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愛
西門垅人的夢境是被霧氣催生出來的。霧氣被視作西門垅人命運(yùn)的締造者,也是催生夢境的始作俑者。在黑夜結(jié)束的地方,霧氣洶涌激蕩。而每一個白日來臨之際,霧氣生生不息。
西門垅人的祖先在荒野之上奠定地基,搭建居所。泥土之下,尚有累累墓塋擠擠攘攘,吵鬧不休。一些古舊的人事在這片地域上聚集、盤旋,堆積出彌天大霧,終日籠罩在西門垅人的天空上。西門垅人不得不被裹挾在白色霧氣中,失陷于煙霞紅塵。褪脫不去的疲憊和羈絆,致使西門垅人一夜連一夜做夢。
在西門垅,你能看清人們臉上的表情,卻很難走近每一個人。西門垅是一座孤城,每個角落里都藏著形態(tài)迥異,心靈孤獨(dú)的人。你只能看著這群人的眼睛,卻永遠(yuǎn)猜不透他們的靈魂。這就是西門垅人的宿命。無數(shù)人奔赴西門垅,只為看到太陽每天升起,如火焰騰空,再慢慢寂滅。他們受到本能驅(qū)使,耗費(fèi)的是過日子的勁頭,而不是生命本身。
少女白出生于西門垅,是霧氣和夢境催生而成的幻象,也是西門垅命運(yùn)的講述者。少女白身形瘦高,皮膚異常白皙,閃閃發(fā)光的眼睛里靈氣充溢。她剛剛成年,自認(rèn)為達(dá)到可以隨意吐露秘密的年紀(jì)。在中午十二點(diǎn),一天中最明亮的時節(jié),她碰到一個陌生人。她一眼就看出來,那就是將來要分享她秘密的人。當(dāng)她第一次向來人傾訴時,她的祖先早已在繽紛的夢境之上沉睡千年。聽者并沒有尖叫和驚詫,人們總是對年輕人抱有更多的寬容和諒解,且從不把對方說的話當(dāng)真。少女白最終沒有把任何秘密泄露出去。
我在兩年前遷居西門垅。那時候,我愈加孤僻,恨不得有一雙能過濾一切聲音的耳朵,恨不得處在絕對純凈的環(huán)境下。電話鈴聲讓我心驚肉跳,接收短信也使我心神不寧。外界任何細(xì)小的攪擾都會讓我惶恐不安。我不再聽音樂,不想忍受人聲。我把手機(jī)變成一個沉默乖巧的工具,關(guān)閉它的一切聲音,甚至不再震動。在生活巨大的喧囂之下,我陷入一種永恒的孤獨(dú)和自閉之中??僧?dāng)我逐漸意識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帶來巨大喜悅時,我的日常已經(jīng)永遠(yuǎn)陷入吵吵鬧鬧、熙熙攘攘的世相之中。
房主職業(yè)不明,皮膚白得發(fā)亮,是一位近五十歲的瞿姓男人,臉頰枯瘦,身姿纖細(xì)。他趿拉著鞋,倦容滿面,打著哈欠把整個二樓租給我。那凌亂的頭發(fā),過分迷離的眼神,像慵懶的穴居動物,我懷疑他剛從夢中蘇醒,又準(zhǔn)備及時沉入夢境。房間大而異常簡陋,被彩色膠紙層層糊住的窗戶,把光陰和喧囂都擋在外面。墻壁上記錄的電話號碼,密集而無序地排列。地板上檳榔香煙口香糖留下的污穢、多余的白熾燈和開關(guān)插座,尚未撤走的幾套桌椅。遺留跡象表明,這里曾被當(dāng)做麻將房使用。
我掀開一塊笨重陳舊的窗簾,頂端重重帷幔后面,隱秘地倒掛一只成年蝙蝠。翅膀和腋下裸露出來的皮膚細(xì)膩蒼白,泛出血絲。蝙蝠一定沒想到自己還有人驚擾,任憑我跺腳恐嚇,它依舊紋絲不動,沉默如磐石。麻將聲類似安魂曲,就好像這個房間有某種魔力,才讓它沉睡如斯。這黑暗中的騎士,定是知曉發(fā)生在此間的種種過往,旁觀西門垅人在明亮的白日之下,卻拉上厚厚的窗簾,聚集在燈影下的瘋狂、嘶叫和醉生夢死。墻角的水池邊上,一只過分孱弱的壁虎拖著細(xì)小的軀體,朝黑暗處緩緩爬行。它甚至回頭看我一眼,才不情愿地貼著罅隙慢慢消失。我跌坐在地上,驚魂不定。這短暫的對視類似一種隱晦的抗議,譴責(zé)我的入侵。當(dāng)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冒犯和窺探時,對西門垅的猜測和臆斷,是橫在我們之間的疏離和溝渠。我在晦暗不明的房間里忽然驚覺和清醒,卻猶自心有余悸,久久無法站立起來。
我在西門垅第一個晚上就被少女白不幸言中,她說我會做一夜五彩紛呈的夢。窗戶外邊,是兩棟互成犄角的樓房,幾十戶門窗緊閉,兀自空對我。我們之間咫尺天涯。有時,有戲曲聲傳來,貓叫聲傳來,還有小孩哭鬧和其他一些日常聲音。天地之間,只有我一個聽眾,無數(shù)喧囂漫灌進(jìn)來。我坐在黑暗中凝神閉目,長時間,彷佛不用呼吸。
黑夜自幽暗中無限衍生。霧氣層層上涌,并貼著西門垅的邊角、縫隙快速游走,四處鋪開彌漫。我蜷縮于床上,蒙頭假寐,親耳聆聽霧氣在城墻間攀爬、橫沖直撞,試圖撕咬開堅實(shí)的屏障,侵入每一個酣實(shí)的睡眠之中,因受阻而發(fā)出低沉的怒吼。霧氣拍打緊閉的門窗,刮走隱身其間的弱小蚊蟲,并往它們的庇護(hù)之所撒下大把咒語。老鼠順著空調(diào)排氣管碩大的洞壁爬進(jìn)來,它們鉆進(jìn)機(jī)箱里打鬧嬉戲,啪嗒一聲,空調(diào)已壞。滿室燥熱,我大汗淋漓。按捺不住睡意慢慢襲來,勝過我此時的驚恐和疑懼,我墮入深沉的睡夢之鄉(xiāng)。
白日如期而至。
人們一旦睜開眼睛,黎明便會撲窗而入。西門垅已然醒來的聲音,輕而易舉就到達(dá)耳邊。它是如此獨(dú)特而霸道,足以喚醒世界任何一個沉睡的角落。我身后不遠(yuǎn)處的菜市場,能夠?yàn)轲嚹c轆轆的人提供一切果腹的食物。用高粱、玉米釀造的酒液,散發(fā)出無以倫比的香氣,足以驅(qū)趕你腦中殘留不去的夢境。至于各種瓜果糕點(diǎn)混合而成的蔚然大觀,形成源源不斷的吸引力,西門垅人縱然沉溺夜晚,耽于想象,仍舊有人抽身而出,寄于蕓蕓眾生,擁有耗費(fèi)在庸常生活中的勇氣和力量。
我跟西門垅的相互接納相互融進(jìn)變得異常艱難。我記不住別人的臉以及他們臉上的表情。一個被我細(xì)細(xì)打量的人,總有辦法第二天就令我失去描摹他的能力。只有一些細(xì)節(jié)在反復(fù)閃爍并且混亂不堪。我在接過房主的鑰匙后,仍不能肯定,我是不是要住進(jìn)來,跟蝙蝠和壁虎同穴。跟它們一起,在無人打擾的角落,過一種有趣而古怪的生活。每一個剛來西門垅的人,也許會愛上那種蕭瑟和失意,孤獨(dú)和落寞。但西門垅獨(dú)有的市井氣息才是它長盛不衰、擁有持久魅力的原因。也許我愛這曠日持久的煎熬,享受這反復(fù)無常的糾纏。
西門垅的體形總是在瘋狂增長,它被四條大道切割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塊,并牢牢地占據(jù)城市的心臟地位,這是最繁華也是最沒落的地方。若從高空俯瞰,就會看見流光溢彩的巨繩兩兩楔嵌,團(tuán)團(tuán)扎緊。西門垅像一只掙脫不出的靈獸,禁錮在鋼筋水泥中,軀體遭到有力地捆綁,兀自掙扎不休。這里的秘密日益沉積,哪怕是少女白也無法全部泄露出去。
認(rèn)識我之后,少女白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那種體內(nèi)無法遏制的興奮迫使她在遇見外鄉(xiāng)人時,不得不將經(jīng)年不散的霧氣攪得沉渣泛起。
其實(shí)西門垅有無數(shù)條路,無數(shù)個方向。每一個出口都有無限可能。這是一個曲折、狹長的人生通道。一個地理上的概念,一個心理上的范疇。每個居住西門垅的人,出去時行色匆匆,回來時,獨(dú)自一人。我亦在其中。每天早上,我跟隨人流,選擇一條固定的巷口,然后走出西門垅。我要到傍晚時分,才會獨(dú)自返回。沿途有拉面店、韓式妝會所、紋繡機(jī)構(gòu)、畫室、舞蹈房、中醫(yī)世家、小星星培訓(xùn)中心、雜貨鋪、國學(xué)館、盲人按摩、富足人生、裁縫店、中華食府、概念造型發(fā)廊、蛋糕店、玫瑰園洗衣、貝貝家庭俱樂部……金光閃爍的招牌發(fā)出源源不斷的吸引力,使每一個前來投奔西門垅的人,都能心甘情愿在此消耗一生。哪怕是一只老鼠——甚至一只螞蟻,在西門垅也會過得光鮮亮麗,不會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這是西門垅給人的信心。這種誘惑有時也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容易使人沉迷其中,難以自拔。朝外走時,會清晰感到來自后背的拉扯力,邁出的每一個步子都費(fèi)勁、艱難,讓人無端恐懼。
