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李黎,在思南讀書會現(xiàn)場,印象頗為深刻。那一期邀請的嘉賓是閻晶明先生,談他的書《魯迅還在》,對話嘉賓是郜元寶教授,評論家項靜主持。李黎作為責任編輯,護駕來到思南。
時值十二月底,天氣有點冷。李黎穿件羽絨服,鼓鼓的,很有力氣的樣子。他個兒不高,黑紅圓臉,一寸頭,戴一副眼鏡,一雙大眼從鏡片后射出兩道精光,藏捺不住的精神。好一條精壯的漢子。我心里竟有了些怯意。幸虧此人不是我的責編,人未開口話未說,這股氣勢就怵人。李黎先打招呼,說你是李老師吧,我是李黎,南京來的。我接腔,哎呀呀,黎哥好,久仰久仰,南京有點遠吧。李黎嚴肅地回答,的確比較遠,趕回去都半夜了。果然是一條耿直的漢子。
初次見面,聊得有些尷尬,就掏出煙來緩解一下。這時旁邊一個女子主動加入了,李黎熟練地給她點火。看我懵圈的樣子,李黎介紹說,這是我老婆,彈揚琴的,也寫東西。我說,寫東西不奇怪,你們都抽煙,這夫唱婦隨的,好令人羨慕。這就完全不存在誰勸誰戒煙的事吧。兩口子沒事兒,在家里一起飆煙,你發(fā)我一根,我分你一根,這畫面太美。不像我,只能在抽油煙機下吸兩口,轟鳴聲中,樂趣全無。李黎兩夫妻大笑,說他們家書房的墻都被熏黃了,用手一摸,煙油都粘粘的。那就沒裝個排風扇?就是小飯館里的那種,往墻上鑿一個洞,安個風扇,呼啦一扇,煙就出去了。李黎說,是想過裝的,后來又一想太夸張了,鄰居還以為我們這是裝修廚房呢。他夫人大笑。
作為文學編輯,李黎是優(yōu)秀的,有眼光,有策劃能力。作為一個煙鬼,李黎也是卓越的,能把老婆發(fā)展為煙民,對中國煙草事業(yè)的發(fā)展貢獻了雙份力量,應授牌為五好煙民家庭。見過了作為資深編輯和資深煙鬼的李黎后,相互就有了來往。在豆瓣上看過他不少文字。正經漢子李黎看著憨厚,文章風格卻分兩路,一路剛猛正氣。有一篇豆瓣日記《并不是你寫什么都可以出書的》,說一些不怎么樣的小說家、詩人、學者、領導等,把自己發(fā)在報刊媒體及其他場合的文章都匯總起來出版,分類為“憶當年”“師生情”“友誼萬歲”“青春無悔”“萬里獨行”等。漢子李黎對此深惡痛絕,沒有意義嘛!給再多錢也不出。雖然我覺得,真貼得多還是可以出一出的,出版社也得掙錢,掙了錢才能補貼不掙錢的書。可見李黎任職的出版社不缺錢。
李黎的第二路則是悶騷撩人??催^一組他寫的水滸故事新編,行文很是騷氣。既是新編,當然離不開魯迅當年新編打下的底子。印象深的是寫“時遷胖了五十斤”。時遷想升官,找吳用幫忙。吳用尾椎骨疼,時遷討好軍師就給他揉。小說很有諷刺意味,好玩的恰恰在于這一小段。試想赫赫有名的鼓上蚤時遷想升遷,可憐兮兮地求智多星幫忙。碰上吳用尾椎骨疼痛發(fā)作,怕被別人看見,就扛著軍師吳用,飛檐走壁回自己家,扒下吳用的褲子,給他揉搓尾椎骨。這個場景活色生香,隱約夾著某種無厘頭的解構和無害的惡趣味。
如此一個直挺挺的漢子,寫起小說來,如何陰暗得起來?在短篇小說《逃逸》中,我讀到了一個漢子難言的苦惱和趣味。非典期間,一個青年被女朋友要求證明愛她,必須每天送飯到大學門口,來回路上四個小時。兩天下來,小伙兒就受不了,想找借口不來。李黎開篇就來一記消解短拳,讓人目眩神迷,愛情和送飯有什么關系?需要花四個小時送飯的愛情就是真的愛情么?不送飯就不是愛情?路上四個小時真的很累,還要買菜洗菜炒菜,送過去菜都冷了,更累的是,要去證明真的愛一個人,否則愛就跟不存在一樣。這不僅是一個文學命題,還涉及何為愛的哲學命題。一個耿直的漢子面對這個世俗的問題,會陷入乏味厭倦的狀態(tài)。對直男來說,單純地送飯這件事大概和愛情一點兒都不搭邊,強行送飯只會加速愛的消亡。送飯的唯一意義就是浪費時間和折磨人,還沒有實際回報。
漢子寫愛情,基本上是愛情故事的災難,可別期望他會認真地營造循規(guī)蹈矩的恩愛情仇。那些溫存內斂、悲苦傷感的“經典”橋段,會主動退避三舍。與其講李黎消解愛的形式,不如講他遵循了一種生活的真實,那些情意綿綿之外的刻意和表演,即情感普遍模式之外的生活狀態(tài)。看到這樣的小說開頭,我頗為期待接下來的故事。李黎的破而立將如何繼續(xù)反著走?他真的反得下去么?
