打路過的每一棵樹干。如果你不閃不避走過去,他還會抽打你的小腿肚子。和他打架你占不到什么便宜,因為這家伙好像沒有痛覺神經一樣。有次他半夜和人斗毆回來,衣服不脫上床就睡了,早上我們發(fā)現(xiàn)他流了一枕頭駭人的血,而他渾然不覺,頂著被凝血和泥土糊住的傷口又跑出去玩了。鄰里街坊見慣了他頂傷掛彩,也就不再埋怨我們不盡為人手足的責任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個沒縫好的皮口袋,到處揮灑鮮艷的血滴。那些血似乎也像更漏一般,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單憑勇猛還不足以贏得眾人的敬畏,我哥最強悍的地方在于他的無所畏懼。年幼的我們不知死亡為何物,沒見識過戰(zhàn)爭,也沒失去過親友,終日游走在戶外的孩童,畏懼之情主要體現(xiàn)在天性上對某些動物的恐懼。據說,在癩蛤蟆、老鼠、蜘蛛、蛇和蜈蚣中,總有一種讓你中招的。我很不幸,除了老鼠什么都怕。而我哥表演過單手捉活蛇,他抓住了蛇的七寸,把它從脖子往后一捋,蛇就死了。他又把蛇倒提起來,從尾巴往頭部一捋,蛇又活了過來。他不停地把蛇弄得死去活來直到它看上去真的死了,像條草繩一樣軟綿綿的毫無生機,才掄圓了膀子往外一甩——蛇旋轉著飛了出去,不知落到哪個倒霉的地方去了。老人們威嚇他說會遭到長蟲大仙的報復,我因此非常擔心,不過后來什么也沒發(fā)生,除了他身上因為太臟而長出了蛇鱗。
總之,我哥是個名副其實的二愣子,所以沒人敢和他叫板。他“尊貴”的地位給我們帶來的直接好處就是很少有人欺負我們,我以前沒細想過這回事,現(xiàn)在看來,大部分是拜他所賜。
我的哥哥雖然人見人怕狗見狗嫌,卻沒有為害鄉(xiāng)里,相反,由于具備超能力,還會時不時地主持一把正義,不過只限于他心情開朗心態(tài)積極的時候。他若懶起來,就像聾了瞎了一樣,萬事不關心。后來我離開家到別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那些依然或多或少保留著正義感的人們,大多數(shù)是有獨立能力的個體;越是被人欺壓得厲害的,就會越來越難以保持公正。有些人在你忍不住可憐他們的時候,已經暗自下定決心:得勢后要把所有人都踹到糞坑里去,這些人里面也包括自認為無辜的你。自然,這都是后話了,在永恒持續(xù)的記憶之夏天,沒有什么事物能破壞我們的美好。
我哥在長安城的每一個秘密角落里潛伏,在每一條正午和黃昏的街道上流浪。他用長長的指甲割掉一茬又一茬新長出來的青草,指腹和掌心終年被植物的汁液染成烏綠。他會模仿他見過的每一種動物的叫聲,某位戍邊軍人的妻子在一個清晨聽到的第一聲大雁的鳴叫或許就是我哥;炸油條的老漢整個下午都縈繞在耳邊的不知疲倦的蟬聲,其中有一只也是我哥;皇帝從朱雀門出行,兩列肅然無聲的車隊中忽然不知哪一匹馬撒歡嘶鳴,使稗官內臣為之失色,那也是我哥的惡作劇。從城墻頂?shù)脚潘疁?,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他因此而知道了很多隱秘詭異的秘密,講給我們聽,令我們?yōu)橹ι?。只有我姐總是不屑一顧地說他:“你又吹牛皮了!”
我姐比我哥大,是我們之中最大的一個,她和我們都不親。很多人告訴我們說她很漂亮,而我們剩下的幾個則都長得……渾然天成。但是在從小臉對臉長大的兄弟姐妹之間,彼此是審不出來美丑的。我只覺得她很白,仿佛曬一百年都曬不黑,她脖子和胳膊上長著很多痣。至于我,雖然也有不少痣,卻黑得讓你看不出來。我姐性情古怪,大部分時候不茍言笑,偶爾甜蜜得使我困惑不已。她自覺地承擔著規(guī)勸我們的責任,若是生氣了,卻可以對一切冷眼旁觀。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老也長不大的小石榴樹,樹邊用紅磚圍著一圈小花壇,當?shù)囟赐诘锰顑炔啃枰挝锏臅r候,我們就去抽磚。磚抽光了,失去了邊界,小石榴樹就再次遭到踐踏,所以它老也長不大。我姐有一次在對我們的屢教不改之下,踹翻了所有的磚塊還踩折了石榴樹的一根枝子,然后就坐在門前哭了起來。聞訊而至的鄰居對我們進行了嚴厲的聲討。后來她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們,只是腳踢得太疼罷了。
我姐擅長做手工,她縫的手絹可以拿去做矩,經線和緯線完全一致,乃是大唐度量律中標準的正方形。假如不一致,她會馬上感覺出來并且罵道:“這家的布織得太糙了?!碑斘蚁胍粔K新手絹的時候,就諂媚地夸她手絹做得好,不久她就會送我一塊。這些布片保存至今,從來沒弄臟過,因為我從來也不用。它們甚至沒有變黃,據說沾上了汗?jié)n或油脂的棉布才會變黃,而這些繡著花卉山川的手絹,卻像不是從人手中出來的一樣。或許我姐躲在不讓我們進的閨房中時,是命令剪刀和針線自行完成了這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