我也曾早早歸來。我遭遇一場暴雨,用傘護(hù)送同事坐上出租車。雨停時,大街上幾可盈足的積水也很快消散。我情緒很好,一邊走一邊看天空,試圖尋找雨后彩虹。當(dāng)我回到西門垅時,眼前卻一片煙波浩蕩,我驚呆了。白日灼灼,西門垅猶如烈火烹油,呈現(xiàn)出與陰郁的夜晚完全不同的燦爛華美。高樓上垂下來的雨滴透明而碩大,用一種極其緩慢而無限拉長的姿態(tài)緩緩落下,啪嗒一聲摔碎在堅硬的臺階上。珠花四濺,流光溢彩,帶來一種古老遙遠(yuǎn)而漫不經(jīng)心的美感。我被這種美赫然擊中,站立在那里,無法前行一步。明亮狹長的巷子里,暴雨肆虐之后,留下來滔滔濁水,正在無聲而激烈地晃蕩。它們左奔右走,幻想突圍而去,勢不可擋地漫進(jìn)地勢稍低的地方。那浩浩蕩蕩一片洪水,就這樣不可思議地阻斷歸路。
摩托車手從水中費(fèi)力游過來,帶動逐浪翻滾,倒映出來的身影頓時成為碎片,由清晰變得模糊。水邊眩暈,我輾轉(zhuǎn)躊躇,不知如何回到居所。我在巷子一旁的臺階上尋找高地跋涉,終于到達(dá)房子對面,卻始終無法跨過那一片水域回到終點(diǎn)。鄰家老婦讓我原路退回。從另一側(cè)試試,她命令道。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卻樂意服從。另一側(cè)是一棟正在修建的建筑物,門洞敞開,高大赤裸的水泥柱子悍然聳立。厚厚一疊木板堵塞在那里,前面漆黑一片。一個頭發(fā)灰白的老人突然從角落里轉(zhuǎn)出來,他褲腿高挽,赤足站在巷子里,一聲不吭地搬那些木板,泥水涌至雙膝。道路暢通后,他抬起頭來抹把汗,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我過去。在他的注視下,我有驚無險地穿過建筑物??墒仟M窄的樓道口,早已被污水堵滿。
一樓賣肉的李生,穿長筒鞋,正在用掃帚孤軍奮戰(zhàn),一遍遍朝外驅(qū)趕不停涌進(jìn)的積水。李生的妻子前不久遭遇車禍,綁著厚厚石膏的右腿擱在木凳上,垂頭喪氣地坐在桌子邊,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板上全是被水打濕過的痕跡,盡管李生沒有絲毫松懈,仍有水繞過掃帚,不時越過門檻,拍打妻子倚靠的桌子腿。
誰也沒料到,這個長相好看的西門垅人,會是菜市場賣豬肉的屠夫。李生的攤子支在兩條巷子的交叉口,那里霧氣猶如每日經(jīng)過的人一般絡(luò)繹不絕。我習(xí)慣早出晚歸,跟李生并無任何交集。因不愛做飯買菜,偶爾途徑李生的攤前,也總是匆匆而過,鮮少進(jìn)店。
李生在肉攤前操作幾十年,每天衣飾整潔,斯文有度。旁人覺得可惜,這幅好皮囊,怎么也得是個讀書人才配。李生的故事在西門垅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他原本就是個多情公子,出生于書香門第之家。這個有大好前途的年輕人偏偏喜歡屠夫家的女兒,在跟李氏家族的幾番斗爭中,李生最終贏過父親。李生跟李家決裂后,被趕出門。他繼承屠夫的衣缽,成為西門垅一名普通的攤主。隨年歲漸長,埋藏在李生心中的不甘就像刺,在西門垅日復(fù)一日的喧囂和庸常中,逐漸凸顯出來。李生也許并不喜歡當(dāng)一名屠夫,這在西門垅不算秘密。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李生曾經(jīng)消失過很長一段時間。
屠女年輕時高瘦苗條,勻稱白凈,哪怕是配西門垅這個最英俊的人,也毫不遜色。然而回過頭來看,屠女容顏早已老去,性格木訥,自卑,漸生怯意,逐漸活成李生的一道影子。李生賣肉,活兒卻全是屠女在做。她燒水洗刷、清掃整理、分配包裝,整天忙個不停。兒子結(jié)婚后在外工作,夫妻倆還幫忙帶孫女。李生賣肉時,屠女總是在一旁幫忙。跟她丈夫的光芒比起來,她勤勉辛苦,沉默寡言,是角落里毫不起眼的那一個。
幾個月前,屠女外出時不慎被車撞倒,造成右小腿骨折,卻仍舊坐在門口,不停地為她丈夫擇菜洗菜。李生實(shí)則脾氣暴躁,對屠女態(tài)度惡劣,時不時呵斥幾下。對前來買菜的人皺著眉頭,愛搭不理。屠女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對李生的態(tài)度一直委曲求全,照舊任勞任怨地操持這個家。
李生在肉攤前失去蹤跡之后,他家店門緊閉,屠女也不再出現(xiàn)。少女白說,屠女其實(shí)就在家里。為不泄露丈夫的秘密,她也只好躲藏不見。她日日在家哭泣,哭得雙目紅腫,容顏憔悴。
據(jù)說李生一直周旋在不同的女人之間,只要那些有錢的女人稍加暗示勾搭,李生就能撇下家室跟人離開。關(guān)門的事情早有征兆,那個女人涂抹勾描 ,風(fēng)姿綽約,一身貂裘,張揚(yáng)華麗。她一來到肉攤前,屠女便不禁矮下半個頭。富婆目不斜視,徑直數(shù)出幾張大鈔。她不接李生遞過來的肉,只盯著他人看。目光執(zhí)拗兇狠。屠女哪是她的對手,她慌慌張張,只是暗中擰孫女兒的胳膊,將她弄得哇哇大哭,不知是宣示主權(quán),還是借此提醒李生,他和她都是做祖父母的人。
屠女聽聞,李生被白霧迷住心智,才會做出此等荒唐行為。這個地方低矮,類似一個漩渦口,不斷吞噬霧氣。霧氣日漸囤積,里面也就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因虛無縹緲看不清楚,容易使人生發(fā)非分之想。屠女覺得很有道理,她似看到希望,拖著殘腿日日焚香,希望過路神靈能化解這淤積的霧氣。屠女的腿傷快要痊愈時,李生果然灰頭土臉地回家。屠女無聲接納,兩人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洪水退后不久,屠女突然一連幾天昏睡不醒。房間里濕滑陰冷,到處都是霧氣帶來的腥味。孫女在一旁哭得喘不過氣來,連從不出門的房主也來過問此事,要幫李生籌備后事。但李生格外平靜,他先是大開門窗,再用掃帚四處驅(qū)趕晨霧,讓太陽照射進(jìn)來,然后便坐在屠女身邊耳語。這一次屠女竟聽見外界的聲音,她吃驚地睜開眼睛,看起來安然無恙。屠女的臉全讓汗水浸透,她一開口說話便要吃東西,說一直覺得特別餓。李生煮出一碗米粉,屠女吃下去后徹底寬恕了她的丈夫。少女白口中的秘密便是李生的耳語,我們永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么。它的魔力足以令屠女掙脫夢境的囚禁,一個已經(jīng)溺斃的人又奇跡般蘇醒過來。
屠女醒來之后,一切照舊,日子又回到從前的軌道。在李生面前,屠女依舊斂眉低首,小心翼翼,好像有錯的是自己,而不是李生。這就是西門垅。路過的人,似乎忘記屠女的傷心事,仍舊會因?yàn)槎嗫匆谎劭∏蔚睦钌?,而變得春風(fēng)滿面。
每日出行的巷口,霧氣纏繞兩邊高樓,留下一截濕潤的街面。路燈在黎明來臨時熄滅,四周空寂無人,短短幾分鐘我就能走出陰影。有時候,這個過程卻很長,流浪的人站在薄薄晨曦的屋檐下,攏著雙手靜默。他袖子破舊,頭發(fā)和胡須都留得極長,用一種十分茫然的姿態(tài)看著前方,不知悲喜。他沒有惡意,但我還是害怕他。也有一兩次,他在啃什么東西,也許是隔夜的饅頭,沒有一絲熱氣冒出來。還有一個老嫗早早候在電線桿下,跟人打電話。她用古老的土家語,吐字又急又多,看樣子在跟人吵架。也可能不是在吵架,而是在談?wù)撀愤^的人。反正我也聽不懂。偶爾會有行人來搭訕,剛好不巧遇上我這個外鄉(xiāng)人。曾經(jīng)有個女子把頭湊過來,我看出她想問道于我。心里一慌,就把頭轉(zhuǎn)向別處,目光里豎起一排藩籬,警告她免開尊口。她一陣疑惑,只好騎車離開。我繼續(xù)走,也會看見穿清潔服的老翁準(zhǔn)時在晨掃,掃帚在街道上劃出細(xì)長雜亂的印子。旁邊裝垃圾的桶子里至少落下來一斤霧氣。他叼著煙斗,里面沒有白煙噴出,只有金色的光澤在雨幕中仍然炫目。他把清掃街道當(dāng)做畢生事業(yè),偶爾歇息,便盯著出行的人看,似乎期盼路人隨便留下點(diǎn)什么。他工作時神態(tài)虔誠,好像清掃垃圾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當(dāng)他停下來的時候,他便取下煙斗,即便天光大亮,頭上也戴著照明燈。