不用擔心,李黎說反就反了。郁悶的年輕人在校門口遇見了一個性感女子,一起進城里洗照片。熟悉的套路(果然遇見了別的女子,作為逃離的因子總得有一個方向),熟悉的性感模樣(姑娘叫曲洪波,瞧瞧這個艷俗的名字,身材火辣),熟悉的進城情節(jié)(洗照片加撩妹),還連著出現(xiàn)熟悉的交通事故。這幾乎都是寫小說的大忌,沒有任何一個成熟的小說家會如此任性地連續(xù)使用意外事件,他們都努力地把小說雕琢得如同未經雕琢一樣自然。這要么是根本不會寫小說,要么就是故意反著來。鑒于小說開篇的反向操作,我選擇了相信漢子李黎的技巧和耿直。這不止是對小說家的信任,關鍵的還是對文本的信任。當你接受小說家拋出去的閱讀協(xié)議之后,能做的就是遵守這份協(xié)議,并善意地檢驗一下小說家是否同樣遵守了。
李黎讓小說中的青年和性感女郎熱切地聊上了,且以非常規(guī)的速度,不,應該說是快進的速度,進展到了商議是去酒店還是去男人家里的地步。在快進中,生活邏輯被強行提速,也被切碎,既然大家樂于見到兩情相悅,金風玉露一相逢,那就直奔主題吧,至于此時此刻的可信度,譬如驗證于現(xiàn)實生活的可能性,就變得過于刻板。可愛的漢子李黎在開快車的時候,時不時地小小地踩一下剎車,嚴肅認真地拋出了一個腦筋急轉彎般的人生問題——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能阻止一個男人和一個漂亮姑娘上床?答案是沒錢,不夠錢去開房。當小說男主盤算著攏共一千來塊錢的家當時,小說的快進節(jié)奏就像遭遇了卡帶,發(fā)出了滋啦滋啦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劇效果。一邊是看似毫無阻礙的暢想,一邊是囊中羞澀的現(xiàn)實,兩者一咬合,兩排亂牙彼此軋著,相互拆臺,小說的張力從中產生。作為讀者,我倒期望小說家放他們倆一馬,幻想到底就是了。兩情相悅沒有完成,緊接著,雞飛狗跳的吵鬧又來了。
小說中寫到:王小融突然崩潰了,滑到地上,靠著墻,大哭起來,在一片混沌的哭聲中反復說著,“你根本不愛我”“你從來就不喜歡我”“你到底當我是什么人”“你從來沒有真正對我好過”“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多么熟悉的場景,多么貧瘠的吵架詞語,多么容易的崩潰。當一個小說家認真地書寫著反邏輯的戲謔情節(jié)時,我們要關注的不是或夸張、或失真的情節(jié),而是小說家的認真。李黎在想什么?他通過小說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感受到了兩點。
第一,愛的能力正在消退。人們已經不會好好去愛了,甚至連愛都不會表達了。愛一個人成了對他人的要求,小說中人關于愛的說辭全部指向個人感受,而不是對方。當小說中的人在反復糾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這樣“幼稚”的肥皂劇話語時,可想而知她關于愛的教育從何而來,愛的能力才會如此簡單而膚淺。愛被理解為占有、服務和肆無忌憚的胡鬧,生活被塑造為表演愛的舞臺。愛成為一種無關生活本身的表演。理想的愛是合二為一,講兩個人粘合為一個人去構筑新的生活,而不是相反,讓已經艱難的生活還分身為愛開路。
其二,冷漠的青年精神與對話的妄念。盡管李黎飛速設計了愛的吵鬧,我們感到的并不是愛的覆滅和生活的艱難,換言之,感覺不到愛。讀者也并不會真的為小說人物口袋里的錢多錢少而操心,而是人物身上散發(fā)出的冷漠和淡然,足以讓讀者去注意小說家的心思。精神的消沉,像“局外人”一般的漠然,是激發(fā)女友歇斯底里的部分原因。這不是一種個人病癥,更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精神狀態(tài),說白了就是沒有熱情與能力和生活建立起情感聯(lián)系。
這是李黎發(fā)現(xiàn)的青年生活。無奈,也無出路,也沒想要出路。若甘心按照日常的秩序進行下去,最終會成為一對平常的夫妻,駛入生活軌道。在李黎的這篇小說中,他放棄了給生活戴上溫情脈脈的面具,也無心設計更為詭異和戲劇性的事件,作為補償,小說回饋給小說家的是勉強的笑臉,布滿皺紋。只有理解了小說中埋伏的暗思,譬如那時不時抬頭的窮,那無處不在的無聊,那隨時可以爆發(fā)的吵鬧,以及他人就是自己的體解,也就理解了漢子李黎的小說生活。
小說是沒有性別的,但小說家有。小說家的煩惱和憂思,與性別身份有著無法回避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會在小說中賦形為一些線索。李黎在小說中寫到,“大學城對面寥寥無幾的店鋪一望可見,沒有照相館,連數(shù)碼沖洗店都沒有,最顯目的是‘中國移動’‘中國聯(lián)通’和賓館?!笨吹劫e館兩個字,我就笑了,這當然是漢子李黎的所為。