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雁蓉 朱 琳(北京電影學(xué)院，北京 100088)

一、戲劇：斯特林堡的《朱莉小姐》

有“世界現(xiàn)代戲劇之父”之稱的奧古斯特·斯特林堡是瑞典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奠基人，同時也是北歐文學(xué)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的追隨者遍布世界各地，其中包括蘇聯(lián)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和兩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美國“表現(xiàn)主義”作家尤金·奧尼爾與法國“存在主義”作家讓-保羅·薩特。

《朱莉小姐》(1888)是斯特林堡遵照“三一律”原則創(chuàng)作出的“自然主義”戲劇作品，這種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興起于法國的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傾向倡導(dǎo)“忠實于描摹事物本來的樣子”。“三一律”特有的結(jié)構(gòu)、節(jié)奏緊湊性與“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的簡潔、克制傾向賦予《朱莉小姐》以獨特神韻，而高度區(qū)別于以往文學(xué)作品的人物內(nèi)在沖突使《朱莉小姐》成為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現(xiàn)代悲劇作品。

《朱莉小姐》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階級分明的瑞典莊園的廚房里：二十五歲的朱莉是莊園主人伯爵的獨生女，她的母親是受過新式思想沖擊的平民，拒絕以婚姻的形式維持愛情，一心想將女兒教育成不臣服于男性的新女性。這種強制、不符合天性的扭曲教育使朱莉的內(nèi)在性格復(fù)雜而自我沖突。仲夏節(jié)這天，伯爵去拜訪親友，醉酒的朱莉小姐試圖引誘男仆讓并最終失身于他，在畏懼伯爵又猶豫不決的讓的言語攻擊和暗示中，朱莉小姐走向了自殺的毀滅終局。處于下層階級的讓是一個懂得利用自身優(yōu)勢抓住一切機會向上層階級攀爬的無情之人，他裝扮體面，學(xué)習(xí)上層階級的行為舉止，講一切利于自己的話，用斯特林堡的話評價，這種人“具有奴隸的野蠻和統(tǒng)治者的殘忍，目睹鮮血也毫不畏懼能逢兇化吉”[1]344。

朱莉小姐的悲劇由諸多原因構(gòu)成，母親的扭曲式教育背后同時透露出父親的疏于管教和未加阻攔；此外，仲夏節(jié)這一天的節(jié)日氛圍、月經(jīng)期、四處彌漫的情欲暗示、醉酒以及思想局限等無不催促著她的“窮途末路”。斯特林堡并沒有對他們進行道德批判與說教喻理，他用自然的描摹和精準的語言將一個涵蓋階層的兩性悲劇濃縮在一個廚房空間中呈現(xiàn)出來。斯特林堡認為，作為“犧牲品”的朱莉從古至今都存在，在男性的“天空”下，有反叛意識的女性甚少作為，她們與天性進行著“無望的爭斗”，而“朱莉小姐”之所以被稱為“現(xiàn)代個性”，不是因為她不男不女仇視男人，而是因為她“現(xiàn)在被發(fā)現(xiàn)并招搖過市”。[1]341

斯特林堡在1887年搬到丹麥居住，隨后在他人介紹下租下伯爵夫人路易莎·戴·弗朗肯諾的城堡作為夏季別墅，斯特林堡在這里寫出了以丹麥王后瑪?shù)贍柕隆た_琳、伯爵夫人弗朗肯諾和現(xiàn)任妻子錫麗·馮·埃森為原型的《朱莉小姐》。(1)[瑞]拉格爾克朗斯：《斯特林堡傳》，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255頁、第260頁。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時斯特林堡與第一任妻子錫麗的婚姻已行將就木，二人最終在1891年結(jié)束了他們十三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說這段婚姻給斯特林堡的創(chuàng)作帶來什么影響，最大的可能便是認為錫麗已成為聒噪不休的“潑婦”的斯特林堡對愛情的看法——“我想，愛情與風(fēng)信子一樣，在它開出繁花之前，一定要把根深扎于黑暗處，在那里迅速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然后枯萎死去”[1]344。

作為斯特林堡的經(jīng)典戲劇作品，《朱莉小姐》曾被多個國家多次翻拍成電影及電視電影；其中瑞典翻拍過四次。在本文中，作者選取其中最具影響力的阿爾夫·斯約堡版本以及挪威表演藝術(shù)家麗芙·烏曼于2014年拍攝的版本進行論述。(2)見IMDB，https://www.imdb.com/find?q=Miss%20Julie&s=tt&ref_=fn_al_tt_mr.