我途徑中醫(yī)世家,轉(zhuǎn)過一棵矗立在路中央的電線桿,背向小樓朝外走,身后會準(zhǔn)時響起歌聲。一個聽不出年齡的男聲在唱:我愛你喲!你愛我嗎?這個聲音黏黏糊糊、夾雜在上班上學(xué)、經(jīng)商晨練的人群中;夾雜在邊走邊抖落身上霧氣、外出謀生的人群中,顯得如此不合時宜。一句陳述、一句質(zhì)問。前面在袒露心跡,后面卻在控訴,要求得到大致相同的呼應(yīng)。自然沒人回應(yīng)他。由一個男人的口齒攪拌醞釀而出的詞句,沒有曲調(diào)和旋律。我在來西門垅的第二天早上聽到歌聲時,心里涌上來的奇怪念頭,錯使我歸咎于前夜的夢境,并沒有想到,接下來每天早上,我都會與之相遇。
我要盡快融入西門垅,或者更像一個西門垅人,對這歌聲便竭力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將之混同于車輪聲、汽笛聲、日常叫賣聲。西門垅人的腳步聲或許會在歌聲出現(xiàn)時更加急促一點(diǎn),但我沒有見過任何人對此感到夸張和驚奇,甚至竊竊私語。我從來沒有回過一次頭,這是獨(dú)屬于西門垅的特質(zhì),這句歌詞傳遞出來的信息,遠(yuǎn)遠(yuǎn)超越一個外來人想要打破禁忌的勇氣。盡管我對身后這個男人的好奇瀕臨到越界的邊緣,我依舊不敢回頭看一眼聲音的來源,好像那里充滿意義不明、含混朦朧的東西,滿是蒼涼和荒謬,還有疲憊和敵意。
聲音的主人一定是個活在夢境中的人,他被霧氣縛住魂魄每天晚上做相同的夢。這個夢讓他的早上一成不變卻與眾不同,充滿躁動、驚悸和憤怒。少女白說,她只在有限的幾個時間里見過這個男人。一個戴眼鏡、蓄小胡子的舊式男人。頭發(fā)長而凌亂,穿舊衫,十分干癟瘦削。他沒有工作,從來不出門,只住在二樓小房間里。他的靈魂整日在那狹長幽暗的走廊里游蕩,不知道疲倦和痛意。他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他的女兒一個接一個出生,但那個給他生孩子的女人卻在某一天出走未歸、下落不明。人人都說,歌聲跟他失蹤的愛情有關(guān)。
那是一棟老舊的二層小樓,呈半圓形結(jié)構(gòu)鑲嵌在我常走的路口,綠色漆皮卷閘門,紅色的欄桿、門柱,雕花的木制門窗,能想象出落魄前的輝煌。樓下常年出租給做小生意的人,一長排小吃店和燒烤攤,店家搭建的帳篷占據(jù)一半街邊。樓上卻不知作何用途,陽臺上凌亂擺放一些雜物,走廊里偶爾會出現(xiàn)晾曬的衣物。要不是歌聲,幾乎很難讓人注意到這棟樓房,它委身于周圍高大建筑的陰影中,藏匿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嘈雜和瑣碎逐日消解。
少女白的眼神從來不敢越過卷閘門,攀上樓層。她害怕與他對視。那絕對是個災(zāi)難,特別是陽臺上還擺著一些花盆。巷子里背對他匆匆行走的人,大概也這樣想。在這條道里出入的成千上萬個人中,沒有人鼓足勇氣與他眼神相撞,尤其是他站在走廊時。他們就像遭遇最寒冷的風(fēng),總是微縮身子,低頭倉惶而過。有時候,他手里會抱一個小嬰孩,他們就更害怕,擔(dān)心他會把嬰兒砸下來。這種憂懼其實(shí)多余,沒有誰確切看清他手里抱的到底是什么。他既沒朝下扔過花盆,也沒丟過嬰兒。他只不過每天早上都唱類似的歌,人們?yōu)槭裁匆獡?dān)心這不會發(fā)生的事情?因?yàn)檎l也無法保證這些事不會真的發(fā)生。
那個簡陋古舊的二層樓房里,明明住著一個君王。當(dāng)他站在城樓上浮現(xiàn)出拈花似的神秘微笑時,他何嘗不是在進(jìn)行一場精神上的冒險。他心里也許在嘲笑腳下的蕓蕓眾生,嘲笑我們螻蟻般奔忙、辛苦,嘲笑我們的庸碌和傾軋,嘲笑我們的掙扎和無奈,嘲笑我們癡人說夢,身在迷局而不自知,甚至嘲笑我們急急忙忙趕赴死亡。當(dāng)他重復(fù)吟唱時,你不知道他口誦的哪句偈語,要我們迷途知返,還是塞壬的歌聲,用魔鬼的聲音讓人們生生死死困在西門垅的夢境里。
占據(jù)這種黃金寶地,卻無所作為,此間主人已然無救。少女白說,像這樣的房子,在西門垅僅存兩套,每一套都透著十二分的古怪。至于另一套房子,一樣是很多西門垅人的昔日噩夢。
我記不住另一棟房子的位置,哪怕少女白有簡易圖畫給我,并且將坐標(biāo)牢牢固定在培訓(xùn)中心和洗衣房的中間,我還是記不住。那是一種下意識的躲閃和逃避。偶爾有事非要經(jīng)過那條街巷,我會匆匆路過,遙遙地看一眼那個二樓臨窗的房間,想起少女白的故事,心里會涌起一種憂郁的感覺,還有一片陰翳。
我曾經(jīng)在那條街道上碰見一個瘋子,他對我哈哈大笑,好像我才是那個奇怪的人。一條來歷不明的狗在太陽底下狂躁地吐舌條,然后把自己扭曲成一團(tuán)模糊的云影。少女白的話就像眼前的幻境,別人只肯信她三分,我寧可信她十分。青衣離世已近十載,但她與這個世界尚有牽絆。在她居住過的樓房前,西門垅人鮮少有膽量在黑夜中獨(dú)自經(jīng)過。少女白甚至說,二樓那扇洞開的窗戶前,青衣仍時常倚窗偷笑。窗欞吱嘎吱嘎響動,無緣無故地響動,瘋狂地快速地響動,卻不知風(fēng)從何起。那些窘迫的陌生人,以為撿到大便宜,歡喜地住進(jìn)青衣的房子,試圖用光陰拂拭過往,掩藏青衣那短暫虛幻的一生。
在西門垅,你能找到全世界最傷心的人,他們困在各自的夢境里,互相之間的隔閡令人絕望又生氣。他們很孤獨(dú),并非無人交談,而是祖先賦予他們的氣質(zhì),使他們天生傲慢,每個人都緊抿嘴唇,拒絕走出城堡。青衣起初也許并不是這樣的人。她在大街上漫不經(jīng)心地走,卻把西門垅至少一半男人的魂魄都牽在手心里。在少女白的講述中,青衣的悲劇,在于她碰見一個外鄉(xiāng)來的算命師。這個操持古老技藝的陌生人被城市的繁華擊潰,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胃里勉強(qiáng)還殘留著先天早上那一桶羊肉米粉的芳香。但他一來到西門垅,便被這種疏淡而又神秘的氣息弄得欣喜若狂。那是一場命中注定的邂逅,他一眼就看出這個女人與眾不同。他混在那群愛慕者之中,一連三天跟在青衣身后,想從她身上獲取點(diǎn)什么,用來果腹甚至是安身立足。
在父母留下的那棟樓房里,青衣成為主宰兩個男人命運(yùn)的君王。為接納外鄉(xiāng)來的算命師,她收養(yǎng)一個女兒,不聽勸解逼迫原來的丈夫離家出走。這種荒誕的局面沒有支撐多久,一場惡疾落到青衣頭上,那是一種見到人就控制不住大笑的怪病。只要她出門,就無法停止大笑。青衣常常笑得接不上氣來,笑到窒息;笑到眼淚迸飛,口角流下涎水;笑得喉嚨嘶啞,兩排肋骨劇烈疼痛;直到笑得胸腔空蕩蕩。少女白說,青衣見異思遷、背信棄義,災(zāi)難必然降臨,那是西門垅里一種隱秘力量施下的懲罰??汕嘁旅つ啃艔耐饨绲膫髀劊J(rèn)為這都是算命師帶來的厄運(yùn)。她把算命師趕出房子,這是她犯下的第二個錯誤。緊接著,青衣犯下第三個錯誤,養(yǎng)女在她的疏忽下失蹤,她再也沒能找到她。
在西門垅,沒有人能連續(xù)犯下三個錯誤而安然無恙。青衣注定吞食自己種植的惡果,哪怕她有心懺悔,也已失去放過自己的念頭。西門垅人并不能清晰地想起青衣有多久沒再走出那棟房子,只是下過一場短暫的雪之后,大風(fēng)猛然撞開二樓緊閉的窗戶。街上有人疑惑抬頭,便從洞開的窗戶望見那間房的頂端。一個粗大黝黑的鐵鉤子下綁著一條紅色的圍巾,青衣把脖子套在里面,修長的身軀輕微地晃蕩。
少女白說,不是閉門孤立人群擄走的青衣,而是無邊無際的迷霧誘惑她把奪命繩索掛上高高房梁。當(dāng)她朝黑暗中走去時,只有夜風(fēng)和車燈閃過。偶爾一兩個匆匆趕路的行人,飄忽如鬼魅。她的靈魂也便搭乘風(fēng),去每一條巷道。青衣便留給黑暗一個孤獨(dú)、灰色的笑容。
少女白的表哥真是一個頑劣之人,在外公亡去之時,他為嚇唬這個小他幾天的妹妹,特意穿一雙鮮艷的紅鞋埋伏在少女白必經(jīng)的樓道口。少女白沒有如他所愿跌下樓去,她比他想象的更要勇敢無畏。這件事帶給少女白長久的陰影比親人離世所帶來的陰影更甚。她無法容忍穿紅色鞋子的人,她無法跟他們平靜地共處一方天地,她甚至沒辦法經(jīng)過鞋店櫥窗里擺放的紅鞋,她無法遏制自己不對此大吼大叫。盡管少女白接受表哥道歉和旁人寬慰,但在內(nèi)心深處,她堅信這是爺爺?shù)耐鲮`發(fā)出的警示,她為不懂這其中的涵義而長時間焦慮。
