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青槐
轉(zhuǎn)過山坳,世界消失了……
一房老屋停在春天的額頭,是世界的源點。燕子繞屋三匝,穿窗投入梁下的舊巢。昨天的體溫,還暖在巢沿。
此時,人間是一扇虛掩的窗。源點與終點,都棲在窗欞上。
屋外,鶉鳩在樅樹林里唱歌,土雞在啄食,柴犬在籬笆下跑來跑去……一切都是昨天的樣子,有著理所當然與怡然自得的表情。
風收斂翅膀像燕子收斂歸程,穿越窗欞如同燕子穿越千里。
燕子梳羽,看著母親啼啾,它的喜悅能把整個春天填滿。
這討厭的燕子,總是搶先一步到達
母親的微笑。
鶉鳩的歌聲從沿江公路跑到伍家院,用去了一秒的時間。剛好等同父親在檐角,瞇著眼睛認出從山坳邊走出的我。
愛唱歌的鶉鳩,在梅山到處亂竄,它與剛睡醒的映山紅一樣,總是比桃花更早擁抱春雨,擁抱老牛叔經(jīng)年的風濕與濕漉漉的咳嗽,擁抱山巒間煙雨迷蒙的清明,也擁抱我:一個差點分不清鴝鵒與烏鴉的遠鄉(xiāng)人。
席菜沿著山路,曲曲折折地綠著,像大多數(shù)山民的心腸,給點春雨就發(fā)芽,蘸點春風就開花。禾苗茂盛時,它就與叔爺爺一起,在路邊站成草。
唯有金櫻子,用體內(nèi)的針尖挑著雨絲,挑著父親的檀香與紙錢,輕輕地敲打著清明。
祖?zhèn)鞯募堘υ谏狡聯(lián)u曳,它們在鄉(xiāng)親的緬懷里,從一朵花落看到一萬朵花落,從一朵花蕾看到一萬朵花開……
生與死,被同一竿紙幡飄展,隨山巒流淌,淵默如光陰。此時,我的山巒喲,死亡如此澎湃又如此安寧。
此時,鞭炮禁燃,群巒胸懷靜寂。
那么多龐大的出生,漫山遍野地跑,在花瓣里一一打開。
此時,生與死都是一場春雨。
我抬頭,看見每一座山峰都正襟危坐
像不茍言笑的祖墳。
在老椿村下看巖煙氤氳是一種幸福。
山崖邊,金錢松脫光衣服用影子在資江里游泳,巖煙再高三尺,便可以淹沒它鎖骨上的鳥鳴。
屋后的田壟里,禾苗在抽穗。更遠處的荒田里,稗草因抽穗太少正慚愧地低下了頭。
老牛叔在唱歌。
他的瘦脖子伴著山歌的節(jié)奏伸縮,像啄食的鴨子。音節(jié)嘹亮之后,滿山巒都是郎與妹的應和。
“上山能挑百斤擔,下田能摸水田螺?!?/p>
花椒鳳蝶從絲瓜藤邊閃出,掠過老牛叔
就像掠過一朵花。
“一輩子只愛一朵花是可恥的?!?/p>
長喙天蛾不說話,它在苦瓜花前懸停,內(nèi)心的甜蜜,只說與花朵與清風。懸空的翅膀,只為下一朵花扇動。
獨自一人將孩子養(yǎng)大的孫婆婆看著長喙天蛾,就像看著親人。
七十多歲的她洞悉馬嶺隱秘,知道不是每一朵花都會有甜蜜的果實,知道凋零與綻放總是互為背景,知道時光里行走,就是尋找每一朵花,往死里愛,將落日愛成朝陽,淚水愛成花蜜。
“總有一天,我終將替流水死去?!?/p>
長喙天蛾飛過孫婆婆的咳嗽,它看見老屋后的小溪,蛇一樣爬進了草叢,也爬過老屋與不遠處別墅的影子。
——此時,孫婆婆的眼里群巒如染,山花爛漫。
長喙天蛾在花蕊里,吻上了小溪
長著花香的透明體重。
最后一枚桔子黃在樹上,寒風穿過它,就像穿過秋天的句號。
凜冽的風搖著翠綠的桔葉,仿佛隨時都會遞出白色的桔花;隨時都會搖落桔子金黃的倒影與虛無的鳥鳴;隨時都會搖落父親的咳嗽與母親的淺笑……
此時,整個桔林都是它的:比它高的天,比它低的草,以及夾在高與低之間的我與幾聲狗吠。
此時,坐在樹上的桔子與我對視,風吹著它就像吹著孤獨。
孤獨有多大,內(nèi)心就有多甜。
在冬天,滿地的綠草個個都在代言我的家鄉(xiāng)。
冬寒菜內(nèi)心圓滑,掌心有小火苗,穿綠衣,風一搖,影子里便滴落鳥鳴。
蜈蚣草見縫插針,每一根骨節(jié)都伸出一雙手,它知道小人物的大情懷就是擁抱身邊所有的事物。陽光甜,石縫遼闊,一捧泥土也可以愛成祖國。
風吹唐竹,細碎的聲響恍若秦朝。
儺歌用丘陵的形狀起伏,唱土地(1)的人,嗓子里養(yǎng)著一條叫資水的河,黃尾鯛模樣的頌歌,逐水凌波……
雞鳴是軟的,狗吠也是。
一只大鵝追著我咬,仿佛我是它的仇人
就像我追著時光咬。
注:(員)唱土地:老家的一種風俗,春節(jié)前后,會說唱的人就會挨家挨戶地登門,以說唱的形式送上祝福的頌歌,換取報酬。頌歌節(jié)奏明快,詞語吉祥。
大雪落下——除了時光,有什么不一夜白頭呢?
寒霜吻在雪上,它不知道:在馬嶺,太龐大的愛,容易令青春變色。鳥鳴在寒霜里暗淡,滿園子的蔬菜從綠轉(zhuǎn)枯。
干枯的還有昨日的稻莖,一茬茬像祖先的斷骨,在田壟里固執(zhí)地等待春分。
冬天仍然走不出二十年前的記憶:燕巢干巴巴的,守著燕子的南歸夢。白頭翁啄著苦楝子,啄著啄著歌聲便掉落下來。
沒有花朵,煙雨比人情冷漠;沒有父母,家鄉(xiāng)比天涯遙遠……
陽光還是四十年前的樣子,母親墊著影子摘菜芯,摘著摘著,微笑便也滴落了下來。
老屋前的松樹林,在母親的微笑里
越長越像,一聲鳥鳴。
在羞澀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摸黑回家,犬吠比燈光溫暖。
寡婦灘下,資江瘦成一彎冬月。
籬笆邊,池塘黝黑,它的暗語唯有抱蕾的枇杷與母親的嘮叨懂。
路寬一米,天地便晴朗十分。太陽能路燈是新的,檐燈也是。
這個春節(jié),小村禁燃炮竹之后,父親每一聲咳嗽,都能咳出
一大片寧靜
一大片安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