二、電影：阿爾夫·斯約堡的《朱莉小姐》

1951年，瑞典導(dǎo)演阿爾夫·斯約堡將斯特林堡的《朱莉小姐》從舞臺搬進電影空間。影片在情節(jié)及人物刻畫方面基本忠實于原作，斯約堡利用電影特性打破了原本“廚房”這一單一空間，將其擴展到整個莊園，并大量使用閃回及疊印等技法來表達故事的前情后果與人物心理，同時將伯爵夫婦、未婚夫及大量仆人加入其中，這在使影片清晰易懂的同時卻也破壞了《朱莉小姐》原本簡潔克制的氣韻。

影片從朱莉小姐偏愛最后卻被讓殺死的那只小鳥開始，鳥籠旁的朱莉看起來正沉思，將朱莉比作“籠中鳥”的隱喻也為人物命運埋下伏筆；屋子外面家傭們歡鬧一處，節(jié)日氛圍借助群像表達，全景鏡頭后接著跳剪了一個女仆的臉部特寫。這種頗為刻意的主觀性表達雖然不失為某種特色，但毫無疑問斯特林堡的疏離性“自然主義”已被斯約堡打破，而接下來這種全片可見的主觀性表達將充斥各處。

其中一處對原作失敗的“照搬”是廚房里讓對克里斯汀講述朱莉與“前未婚夫”的秘事段落(通過閃回直觀呈現(xiàn))。在戲劇中，本段落講的是朱莉與未婚夫在馬廄前游戲時，朱莉讓未婚夫跳鞭子，每跳一次便像馴狗一樣打他一鞭，兩次之后就被未婚夫奪過鞭子且折斷離開；但在電影中，這一情節(jié)與“寵物狗情節(jié)”合并處理：與未婚夫一起騎馬的朱莉看見自己的狗在做她認為的“下流事”，下馬鞭打狗，這種殘忍的舉動被未婚夫制止，朱莉高傲地要回鞭子，并讓狗跳鞭，隨后她看向未婚夫，要求他做出同樣的事。如果此時未婚夫便斷鞭離開，既能表達出朱莉的個性，又無損于情節(jié)、人物合理性，可影片中未婚夫依照原作做出了跳鞭的舉動，并在挨了兩鞭后奪鞭離開，好像他剛想起自己在被侮辱一樣，這種主觀性表達是在破壞人物客觀合理性的基礎(chǔ)上建立的，并不明智。

另一處失敗的“照搬”是對廚娘克里斯汀的處理。廚房這一場景空間并不大，添置滿當(dāng)?shù)挠闷泛褪站o的景別使它在視覺上看起來更小，但費解的是，會趕走其他女仆、會對朱莉報以不滿的克里斯汀就在這個小空間、在自己未婚夫與其他女人充滿調(diào)情意味的對話中熟睡過去。斯特林堡在塑造克里斯汀這一人物時的確將她歸于“完全沒有主見，遲鈍……說起話像動物一樣沒有思想”[1]345的類型中，因而“忙碌一天”且“神經(jīng)大條”的克里斯汀在沒有過多轉(zhuǎn)場和閑雜人等打破發(fā)展的戲劇中“悄悄”睡去并不太引人注意，但這在已經(jīng)打破空間限定的影片里顯然不太適用。

當(dāng)然，影片也有改編精彩之處，例如使用閃回呈現(xiàn)的朱莉?qū)δ赣H的回憶部分。這個于戲劇中僅在語言里“出場”的新式女人被斯約堡塑造成一個癲狂的人。朱莉的母親拒絕被丈夫掌控，得知有孕后她喝藥反抗，被醫(yī)生挽救后，她對擔(dān)心自己安危的丈夫說，“看誰笑到最后”。伯爵潛在期望妻子生下的是男孩，而朱莉出生時，母親瘋狂大笑著說“讓他看看他的兒子”。隨著朱莉的長大，一直遵循妻子意愿的伯爵提出必須建立婚約，而伯爵夫人卻在成婚之夜縱火燒了伯爵府邸。伯爵夫人對朱莉扭曲的教育使朱莉一面想要掌控男人以獲得女性自由，一面卻又恐懼自責(zé)想要成為一個男人的女人，背道而馳的雙重欲望拉扯折磨著朱莉小姐的內(nèi)心，母親是一生籠罩在她內(nèi)心上空的陰影。

《朱莉小姐》(1951)攝制的年代背景較為特殊：從戰(zhàn)火中喘息過來的歐洲百廢待興，而對歐洲市場虎視眈眈的好萊塢又借助“歐洲復(fù)興”援助計劃為自己國家的電影出口鋪平了道路，多重壓力下的歐洲尚在醞釀自己的文化覺醒，在它的時代中，《朱莉小姐》無愧于“優(yōu)秀”二字。

三、電影：麗芙·烏曼的《朱莉小姐》

2014年，轉(zhuǎn)為導(dǎo)演的原伯格曼御用女演員麗芙·烏曼再次翻拍《朱莉小姐》，這位享譽世界的女性表演藝術(shù)家攜手美國女演員杰西卡·查斯坦、愛爾蘭男演員柯林·法瑞爾、英國女演員薩曼莎·莫頓三位在各大電影節(jié)笑傲群雄的優(yōu)秀表演藝術(shù)家為觀眾帶來一次頂級的表演盛宴。麗芙·烏曼將核心空間限定在伯爵的府宅，相反于增添情節(jié)豐富體量，麗芙在完全尊重原文本的基礎(chǔ)上為每一句臺詞做出了表演層面的情感詮釋，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堪稱完美地還原了斯特林堡原作的氣韻——冰層下的火焰。