然而,某些時候,少女白復(fù)制表哥的行為,她是他的翻版。西門垅的夢境使她從一個天真懵懂的孩子,變成一個乖張陰郁的少女。而我適時表現(xiàn)出來的好奇心則讓她過足惡作劇般的癮。少女白說,西門垅遠(yuǎn)遠(yuǎn)不止我表面看見的這部分,七分之一的冰山之下,尚有海水洶涌層層包裹起來的巨大軀體。少女白跟我描述這個疑云重重的西門垅,不得不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其實(shí),很多真相并非有多難解,只因霧氣帶給西門垅人的錯覺太多。任憑一些人事私下流傳、持續(xù)發(fā)酵,這是西門垅古老的傳統(tǒng)。少女白渾然不覺打破它,她是第一個向外人講述西門垅往事的人。
少女白在八歲那年,從大街上見到窗戶里吊掛的青衣,也看見自己的一生,她相信體內(nèi)住進(jìn)了一個陌生人。她開始害怕白天和黑夜,討厭老鼠和蟑螂。一只神情凌厲的黑貓非要跟她過不去,它長時間跟蹤她。當(dāng)她路過籬笆墻時,它蹲在玫瑰刺下,沉默地看著她,也不叫喚。足足過去五分鐘,它才稍微離開一下,尾巴輕輕擺動,顯得猶豫不決,好像不知道怎么對待她。有一次,黑貓藏在一棵樹的陰影里,別人一定以為它在假寐休息,只有少女白知道黑貓在防備她。陌生人來的時候,西門垅寂靜一片,沒有誰關(guān)心少女白是否變得與往常不同。少女白對此笑笑,不說話,偶爾也會偷偷問一句自己從何而來。沒有人回答她,反正這也不算什么大事,少女白只好老老實(shí)實(shí)接納體內(nèi)多出的異象。有一天,也不是什么特殊之日,陌生人像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做夢一般,少女白同時遺忘陌生人,她再也想不起那段共生的日子是如何度過的。少女白偷偷去問在大街上流蕩的外鄉(xiāng)人,那個算命師悶頭聽一下,顯得很不開心。因?yàn)楸磺嘁纶s出來后,他重復(fù)以前的命運(yùn),又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算命師大聲地罵這個世道,顯然沒把少女白的疑惑放在心上。這讓少女白很尷尬,她只好若無其事地離開。
某一天放學(xué)后,少女白沒有原路返回,那本是一段短暫的路程,甚至不足五百米。她站在岔道口只猶疑一下,雙腳就鬼使神差地逃離原來的軌道,拐向一條從未出現(xiàn)的荒徑。這并不奇怪,哪怕在西門垅住一輩子的人,也不敢肯定自己走過西門垅所有的道路。這里街巷繁多,縱橫交錯,外鄉(xiāng)人第一次進(jìn)西門垅,都會沉淪并失去方向。對于外鄉(xiāng)人,西門垅總是擺出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態(tài)。它會在一個陌生人眼前一下掏出無數(shù)條類似的巷子,讓來人驚慌失措、進(jìn)退兩難。但一個人只要在西門垅待得足夠久,他就會明白,導(dǎo)致他失去方向的并不是那些一模一樣的道路,而是西門垅的大霧和夢境。每一條路上都有霧氣縈繞。霧氣帶來的眩暈感,營造出影影綽綽的景象,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建筑都掩映在幻境中,若隱若現(xiàn),像海市蜃樓。你要去的地方只會在夢境里出現(xiàn),你以為很近的地方,會在你眼前忽然消失不見,既讓人心生渴望又讓人心生畏懼。
多少西門垅人為此踉踉蹌蹌,終其一生去追求??赡切┛此朴|手不可及的夢想,總在前方引誘一個人前進(jìn),使他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走直路彎路,在岔道面前猶疑不決。也有另外的一些西門垅人,對霧氣制造出來的迷障生出絕望之心,在夢境面前難以自拔、裹足不前,寧愿碌碌無為過完庸常的人生。每一個西門垅人都曾遭受過如此戲弄和嘲笑,都吃過類似的苦頭。
但少女白那天所走的,不是上述路線。在那條逸出常規(guī)的無名小巷里,出現(xiàn)在少女白面前的是完全不同的光景。那是一條過于冷清的寂靜之路,少女白甚至看不到一路同行的人,她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來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兩旁皆為高墻聳立,壁面上垂下來女人長發(fā)一般的綠薔薇。鮮花夾道,美輪美奐,少女白站立在繁花當(dāng)中,腳步不受控制地朝前抬去。四周封閉,沒有蜜蜂,沒有蝴蝶,沒有花香,沒有風(fēng)聲。只有一團(tuán)霧氣,像那只頻繁出現(xiàn)的貓,在前面低徊盤旋。它在領(lǐng)路,少女白受到蠱惑,不覺得疲累,也不期待終點(diǎn),一直朝前走。不知道走多久,一隊扶棺的人馬突然出現(xiàn)在前方。黑棺莊嚴(yán)肅穆,巨大而沉重,前后八人抬。支架因負(fù)累似乎在吱呀吱呀地呻吟。抬棺人頭上扎著白布條,臉上現(xiàn)出吃力的表情,卻聽不見喘息聲。隨行的男女老少數(shù)十人,面色平靜,不見人哭泣和流淚。一種凝重的感覺壓抑著少女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少女白吸進(jìn)一口涼氣,不由自主停下來。在她側(cè)身避讓時,一個小孩甚至抬頭沖她笑。小孩的頭被一片霧氣覆蓋,其實(shí)整個隊伍都被霧氣覆蓋。少女白彷佛看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yàn)樗睦锴宄?,自己的頭上也一定有霧氣籠罩。
那是少女白八年來做的第一個關(guān)于人生的夢,她像屠女那樣,長時間昏睡,在夢境中掙扎沉浮,最后艱難地醒過來。少女白知道這一切都是霧氣作怪,那團(tuán)霧氣已經(jīng)侵入她的腦袋,她需要將其剔除干凈,才能厘清現(xiàn)實(shí)和夢境之間的界限。少女白并沒有成功,從那以后,她像每一個真正的西門垅人,開始連續(xù)不停地做夢。但只有這個夢的記憶被她保留到今天。少女白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在夢中看到的那個小孩就是她自己。她認(rèn)為這件事太過荒謬,比她做的夢境本身更加不符常理。她認(rèn)為說出來一定沒人相信,她不愿為此承受誤解和嘲笑。但讓她更加困惑的是,她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西門垅里真有這么一條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巷子,而她在巷子里看見的一切必將發(fā)生。
“你認(rèn)為西門垅的夢境是怎么回事?”少女白問我。人們沉浸在夢境中,亦如沉溺在水中,有些人能從水中起身,穿過黑夜回到白日,然后繼續(xù)若無其事地生活。有些人則無力浮出水面,一如少女白夢境中的棺槨,始終有擺脫不掉的霧氣。霧氣有時是死亡的陰影,有時是新生的希望。其實(shí)在水中并不可怕,想要生活下去的決心會帶來捕夢者。哪怕是快要溺斃在水底的人,捕夢者也能很快將其打撈上岸。那時候,你就會看到,西門垅人打著哆嗦,換下濕漉漉的衣物,蒼白的嘴唇逐漸變得紅潤,冷漠疏離的雙眼逐漸恢復(fù)純凈溫暖。長居于此處的人明白,誰能找到自己的舞臺,誰就能活在夢境之上。
停電了,前方一片陰翳。樓道口門窗緊閉,安靜如初。要不是李生扔下掃帚,踏過膝的積水助我走出困境,我一定無法跨越障礙,如愿回到居所。這是獨(dú)屬于西門垅的日常魅力,它血淚混合泥沙俱下,并不干凈高尚美好芬芳,相反卻污穢骯臟、庸俗乏味。它能拽出許多本已沉在水底的人。當(dāng)然,也有甘愿沉在水底,而拒絕任何捕撈的人。
霧氣纏繞的西門垅,猶如一座神祗,始終屹立于幻象中,只有在晨光中才能逐漸浮現(xiàn)出輪廓。青衣作為土生土長的西門垅人,也許年輕時便是少女白的樣子。而我來到西門垅已兩年,仍像從未來過一樣。
良夜寂靜
清冷的夜晚,一個人想要回古道溪。他已穿過數(shù)十個寨子,翻越十幾里山路。終于到家后,坐下來只是嘆氣,卻不肯開口說一句話。白七先生堅信自己看到了古怪。那是一團(tuán)濃稠的黑影,身形漂浮,面目模糊。它的氣息吹拂到臉上有一種潮濕的感覺,類似百家樹墳前酢漿草的味道。他一路忍受這種氣息,總覺得身后有東西跟隨。他無數(shù)次駐足、回頭,只有黑漆漆的夜空不停圍攏上來,什么也無法看清。白七先生心里明白出了事,他一路吐下唾沫,靠咒罵不息才得以平安歸來。
白七先生的遭遇,婆婆很多年前也遭遇過。十五日晚上,天下真安靜啊。婆婆走夜路回家,三歲的小山伏在她肩頭沉沉睡去。那是一段盤山公路,四周寂靜無聲。突然,公路兩邊的樹葉似被巨手撥動,不停翻滾。婆婆埋頭走路,不敢理會。動靜越來越大,像潑水聲,嘩啦一片,只在婆婆路過的時候響起。婆婆說,不是風(fēng)聲,肯定有東西在樹上搖晃,捉弄她,嚇唬她。婆婆想讓小山壯膽,卻無論如何也喚不醒他。響聲一直跟著婆婆回家,直到婆婆拴緊柴門?;氐郊液?,婆婆嘴唇顫抖,失去血色的臉上有一個模糊的手掌印,像被風(fēng)刮過的痕跡。她不敢確定那究竟是不是風(fēng)。婆婆把小山緊緊抱在膝上,怎么也不敢睡覺。天麻麻亮?xí)r,婆婆打開房門,猛然看見對面古樹上似乎站著一道黑影。那個看不清面目的東西還沖婆婆搖晃了一下,似要撲倒過來。婆婆大叫一聲,差點(diǎn)嚇暈過去。等抬眼再看時,那個古樹上什么也沒有,只留下若有若無的斑斕在光影中慢慢消散。
婆婆大病一場后生活回到正軌,還把撿來的小山撫養(yǎng)成人。安然無恙的人卻認(rèn)定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第二天傍晚,緊閉的門窗里就溜進(jìn)來一只瞎眼的鳥。接著,噩運(yùn)相繼而來,白七先生無不一一承受。他開始挑選木材,精心設(shè)計尺寸,在眾人的狐疑中執(zhí)意要為自己提前準(zhǔn)備一切。壽木剛打造好,新刷的油漆尚未干,白七先生就召集族人前來為自己送行,等最后一個族人前腳剛跨過門檻,白七先生坐在椅子上大叫一聲,突然斷掉生息。
小山跟婆婆相依為命,老人溺愛,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小山便常常闖下禍?zhǔn)?,給婆婆惹出無數(shù)麻煩。有時候無法管教,只好編造鬼神來嚇唬他。婆婆說,小山的身體里有一只鬼,一只三歲時住進(jìn)來的鬼。如果他不聽話,那只鬼就會跑出來。我們追著小山問,鬼長什么樣子,它吃什么。小山羞惱,他撿小石子打我們,詛咒發(fā)誓要放鬼出來咬我們。沒人相信他的話。一只鬼跟人同吃同住,像家養(yǎng)的小狗,主人受到欺負(fù),就跳出來幫忙。我們好奇、嫉妒小山。小山因此得意洋洋,像一個山大王,屁股后頭跟來一大串看好戲的嘍啰。
兩個月后,我們?nèi)缭敢詢斂匆娦∩襟w內(nèi)的那只鬼。
上音樂課,小娟老師唱: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清早光著小腳丫,走在小路和山崗……我們跟著唱: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清早光著小腳丫,走在小路和山崗……小山側(cè)頭對我說:“你準(zhǔn)備好,我數(shù)一二三?!蔽尹c(diǎn)頭,盯著小娟老師,目不斜視,心領(lǐng)神會。等到大家唱完第一句,我跟小山才開始唱。這樣,我們始終比別人慢半拍,整齊合一的歌聲里就出現(xiàn)偏差和怪異。我們故意驚慌、笨拙。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佯裝努力,做出使勁追趕的樣子。然后在大家唱完后,安靜的教室里,兩個走調(diào)的聲音仍在執(zhí)著地響起。這是我倆一貫的伎倆,我們期待隨之而來的哄堂大笑。
我沒想到,這次小山會捉弄我。大家唱完后,只有我的聲音突兀而孤零零地響著。教室里格外安靜,沒人發(fā)笑。大家把目光集中過來,像一把燒得很旺的火苗。我面紅耳赤,氣得要死。轉(zhuǎn)過頭去,怒視小山。才發(fā)現(xiàn)他搖頭擺腦,擠眉弄眼。鼻子和嘴巴朝相反的方向歪去。他又在做鬼臉。那只鬼十分頑皮,只要它一興奮,小山就會做鬼臉。我見過好幾次,我也模仿過,早就沒有當(dāng)初的新鮮感。
小娟老師個性溫和。她知道我們故意使壞。有時候她笑笑,罰我倆單獨(dú)唱一遍。如果是那樣,我跟小山會竭盡所能,把音樂課的氣氛推至沸點(diǎn)。有時候她會用教鞭揍我們??磥磉@次,我要獨(dú)自挨打。我把手伸出去,發(fā)誓下次再也不搭理小山。沒想到小山做完鬼臉,突然全身繃直,站起來,又跌倒下去。他撞開課桌,躺在地上,又弓起身子縮成一團(tuán)。我傻了,呆呆地看著,不知道小山又在玩什么把戲。他的眼睛一直往上翻、往上翻。黑色的眼珠子不見了,兩個大眼框里全是白。像被我們用苦楝子樹葉的汁水藥過的魚眼,也像街頭算命先生的眼睛。小山還把嘴巴撕得很大,緊緊咬在一起的牙齒縫里,還有一小截來不及躲避的舌頭。嘴角兩邊溢出白泡。教室里一片嘩然,不知有誰尖叫一聲,大家都往外跑。我如夢初醒,知道是小山體內(nèi)的那只鬼出來了。以前有多好奇它,現(xiàn)在就有多害怕它。小山在不停抽搐,我不敢多看他。我覺得恐懼,抖著手拿起書包,跟著別人往外面跑。小娟老師臉色蒼白,眼睛盯著小山發(fā)愣。逃出去的人回過神來,又慢慢停下,十幾個腦袋疊放在窗戶前,朝里邊觀望。小山的身子重復(fù)繃直,蜷起、彈跳、砸向地面。他的額頭磕在桌沿邊,鮮血直流。小娟老師終于反應(yīng)過來,她急忙上前清理擁堵的課桌,給小山留下一塊空地。小山像一只被操控的木頭人,在舞臺中央獨(dú)自表演。他每一個動作都怪異奇特,加上表情兇狠猙獰,圍觀人群發(fā)出陣陣驚呼。十幾分鐘后,婆婆和白七先生跑過來時,小山已在地上昏睡過去。
那只鬼第二次跑出小山的身體時,我們正在校禮堂舉辦開學(xué)典禮。當(dāng)時人群騷亂,校長致辭被迫中斷。這次小山差點(diǎn)咬斷自己的舌頭,他被學(xué)校委婉勸退。小山無事可做,整日跟婆婆待在一起。他日益蒼白、消瘦。走路變幻出一幅怪異的姿態(tài),惹來別人不明真相的嘲笑。他變成一座孤立的小山坡,盡管山上充滿誘惑,有無數(shù)秘密,無數(shù)冒險好玩的事情。因?yàn)楹ε?,大家寧愿站在遠(yuǎn)處觀看,而不敢上山。我也不敢。大家被各自警告,不許再接觸小山。那只鬼像陰影像瘟疫,侵襲籠罩每一個迷惑不解的心靈。當(dāng)我們親眼見過那只鬼的兇殘后,就不再羨慕小山。小山的驕傲、炫耀都是假的,他不如他宣揚(yáng)的那樣喜歡自己的命運(yùn)。其實(shí)他比任何人都害怕自己用身體豢養(yǎng)的惡魔。
為了驅(qū)逐那只鬼,婆婆試過很多辦法。去洞山求過菩薩。找過白七先生。小山還吃過一碗一碗熬得黑乎乎的苦藥。那只鬼無動于衷,它是這具軀體的霸主。貪戀肉食的鮮美稚嫩,它絲毫不想離開這個溫暖的巢穴。小山逐漸瘦弱下去,身上沒有幾兩肉。他懷疑自己吃的東西都被那只鬼劫掠。那樣它會越長越大,越長越好。小山開始絕食,他想通過不吃飯來餓死它??墒瞧牌艑λ斡安浑x,小山?jīng)]法付諸行動。心里難過時,小山就拿頭撞板壁,磕得咚咚響,腦門上起大包才罷休。有時候,他用小刀戳手臂,血肉模糊也不罷休。小山說,他要在身體上挖一個洞,把那只鬼放出來。小山覺得只要那個洞足夠大,那只鬼就一定會出來。到時候,一切都會變好。婆婆無法理解這種事情,只要看見他有自殘行為,就生氣流淚。小山不想讓婆婆傷心,每天晚上躲在被窩里挖洞。有時候,血流在被子上,他痛得幾乎昏過去。實(shí)在受不住時,他就歇息一下。這樣做,毫無用處。漸漸地,小山成為一個古怪的人。他覺得那只鬼占據(jù)他的身體,控制他的情緒。他變得暴躁、易怒,經(jīng)常沖婆婆發(fā)火。他不承認(rèn)那是自己的行為,全是那只鬼在體內(nèi)折磨他。那只鬼頻繁出沒,折騰一番之后還會進(jìn)去。它從一條連小山自己都不知道的通道里秘密進(jìn)出。小山一直在跟身體搏斗,可還是找不到辦法阻隔它原路返回。