影片以童年朱莉獨自在床上朗讀故事開場，隨后朱莉一個人游蕩在偌大的伯爵府宅。在布景方面，麗芙參考了伯格曼的《呼喊與細語》，蒙有白色防塵布的家具與紅色為主色的房間形成對比，伯格曼式的“靈魂呢喃”延續(xù)到影片當(dāng)中。處女作便得到威尼斯金獅獎的俄羅斯導(dǎo)演安德烈·薩金塞夫御用攝影師米哈伊爾擔(dān)任本片攝影，利用空間加大景深與遠景拍攝使小朱莉與大府宅形成鮮明對比，畫面里傳遞出的是一種無以言說的孤獨。小朱莉離開府宅走到林中河邊，如果說斯約堡的朱莉被隱喻為“籠中鳥”，那么麗芙的朱莉便是她自己一朵朵扔下的“水中花”，預(yù)示著終局。

女廚娘克里斯汀的角色在此版中更名為凱瑟琳，麗芙以女性視角重塑這一角色賦予其靈魂，無論在視覺層面還是表演層面，凱瑟琳都符合一個溫柔的妻子型女性角色，與朱莉小姐形成對比。送伯爵上火車的讓回到廚房，與正燒飯的凱瑟琳談話，語氣中透露出對因身份階層被看低的不滿，隨之抱怨朱莉剛剛強迫他跳舞。高舉架格局的廚房擴大了空間感，朱莉的寵物狗趴在一旁；即使大空間中僅有兩個人，當(dāng)講述朱莉要求在狗的食物中加墮胎藥時，凱瑟琳依然走近讓，坐在他旁側(cè)的椅子上壓低聲音。而隨后在講述見到朱莉裸體時，凱瑟琳更是走到讓身邊耳語，表演層次被準確區(qū)分；當(dāng)朱莉小姐幽靈般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兩人立刻噤聲起身，精準的細節(jié)表演無言地傳遞出階級地位。

朱莉再次邀請讓跳舞，讓在凱瑟琳面前婉拒，無論是朱莉的居高臨下卻不過分傲慢還是凱瑟琳的克制有禮卻并不情愿都是只能訴諸視覺而非語言的呈現(xiàn)，在輕顫的鼻音與垂眼頷首中三人微妙的情感關(guān)系被精準演繹。麗芙更改了凱瑟琳在廚房中睡著的設(shè)定，而是以“要睡覺”為借口離開，當(dāng)讓提醒朱莉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并不妥當(dāng)時，朱莉笑著又要跑去找凱瑟琳，二人在她的房間門口小聲談話，顯然，愛著自己未婚夫的凱瑟琳此時是絕不可能睡著的，她就在門的另一邊哭泣。

在朱莉小姐自導(dǎo)自演的引誘游戲里，她試圖扮演一個掌控者，因為凱瑟琳，讓的情緒起初是憤怒與抵抗，這是合理的過渡；當(dāng)二人單獨相處的時間增長，讓對上層階級——小姐的欲望漸漸顯露。他迎合她扮演“臣服者”，朱莉要求他吻自己的靴子，讓照辦。而酒精作用下情欲不斷增長，“臣服者”漸漸不滿于朱莉的游戲，讓抓住時機，以一種被玩弄的懊惱講出他曾對朱莉的暗戀，之后他帶朱莉到馬廄里切切實實地吻了她，這次沒有掌?作為動作反應(yīng)；讓迅速跑回廚房，而醉酒的朱莉搖搖晃晃走到外面隔著窗戶看他，二人的掌控地位變換已經(jīng)暗暗通過空間位置變換而傳達。

朱莉小姐失身之后，畫面光線轉(zhuǎn)換，即使是白晝最長的一天，也終于迎來自己的黑夜。朱莉衣衫不整頭發(fā)蓬亂不知所措，點光源增強，二人的輪廓被勾勒得更顯陰暗。讓提議二人離開，拿著伯爵的錢遠走高飛開家旅館，他展現(xiàn)的野心與狡詐加劇了朱莉內(nèi)心的失衡，她試圖重獲威嚴大喊“賊就是賊”，卻得到“妓女就是妓女”的反唇相譏；二人爭吵、咒罵、失措、懇求到暫歸平靜，朱莉小姐已從被吻靴子的人變成伏地吻靴子的人。讓到凱瑟琳房間坦白，引起嚴守等級身份的凱瑟琳的憤怒和唾棄，而此時聽聞男爵即將歸來使他更加驚慌失措。伯爵沒有露面，可對讓的拍攝角度變?yōu)楦┡某尸F(xiàn)出一種無形壓迫，讓連哄帶吼逼迫朱莉離開以保全自己，他甚至殺了朱莉的小鳥。房中鈴聲響起，讓被召喚，他穿好制服回歸仆人身份，而早已不像小姐的朱莉拉過他的手，讓卻將一把小刀遞給她。

恍恍惚惚的朱莉來到林中河邊，像小時候一樣將花扔到水中，可河里的溪石卻截住想要順?biāo)x去的浮花。朱莉小姐在河邊割腕，靜靜地，獨自一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