婆婆說小山得了母豬瘋。這是一種什么病,我不懂。我見過母豬發(fā)瘋的樣子。每年要發(fā)作兩到三次。整日整夜不眠不休,拖著肥碩的身子在豬欄里打轉(zhuǎn)繞圈,嗷嗷叫。如果把它放出來,它也不吃東西,到處啃到處拱。滿世界銜草筑窠,把院子弄得亂七八糟。直到肚子里懷上一窩小豬仔才肯安靜下來。母豬發(fā)瘋不過是母愛泛濫,一點(diǎn)也不可怕。我放下心來,偷偷安慰小山,只要他把那只鬼生出來就好了。我信誓旦旦地保證我們的友誼絕不會即刻中斷。小山愁眉苦臉,他不是女人,這個辦法顯然行不通。后來我得到更確切的消息,原來這個病是因?yàn)閼押⒆拥娜瞬簧鞒赃^母豬肉。
你媽為什么要吃這個肉?放學(xué)后,我找到小山問他。小山氣呼呼地回我一句,他沒有媽。不可能,誰都有媽,小山肯定也有。說話時,我吞下一大口風(fēng),聲音特別含混。小山說就是沒有。山?jīng)]有,石頭沒有,樹沒有。他也沒有。那些不是人,小山說自己也不是人。我倆吵起來,誰也不服誰。吵到最后,小山突然俯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子,朝我揚(yáng)過來。沙子進(jìn)入眼睛,我順手把書包一扔,就迎上去。那天,我倆在河邊打架,雙方鼻青眼腫回家。
生孩子和有沒有媽這兩件事情在小山那里都無解。小山中途綴學(xué)無事可干,婆婆聽從白七先生的話,去公家灣墾出幾畝荒地,種上西瓜。他們在山里搭好窩棚,準(zhǔn)備簡陋的鍋碗瓢盆,從此后長居公家灣。小山并不能適應(yīng)這荒野生活,他常常白天溜回寨子,邀請昔日的伙伴,許諾可以讓我們吃上整個季節(jié)的免費(fèi)西瓜。一群人便瞞著大人,偷偷跟著小山回到瓜棚,整日嬉戲玩樂,用歡聲笑語填補(bǔ)一座山的空白。若是某只熟透的西瓜繃不住裂開皮。就會馬上有人躥到瓜地里摘下它,再摟回來。小山接過西瓜,往地上使勁一摔,摔出大小不一的瓣來。一群人蜂擁而至。不到片刻,地上只留下瓜皮和瓜籽。這種情形沒有持續(xù)多久,我們就已厭倦,慢慢地就不再去公家灣。
那天還是過節(jié)呢。婆婆這樣說的時候,一臉惶恐不安。一只狐貍,怪了,還是一只紅頭發(fā)色的女狐,就那樣出現(xiàn)在瓜棚里。要不是它坐在那兒不肯走,一定沒有人注意到它??彀堰@家伙捉住,這是天老爺送來的一道菜,他老人家想讓我們在節(jié)日里吃頓好菜。小山十分高興??偛荒艹赃@種來歷不明的東西吧。婆婆憂心忡忡,她敢肯定,假如她把這件事告訴白七先生,白七先生一定會說,這是不好的兆頭。天老爺,好端端的地方,也不是亂七八糟沒有主人的荒野地,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東西總歸是不太好的。白七先生這個人就是這樣,他不可能給你一個開心的答案。他巴不得世界上的人都陷入泥淖中,跟他一道遭遇神秘莫測的事情才好。
婆婆僅僅離開小山這一次,她去古道溪詢問白七先生。良夜來臨,公家灣空無一人,伴隨小山的只有孤獨(dú)和沉默。風(fēng)一遍遍吹刷,熱氣被卷走。偌大的瓜地里,月亮清冷冷地掛起來,西瓜圓溜溜地躺下來。它們都看著小山不出聲。小山便感到心慌,他知道,這樣的夜晚不能睡覺。他開始數(shù)瓜,從東邊到西邊,有時候從西邊到東邊。每次得到的數(shù)目都不一樣,有時候多一個瓜,有時候又少一個瓜。有新添進(jìn)來的,也有突然隱匿起來的。小山既害怕又氣憤。這些西瓜明明在白天的時候乖巧好看,一個個特別老實(shí),數(shù)量也能準(zhǔn)確無誤。怎么到晚上,就不安分起來,一切都變得不同。小山看看四周,感覺這山就像一座巨大的墳?zāi)梗車兰乓黄?。偶爾傳來山雞的低鳴聲和野豬的喘息聲,才會讓小山感到好受一點(diǎn)。小山開始大喊大叫,他想打破這種平衡,他想把黑夜捅出一個窟窿,他想讓全世界都跟他一起醒著。然而小山的喊叫無濟(jì)于事,他的聲音被夜晚吞吃得干干凈凈,甚至沒有驚動瓜棚下的芭茅草和青蒿子。小山想起寨里老人的告誡,他決定破罐子破摔。小山開始吹口哨。口哨在白天吹完全沒問題,夜晚吹,那是要招來鬼魂的。每個學(xué)會吹口哨的孩子都會得到警示,小山也不例外。但在這樣的良夜,完全明白怎么回事的小山,十分渴望能觸犯這種禁忌。他想,哪怕那只鬼跳出來陪陪自己也好。但小山在吹響口哨的剎那,心里突然涌起一陣悔意。他意識到,瓜地周圍儼然出現(xiàn)變化,有什么東西猛然來到身邊。
那只鬼最后一次跑了出來。剛降下一場大雨,瓜棚下面的田里水滿草豐,泥鰍多而肥美。小山的身體不受控制,他倒在泥水中,彼時周圍無人。泥水糊住他的口鼻,沒人知道他在那塊水田里掙扎了多久。
羅氏生得好看,眉梢眼角盡顯聰明伶俐。假如白七先生愿意認(rèn)真測算她的面相,無論如何,這個姑娘都會是個好運(yùn)氣的人。羅氏的母親對此滿懷厚望,自然估算過女兒的命運(yùn)。值得注意的是,有福氣的人難免大意,好好的大路偏不愿意循規(guī)蹈矩地走。羅母算過命后,對女兒的福氣胸有成竹,一手包辦她的婚事。羅母從一大堆機(jī)巧靈變的男人中一眼挑中她的女婿。人們由此笑談,羅母首選的女婿要是讓別人來挑,一定是剩下來不要的。并非是羅母的眼光不行,這只能證明,羅氏的好運(yùn)氣不如她的丈夫。
羅氏的丈夫名叫小男。身板不大,力氣不大,膽量不大,的確是小男人一個。唯一的好處就是老實(shí),忠厚本分。這讓他順理成章地對羅氏唯命是從。他看起來如嬰兒一般羸弱無力,往東往西,吃飯穿衣全憑羅氏的吩咐。小男對此十分滿意。他一度認(rèn)為,腦子是多余的。人在干活時,帶一個腦子多少顯得累贅。而在吃飯時,思維的干擾只會阻擾咀嚼的快感。一個人活著,如果連吃飯都失去樂趣,那又有什么意義呢。這個問題牽涉太廣,他的腦殼不夠用。他只試探著想過兩回,得出一些模棱兩可的結(jié)論。羅氏的到來意味著他踩到狗屎運(yùn),多多少少免除他的憂慮,他認(rèn)為自己從此可以不帶腦子生活。
羅氏育有兩女一子,真的不算多??扇齻€孩子不比人家五個、八個的更好養(yǎng),何況羅氏還有一個小男這樣的丈夫。小男的能干體現(xiàn)在聽話上??墒锹犜捲诤芏鄷r候都遠(yuǎn)遠(yuǎn)不夠。三個孩子三張嘴,全都嗷嗷待哺。家里日益窘困,入不敷出。被貧窮和饑餓折磨的羅氏忘記母親的自作聰明,只嘆息自己命運(yùn)不濟(jì)。
無數(shù)個夜晚,羅氏被饑餓焚燒,無法成眠。這倒給她一個契機(jī),好叫她愛上良夜。她迷戀夜晚,每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都是她的舞臺。黑夜賦予她翩翩起舞的靈感,使她成為一個頤指氣使的君王。她的丈夫,白天干活時唯唯諾諾,揮汗如雨。夜晚也只對羅氏一人俯首稱臣。公家灣的苞谷坨大如洗衣棒,羅家寨的李子嫣紅如嬰兒臉,李家河的菜蔬碧綠如翡翠。后山洞府里儲存的紅薯遍身金黃,埋在火灰里香甜糯軟。對門水庫里蓄養(yǎng)的鯉魚肥大鮮美,肉質(zhì)雪白細(xì)膩。老屋谷倉里的稻米粒粒渾圓飽滿,生嚼起來唇齒留香。她竊竊如冬日私語、溫存如三月呢喃,蠱惑如深秋星月,將她丈夫送進(jìn)一個個良夜。良夜并未辜負(fù)羅氏。當(dāng)小男第一次從黑暗中歸來,他的腋下夾著幾顆洋芋。羅氏迫不及待地點(diǎn)燃灶火。洋芋在熊熊烈焰中逐漸變溫變軟,剝開一層焦皮,果肉瑩白如玉,入口即化。食物的力量有效地壓制住羅氏的羞恥感和罪惡感。
貧窮是一把篦子,經(jīng)它梳理一遍后,誰還能留得住尊嚴(yán)呢。饑餓讓羅氏的胃囊如火燎電灼,手指一次次不受控制地痙攣,迫使她一次次對丈夫下達(dá)指令。小男從黑夜中竊取的食物越來越多,他頻繁地走入良夜,逐漸走成羅氏身上的一部分,給她提供足夠的養(yǎng)分和依恃。小男也如羅氏所愿,次次滿載而歸。他在夜里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有著綠林好漢的矯健和機(jī)敏,老實(shí)使他更加小心翼翼,懦弱使他從不額外生枝。他從一而終地履行盜賊的良知,合乎盜賊的禮儀,滿足于盜取果腹的食物。
小男憑借良夜得到的收獲逐漸遮蔽羅氏的恐懼。每一個夜晚,丈夫滿載而歸,足以給羅氏膽量,用來黏貼填補(bǔ)這個四面漏風(fēng)、窮困不堪的家庭。她對丈夫的出行充滿信心,黑暗中開鑿的秘密食道會讓一家人吃穿無憂。這種錯覺令羅氏背負(fù)著日益沉重的十字架而渾然不覺。羅氏的胃囊越來越空虛,逐漸不滿足于食物的填充。她需要更多物質(zhì)來捆住貧窮。小男的本能隨著羅氏的欲望水漲船高。他的手不但伸向屋角的雞窩,也伸向板壁上的臘肉。他的腳不僅踏進(jìn)河邊的大片沃土,也踏進(jìn)山上的密林。
那個良夜注定要引人注目,成為羅氏這一生真正的黑夜,成為她生命中最深最沉的夜晚。那天晚上天氣十分好,無風(fēng)無雨,還有月亮。有月亮對愛夜晚的人來說是好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好事。誰都喜歡夜晚不像夜晚,夜晚像白晝,亮堂堂。這樣,走在月亮底下的人心里也亮堂堂,充滿平安喜樂。因?yàn)檫@月亮,人們會推遲入睡的時間,有早睡習(xí)慣的人也會多一點(diǎn)眷顧和溫情。大家會因?yàn)檫@月亮對夜晚多一份熱愛,對仇人多一份寬容,對生活多一份慈悲。這樣的良夜,所有的美好都因月亮而存在。這樣的月亮,這樣的夜晚,誰不喜歡呢。只有羅氏不喜歡。羅氏不喜歡,小男也便不喜歡。這樣的夜晚像白天。白天是沒有秘密的。所有的秘密都會大白于天下。白天壓根藏不住任何秘密。一個盜賊,內(nèi)心里全是秘密,渾身上下都是秘密。他只要一走在月亮下,他的秘密就會像在白天那樣藏不住,像陽光下飛舞的羽毛那樣繽紛現(xiàn)形。他就會變成一個透明的人。渾身上下每一個毛細(xì)血管都會被人瞧得一清二楚。
羅氏很清楚,這樣的良夜只適合談情說愛,只適合休養(yǎng)生息,只適合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這樣的良夜,盜賊不適合蟄居、不適合潛伏。然而羅氏很需要一塊花布。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皮膚白皙的女人。一個長得好看皮膚白皙的女人,一定得有一件漂亮衣服才對。那天,她從月亮堡路過,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家吊腳樓上飄著一塊花布。顏色艷麗、漂亮、柔潤,在風(fēng)中無聲張揚(yáng)。她停下來看了一眼又一眼,還是看不夠?;丶液螅蛺瀽灢粯?。胃部傳來的饑餓感令她不適,胃囊似乎更空泛了一點(diǎn)。她隱約意識到,那根通向胃囊的食道似乎變小了一點(diǎn),不夠滿足她的需求。
這次,毫無主見的小男輕易就看出她的心思。在長期生活中,小男自覺地丟掉自己的腦袋,把自己共生在羅氏身上。羅氏的所思所想,羅氏的喜怒哀樂,他輕而易舉就能猜透。他整個人就像是為羅氏而生的,自覺自愿并努力讓羅氏將自己培養(yǎng)成一名優(yōu)秀的盜賊。這樣看來,當(dāng)年羅母的眼光不算差,不是自作主張而是早有預(yù)謀。她一定從算命先生那里窺探出天機(jī)。一名優(yōu)秀的盜賊就是從明亮的月亮底下,也能把想要的東西拿到手。羅氏在惴惴不安中幻想小男能給她帶來更大的驚喜,那塊布料必定光滑、優(yōu)雅,有沉甸甸的質(zhì)感,能使她整個身心從里到外都無比舒坦自在。
門是被風(fēng)撞開的,“嘭”的一聲門扉彈在板壁上,巨大的聲音使羅氏從睡夢中驚跳起來。這個明亮而美麗迷人的夜晚,在羅氏看來,因?yàn)榈却兊脽o比寂寥漫長,她記不清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她剛睜開眼睛,一道黑影就沖著門框隨夜色慢慢傾倒進(jìn)來,接著是濃重的喘息聲。羅氏心臟狂跳,月光從破陋的窗格里跳進(jìn)來,正好打在小男的臉上。他那比月還要白還要薄的臉上,露出一份惶恐不安的笑來。小男弓著身子躺在門口,一會便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稀疏的眉毛可怕地聳立著,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楚。羅氏感到全身軟綿無力,甚至沒有站立起來的心思。她夢游般走到小男身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門外看去。門外坪院里真的多出一個東西。那是一截兩米多長的圓木頭,足足有成人雙臂合圍那么粗。木頭的一端沾滿淤泥,糊住還滲著汁液的漂亮紋路。這簡直就是個龐然大物,在月光下靜默、凝重,巋然不動。重壓下,坪院的泥土深深地凹陷進(jìn)去。羅氏看看丈夫再看看木頭,覺得不可思議,她不明白如此瘦弱的小男是如何把木頭弄回家的。
小男說他翻遍樓房的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那塊花布。似乎主人預(yù)知有盜賊,而提前把它藏起來。賊不走空,小男不想就此而歸,更不想讓羅氏失望。他走到石架溝時,巨大的石壁將月光吸走三分之二,朦朦朧朧的月影下,他看見這顆木頭。這是上等木料,有著精良細(xì)膩的紋路。用石頭敲擊木身,竟然發(fā)出金石之聲。定是有人白天在石架溝伐木,天黑沒來得及搬走。木頭寄身在此,如磐石,重似千斤。他知道自己扛不起來,他只是想試試。哪知他俯身下去,雙手輕輕一撈,那木頭就像長了雙翅,蓄著飛翔之力,借勢就搭上了他的肩膀。小男大喜,他扛著木頭就在山腳下疾走起來。他只輕松一下,肩上的木頭就突然變得越來越重,像浸泡水的鐵石,壓得他眼前發(fā)黑,胸口透不過氣來。更糟糕的是,他總感覺身后有什么東西在牽扯他,吸住他,好似要將他吞沒。那不是風(fēng),因?yàn)槭菑暮竺孀汾s上來的,前面沒有。如果是后面的風(fēng),應(yīng)該推著他前行,而不是逼著他后退。但不是風(fēng)又能是什么,那風(fēng)古怪得很,似乎還長著鋒利的牙齒,緊緊咬住他的雙腳。他每走一步,腳后跟那里就傳來撕裂般的疼痛感。他很想回頭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可他無法回頭。那根木頭一端在他的肩膀上,一端直直矗立在地,逼得他無法轉(zhuǎn)彎。
那是個無比漫長而艱難的夜晚。小男終于把木頭扛出石架溝,走到一道田坎路時,他聽見自己的心臟里傳來巨大的轟隆聲,誰在向他的臟腑里扔一顆炸彈。塵土飛揚(yáng),他的心臟碎了。他趔趄一下,雙膝萎頓在田坎邊。然而他想,他都走到這里了,再堅持一下就到家了。他不忍心讓羅氏失望,自從她嫁給他的那一天,他就不愿意讓她失望了。再說,要是在這田坎上待到天亮,等到別人出門,那他當(dāng)盜賊的事情就人贓俱獲。小男咬著牙繼續(xù)走,奇怪,趔趄那么一下,他的肩頭似乎又輕起來,跟石架溝起身扛木頭時差不多。這會兒,他覺得行走變得容易,雙腳像踩在云端上,絲毫不用使力氣,腳下的路就在慢慢朝后退去。
小男說,他的心全被木頭壓碎了。他絕望地看著羅氏,淚水慢慢從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爬出來。他用雙手撕扯著衣服,似乎想把胸腔撕開讓羅氏看看。羅氏尖叫一聲,跌坐在地。小男并不是在那天晚上死去的,他拒絕羅氏要將他挪去床上的主意,他在樓板上躺大半夜,黎明時分,等待月亮隱退后,他甚至爬起來獨(dú)自將那根木頭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然后他才爬上床去睡覺。小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一直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時常大喊大叫,雙手一直在做那個撕開胸腔的動作。好像夢中一直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趕,在嚇唬威脅他?!鞍?、啊,不是我,不是 。你別追我。”“滾開、滾開!”“求求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再也不偷了?!彼粫后@恐大叫,一會兒揮手驅(qū)趕,一會兒拼命求饒。這個動作讓羅氏毛骨悚然,親戚和族人全被驚動,但他們不知道緣故。羅氏驚慌失措,她只敢傷心哭泣,對旁人的關(guān)切和詢問支支吾吾,不敢講出半句原因。
丈夫外出的夜晚或溫暖或祥和、或炎熱或酷寒、或神秘或?qū)庫o。都不如羅氏現(xiàn)在的感受,如寒潭、如深淵。她目睹丈夫的身影被夜色吞沒,伴隨著那些食物帶來的幻覺,她心驚肉跳,顫栗恐懼。夜色并不能給她安全感,只讓她深陷迷霧之中,遮眼障目,令她看不見丈夫的歸路。她想到丈夫終將暴露,渾身凝固的血液比羞恥更能扼住她的呼吸。這種擔(dān)憂在黑暗中一點(diǎn)點(diǎn)堆積,沉重如山。這個善良本分的男人將會身敗名裂,接受審判。怒火中燒的人們失去理智,將他圍住,借瘋狂和暴虐熄滅貧困帶來的恨意。而她,作為將丈夫推下懸崖的罪魁禍?zhǔn)?,身上的唾液和鄙夷一輩子都洗不干凈。她的三個孩子,則成為無人看顧的野貓,從此將低著頭走路。
羅氏不肯請醫(yī)生,她寧可親手?jǐn)嗨驼煞虻男悦?,也不能將丈夫受傷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小男沒有醒過來,他吞下最后一口氣時還吐出一口血。羅氏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守著他,悄悄用帕子將那口血揩拭干凈,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失去丈夫的人,終于在一個冬夜耐不住寒冷和寂寞,她傷心大哭,一股強(qiáng)烈的思念之情淹沒她。傷心過后,羅氏來請白七先生,提著一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包裹要求白七先生讓她見見小男。她堅信小男存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只是看不見而已。而白七先生作為一名信使,長期以來連接著陰陽之間的界限,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如常的夜晚,白七先生在羅氏家里受到隆重招待。羅氏從那個包裹里掏出一雙布鞋。白七先生一口氣吃下去半斤包谷燒。這酒入口酣甜,醇厚,但后勁特別大。喝完酒后就有點(diǎn)上頭,借著這股酒勁,白七先生開始做法,他暈頭轉(zhuǎn)向,使出渾身解數(shù),大汗淋漓。但是毫無效果,小男生前穿的那雙布鞋就是不見任何動靜,它們整齊乖巧地躺在羅氏的手心,沒有一點(diǎn)變化。白七先生滿臉通紅,幸虧喝過酒,羅氏沒有看出他的窘態(tài)來。白七先生在羅氏家中忙活到后半夜,他不得不承認(rèn)失敗。羅氏看著那雙鞋,沒怨怪白七先生不中用,只嘆息小男不肯遞信息過來。她伏在箱子旁,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訴一邊道歉懺悔。白七先生越聽越心驚,對這個女人充滿同情又充滿愧疚。白七先生覺得,小男在這點(diǎn)上真不像個大丈夫,他應(yīng)該原諒羅氏。人間的歲月這么長,他何苦折磨這個可憐的女人呢。羅氏受的罪足夠多了,從她絕口不提丈夫的死因開始,她就已經(jīng)給自己套上一生的枷鎖。
十?dāng)?shù)載過去,我們均已長大成人,偶爾談及小山,眾人猜想那一晚的情景,彷佛小山已在公家灣娶妻生子。白七先生說其妻長相清麗,眉眼靈動嫵媚,應(yīng)是女狐聽到哨音特意來伴。
白七先生鬼話連篇,但是你不得不信,他說得那么真,你不信就感覺對他有所虧欠。他說,在某個傍晚,他的房子里突然鉆進(jìn)來一只瞎眼的小鳥。是什么鳥?肯定不會是麻雀,能讓白七先生注意的肯定不會是這種普通的鳥。緊閉的門窗里怎么會來一只鳥。這就是一個預(yù)兆,一些不好的事情將會接連發(fā)生。這只瞎眼的鳥讓白七先生非常不高興,他的臉拉得老長。白七先生看著這只鳥在狹窄的房間里撲騰來撲騰去,持續(xù)一會兒時間又不見了,就像來時那么突然。它找得到出路,眼睛不好也找得到出路。不管是哪里的靈魂,既然能順著暗處的縫隙溜進(jìn)來,那也能溜出去。
羅氏并未死心,為跟丈夫陰陽再見,每年都要來找白七先生。與其說她相信白七先生,不如說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小男不可能怨恨她,更不可能會拒絕與她相見。羅氏如此糾結(jié)于小男的死。白七先生說自己從來沒見過這么癡情的女人。
這一次,白七先生對著羅氏的訴求充耳不聞,他低頭喝酒,一聲不吭。羅氏實(shí)在可憐,白七先生知道不妥,但還是拒絕這個可憐女人的心愿,就像他當(dāng)初拒絕小山婆婆的哀求。羅氏走的時候崩潰大哭,她的哭聲逐漸變得遙遠(yuǎn)起來。人鬼殊途,硬要湊在一塊,那就是一種冒犯,會付出慘重的代價。而白七先生分明已從那只鳥身上,得到可靠的信息,他的厄運(yùn)即將來臨。
白七先生活在黑夜中,是這個世界上見過最多古怪的人。他蒼老、瘦弱,胡子花白,郁郁寡歡。臉上掛著一副面具,你無法看清他的喜怒。他不適應(yīng)白天的生活,人們也不習(xí)慣在白天看到他。偶爾一次出現(xiàn)也總是匆匆忙忙,誰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夜晚來臨時,白七先生如常離開古道溪,出現(xiàn)在老屋。這時他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跟白天完全不同的人。這個人擅長講故事,如果你膽子不算小,還愿意聽,永遠(yuǎn)不用擔(dān)心白七先生的故事會講完。他講故事總是一臉風(fēng)平浪靜,極少露出微笑。
長夜漫長而又枯寂,大家堅信,只要有白七先生在,就完全不用擔(dān)心夜晚的乏味和無趣。吃過晚飯后,我們聚集老屋,一坑大火熊熊燃燒,白七先生坐在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待我們。他抽土煙,喝烈酒,用繚繞的煙霧和濃香的酒氣來掩飾自己。這個為我們制造無數(shù)個美妙神奇夜晚的人,在這一刻,就像一個黑夜之王,讓人敬畏。
大風(fēng)壓斷屋外的梅李樹,咔嚓一聲響,我們打一個寒顫,白七先生的講述戛然而止。沒有人能讓白七先生揭開謎底。
多知道一個跟自己不相干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那完全就是一種負(fù)擔(dān),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這種折磨并不比羅氏的懺悔輕松。白七先生沒有跟聽故事的人告別,自己悄悄從屋里走出來。他借著夜色回家,到小男經(jīng)過的田坎路上時,他開始覺得不對勁起來。身后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跟著自己,那是一團(tuán)濃稠的黑影,身形漂浮,面目模糊。它的氣息吹拂到臉上有一種癢癢的感覺,發(fā)出一種類似于酢漿草的味道。他無數(shù)次駐足、回頭,只有黑漆漆的夜空不停圍攏上來,什么也無法看清。白七先生知道這是一種警示。他一路咒罵回到家中,背轉(zhuǎn)身子把門拴死,這個過程他努力壓制著好奇心,沒有朝后看一眼。他知道身后有個奇怪之物,正在等他回頭望,然后伺機(jī)嚇唬他。像嚇唬婆婆那樣。白七先生決定不給那個東西任何機(jī)會,他關(guān)好門后,徑直走到床邊,然后蒙頭大睡。
第二天傍晚,白七先生起床時,發(fā)現(xiàn)緊閉的門窗里那只鳥又出現(xiàn)了。白七先生覺得晦氣,同時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他剛推開門走到階沿上,就莫名其妙地摔上一跤,小腳趾碰及地面,差點(diǎn)給折斷,他痛得倒吸冷氣。檐上掛的背簍好端端地跌落,恰好倒裝在他頭上,他啃進(jìn)一嘴的雞屎,頭上還插著幾根雞毛。一顆臭雞蛋的味道令白七先生在坪院里翻江倒海,把隔夜喝的酒全部吐了個干凈。這該死的母雞,好端端的雞窩不住,偏偏躲在這背簍里。
吃下這些虧后,白七先生老老實(shí)實(shí)在家里等待著良夜。等待這一天到來。當(dāng)最后一個族人到達(dá)時,白七先生留下遺言:有的夜路你不得不走,即使你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你,你也不得不迎著頭皮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